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即,她便明白,母亲大人的信心,来自于爱情的盲目;自己的怀疑,来自于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知悉。

她的发髻才才结好,她家父亲大人从外面归来,拂开宝蓝色长袍的袍摆,施施然落座,含笑道:“小妞,快到爹爹怀里来,让爹爹好好看看你。”

“……”从父亲大人惬意上扬的唇角内,她油然领受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忐忑启齿,“老爹,您把百鹞怎么了?”

但见她家父亲冁然绽笑:“父女久别重逢,说那些扫兴的事情作甚?”

“……所以,您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她家父亲笑色温柔,“不过是暂时用捆仙绳绑住,丢进地窖里而已。”

她亦笑:“娘,您听到您的夫君说了什么吗?”

云沧海惑然望着丈夫,问:“你哪来的捆仙绳?”

后者愣了愣:“我没有告诉你吗?”

巫界首领扬眉:“没有。”

后者颔首:“三年前,你勘破巫庙内的顶级关口,巫神造临,我赢了他一盘棋,捆仙绳便是那时的战利品。”

“你一直瞒着我?”

“……需要我道歉吗?”后者微笑。

“不需要。”云沧海笑靥如花,“我突然想起来好久没去蓬莱游玩,最近正好得空,准备去上上一年半载。”

后者面色一紧:“蓬莱所属仙境,其间一日,人间一载,你确定?”

“非常确定。”

“带我去。”

“我不确定。”

“……我错了。”

“啊啊啊——”秋观云抱头狂叫,“你们这一对为老不尊的夫妻,就算想在自己的孩儿面前秀恩爱也请看看时间!老爹你快告诉我,你想把那只老狐狸怎样?”

“不怎样。”她家老爹一别高冷模样,“扔在里面自生自灭罢了。”

十六、为人女者莫迷惘

一场父女做到今日,也已有十八年光景。十八年的经验告诉秋观云,自家老爹从来不会危言耸听。他说把百鹞扔到这皇宫内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地窖内自生自灭,那么,百鹞就是正在那里自生自灭。

应对自家老爹,倘是以硬碰硬,无疑极为不智;由着老爹折腾,显然极为不仁。

百鹞无端惹上这桩横祸,全因自己一时兴起,见死不救有违巫界第一美少年的人生美学,也不符合“本大爷”的侠肝义胆。

但……

该如何着手?

秋观云苦思冥想,毫无良计。

第一,最能攻克老爹的当然是老娘,但被爱情蒙蔽的母亲大人一径相信老爹只是气极而发,待这波怒气过去,自会放狐王离开,。

第二,最容易寻到关押之地的当然是长兄。可是这位现任的皇宫主人会安慰她少安毋躁,无意与父亲的意志背道而驰。

第三,最想救出老狐狸的人……当然是自己。于是,求人不如求己。

“你最好莫到公公大人面前去为百先生求情。”良皇后道。

她不解:“不能去?”

“你这时去求情,正处在气头上的公公认定百鹞将你迷惑,岂不是火上浇油?”

她跺脚,气道:“老爹好歹也曾经是位君临天下的霸主,心眼怎就恁小?”

良皇后一叹:“面对天下,公公大人当然是位胸怀万里的霸主;面对自己的儿女,公公大人仅是一位斤斤计较的父亲而已。”

“谁有时间理会那个扭曲老头子的内心世界?”她撇嘴,“纵算爹当真会如娘所说过了气头就放人,我也不能由着他胡闹。百鹞平白无故地受我连累,本大爷义薄云天,不能坐视不管。”

良皇后美目一闪:“你准备如何管?”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观云告辞。”

良皇后立在窗前眺着小姑扬长而去的背影多时,回首道:“皇上,已然安全了。”

秋观海打屏风后步出,来到妻子身侧,并肩遥望,道:“夹在父亲和小妹中间,朕还真是左右为难呢。”

良皇后不以为然:“臣妾看到的是皇上对公公和娘配合得不亦乐乎,倒没觉出有哪里为难的迹象。”

秋观海似笑百笑:“皇后有拆穿朕的工夫,方才为何不向观云告密?”

良皇后微作思忖,道:“许是臣妾也想看到观云这只野马套上缰绳后的模样?”

夫妻相视一笑。

~

秋观云的“智取”计划尚未来得及推进,即被长兄叫进御书房。

“为了父皇,朕虽然不能帮你救出百鹞,但也感念百先生对寒月有恩,替你去看了他一眼。”

哼,皇帝老爷最虚伪,本大爷懒得看你红白双脸轮番唱戏。她瘫坐在圈椅内,意兴阑珊:“还活着呗?”

这只势利小狐狸,因为朕帮不上忙,就懒得应付了是不是?秋观海暗自切齿,笑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秋观云鼓腮将鬓畔的一绺发丝吹来吹去,懒懒道:“那就好。”

秋观海咬了咬牙跟,叹道:“不过,苦头吃得不少,但愿父皇能早日消气,不然真真对不起寒月夫妻……”

“什么苦头?”她直起腰身,“爹不是说只用捆仙绳将他捆了丢进地窖吗?难道那个老头子撒谎骗人?”

……重女轻男的结果便是被自己惯养出来的女儿嫌弃吗?恭喜父皇。秋观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道:“父皇德高望重,怎会诓你?是你不晓得那捆仙绳的厉害。那物什不单单是可将神仙捆住,还在捆缚中缓慢吸取中缚者的法力,并致其产生幻觉,诱发心魔。如百先生那等法力高强无所畏惧的强者,越容易被缚仙绳所困,我看他精神恍惚,面色仓惶,还不知被引到了什么样的幻境,但愿能够吉人天相,平安度过。”

“……大哥说真的?”她黛眉紧蹙。

秋观海眉头蹙得更紧:“大哥平白无故骗你作甚?因为见得百先生神色有异,朕回来查了一些古书,方知捆仙绳端倪。朕想,朕这边既然查得到,父皇亦应不难知悉,看来他当真恨极了百先生。”

“我去告诉娘!”她拔脚欲去。

“且慢。”秋观海出声阻拦,“你去告诉娘,娘必定生气,闹得不好和父皇起了纷争,你希望如此吗?”

“哼,反正那对夫妻也恩爱得够久了,偶尔小吵怡情小打怡兴也没什么不好。”

“……”父皇果然是教女有方呢,“父皇倘若从娘那边领了气受,你认为他会撒到谁的头上?这一回救下百先生,总不是为了给他今后招去甚于今日数倍乃至十倍百倍的报复吧?”

秋观云若有所思,稍顷后,道:“大哥索性把江山让回老爹,免得他穷极无聊到处挖掘敌人如何?”

秋观海向这个混世小魔王送出和煦地微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不如先着眼当下,想想怎样救出百先生为妙。”

“嗯……”秋观云沉吟,“如果娘不帮忙,我痛扁老爹一通绝对不是问题。”

“朕去将娘引开”差一点便脱口而出,秋观海好生遗憾,闷声道:“还是寻个更切合常理的办法吧。”

她轻嗤:“大哥就不能违背父皇一回,把百鹞的藏身处告诉观云?”

后者回嗤:“告诉你后,纵使你救得出来,又如何解除他身上的捆仙绳?”

她怒吼:“这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难道我们风华正茂的兄弟两人就斗不过那个老头子?”

如果不是母亲嘱托在前,这一刻的天子大人说不定就临阵倒戈,站到幼妹这边。他努力压制住心头的愉悦,道:“父皇生气,无非是认为百先生占了自己掌上明珠的便宜,你须使父皇明白百先生并非孟浪轻薄之流。”

“百先生不是孟浪轻薄之流,我是。”她语意凉凉,“可是,我如果告诉父皇是我先对人家出手,估计他更加不会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不管你如何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儿,却仍然是个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的妙龄女儿,突然发生那等事,父皇舍不得重惩于你,总须找一个替死鬼。当年幻儿出嫁,正值西北边疆那几个一直不肯安分的异国部落又去骚扰边民,他一怒之下领兵出征,从此西北安宁无事。”这么想来,父皇也算英明神武,替自己省下许多麻烦呢。

秋观云大感不平:“那时他找上的是西北部落,也不是姐夫啊。”

“当然因为那人成了你的‘姐夫’,三聘六礼,明媒正娶,父皇纵是气恼,也须适可而止,但你与百鹞……”他贵为天子,眼前是幼妹,不好说“无媒苟合”之类,自己体会呗。

秋观云颦眉思虑晌久,迟迟讷讷道:“照大哥这么说,若想老爹对百鹞从轻发落,只须将他变成我的丈夫?”

呼,绕了这大半圈,终于咬钩了啊。秋观海凝重颔首:“不过,观云你心性旷远,应该不愿成为人妻吧?唉,百鹞也不算全无过错,吃点苦头亦无不可。”

“大可休要小看本美少年的义气!”她昂首挺胸,“我这就去对爹说,我和百鹞已经定下终身,请他放过他未来的女婿!”

十七、也有倾国无双色

文华别苑。

这座被皇帝用来每年与皇后隐世几日的私人别苑,一改往日与世无争的幽雅宁静,堂前红缎明妍,廊下琅玕璀璨,有歌姬扬袂睢舞,有乐师琴笙交鸣,恁是热闹。

至于原因……

今日,它有幸成为狐族之王与巫界公主文定之喜的典礼之所。

是而,此时的东华阁内也正有热闹的一幕上演。

“我不换。”

“公主……”

“总之我不换,几位姐姐不要再浪费时间。”

“今儿是您的大好日子,您总不能穿着这一身吧?您就听奴婢们的……”

“为什么不能穿这一身?”秋观云仰躺在屏榻之下,抖了抖两袖,“本大爷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是英姿飒爽,何况这身衣服一直是本大爷最喜欢的,哪里不行了?”

“公主……”奉皇后之命前来为准新娘更换衣衫的几名贴身宫女愁肠百结,头前的大宫女举着一件软丝石榴裙苦口婆心,“您当然是穿什么都好看,但那是男装不是?您总不能以男儿面貌出席自己的文定之喜吧?”

“为什么不能?”

“这……”

良皇后施施然步入,道:“你们先下去,本宫来劝公主。”

诸宫女如蒙大赦般迅捷离场。

良皇后瞄向榻上人:“你不是个喜欢为难下面人的刁钻主子,都这会儿了,脑子里还在打什么主意?”

秋观云干笑三声:“不敢,不敢,我的爹娘与兄嫂联手同气,苦心孤诣地要把我嫁出去,观云敢打什么主意?”

“……敢情是在这个时候想明白了?”

她似笑非笑:“太晚了吗?”

“不是早与晚的问题。”是不早不晚而已,“你这脾气,莫说是区区订婚,纵使是成婚之后,想走的时候谁又拦得了你?”

“这样?”她咧开嘴儿,“就是说如果观云此时一走了之,大家皆可理解是呗?”

良皇后无奈转身:“好吧,准新娘逃婚,本宫这就去向今日的百家来人致歉。”

她薄薄的唇角上勾,道:“嫂嫂如此笃定观云一定逃婚不可?”

“咦?”前者讶异回首。

她右手支颊侧过身来,悠然问:“嫂嫂可知道爹和娘为何迫不及待地想观云出嫁?”

良皇后摇头一叹:“倘若当真迫不及待,今日便当为大婚之礼,而不仅是文定之喜了吧?爹和娘皆舍不得你,只是,他们认为百鹞与你颇为适宜,至于原因,娘不想说,我们也不好追问。”

“娘有好多秘密呢。”当年百般限制她远离巫界,至今原因不明。如今想方设法使她赖上百鹞,谁知个中乾坤?“爹和娘的戏路可谓粗糙,你和大哥的合演更称不上惟妙惟肖,却依然骗得我乖乖入彀,想来不奇怪吗?我稍加反省,发现自己或许中了一个‘关心则乱’的俗套。换句话说,我对那只老狐狸动了几分心思,才为你们的拙劣演技所骗。”

“然后……”良皇后充满期待,“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她滴漆般的眼珠一转:“在这起事件中,百鹞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良皇后冁然,“顺水推舟?”

她翻身而起,几步坐到菱花镜前:“本大爷从来都是忠实于自己的欲望,既然想要,自然就去拿来归为己有。”

“做得好。”良皇后喜上眉梢,“本宫来侍奉公主更衣盘发如何?”

~

狐王订亲,百母藏玳携百鹊儿、百雀儿、百凤儿、百凰儿四女,连百灵儿也在秋寒月的陪同下到场,百家一门尽数到齐,共同参与这桩家族盛事。

望着百家那几位纡青佩紫风姿绰约的女儿,太子秋明昊忍不住摇首啧叹:“此刻想来,商纣王为了妲己亡国不是没有道理,试问天下有几个男人抵得住这等绝世风光的侵袭?”

站在他身边的秋寒月凉凉道:“作为储君,太子殿下这么说话没有问题吗?”

“不用担心,就算他想做商纣王第二,人家对面那些美人也没有意愿做他的苏妲己,他也只有在此望洋兴叹流流口水猥琐到底。”陪同秋寒月夫妻一并到来的魏怡芳道。

秋明昊皱眉:“话说这是我秋家和百家的喜事,你这个外人来做什么?”

“本姑娘是‘秋’观云和‘百’灵儿的好朋友,为什么不能来?”实则是,百家女儿接到兄长传去的信息,到飞狐城前去迎接幺妹,正逢她在城主府做客,听闻狐族与巫界联姻,新娘还是那个平日里“本大爷”“小爷我”从不离口的秋观云,怎能不来凑这个热闹?“狐族女子妍丽明媚,蚀骨销魂,美得毋庸置疑。惟一能与她们抗衡的,恐怕只有巫界女子了吧?今日的那位准新娘就算总是一副无赖痞子状,依旧盖不住那张完美无暇亦妖亦仙的貌色。只是,不是没在想过她会成婚,一直以为她做得应该是新郎才对。”

她这话,在在说到了两位男子的心里。初闻秋观云做新娘的消息时,与其说是震撼,不若说是惊悚。

“她做新娘,当真没有问题吗?”秋明昊问。

“嗯……”秋寒月沉吟,不敢确定答复。

魏怡芳瞪了这两人一眼,偏头睨向厅门方向,幸灾乐祸道:“稍后我会将二位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你们的秋家观云,但愿她是个心胸开阔不计前……”嫌?她呆若木鸡地望着门外,自动没了声息。

两个男子听不见她的毒舌攻讦,各自别过头来准备揶揄三言两语,却不约而同地在她视线内发现了走进门来的人影,不约而同地消气吞声。

来者……秋家观云?

一件柔紫颜色的纱质衣裙,裹得胸际挺秀,腰线精致;一只镶着润白珍珠的垂鬓步摇,衬得花钿璨耀,美目溢辉。即使不改意气飞扬,不见步态婀娜,依然挡不住粉黛浅施下的眉眼流魅,唇角生春。

“我家的‘小叔叔’果然绝色呐。”秋明昊喃道。

“嗯!”秋寒月万分赞成。

嗤,男人!魏怡芳不屑之余,想到方才准新娘进门之际,不意捕捉到了立在堂央的准新郎眼中那点瞬间闪现的光芒,不由了然笑道:“原来这还是一桩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美满姻缘,可喜可贺呢。”

“吉时到——”负责今日司仪大任的正是太子殿下,他高声唱颂,暗自希冀从此名“草”有主的“小叔叔”身心愉快,不再找他麻烦。

坐在男方正位上的藏玳将粘在自己怀内的灵儿暂且扶开,抚髻正衣,准备接受长子与未来儿媳的大礼。

那方,秋氏夫妻也规置停当,等待幼女与未来女婿的叩拜。

“新人向双方长者行礼,交换庚帖——”

“不行!”门外,忽起一阵噪动,一道娇细哀怨却坚定的女声传递进堂中,“百郎你不能娶别的女子为妻!”

十八、岂见婉约儿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