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茗犹在眼波低垂欲语还休酝酿情绪的当儿,内室骤然传来一声尖叫。

秋观云第一个冲了进去:“怎么了?”

“啊,你是谁?”睡榻上,有娇弱佳人惶怖战栗,“不要过来!”

她当即驻足,稍作思量即抬手将发际簪子抽落,嫣然道:“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人?”榻上女子颤声问。

她点头。

女子惊魂稍定:“你不是方才那位姑娘?”

“你想方才那位姑娘陪你吗?我去替你叫她进来。”她转身,与踏进门的凌姑娘正打照面。

“你——”后者愕盯着她那张精致绝美的面孔,张口结舌多时,“你……你是秋观云?你是女人?”

她叹气:“好像是这样。”

凌姑娘的战斗值立刻急剧激增:“你是百大哥的什么人?”

唉,就知道。她笑靥清浅,道:“认识的人。”

“这是什么答案?”凌茗面染薄怒。

“正确答案。”她全力释放诚挚恳切的气场,“我和你的百大哥只是认识的人,绝对危及不到凌姑娘尚未表达出的爱情。”

凌茗狐疑眯眸:“你不喜欢百大哥?”

拜托,天下的所有女人是不是都会以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男人一定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万众的中心世界的主宰?“我对天发誓,你的百大哥绝对不是我盘中的菜。”为加强效果,“纵使这世上只剩他和小呆瓜两个男人,我宁肯委屈一下选小呆瓜,也不会选他。够清楚了吗?”

“为什么选我还要委屈?”查获在外室闻言大叫,“我有那么差吗?”

“你闭嘴!”

“不闭,说清楚啊……”

噪声满屋。

门外,百鹞立于檐下。

巫界首领果然施了法呢,除了自己,连秋寒月的记忆里也不存在自己与那个嚣张女子的过往。这是惩罚吗?惩罚他执意修改过去?还是……没有将她的女儿放在心中的首位?

不管怎样,这是他应得的吧?既是应得,惟有接受。

他抬眸遥眺远方,那里,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未来。

春时的风光清丽明媚,头顶的日阳温暖晴朗,他一形一影,茕茕孑立,愈见周身寂寥,无处安放。

三、殊途同归亦寻常

七八日 后,受伤女子惊悸渐消,开始能够平静地面对诸人。

她忘 记了自己曾经语不成句地向凌茗讲述过自己的些许遭遇,在一次用过膳后,垂首看着隆起的小腹,向几位救命恩人诉说原委。

“你说,你起初并不知道你的相公是只……”狼?

女子点头:“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独自生活在山中的樵夫。我母亲早亡,父亲很快娶了后母,对我虽算不上苛待,但自从弟弟和妹妹出生,那个家里便失去了我的位置。我宁愿早出晚归进山采茶,也不想坐在家中听他们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遇上相公时,我以为这是上苍对我的怜悯,趁着黑夜向家中扔了一封家书便随相公住进了深山。每日,我为他烹汤煮饭缝补拆洗,他背着砍斧出门,晚间回来时带着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隔三岔五还会为我买来样式新鲜的衣裳和钗饰……也许你们会笑我愚蠢,但那一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

秋观云挑眉:“听起来你的相公对你不坏,所以你不算愚蠢。”

“可是,他是……是妖怪啊……”女子掩面低泣。

“你如何发现他是妖怪的?”查小呆对这一点格外兴致勃勃,脑中迅速建立起数个版本,“莫非他月圆之夜对月吼叫?还是夜半无人时现出原形?或者饮酒过量露出尾巴……呀,痛痛痛痛……”后脑挨了一巴掌,跑到墙角面壁思过。

施暴者吹了吹指尖,对女子致以充满歉意的一笑:“对不住,我家有个多话的孩子,请继续。”

女子一径摇首:“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和他生得一模一样,有一日相公才走,他兄弟便走了进来。我以为是相公,直到他不顾我身怀有孕,想……我感觉到奇怪,推拒间在他颈间发现几颗黑痣。我记得相公的颈上什么也没有,遂拼力呼救,相公这时回来,和他的兄弟打成一团,中间两人都现出狼形,我吓得晕倒。醒来时,相公正望着我,我怕极了,不敢让他近我半步。相公也就那样远远站着,眼神中充满着悲伤。几天后,我一时心软,答应与他同桌吃饭,但还是无法和以往……相公从来没有勉强我,也没有改变对待我的方式。可是,可是……我仍然不想和一只狼生活在一起……”女子呜呜低哭。

可以理解,毕竟这世上如自家堂兄那般神经强大的人少之又少……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与小嫂子生得国色天香不无干系呗?秋观云向大脑里的好 色堂兄撇了撇嘴,问:“然后,你逃了吗?”

女子拭泪颔首:“慢慢地,相公对我不再那般紧张,我劝他出外砍柴,如过去那般过平常的日子,他信以为真,高兴的出门,我趁这个机会向山下逃去,谁知道他很快追了过来……不,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对我说,既然我选择逃走,便不再是他的弟媳,他也就不需要顾忌兄弟之情,即可拿我腹中的胎儿进食来增加妖力。我用了所有力气拼命奔跑呼喊,相公又一次赶了过来,为了救我,将他的兄弟打成重伤,给我一包银两,嘱咐我千万不能回到村中遭人唾弃,最好的办法是到一个陌生地方以新丧丈夫的嫠妇身份开始生活。那一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味只是哭泣,相公站在我面前笑着劝慰。正当这个时候,他那个昏迷的兄弟突然跳了起来,举着一只尖利的长爪向相公后背刺了过去,相公没有躲,挨了那一记后反身扭住对方,一团绿光后,相公和他的兄弟都变回狼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是我害了相公,相公不管是人是狼,对我没有一刻不好,可我骂他,怕他,躲他,还骗他……应该死去的是我,不是相公……”

“你在说这番话过程中,始终以‘相公’称呼他,说明在你心里,你始终把他当成你的丈夫,而不是一只狼妖吧?”秋观云问。

女子抬起泪眼:“我……我不知道,相公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查获满血复活跳回当场,“人怎么样?妖怎么样?就算你嫁得是一个普通男人,如果是个一天打你三次骂你十回不把你当人看待的混蛋,你还得像你们人类所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才是生不如死吧?可你这个狼相公把你当成珍宝一样,为了你连他的兄弟也可以不要,这样的相公你这一辈子还可能遇到第二个吗?”

“我……呜呜呜……相公……呜呜呜……对不起,相公……”女子伏案痛哭。

秋观云立身,一掌高举。

查获抱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她咧嘴,手掌按在他头顶抚了又抚:“做得很好,说得也很好,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嘿嘿……”查获少年摇头晃脑,就差身后多根尾巴供他甩来甩去表达此下欢乐无比的心情。

“难道……你们不觉我恶心吗?我和一只狼妖有了孩子……”女子稍稍平复后,紧垂脸颜问。

“你的相公已经修成人形,若他安守本分,本就可以按人类的方式生活,自然也可以享受人类所能享受的一切,包括娶妻生子。”秋观云轻笑道,“不瞒你说,我的某位亲戚,也有一位……”

“你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乍然响起。

秋观云回头,发现石化多时的凌茗姑娘正用一种极为错愕极为骇惧极为鄙恶的表情看着那个女子,还有她与小呆瓜。

“她所谈得是妖啊,妖怪,怪物,不是人的啊……和一只狼做夫妻生孩子?如此肮脏,如此有背世道伦常的事情,你居然还这么轻描淡写大言不惭得安慰她,难道你不觉得……就如她自己所说,不觉得恶心吗?”

“啊……”女子一栗,泪如雨下,“对不起,我……以为……你们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回来……应该已经看到经过……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不必。”两个冰冷坚定的字符落下,“此处的地契是我的,你可以在这里住到你不想住为止。”

凌茗惊瞠美目:“百大哥,你……”

发声者,是坐于角落中的百鹞。他从容站起,不疾不徐地走出暗影,道:“如果你的丈夫在猎杀凡人吸食人心的时候被我遇到,我会不加思索地取他性命。但你腹中的孩子,无论他出生后是人形还是狼形,皆是一条无辜生命,你也只是一个正在孕育生命的普通母亲,这个地方气候温度皆适合你养胎,就在此住着吧。”

女子含泪称谢,随即泣不成声。

“百大哥!”凌茗难以置信,“你在做什么?她与一只狼妖做了多日的夫妻,还有了孩子,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这么简单,而是人和兽……”

“依你之见,该如何对待她呢?”百鹞问。

凌茗面色一正:“凡是妖孽之物,一经发现,村民皆是用火焚烧。我们就算不把她交给村民,也该让她离开此处,还有,她体内那个妖孽……”

“唉,凌姑娘,我真同情你。”在这位姑娘发表更不堪的言论前,秋观云予以阻断,“冲你今日这番话,你那个踏进百家大门的美梦,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呢。”

凌茗怒瞋两眸:“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拿手指一撩:“凭你百大哥此刻的眼神。”

凌茗转头,猝然撞见了心仪男子那两道没有丝毫温度的视线,吓得心头一凛:“百……大哥……”

百鹞淡哂:“我不知道你如此讨厌与自己不同的事物。”

“那……哪里是什么不同?是异类,是畜生!”心仪男子唇角在笑,眸角凝冰,凌茗芳心大乱,急于辩白,“百大哥,你自己平心而论,难道可以接受一个妖怪做妻子吗?”

百鹞摇头。

“对吧?所以……”

“我就是妖怪,哪里存在接不接受?”他道。

“什……么?”凌茗疑似幻听。

狐王大人话不多说,事实为证,摇身一变,一只毛无杂色、通体雪白的狐狸昂首站于室央。

“啊——”可怜的凌茗姑娘连发惊叫,跌坐在地。

秋观云则两眼放光,对着那只体态修长的美貌狐狸垂涎欲滴:“好想骑骑看……”

“休想。”狐狸道,一双细眸锐利扫来。

“哇,小呆瓜,你发现没有?”她欢呼,“狐王大人的修行就是不同,就算是狐身也能吐人语,和那些低级别的小妖小怪果然不在一个境界呢。”

查获呆呆点头,呐呐道:“真的不能骑吗?”

“你想死。”狐狸奉上言简意赅的三字,晃身恢复人形,依旧白衣如雪,飘逸出尘。

“唉~~”秋观云失望叹息:如此美丽的生物,为什么修成人形后就如此败兴无趣咧?可见这世上除了本大爷,真真没有人担当得起完美一说。

百鹞踱到凌茗近前,居高临下道:“世界本就是多样生物构成,人类并非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些与你不同的存在,没有人逼你去喜欢。但当肆意践踏恣意伤害时,便是人类为自己的灾难埋下的祸端。”

吼,老狐狸这是要开坛授课的节奏吗?秋观云兴味盎然。

“你走吧,不需要在此担惊受怕。”

……不是吧?百夫子恁快下课?她鼓腮摇首。

“百大哥……”凌茗扶着座椅支起身躯,眼泪汪汪。

“厢房窗上的箧盒内有一千两银票。”

啧啧,好周到。她听娘亲说,老爹当年每月给身为贴身丫鬟的娘二两银子还不忘极尽名目的克扣,真应该请老爹来此自惭形秽一下。她不住点头,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喝采。

“你够了没有?”百鹞瞪着她,额头青筋隐现。

“咦?”她杏眸圆睁,“你听得见我的心声?”

“不,他是听见了你的语声。”查获弱弱道。

她抽一口气:“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吗?”

查获弱弱点头。

“啊呜——”她掩面怪叫,怎一个羞惭了得?“老狐狸你当我不存在呗。”

倘若能够如此,倘若能够当你不存在……百鹞面色青冷,拧眉不语。

“百大哥——”忽地,凌茗一个虎扑,双臂紧紧把他抱住,“我不离开你!你是人也好,是妖也好,我都要在你身边!”

呃……

剧情反转吗?秋观云叹为观止:“是人也好,是妖也好,那是人妖也好吗?”

因为一时失神,没能闪躲开去的百鹞被她火上浇油,一声怒吼:“你闭嘴——”

四、不似等闲脂粉色

为了能 够留下,凌姑娘进行了一番声泪俱下、理据并茂的陈述。

“百 大哥,我知道我方才说那番话时,在你眼中一定是面目可憎,那也的确是那当下我最真实的想法。但就因为如此,凌茗也更加知道了百大哥对凌茗的的意义。我对妖怪充满了畏惧与憎恶,这一点我暂时无法改变自己。但若使是百大哥,无论怎样,我对你只有炽烈的热爱。只要是百大哥,不管您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对凌茗来说,您都是无可替代。”

“这一点很重要呢。”秋观云嘻笑道,“一个对谁都好的好人对你好不足为奇,因为你于对方是和众生一样的存在。当一个人只对你好时,你于对方才是特别的。相较前者,后者更有令人无法抗拒的萌点不是?”

百鹞切齿:“你可以不说话。”

她耸肩:“看我心情。”

偌大的室内,几乎可以听见牙齿磋磨听“咯嘣”声响。

她不无诧异:老狐狸何时变得这般容易撩拨?

“我……可以说句话吗?”那位女子怯怯道。

百鹞缓了脸色,轻微点头。

“我替这位姑娘求恩公允她留下。”女子起身万福,“这位姑娘方才的话固然刺耳,可将心比心,倘使今日我不是当事者,我一定也如这位姑娘所想所说。不止我,这世间有许多人不都是这样想的吗?但是,纵算如此想着,当遇上自己所爱时,所有的坚持都将不复存在,这便是爱之所至,情之所钟吧。请恩公看在凌姑娘对您用情至深的份上,准她留下吧。”

百鹞默了片刻,旋身而去。

凌茗不明所以,一时手足无措。

“给你几日的观察期,照顾好有孕的病人。”远远的,狐王大人的声音淡淡飘来。

秋观云哑然失笑:“老狐狸果然还是具备傲娇属性呢。既然老狐狸愿意给凌姑娘一次机会,你便来好生照料这位……话说,我们说了半天话,也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多日,姑娘贵姓?”

女子腼腆一笑:“我姓江,江珠儿”

“好名字,就由两水的凌姑娘照顾三水的江姑娘,同出一江水,相亲相爱哦。”巫界恶霸替离开的人一锤定音。

凌茗望向她的眼内,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惊奇。

她咧开嘴儿:“凌姑娘爱上我了吗?”

“并没有。”

“没有就不要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我会害羞。”

“我确定了一件事。”

“本大爷的风华绝代?”

“你当真像你自己说的对百大哥没有一丝爱慕之心呢。”

“……姑娘好见地。”

凌茗冷哼:“不爱他,看不到他的好,是你的损失。”

“是是是。”这姑娘走火入魔了吧?

“秋姑娘。”江珠儿姗姗靠近她身侧,声若蚊蚋,“我想向你打听……打听……”

鉴于对方的一直翕动在唇齿间,她好心挑明:“你家相公的生死吗?”

“嗯。”几不可闻。

她沉吟:“他若死了,你怎样?若活着,你又怎样?”

“我……”江珠儿咬唇,无言以表。

她淡哂:“等你想好后,再向老狐狸这个问题呗。否则结果无论是哪一个,你都没有承担的勇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表达得不够明白?

“为什么你明明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这份豁达和智慧?”

她顿了须臾,旋即喜笑颜开:“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是集美貌、智慧于一身的巫界美少年,是横行三界的巫界恶霸,是天地间最绚丽的造化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