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狐狸没错。她嘿嘿坏笑。

百鹞举眸,口吻淡淡道:“你们只所以想杀观云,是害怕优昙罗归来吧?天帝期待优昙罗回归,因为他是天帝,纵是回来后的优昙罗怨气未消,也不敢向他释发。但作为帮凶的你们,着实不想成为她全部仇恨的承受者,故而赶来暗杀。”

“我什么时候追杀过她?”戈戎眉头纠结,“你这个爱耍阴影手段的小人物从方才说话就开始变得奇怪,又在耍弄什么阴谋诡计?”

百鹞淡哂:“从开始到现在,向净水中投毒者不是我,从背后袭击者不是我,指着观云说非杀不可者也不是我……”

“用一封约见书信把我骗出去的不是他,为了绊住我用一些不入流的角色设计障碍的也不是他,那么,到底耍弄阴谋诡计的是谁呢?”娥依诺除除降落,迎视着对面的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岁月递嬗,你们对优昙罗的憎厌也和时间一道增长了吗?”

戈戎容色僵硬,道:“我什么时候憎厌过优昙罗?”

娥依诺讥哂:“你在那时对处置优昙罗那等果断,难道不是源于憎厌?在优昙罗消失的消息传出前,你有几百年的时间思考,可有一次想过放她走出深渊?”

戈戎无言以对。无论有没有想过,如今皆是毫无意义。

烨索颜色微冷:“娥依诺,不管天帝做过什么,都是为了今日的天地和平,你没必要得理不饶人。”

娥依诺冁然:“莫非在这几百年的天地和平时光里,火神大人想过营救优昙罗?”

烨索窒了窒,道:“作为朋友,我们的确是亏欠了优昙罗很多。”

“亏欠到想永远抹去她的存在吗?”

“你这话……”烨索听着忒不顺耳,毕竟活到今天,从不曾向人低眉顺眼,“你既然认定我们对优昙罗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向我们索仇就是。可是,你已经是神相,你的地位决定着你不可以因一己的情仇动摇天地间多年的和平根基。更何况,你失去了妹妹,天帝难道没有失去至爱吗?千万不要被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妖物迷惑了心智,走入歧途。”

居心叵测的妖物?秋观云黛眉轻掀,笑吟吟道:“亲人和情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亲人的位置不可替代。纵然多年来半个灵魂的织罗陪在身边,神相大人的丧妹之痛也无法得到弥补。反观你们的天帝,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思念,他可曾为优昙罗守身如玉来着?”

烨索目眦欲裂:“你这个妖女还敢妖言惑众,我这就让你永远也说不出话!”言讫,他连人带剑化成一道火焰,噬袭神态悠闲的“妖女”而来。

“烨索住手!”娥依诺起身阻迎。

百鹞眼尾向持刀霍霍的某呆货一扫,道:“现在你可以大打出手了。”

查获瞳仁放亮:“打谁?”

“打你想打。”

“你吗?”

他眉峰一掀:“你可以试试。”

“……哼!”少年郎昂起骄傲的脖颈,“不是本大爷不敢,是本大爷顾全大局,眼下不是和你计较的时候。敢暗算巫界恶霸的混蛋,本大爷来了!”

百鹞朝向戎戈,收了绳索取出长剑,道:“你不是想与我正大光明的打一场?”

“难道怕你不成?”后者两掌相击,一把通体棱刺的长矛赫然在手。

双方再战。

此刻,秋观云隐约猜到了老狐狸的意图,只得闲作壁上观。

“你不去帮忙吗?”织罗问。

她拿泛痒的手指摸了摸鼻子,道:“我感觉如果帮了这忙,老狐狸会非常不高兴。”

“怎么说?”

“我以前行走江湖,最爱找一家阳光好位置佳的房顶睡觉,经常见得两家的娃娃打架,两边的娘亲大人为了给自家娃娃争理,逼着他们装伤装痛装病。眼前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

织罗了悟:“然后,你是那个要装病的孩子吗?”

“啊,我方才为了催生这附近的绿色,耗费了许多功力,遭烨索从背后暗算,虽侥幸躲过一死,却被剑气所伤……我不行了,唔,好痛~~”

织罗要笑不笑扶着瞬间化身病西施的她,努力令自己生出几分惊惶,扬首娇呼:“不要打了,快来救观云,观云晕倒了呀……”

百鹞第一个飞抵到达,一把将她抱起,向正与烨索对战中的娥依诺喊道:“神相大人,附近可有医者?”

“观云?”娥依诺格开烨索的火形剑锋,闪身过来,“这是怎么了?”

织罗瞥了百鹞一眼,道:“刚刚你们交战,观云正想上去帮忙,却冷不防坐到地上,说是头晕目眩,后背隐隐作痛。我扶住她的时候,只觉她身上忽冷忽热。然后她突然痛得额头冒汗,不一会便晕厥过去。”

娥依诺伸手触向“病者”额头,果然一片冰冷,困惑道:“她身子一向结实,这是得了什么怪病不成?”

百鹞搭上秋观云脉膊,片刻后面覆阴霾,道:“她为了早日悟得万物萌动之法的真谛,已然熬了几个日夜,元气大耗。适才,烨索从背后暗袭,虽然没有直接击中她身上要害,五脏六腑仍然遭受了创伤。”

“什么?”查获一声怒咆,“你这个烧火的厨子,你杀了巫界恶霸,我和你拼命!”

“慢着。”娥依诺眉宇间翳影重重,“这已经不是打几架便可以解决的问题。观云为了早日遏制这个世界的沙化,不眠不休了数日,却被这个世界的火神背后放刀,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绝不允许。”

烨索扬眉:“娥依诺,我们把话说清楚,她不是优昙……”

“好,说清楚。”娥依诺冷眸瞋之,“我们就到你最尊崇的天帝面前说清楚。这一回,我一定要个交代!”

躺在百鹞臂弯内的秋观云,恰巧是上将脸埋在狐王大人胸口的姿势,不堪颇为有料的胸膛下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骚扰,她张开小牙,一口咬下。

忍着将她扔落尘埃的狐王大人,俊美的容颜上静平无澜,淡定依旧。

四九、天威难测难自量

在天帝面前的这场官司,娥依诺毋庸置疑地取得了单方胜利。

作为天帝,擎释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曾暗示这两个臣子兼好友展开对百鹞的某些“行动”,可是,决计无法容忍他们将杀意蔓延到秋观云身上。

他曾经想过那时是不是当真只有那一个方法,如果自己再多点耐心,多点沉着,如今会不会将是另一副局面?两百多年来,无论战争中,还是和平时,他几度在潘雅湖畔徘徊,思虑着这个问题,每一次都在思及优昙罗的恨意时却步离去。

在最初的最初,父亲还在,他不过是一个集万千荣光的无忧王子,惟一的愿望是成为那位伽勒山顶的最美女神的恋人,生下天地间最美丽的孩子,做宇宙内最恩爱的情侣与夫妻。后来,父亲猝亡,投身于复仇战争,最美的恋人成为自己最亲密的战友,他最大的愿望是杀死仇敌,然后与优昙罗隐居伽勒山,远离所有凡尘俗事。之后,遭叔父贬罚,往极寒之地凿冰服役,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低谷,每一回优昙罗的探望,都令身处绝境的他焦躁易怒,如一只笼里的狮子徒劳咆哮嘶狺,伤她伤己,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美丽多情的眼睛里盛满无尽的纵容,他对自己说若能走出这个地方,第一件事便是迎娶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新娘。后来的后来,他走出了那个地方,却有了另一件必须完成的事,尽管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最后一定是牵着优昙罗的手走进神宫,成为并立于神域的帝与后,然而越向前走,越多的事开始身不由己,纵使他们曾因成功拥抱欢呼,因失败相拥无声,他仍然明白,自己正被周围所有人推着向另一个方向疾速奔去,直到亲手将她推落潘雅湖,一并丢弃的,还有自己曾经惟一的梦想。

如果,那时耳边有另一个声音为他思谋第二条路的可能,他是否就不会那般急下决断,为自己和优昙罗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火神烨索是个将承诺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汉子,既然你连我也不肯透露是谁向你展示了秋观云是所谓‘冒牌货’的证据,我当然不会逼你。可是,如果你认为在这个世界里有人比我更加能够洞悉优昙罗的气息,只能说,你的智慧已经倒退化到连小孩子也要吃惊的地步。”擎释道。

烨索面容微僵,辩白道:“天帝阁下毕竟曾是优昙罗的恋人,那个妖女利用您对优昙罗的感情……”

“利用我?”擎释掀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就被人利用?”

“天帝……”

“你不必说了。不管向你揭露所谓真相的是哪一个,你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好好想一下对方有没有别有用心的动机,再来和我说话也不晚。”

烨索遽怔:动机吗?以对方的身份,倘若当真有诈,动机是……

“不必这么急着寻找答案。作为险些使遏制沙化拯救神域的计划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即刻前往高纳山壁上面壁反省。你将有得是时间慢慢顿悟,去吧。”

身为臣下,烨索对帝谕当然只有遵从,默然转身。

“还有你,战神戎戈。”擎释打理另一个涉案者,“你为什么也出现在那里?”

戎戈垂首:“卑职是为了看望优昙罗。”

“既然是去探望老友,为什么会大打出手?”

“卑职暗中观察,发现这个名叫百鹞的与优昙罗的转世走得过于亲近,卑职害怕再度失去优昙罗,故而……请天帝惩罚卑职。”相较于烨索,戎戈显然通透得多。

擎释脸色稍霁,道:“法纪署会记下你的过错,按律给予处罚。另外,你须向那位被你惊扰的百先生道歉,务必取得原谅。”

戈戎欠身:“卑职遵命,请允许卑职告退。”

擎释挥手,而后望向坐在王座左下侧的娥依诺,问:“神相大人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后者一笑:“天帝阁下公私分明,宽严有度,卑职由衷敬服。”

不,准确得说,是“舒服”,可以亲眼目睹天帝阁下忍痛割爱的风骨,绝对值回票价。

殿外,烨索站在门前等待,听到身后脚步声,回过头去。

走出殿门的戎戈拿下巴指了指外面。

前者会意点头。

两位各走各路,而后在神庙会齐。

空旷的大殿里,他们仰首望着优昙罗的神像,一起陷入了难堪的沉默里。

“唉~~”良久之后,烨索长喟一声,“我远离神都,远离神庙,就是为了避免看见这张脸。背叛自己的朋友,从来不比背叛恋人更轻松一些。”

戎戈苦笑:“谁说不是呢?只是,从天帝阁下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不这么想。”

烨索目光一紧:“你也认为天帝他……”

“对。”戎戈颔首,“他在迁怒。”

烨索沉声:“因为我们帮助他牺牲了优昙罗?”

“是啊,我们已经成了最大的帮凶。神也好,人也罢,原谅自己总比原谅他人来得容易,更何况他是天帝,是站在世界顶端的霸主。”戎戈连连叹息,道,“你去高纳山也没什么不好,离开这个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地方,躲躲清静吧。不过,秋观云与优昙罗的关系确凿无疑,你千万不要再接受任何挑唆,触怒天帝。”

烨索顿了顿,问:“你不想知道向我通报消息的是谁吗?”

戎戈目光一闪:“我猜得到,其实天帝也心中有数,才没有逼你。”

烨索愕然:“你们都知道是他?为什么?”

“你只喜欢住在酷热之地,对外面的变化当然少了几分敏感。他的野心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这个世界只怕早晚又要迎来一场大乱。”

烨索拧眉:“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趁早找个由头将之诛灭?”

“因为沙漠。这个时候燃起战火,不啻将神域供手让给沙漠之神,所以,春神的归来才成为那么重要的一件事。”戎烨望着优昙罗大理石雕就的精美面孔,“优昙罗啊优昙罗,难道这是你施下的诅咒?”

烨索移开目光,闷闷道:“既然我当真做错了事,去高纳山思过也是应该。”

“优昙罗曾经救过你一命吧?”戎戈问。

烨索迈开的脚步顿时凝固。

“她也帮过我很多次。”戎戈自嘲一笑,“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竟把那些全部忘记?”

“走了。”烨索疾步离场。

戎戈一径举臂挥别,没有回头,直视着那对嵌着黑色宝石的绝美眼睛,低声道:“对不起,优昙罗。”

无论是如何惟妙惟肖的雕像,倘若不曾拥有生命,自然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雕像下方,一个原本在殿中擦拭神像因为听见动静钻进优昙罗裙底的娇小身影却大为得意:这算是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吧?不用模仿任何人,我昙帛靠自己也可以弥补过错,看那只臭呆瓜有什么话可说!

五十、人祸未卜未先知

“老狐狸,你的阴谋诡计奏效了呗,天帝的左膀右臂已经卸了一边,另一边也处于半残中,得意吧?”

神相府第内,戎戈前来向在此休养的百鹞致歉,百鹞大度接受,双方和气散场。及至战神告辞,秋观云从榻上翻身坐起,透过窗户目送对方萧条远去的背影,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

“暂时如此。”百鹞道。

“暂时?”她撇了撇嘴儿,“没关系,眼前能清静几天也好。”

“清静得是我,你未必。”他凉凉道。

她斜睇此子,感觉这只老狐狸颇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趋向,咄咄问:“什么意思?本大爷哪里不如你吗?”

百鹞蹙眉:“从娥依诺的转述中听得出来,天帝对误导烨索刺杀你的那个幕后黑手有意模糊,如果当真不是他,也一定与他颇有关联。如果暗处始终有一个人想置你于死地,你如何清静得起来?”

她笑容倏地变得甜美过度,问:“如果当真有这么一个暗中盯着我的主儿,我不得安宁,你就能自在清静起来了,对呗?”

“自然……”他淡淡一睐,“有点难度。”

“算你有点良心。”她得意呲出两排编贝小牙,“不过,杀手无非来自两个方向,要么是觊觎神域的沙漠之神,要么是优昙罗的昔日仇敌,如果他们想杀我,一定也想杀织罗。比起我,织罗岂不更加危险?”

“虽然我已经提醒过娥依诺,但感觉对方杀你的倾向更为明朗一些。”

“……什么意思?”

他语速轻缓:“织罗淡泊低调,应该招不来恁多怨恨。”

她美眸危险眯起,道:“本大爷德艺双馨心灵美,全面发展好少年,可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现在尤其如此!你对本大爷有什么不满吗?”

他处之泰然:“正是因为你在沙漠腹地的初战大捷,令得所有目光全放到了你的身上,只怕已然有许多知情者认定你非优昙罗莫属。倘使对方的杀机确因优昙罗而起,你认为他们在你和织罗之间会先找上谁?”

她昂首:“来便来,本大爷怕他们不成?”

“还是怕一点吧。”百鹞道,“我可没有兴趣再次看到你差一点便要被刺穿心脏的景致。”

“诶?”尽管狐王大人口吻清淡,巫界美少年仍敏锐抓住了一丝弦外之音,顷刻间兴奋异常,“那景致给老狐狸留下阴影了吗?怕我会死吗?吓到了吗?这么爱我吗?”

百鹞兀自专心品尝一杯花草茶,不作理会。

“啊呀,说嘛。”美少年执意求解,“这可不是傲娇病发作的时候,大家已经这么熟了,坦诚相待更符合人与人的相处之道哦。”

百鹞啜茶进喉,平浅声道:“我不是人。”

“……”你赢了,大人。

在神相府的阁楼上,秋观云找到了织罗。

时值傍晚,夕阳的光线从窗外打进,裹着一袭纯白棉质长袍的织罗置身其内,周身镶着一圈金色光晕,那一刻直若出没云间的仙子,平凡的五官霎那生动娟丽,美妙到整个世界亦可为之屏息。

“你怎么来了?”织罗抬首,发现了站在楼梯口的秋观云,问。

“找你呗。”她蹦跳到近前,蹲下身,“一下午不见,在忙什么?”

“呶。”织罗举高手中的盆栽,“在照顾它们。过去我最自信的便是自己打理植物的能力,整座神域也只有我培育得出清香可口的花草茶。可是你看,你踏进神相府后,它们突然变得这么生机勃勃,我需要给它们更换更大一点的花盆才行。”

她微默,道:“织罗很了不起。”

织罗稍怔:“夸奖我吗?”

“对,夸奖你。”

“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因为,假使两人易地而处,她决计无法平静接受来自同一个灵魂的两人却必须力量悬殊的现实。论及心灵的素养,她望尘莫及。

“谢谢。”织罗嫣然,“想帮忙吗?”

“当然。”她捋起雪色长袍的袖子,“请织罗小姐吩咐。”

“帮我把这两盆内的植物移植到阳台的土壤里。”

“遵命!”她快乐应声,织罗望着她秀颀的背影,莞尔道:“你不使用春神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