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3.游湖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情。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老八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八才是你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你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就谢明岚一个!"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李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李纯,李纯站起来,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一叠的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留下的痕迹太多。李纯给我看的,正是我小时候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是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起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李纯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李纯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前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的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我在下面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还是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咔嚓了。

我又写了一行字,"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于是那张好好的书法,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掌事的却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面。

"他?"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因为陇西李在民间的声望过高,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所谓王不见王。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狂。

李纯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找一个超过明岚的,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我没把李纯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老八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划船。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老八一起出了宫。

老八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爱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打马球,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是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船被弄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个不行看看!"

从小,母后对霓裳就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霓裳娇惯的个性,她怕的人只有父皇和她的亲哥哥,太子李纯。

我拉住霓裳,"你朝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姐!我们好不容易出宫一趟,难道就这么回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陆子,"小陆子,你赶紧想想办法。"

小陆子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只转悠了一下,就说,"要不奴才去谢家停船的地方看看?原本这南湖也有很多出借的船。但是一来现在游湖的人多,排起队来没完没了,二来那些船都不够规格接待两位公主。"

霓裳高兴地说,"你能弄到谢家的船?"

"奴才只能试试。"

"快去快去,本公主在这里等你。"

"是。"小陆子小跑而去。

霓裳挽着我的手臂,亲昵地说,"皇姐,你看你可真有福气,小陆子这么机灵这么贴心。"

"雪衣不机灵不贴心么?"

谁知霓裳竟冷哼了一声,"别提她。要不是太子哥哥赏的,我早把她撵出宫去了。"

我有点吃惊,"怎么了?"

霓裳附到我耳边悄声说,"皇姐,她企图勾引明岚哥哥!"

"你不是误会了吧?"

"这种事能误会么!还好我知道明岚哥哥是喜欢我的。找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杜雪衣,让她知道麻雀就是麻雀,别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说话的时候,雪衣刚好战战兢兢地回来,低声禀报说马已经安置好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姑娘,皮肤很白,但是有一点病态。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心机。找个机会,我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勾引谢明岚的。哪怕是没成功的勾引也好。

小陆子小跑回来,兴奋地指着身后,一艘三层的大船缓缓地朝我们靠近,停在了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接着,船上放下一只小舟,悠悠地向我们划来。

舟上下来两个壮丁,毕恭毕敬地扶了我和霓裳上去。小陆子怕水,死活不敢坐这么小的舟,我便让他留在岸边。霓裳本来让雪衣也留在岸边,可是小陆子说公主身边没个奴婢照顾不行,硬是把雪衣也弄了上来。

4.落水

谢家的船,不是一般地大,一般地华丽。

我一踏上甲板就犯了嘀咕,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南湖,谢明岚至于么?我绝对不相信这艘船会是节俭的谢山神的主意。

霓裳兴奋地跑到船头,攀在护栏上往下看。

雪衣连忙说,"八公主小心。"

霓裳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多嘴!"

雪衣悻悻地站在我旁边,脸白得好像透明一样。我对她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吧。"

雪衣点头。我喊霓裳一起进船舱,霓裳却独自在船头玩得欢快,根本不理我。

这个时候,雪衣侧头打了一个喷嚏,她手上的一截袖子滑下去,生怕我看见似地,连忙拉好。我却已经看见了那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不动声色地进了船舱。

里面很宽敞,有木梯通到二楼。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雪衣仍然拘谨地站在我的身边。

霓裳殿里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可是雪衣毕竟是我送出去的,多少有点情分在。我问她,"雪衣,你的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

我打断她,"雪衣,我要听实话。"

雪衣吓得跪下来,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我转而问道,"八公主说你勾引谢大人,有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开口,"请六公主给奴婢做主!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你先起来,然后慢慢说给我听。"

"谢谢六公主。"雪衣站起来,哽咽着说,"奴婢是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送东西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大人的。当时太子开玩笑说,奴婢长得跟六公主有点像,乍一看以为是六公主来了。当时谢大人没说什么。前些日子,谢大人到广玉殿来教八公主弹琴,后来八公主被皇后娘娘叫去,就命奴婢送谢大人到皇宫门口。路上,谢大人问了奴婢的名字,还在御花园里停了下来,指着一串紫色的花苞问奴婢知不知道是什么花。奴婢没读过书,见那花叠在一起长得像一串葡萄,就随口说是葡萄花。谢大人当时笑了一下,摘了一串要送给奴婢。奴婢不敢不要,正要接的时候,八公主就来了。夺了花,还骂奴婢。再后来,皇上也来了。"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以霓裳的个性,不闹个翻天覆地才怪。

不过,御花园里竟然有花长得像葡萄?我怎么都不知道。

此时,船陡然停了下来,又晃了两下。我起身站起来,听到霓裳在船头喊,"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船!"

前方好像有人说话,因为隔了太远,我听不真切。

霓裳又喊,"什么?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我匆匆地走到船头,看到前面不远横着一条船。那船没有谢家的船这么夸张,顶多算是一艘画舫。站在画舫船头的年轻人,一身宝蓝斜领劲装,长相不俗,但说出来的话,就有些狂妄了。"公主?今天别说你是公主,就算是皇帝在这里,我们也不让!"

霓裳挽起袖子,就要再吼回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这位公子,小妹有些莽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的态度有所收敛,"我只是下人,不是什么公子。是我家…公子喜欢安静,我们已经呆在这里一上午了,这位姑娘非要我们让开。"

我还没说话,霓裳又喊,"那又怎样?这可是谢家的船!"

那年轻人双手抱胸,冷"嗤"了一声,"谢家又如何?这天下,可是姓李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个人说话未免太过放肆,我刚要开口教训他几句,一边的霓裳却不知怎么地,一下子翻过护栏落入了湖中。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救命。一连"咚咚"几声,谢家船上的几个壮丁跳了下去。

"霓裳!霓裳!"我攀在护栏上着急地喊。

此时,画舫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小东,快救人。"那声音很低沉,又特别板正,像是北方人。

站在画舫上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没一会儿,霓裳就被他托上了画舫。

我焦急地看过去,霓裳好像昏迷不醒。年轻人朝舫内喊了声,"公子!"画舫微微地动了动,一个人影俯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三月里的落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极绚烂的花雨。碧水清波之上,截断古今风流。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淼淼如烟。茫茫几丈红尘间,似只余下了这数点烟雨。

我一时有点失神。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俯身看了看霓裳,深棕色的目光移向我,"放心,只是呛了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