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头抵住阿姜的肩膀,唏嘘道:“原先,我从来都没奢望过得到爱,可现在,人世的各种爱,我都得到了。”而心里却又生起一个声音,除了他的爱。

翌日清晨,她将存有全部积蓄的银行卡装在信封里,去了一趟管川家。宿醉的他尚未醒来,她把信封放在桌上,便悄然离开。留下字条:钱都存在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天是我妈的生忌,希望你能抽出时间,陪我一起去墓地。我现在去影视城干活了,以后不再哭丧。

坐在前往影视城的小巴上,她的手机响起,屏幕上是那串熟悉的号码。

任临树,他怎会打电话过来?她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她接通电话:“喂,有事吗?”

“哦......我打错了。”他听出她的声音后,直接挂断。

叶余生有点莫名其妙。

任临树望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手指停留在陌生的数字上,他向左滑动,删除了号码。

办公桌上,摆放着唯一一个相框,里面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是鹊鹊第一天进福利院时拍的。那年她才六岁,白皙的娃娃脸,头发乱糟糟的,脚边落满了酒瓶。镜头生动地捕捉到,旁侧高处的香樟树上站着一只喜鹊,正翘起鸟喙啼叫。鹊鹊曾告诉过他,她的生父叫叶庄言。依着这条线索,任临树在监狱里寻找到她的生父,由于故意伤害罪致两人死亡,被判死缓,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有过两次减刑。鹊鹊四岁时,叶庄严就已经批捕入狱,可见他对女儿没有什么印象。就此一无所获。

记忆里那一年甜蜜的小时光,代价是他要花十多年去寻找她。

歌曲里唱:“爱情就像富士山,你不能够搬走它,拥有它的方式是,路过它。”

——“不能一起生活,但可以一起活着,我接受这样的条件。”

第三章

“你这样以后我该怎么做人啊?”“做我的人。”

1/“你还好吗?”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片场跑龙套。最初她就演一些在镜头里走来走去的路人,或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尸,后来有个导演听说她会哭丧,领略到她的哭技后,她便渐渐在群演里以哭而小有名气。她哭得真切,听者为之悲恸,专业水准不亚于科班出身的演员,无人知道她过去是心理学高材生的经历。犹记得在巴黎时,池之誉对她讲的那句话:你只有做到对自己情绪收放自如,才能去把握每一名病人的心理。阿姜自告奋勇做她的经纪人,片场需要这种戏份儿的角色,就会通过联系阿姜来找到她。她坐在灰尘密布的古城门外,独自背着台词,翻来覆去就两句话,她调整着声音,尽量配合好表情来将演技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已经饿了三天了,求公主开恩啊......不要踩我的馒头!”她思忖,人在最饥饿的状态,见到食物会是怎样的疯狂。

“喂,你还不进来,过来试衣服,化妆!”副导演挥手,让她过去。

她小跑着跟过去,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矿泉水瓶,险些摔倒,踉跄了一下。她弯腰将瓶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满怀希望地喊:“导演,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稍微改一下。”不远处,那辆黑色车子缓缓停下。

任临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靠在车窗上撑着头,微微皱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片刻后,一辆银色房车驶入视线,车内拉着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从银色房车上走下来一位助理模样的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车门。周深信身着华贵汉服,尚未上妆,清丽雅致的发饰,从车内走出。稍作回顾,便看见他醒目的车,提着裙角,面带微笑地朝他走来。

“哥哥,你总算来了,见你一面太不容易了。你看看,我像不像大汉公主?”周深信朝他笑笑,露出一深一浅的酒窝。

他凑近,低语。

余光已瞥见七八米开外乔装成游客和路人的记者,隐形摄录机正悄悄对准他们。

他讲了个笑话,逗得周深信掩面,娇笑连连。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他伸手从车后座上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在手中晃晃。

周深信皱皱秀挺的鼻子,细嗅:“闻都闻得出来,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桂栀糕,快给我尝尝,我肚子饿坏了。”说话间,就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白色糕点,映入眼帘,芬芳沁人。

他边整理着袖摆上的袖扣,边说:“知道一般礼物都是你唾手可得的,所以这份糕点,合你的意吗,公主?”

“哥哥,还是你最懂我。不过,这味道,居然还是出自宋叔叔的手艺,他不是早就回乡下种花栽树,颐养天年了吗,怎么还能吃到他做的点心?”周深信接连着吃了三块,丝毫不像平时还有担心长胖的顾虑。

“五顾茅庐才请回宋师傅,梁赫前去三次,我又亲自去了两趟,他才答应来RomanSunrise做糕点师,为酒店餐饮这一块提供独家手工点心,也将成为RomanSunrise又一道招牌。”他饶有信心。

“可是,听说他自妻子病逝之后,就关店避世了。他这次出山,又是为什么呢?”

“这可是商业机密,不在礼物之内。快吃,我看群演都开始准备了。”他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人群。

周深信娇嗔一声,撇撇玲珑小巧的嘴:“除非哥哥你陪我一起去。”

他淡然应许。从车内下来,立刻就被潜伏在四周的记者们包围。七八个敬业的娱记,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拭,话筒和摄影机一齐对着任临树和周深信。

“请问任先生,你和女演员周深信是什么关系?”

“周小姐,今天你在剧组庆生,富二代男友曝光,是打算公开情侣身份吗?”

“任先生,请问你和你同父异母的姐姐之间遗产纷争进展如何,会通过官司来解决吗?”

“据了解,周小姐和任先生已逝的前未婚妻周得晚是姐妹关系,至今周得晚的自杀原因还不明。你们这样公开会面,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吗?”

娱记强悍地将一句句冗长话,说得既快、准,又清晰。

周深信闭口不答。

“无可奉告,抱歉。”

“任先生,最后再说一句吧,让我们回去也好交差啊!”一位记者大声喊道。

他回头,轻描淡写道:“七夕期间,我们千树集团旗下的百货公司和酒店均有优惠活动。”言毕,对着镜头微微一笑。

镜头后面的女摄像师推推黑框眼镜,花痴地眨了眨眼睛。剧组的工作人员很快就赶来了,将众记者隔离开。周深信也在助理的护送下,进入片场。

烈日当空,只见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模样的群演,走入视野中。站在人声鼎沸的古道上,来往是卖胭脂水粉和字画的商贩,各种汉服和发饰装扮,乍一看,真像是穿越到了汉朝。当导演带着浩浩荡荡的灯光、摄影一众机器出现时,瞬间又穿越回到现代。

总导演在某次晚宴间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大驾光临,一番有失远迎的客套寒暄后,赶忙让手底下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遮阳伞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正在拍摄中的场景,衬衫袖口半遮的手表隐隐约约间闪着光。

拍摄场景:民间水涝,公主出巡,在市井街头派送馒头给乞丐,福祉黎民百姓。

叶余生像个乞丐一样闯入他的视线。

她披头散发,看起来半年没洗澡的架势,蓬头垢面,脸上的污渍简直是一袋洗衣粉也解决不了立白的问题,衣服补丁添补丁,大脚趾从破烂的鞋头里钻出来。这模样,和街边的流浪汉有何区别,简直只要给她个搪瓷碗,就能乞讨到满满的硬币。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电视剧中常见的镜头,一群乞丐包围上去,争抢公主手中的馒头,而叶余生扮演的乞丐是唯一一个有台词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卖力,看起来也更有专业演员的水准。她真是使出浑身解数,自我发挥着她对乞丐的理解。当叶余生从人群中走到离周深信最近的位置时,她们的目光对接上,她能够微妙地感觉到,并刹那间反应过来,对方认识自己。这令叶余生感到震惊,因为十四年来,她们各自身上都发现了巨大的变化,她若不是早先看媒体报道周瑞和任道吾助养的事,也无法将面前的周深信和便当联系在一起。周深信能够一眼认出她,必定有因由。

周深信的目光接着就转向遥遥观望这边的任临树。

导演因此喊停,却把错怪到叶余生的身上。

“那个一号群演,你能往后退点吗?你离公主那么近,你知不知道侍卫会一剑刺死你啊!重来!”

他看她满脸错愕,倒有些忍俊不禁。

反反复复,她真是尽力,一次次抢来馒头,又一次次狼吞虎咽塞入口中。馒头掉在地上,也不管那么多,伸手在地上摸索,从十几双脚底下去捡,手估计都被人踩肿了。

在吃了九个馒头之后,终于,成功拍完。而这期间,她专注演好自己的戏份儿,没有和周深信有多余的交流。

天色已晚。她坐在古城墙的阶梯下数钱,群演费用当日结清。虽然辛苦半天下来,酬劳并不会比哭丧多,但至少这份工作不晦气,不会给管川的婚庆事业带来不好的影响。

此时,片场里响起齐唱生日快乐歌的声音。整个剧组都在给周深信庆生,如果她没记错,便当的生日,就是今天。十四年前,她在福利院给便当唱生日歌时,她让便当许愿,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便当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曾经流落福利院的孤女便当,是今时今日周瑞集团董事长膝下唯一的养女周深信,影视圈当红小花旦。

周瑞夫妇多年不育,晚年得女,可见周瑞对周得晚的喜爱。岂料,周得晚十二岁起,患有抑郁症,为了让女儿有个陪伴成长的姐妹,周瑞助养便当,取名周深信。岂料,周得晚大婚之前,在巴黎跳楼自杀。这大概就是周深信的命吧,瞬时得宠,成为周家的掌上明珠。痛失爱女后,周瑞对周深信更加视若亲女,拿出巨额投资她的演艺事业。

这些从八卦报纸那看到的小道消息,大致可以拼凑起便当进入周家之后的轨迹。

叶余生并不因自己和周深信的身份悬殊而难过,只是当她看见任临树的车停在对面时,她感觉无地自容,还伴有汹涌的悲伤。

当年的三个人中,只有她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敢相认。而周深信之后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如果认出她就肯定会来找她啊。叶余生想,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脏兮兮的乞丐服和妆容都没有换,原生态模样,远看,还真是让人想施舍点零钱。这时,副导演匆匆跑来,叫住她。

“总导演叫你去试戏,看你下午的表现到位,所以给你加一场戏,拍完就结,片酬是上场戏的双倍。”

居然有这等好事,她怕有特别要求:“那事先说好,我不拍脱衣服的啊!”

“你想多了,就你这姿色和身材......还是穿衣服适合你。衣服都不用换,客栈酒戏,你会喝酒吗,得真喝啊?就因为需要喝不少酒,所以才给双倍。”

“会会,没问题,我肯定行。”她听完,连忙接活。

“夜戏,得拍挺晚的,喝醉能回去吗?”副导演又问。

她倒洒脱:“能,我有助理在,她会送我回酒店的,放心。”

一场就着两碟小菜不断灌整坛酒的戏,菜和酒都是公主赏赐的,依照剧本,她得边喝酒边哭。原说哭技是她最拿手的,她却半钟头也哭不出来。急得导演团团转,而她也只能不停地喝酒,直到酒气冲天,醉意不浅,她突然释放,哭声连连。

导演连连称赞。

那些眼泪,都是真的。皆因她远远听见周深信叫了他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