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瞪眼,“西域带回来的又怎么样?人难道还不比一头畜生精贵?”

谢白刚要走过去劝止二人的争吵,青年的背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马车内传出来,“锐儿,不得无礼。”

那声音虽然经年累月,已经辨析不清,但那样的气势,当世又有几人?

谢白迅速地躲到一旁的大树之后,见马车的帘子被拉开,完全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淡淡地看着青年,“不过是一匹马,真要闹出人命,又岂止是千金能够赔偿的?退下去。”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青年马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样,退到了男人的身边。

男人对紫烟轻轻一笑,“姑娘,犬子不懂事,多有冲撞,还请见谅。”

紫烟似乎还在愣怔,迅速瞟了那青年一眼,“他是您的儿子?天哪,完全看不出来。”

谢白皱了皱眉头。怪他平常太宠着这个丫头,说话也没个章法。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姑娘若有什么地方不适,在下让犬子送您去医馆。诊费由我们来出。”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来找我爹的,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大道上,不巧挡在了令公子前面。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先生就不要挂怀了。”紫烟提着裙子,蹲身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走远了几步还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对父子。她一时找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词,只觉得他们像是两把惊世骇俗的宝剑。

谢白低着头,正要从另一边走掉,身后忽然响起不确定的一声,“小白龙?”

他蓦地停住脚步,泪水瞬间就红了眼眶。

85、番外之三

(一)月盈

李云姝很小的时候,还住在帝都里,那个时候,她每天都要跟两个哥哥吵架。

她很喜欢爹,哥哥们也很喜欢,但是爹只有一个。

每当他们三个缠住爹,让爹无法脱身的时候,娘就会发脾气,然后把他们三个小孩都赶出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大人。

所以她就使坏,她会偷偷跑去皇帝表哥上课的地方,只为能多看爹爹几眼。久而久之,爹爹好像发现了她的小心思,特意把她招进去陪读。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只知道看过了爹爹就不会想要看任何人,爹爹好像什么都会,会说很多故事,会画画会弹琴,有一年娘过生日,爹爹还跳了舞。她的两个哥哥都用神一般地无所不能来形容爹爹,可是爹爹却常常被娘欺负得说不出话来,或者偶尔,也会恼羞成怒。

这一天考皇帝的功课,朝中很多大臣都会来旁听。那些大臣很多都是爹爹从家乡带出来的,在小云姝的眼里,叫他们大人,不如叔叔伯伯来得亲切。

书房里很安静,皇帝哥哥一个人在背《大学》。她本来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可是没坐两下,就困得东倒西歪。就在她的眼皮又重得抬不起来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了起来。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乎自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自己身旁的味道。

“爹爹!”她雀跃地抱住父亲的脖子,幸福和喜悦都溢于言表。

“小丫头,昨天晚上缠着小陆子讲故事了?懒虫。”父亲宠爱地拧了拧她的鼻子,把她放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云姝的整个脸都红了。

这个时候,少年皇帝背不出书来了。

云姝觉得爹的脸板起来了些,好像很严厉。虽然他很忙,但他用很多时间来督促他们几个小辈的功课。大哥是个天才,能文能武,二哥是个书精,好像过目不忘。偏偏她就像个小迷糊,娘说她诗文不好,绝对是遗传自她伟大的爹。她才不相信娘呢。爹爹是无所不能的。

“皇上。”李悠平静地说,“这一段,臣已经讲过许多次了。”

少年皇帝无助地看向身后坐着的几个高官,有扼腕叹息者,有面无表情者,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少年皇帝毕竟是少年,也只是个孩子,他羞红了脸,梗着脖子,不再说话了。

云姝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父亲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父亲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就让所有的官员都下去了。

待官员们都走了以后,皇帝忽然发起脾气来,又是摔书,又是吼叫,“整天要朕背什么论语,大学,朕都已经十岁了,你什么时候才教朕怎么处理政事?朕对朝政一无所知,简直就像个傀儡一样!朕不要学先皇,你要是想当这个皇帝,当去好了!”

云姝有点怕,拼命地往父亲宽厚的怀抱里躲。皇帝表哥其实人很好,常常给她糖吃,笑起来也很温柔,但是对她的爹,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李悠把云姝放在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发怒,也不着急,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小皇帝。小皇帝李隆有些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脸色也变了。

李悠问,“隆儿,你告诉姑爹,怎么样才算是教你处理政事?”

“摄政王…朕错了…你…”少年开始害怕。

“不要叫我摄政王,我是你亲姑姑的丈夫,把我当成你的亲人。隆儿,你认为,我需要教你些什么?”

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指着桌子上的奏折说,“朕…我已经十岁了,我还是皇帝,我想学怎么批阅奏章,想知道如今天下的形势,想…”

李悠抬起一只手,示意皇帝不要再往下说,然后从桌子上抽出一份奏折摊开来,放在皇帝的面前,“皇上看过这份奏折了吗?”

“还,还没有…”

李悠伸手把红色的批注的部分挡住,然后对皇帝说,“请用最快的速度读完这份奏折,然后告诉我,你会怎么批复。”

皇帝读得很认真,云姝蹒跚地走到父亲的身边,抱着他的腿。她也想要看奏折,可是她太矮,还没有桌子高,就拼命地踮起脚尖。李悠低下头来轻声说,“小宝贝,你想干什么?”

“爹爹,我要看奏折,要比桌子高!”她稚气地说。

李悠轻柔地笑了一下,按住她的头说,“那就多吃一点,快快长大,就会比这个桌子高了。”

她点头,抱着爹爹的腿,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长大,要怎么变高。

“我…”少年皇帝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该…”

“大胆说。”李悠鼓励道。

“也许…或者…”李隆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想知道李悠在奏折下面的批注是什么。以前他看着这些被李悠批注好的奏折,觉得李悠的想法很简单,思路也不复杂,自己也能做到。可是现在,他是一点思路都没有。原来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李悠放开用手遮挡住的部分,然后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了一会儿,摊开在皇帝的面前,“臣从走进这个书房的第一天起,就说过,臣不会教你怎么做一个皇帝,因为臣不是皇帝,所以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你的。但臣是你的老师,臣会教你怎么做人。因为在你是一个皇帝之前,你还是一个孩子。你品德的好坏,直接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和万民的福祉,这是臣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哪怕你不愿意,甚至抗拒,臣也不会在这个原则上让步。至于这个奏折所陈述的情况,在这本书中,有一位帝王同样遇到过,皇上看了他的决策之后,也许会有所感悟。”

李悠俯身把云姝抱起来,微微欠了□,转身要出去。

皇帝叫住他,“姑爹!…对不起,我刚刚…”

李悠淡淡地说,“一家人,别在意。”

出了书房,云姝仰头看爹爹脸上的表情,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爹爹的脸,“爹爹在生气吗?看着孩儿就不气了。”

李悠笑着摇头,亲了她一口,走出去两步,侧头说,“你可以出来了。”

云姝张着小嘴,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娘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从角落里走出来。她喊起来,“娘,你怎么会在那里?”

李画堂摸了摸她的头,犹豫着说,“悠,你对隆儿,会不会太严厉了?”

“不会。”

“不会!”云姝学着李悠的口气说。

李画堂笑了笑,表情变得狡黠起来,“你这个小叛徒。小心跟着你爹爹,连成语都说不全哦。让我想想,汗牛充栋?动辄得咎?户枢不蠹?…”

“停!”李悠扶额,“暖暖,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离开赤京的时候吧。”

(二)情冢

很多年以后。国号已经是天宝,政通人和。

李云姝骑在马背上,纵横于江南的小道,李玉翎在后面追,不停地喊着,“云姝,你慢一点!”

李云姝的马是去龟兹游玩的时候,龟兹王亲手送的。她喊龟兹的王后姑姑,喊突厥的可汗为伯伯。娘常说,她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公主也没有她这么显赫的一大帮亲戚。

金陵住着齐兴叔叔,向晚婶婶,在云姝的记忆里,似乎无论行到哪里,都有爹和娘的朋友。儿时住在赤京,虽然衣食无忧,但是总不如到了民间之后自由。虽然太后舅妈对她,也是很好的。

李云姝有些出神,忘了这是在大道上,待发现眼前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时,连忙急急地去拉缰绳,想让马停下来。一个影子迅速地冲到道上,护住了小男孩,而后,另一个影子从天而降,坐在她身后,强行停下了马。

“李云姝,你骑马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走神?”身后的人大神地呵斥,还不忘伸手按了她的脑袋一下。数落完她,便跳下马去,走向路中间的两个人,“没事吧?我妹妹不小心,你别放在心上。”

云姝看到护住小男孩的人抬起头来,竟是一个长相极其美丽的女子。她放开小男孩,站起身来,看着云姝的大哥,口气中有几分不耐烦,“没事,”女子的目光转到云姝这边来,淡淡地说,“原来你们是兄妹,难怪都一样。”

“喂!”李云姝跳下马,几步走到李锐的身边,不服气地说,“什么叫都一样?是这个小孩突然挡在路中间,我…”

女子平静地说,“稚子无知,小姐也无知么?”

“你!”云姝正要上前,被李锐一把拉住,“云姝,是你错在先,向紫烟姑娘道歉。”

“哥?”李云姝疑惑了。这还是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哥么?

“娘在辛镇遇到了一位故人谢叔叔,我们一起到齐兴叔叔家里小住几日。这位紫烟姑娘是那位叔叔的女儿,我正陪她逛街,就看到你惹事。”李锐拍了一下李云姝的额头,“快道歉。”

李云姝看了眼前美好娴静的女子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紫烟什么都没有说,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李锐连忙追了上去。

李云姝走回李玉翎身边,啧啧两声,“玉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竟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还情愿去做一个跟班?稀奇,稀奇,真稀奇。”

李玉翎笑道,“真要遇见意中人,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云姝,你还没有遇到,遇到就知道了。”

云姝撞了撞她的肩膀,“哦,你是想说你跟我那个傻二哥,是吧?”

李玉翎羞红了脸,嗔她一眼,翻身上马,“快些走吧。老爷和夫人该等急了。”

“玉翎,你是不是该改口了?我娘连李家传家的镯子都给你了。”

“云姝,你再胡说,我可就不理你了!”玉翎扬鞭,大喝了一声,马儿撒蹄狂奔起来。

金陵的齐府远近驰名。不仅占地大,修缮之工也一流。李云姝一进府,就急着找多日未见的爹,找了一圈,才发现爹一个人在花园里面喝茶。她走过去,从身后蒙住李悠的眼睛,还未开口,李悠已经说,“丫头。”

“爹,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轻易地猜到是我呀。”李云姝坐到李悠身边,撒娇似地说。

李悠拉着她的手,“你身上的味道,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娘呢?”她随口问道,却发现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好,便连忙改口,“我刚刚在街上碰到大哥了,他好像跟一个姑娘在一起?”

李悠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你觉得那姑娘如何?锐儿这几天,几乎天天与她一起。”

“相貌一等,谈吐也不俗。她是哪家的姑娘?”

“一个故人的女儿。”

李云姝敏锐地察觉到,李悠在说这个故人的时候,脸上会显露出一些与以往不同的神色。似乎是,愧疚?

李悠不愿多说,拍了拍她的手背,就站起来走了。

也许连李悠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对于那个男人,是有愧的。当初他故意引导关于谢明岚身世的传言,又迫使谢明岚带着李玉蝉的遗体离开。他以为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可是再见的时候,心中居然只留下满满的愧疚。这些年李悠过得很幸福,儿女各自健康地长大,反观谢明岚,苍老了许多,身边也只有一个女儿。

李悠很明白,这个女儿不是谢明岚亲生的。谢明岚当初带走的,不过是李玉蝉的遗体。以谢明岚的性格,该是不会再去爱了。

他叹气,其实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要计较什么?

他躺在床上,没一会就睡着了,梦中觉得口渴,要起来喝水。可刚刚抬了抬上身,就被人按住,“你躺着,我帮你倒水。”

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身影,心里没来由得觉得满足而又安定。

“在我没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之前,你会变成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公公。你怎么把接风的晚宴给忘了?”李画堂假装责怪道。

他笑起来,揽着她的肩膀,“这么快,就嫌弃我了?”

“悠,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恩,你说。”

“我想在辛镇或者金陵买一处大房子,住下来。”

“好啊。”他闻着她身上经年不变的味道,慢慢地说,“看中了哪里,就跟我说一声,我让小齐去办。”

“他…可以跟我们一起住吗?我听说玉蝉死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得孤苦无依。悠,我们都到了这样的年纪,心中不会再有什么芥蒂了吧?何况如若锐儿和紫烟能够在一起,我们也是一家人。老来多一个伴,好不好?”

李悠看着妻子的脸,他老了许多,她却不见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他也怕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就此一病不起,她能有个伴,能继续高高兴兴地生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说,“好。”

可就在他们做了决定的翌日,李云姝匆匆忙忙地跑来,“爹,娘,谢叔叔和紫烟走了。今早向晚婶婶去叫他们吃早饭,发现他们的房间是空的,行李也都不在了。”

李画堂一惊,急急忙忙地穿鞋下床。刚走到房门口,就见小陆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公…公公主,不好了…大少爷去追了。”他语无伦次,画堂瞪了他一眼,“陆有之,你话能说清吗?”

“大少爷知道紫烟姑娘和谢…老爷不见了之后,马上去后院牵了马,追去了。”

画堂摇头,伸手扶着门框,眼中有了湿意,“这个傻瓜,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一走了之,就能把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笔勾销吗?他还要这样一个人,漂泊多久?”

李悠走到她身边,沉吟了一下说,“他是顾念我。等锐儿把他们找回来,我亲自跟他谈一谈。暖暖,你放心,我欠他的,也希望用余生来偿还。你说得对,活到了这样的年纪,再没有什么芥蒂了。何况,紫烟是个好姑娘。”

云姝虽然觉得爹和娘的对话有些奇怪,但她听大哥说起过,爹和娘,还有另外一个人,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故事。那个故事有关于他们的娘最喜欢的紫藤花,有关于辛镇郊外的那个墓碑,还有关于古老故事里,那个血统纯正的陇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