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气氛骤降至冰点。

九四、仇生恨起烟云散

云沧海 冷眼旁观了多时,突然一笑:“看情形,大家今日很难和气收场,欢喜散开了呗?”

娥依 诺看向她。这个女人有着与其鲜艳夺目的女儿酷似的五官,唇角始终甜蜜扬起,娇嫩绝美的面孔上寻不到任何岁月行经的痕迹——

这与法力高强与否无关,一位神可以拥有不老的容颜,却未必拥有永远的青春。能够美得宛若少女,只能说明她饱受疼爱,岁月于她,不是一把雕刻的刀,而是一抔滋养的蜜。

是个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吧?

方才,自己有点急躁了。在这样拥有一切的女人面前,同为女人,稍有一点不慎,即会失去从容,自曝其短。显然,方才的刹那自己即被对方的节奏打乱心神。

“有件事想请教沧海首领。”娥依诺肃淡了神色,“您如何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

云沧海轻掀黛眉:“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娥依诺颔首:“我想知道自己失败在何处。”

云沧海摇首:“神相并没有失败。当日,我与朋友合力打开时空之门送他们几个过来时,为了防备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提前在门上做了一些手脚。说起来,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那么,沧海首领亲自驾临,是为了迎接您的女儿回家吗?”

“正是。”云沧海嫣然一笑,“孩子出门得太久,为人父母总是惦念万分,飞倦的鸟儿,还须回到巢内休养生息,这便是‘家’的意义不是?”

娥依诺点了点头,浅笑道:“您这么说也有道理,骨肉血亲,自是割舍不得。故而,我无法放弃自己的妹妹。”

云沧海沉吟道:“虽然装饰了一层亲情的外衣,但神相的论调,与贵天帝同出一辙呢。”

“……看来,是我方才的失言令沧海首领留心了。”娥依诺欠首,“请相信,我不会逼观云让出灵魂,也不会做任何危害她的事。如今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没有危害她的存在,我希望可以与优昙罗的灵魂永远相伴。”

云沧海明眸含笑,道:“真是为难了呢。这是要我把女儿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吗?”

娥依诺满目真挚:“沧海首领可以自由穿越空间和时空,我欢迎您随时走动,您就当观云已经嫁在这边。”

“那你真真是抬举了我。”云沧海叹息,“说是自由穿越,行前的准备若是稍稍少了一点,便可能迷失在时空的漩涡里,或者失去全身法力。再者说,女儿嫁出门去,总有回娘家小住的时候。请问神相,您准备何时允观云回门呢?”

娥依诺神情微僵。

“既然注定是个两难的选择,何不两全其美?”墨斯因与查获的互讦,本来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后见两位女士谈笑风生或有和平转机,遂强自压抑了怒气,此时见气氛再度不妙,开口道,“沧海首领及您的家人可以选择留在这边陪伴观云,无论是住在神相府,还是神宫,我们都将欢迎之至。”

云沧海莞尔:“我也热诚欢迎几位移居巫界,永远成为巫界最尊贵的客人。”

墨斯面色一沉:“阁下果然不想和平收场。”

“你少给本大爷甩你的阎王脸!”秋观云张口骂道,“是你们过河拆桥在前,还装什么和平使者?打就打,本大爷怕你不成?”

云沧海颦眉:“观云……”

秋观云嘟嘴:“娘,面对强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他们要打,咱们奉陪,本大爷再把那个沙漠塞冬揪来,让他好好给神域的诸神上一堂防沙课!”

娥依诺一怔:“你那时就已经在防着?”

她嗤:“我防得是天帝,谁想居然用到你们身上?”

“你以为现在只有你具有春神遏沙之力吗?”墨斯冷笑,“比起你,织罗才是最完整的优昙罗,连优昙罗的魔使也甘愿奉她为主,灭塞冬有何难?”

她回之更冷的笑容:“你既然知道织罗者就是完整的优昙罗,还这么苦心孤诣的留本大爷在此作甚?”

墨斯拧眉:“因为优昙罗的灵魂……”

“呸呸呸!”一连啐上三口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查呆呆,“过去时候,是你们把优昙罗一半灵魂送出去,现在以为想要就能要得回来的吗?你们跟你们的的天帝果然是一丘之貉,我们能将他关进潘雅湖底,就能将这两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压到昂古斯山下!”

娥依诺愠色立现。

墨斯则是大怒:“没有礼貌没有家教的东西,你……”

“你全家都没有礼貌没有家教!”查呆呆偷工减料骂得简省有力,“本大爷助你们平沙漠打天帝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这么骂过本大爷?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背信弃义两套标准的活着吗?”

百鹞今日看这只呆货格外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道:“既然语言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就动手吧。鉴于神域有神兵,请允许我方向妖界与海域借兵,以做公平对决。”

“……什么?”娥依诺蓦地起身。

墨斯厉眸扫视后方:“你认为利菲斯有胆子公开与神域为敌吗?”

他淡然一笑:“全凭自愿,不勉强。妖界借不出来,还有海域。那些位骁勇善战的海域诸神应该不介意二度对神域宣战。”

墨斯脸色丕变。

“几位。”云沧海唇噙柔柔笑意,“既然讨论不出一个结果,不如请隐身在一边的这位参与进来如何?”

诸人皆怔。

秋观云也怔了怔,大叫道:“织罗你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织罗平和的声嗓先自响起,继而显现浅色衣影,长发素绾,面容清透,“足够令我明白你们的分歧争执到底因为什么。”

娥依诺眉悬不悦:“既然到了为什么一声不响?”

“我今日来,不是是用织罗的身份。”织罗声线平浅,不疾不徐,“而是以优昙罗的身份参与这场讨论。”

“别胡闹,当真以为自己代表得了优昙罗?”

织罗微微摇头:“不是代表,而是我就是。”

“你——”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如此?

“请你们放观云他们安然离去,否则……”

娥依诺眯眸:“否则怎样?”

织罗一字一句:“否则我选择站在观云一方,胜者决定去留。”

“织罗!”娥依诺厉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织罗很是平静地迎接母亲的怒意,静静道:“您不肯接受我是优昙罗,是因为我没有优昙罗那般凌绝众生的美貌吗?”

娥依诺叹息,这个孩子当真把自己看做与天帝没有什么两样了吗?“能不能回家后我们再来好好谈一谈?”

织罗执拗到底:“母亲为什么不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孩子……”娥依诺摇首,“为什么你不能体谅母校的苦心?”

织罗稍顿,道:“我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位通情达理的杰出女性,所以,目睹你如此对待与我们共历险难给予过我们帮助的朋友时,织罗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如果您无法给出一个足够说服织罗的理由,那么,我只有站在真理的那方,帮助我的朋友踏上回家的路。”

“唉~~”娥依诺颓然坐下,抚额喟然。

墨斯垂眸不语。

呃……

有见于此,百鹞、秋观云互换视线,隐隐感觉或许真的有苦衷隐情的存在。

“告诉他们吧。”墨斯道。

娥依诺仍旧沉默。

“我来说。”墨斯往前走了一步,“昔日,是我和娥依诺共同施法分离了优昙罗的灵魂,当初只以为是权宜之计,为了节省术力,为两个各自载有一半灵魂的新生者定得是三十年的存活之期。”

“……娘!”秋观云眼疾手快,扶住母亲。

云沧海身子不稳,险从石椅栽下。

墨斯蹙眉苦叹:“那时,一心想着我们利用这三十年为优昙罗找到一条完美的重生之路,可从未想到过……”

“从未想到,这两个新生者也是两个完整鲜活的生命,拥有完全独立的灵魂。”娥依诺道,“织罗温婉善良,观云热情侠义,在我接受以前那个优昙罗已经死去后,便无法接受她们的寿命只有三十年的现实。然后,在天帝那边事了之后,我前往神庙静坐数日,寻找破解的方法,得到的结论是:她们两个今后的余生必须长年相伴互为给养,且每隔五年,即在神庙沐浴斋戒十天。三十岁生日那日,我与墨斯再向她们施法破除生死符,方算了结。”

“难怪,难怪……”云沧海面色苍白的地低语,“从云儿出生那时,我即算出她的生命中有两个劫数,一个发生在十八岁,一个发生在三十岁。十八岁的与异世界的呼唤息息相关,三十岁的算来算去却始终模糊不明,不得要领,居然是因为从她没有出生时即注定的咒术。她的生命来自这里,生死不受那个世界的左右,是而我无法精准推算她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劫难……这要怎么办呢?”

“娘~~”秋观云从未见过如此仓惶无助的母亲,不由泪生眸际,“您先不要急嘛,观云福大命大,定然可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您也对您的心肝宝贝有信心一点!”

“神相大人。”百鹞开口,“您既然有这样的苦衷,为何宁肯被误会背骂名也要瞒着我们?”

墨斯瞪了正自低头缩肩减少存在感的查获一眼,道:“是不想这件事在她们三十岁生日那日过去之前被太多人晓得,以免被别有居心者阻扰破坏。”

诸人竞相沉默。

空气中,多了几分凝固般的沉重。

百鹞思忖多时,道:“请问神相,您静坐神庙,只得出这一个破解之法吗?”

“嗯?”娥依诺掀睑,“虽然不是惟一的破解之法,但……另一个办法,有等于无。”

云沧海美眸一亮:“说说看,当成参考也是好的。”

娥依诺苦笑:“天帝是世界的主人,如这等穿越时空的术法,世界之主自有解除之道。可是,我们可以去求那位大人吗?”

秋观云、织罗神色皆抹过一丝冷然:求那个人?她们宁愿一死!

“……不求他,可以去求另一位。”百鹞缓缓道。

云沧海遽然看向他:“你指得我们那边的那位天帝?”

“他也是世界之主不是吗?”

“有道理!”云沧海眉目间光彩顿生,“飞狐仙子此时正在时空之门那边等着接应,我立刻回去,请她或者请天帝另一位在凡间的朋友帮忙传话,希望他看在灵儿的面子上,可以帮我们这个忙。”

娥依诺脸上也燃起希望之光,点头:“劳烦沧海首领,我们在神都等着您的好消息!”

为了女儿,巫界首领自是不辞辛劳。

然而,半个月后,她出现在神都神相府时,面覆阴翳,怏怏不快。

“娘,是那边那个混蛋天帝不肯帮忙吗?”秋观云问。

云沧海摸了摸女儿的脸颊,道:“不是不肯帮忙,是有条件。”

“切!”宇宙天帝一般黑也,“什么条件?”

云沧海眸光沉凝,注视着面前的狐王大人,语声徐徐,字落如钧:“百鹞亲自将灵儿送回天界。”

九五、等闲横生节外枝

宇宙天帝一般黑。

母亲的 口信,再次印证了这个无可辩驳的真理。想来天帝们就是偏爱有情人难成眷属、苦情人劳燕分飞的戏码,典型自己得不到也不许他人得到的扭曲病例。

她可以体谅。

然后 ,她直接敲开神相大人的寝室门,问:“是不是只要我和织罗从此形影不离,每隔五年到神庙静座三十岁接受除咒术就好了?”

娥依诺被这气势汹汹的逼问惊得有些反应不及,好半晌才迟疑点头:“正是。”

“那我和织罗只要形影不离,不代表我们不可以一起到那个世界小住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娥依诺打量着她,“听说你的母亲已经到了,难道带来的消息不是我们所期望的?”

“猜对了。”她撇嘴,“很遗憾,那面的天帝也不是一位乐于助人慷慨无私的主儿。”

娥依诺稍加思索,道:“虽然我并不赞成你们两个频繁穿越时空之门,但若是必要的探访,我会竭力助你们不受时空漩涡的波及。不过,那边的天帝当真没有一点通融?”

她干笑数声:“没有。”

“可是,对于三十岁破除生死咒,我和墨斯都没有十成把握,万一……”

“不打紧。”她嫣然,“我和织罗都愿意把性命交托在神相的手上。”

娥依诺怔然凝视她许久,失望低喟:“既然这样,也是没有办法了呢。”

“是呢,没有办法。”她道。

“没有办法?”云沧海对于女儿的做法稍有几分讶异,“你甚至没有告诉百鹞?”

秋观云断然摇头:“不需要。”

云沧海黛眉浅扬:“不告诉他,是不想知道他的选择?因为对手是他最爱的幼妹?”

秋观云忖了良久,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这个选择对他对我都极残忍,不如不选。”

“但是,娥依诺那个办法并不完美。”

“我知道啊。”她伏身在母亲膝头,“您是为了您的女儿想尽办法,他也曾经为了幼妹施尽手段。莫说他绝不可能为任何原因将灵儿送回天界,纵使他肯为了我心性大变,难道我能够看他把灵儿送走吗?”

云沧海淡哂:“即便你不准许这种事发生,即使你已然料定他的选择,难道不想亲自确定?”

“亲口确定后,会留下一根刺吧。”她握住母亲的手,“我四处游历时,最喜欢躺在屋顶沐浴阳光,有时难免听见屋内人家的争吵。凡是夫妻口角,总少不得有妻子逼问丈夫‘我和你的娘亲哪个重要’‘我和她同时落水你先救谁’之类,听得多了,我便在想:这女人为何那么喜欢与自己过不去,倘若丈夫回答你比较重要或是救你,难道你就确定能够心安理得的高兴吗?你拿来比较的那位,是生了男人养了男人的人,人家在含辛茹苦的抚育时,你只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外人,你是做了多么伟大的事,可以超越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立场更换,难道处于危急关头之际,你就可以为了你的丈夫放弃父亲的生命吗?回答若是‘是’,你猪狗不如;若‘不是’,夫妻生隙。问那样的问题,与自虐有什么区别?”

云沧海噙一抹柔美笑意,倾耳聆听。

“若是百鹞晓得天帝的交换条件,他如何选择我固然晓得,却不想亲耳确认。不确认,我可以陶醉于自己的体贴大度;确认,我很难保证自己从他嘴里听过答案后不去钻牛角尖。同样的境况下,徒增无限烦恼,划不来。”

云沧海妙目流转,叹道:“你比为娘当年要来得成熟呢。”

“咦?”她一怔,“怎么说?”

“当年, 我就曾逼着你的父亲在我与江山中做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结果不但逼得他心性大变,自己也饱受折磨。”

“老爹面临得是江山和美人,那更是男人永远的选择题,不然擎释也不会把优昙罗推进湖底。何况,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像娘一样渴望安静的生活,世上许多女人希望身边的男人顶天立地英雄盖世,却时不时在叹‘商人重利轻别离’‘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也是女人永远的矛与盾……”

云沧海轻笑:“你说远了。”

“……好吧。”可惜,她准备了好一番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期待有机会发表面世的说,“不管哪一个选择,如果知道答案,不需要问;不知道答案,没必要问。因为我对那只老狐狸还算喜欢,不想失去,又不想给自己心头增加不快,所以,天帝的这个条件还是永远瞒着他呗。”

云沧海颔首:“这是你的未来,自是你来决定。我会与神相商讨如何把救你之法变得尽善尽美。”

母女二人志同道合,为人母者纵是对女儿忧心多多,也不会违背女儿意志,强自干涉。但,此刻正躺在屋顶晒肚皮的某人,想让他有这份豁达胸襟,除非红日西升江西去,冬雷阵阵夏雨雪。

“老狐狸,老狐狸,你在吗?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躲在了哪里?出来——”

一路大呼小叫,查获少年急匆匆奔往神相府后山,寻找在此打座的百鹞。

“吵什么?”百鹞出现在他身后。

“老狐狸!”查获回头把人死死揪住,“我有话对你说!”

百鹞皱眉,指了指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把它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