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停止工作,否则就沦陷进悲痛之中。早知道一别成阴阳相隔,我宁愿留在福利院,守护着她,也不要过什么富贵虚妄的生活。”他凝望桌上的照片,恨不得穿越时空去呵护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李厉叹息:“事已至此,你要保重身体。”

任临树站起身,离座,诚恳地说:“李叔,我去商场看看。这边的事暂交给你,今晚要辛苦你加班了。”

“好,本来我也要过去监管一下的,现在有老板亲自过去,效果肯定比我好。”李厉从来没见过任临树像现在这样脆弱,盔甲再厚,也要看伤在什么部位。在办公室里待着,沉闷只会让人更不安,出去走走或许能好点。此时的商场,人声鼎沸,恰巧是周六。情侣们提前出来过节,购买礼物,各个专柜都有促销活动。除了青年男女,商场最重视的就是小顾客群体,为将来的顾客培养基础。所以,六楼的儿童天地显得格外热闹。

叶余生和阿姜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她们当然不是来购物的,而是兼职做日结促销。

“要不是看在你明天就要领证的分儿上,怕你成花脸新娘,我才不要当小丑,油彩画在脸上,不知洗不洗得干净。这次便宜你啦,让你做一次灰姑娘,亲爱的,你今天真是美死了。”阿姜头顶金黄色假发和七彩帽,将红色的小圆帽盖在鼻子上,咧嘴滑稽地笑,手中提着一袋子玩具汽车模型。

叶余生一袭蓝色齐肩公主裙,裙摆厚重的纱蓬起,清淡的妆容,发髻高挽,一出场就被一群小女生围着。

“还是你最疼我。”叶余生朝阿姜笑。

突然间,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接着就是惊慌失措的大哭:“啊……救命啊,快救救我的孩子……”众人循声望去,一位年轻母亲,瘫坐在地上全身颤抖,怀里抱着的小女孩看起来三岁左右,张大嘴,眼睛圆睁,脸涨得发紫,像是窒息,四肢痉挛。

叶余生扔下手里的布偶,冲上前,跪在地上问孩子的母亲:“孩子怎么了,别慌,阿姜,快打120!”

“卡住了……卡住了。”孩子母亲的手抖如筛糠,吓得赶紧用嘴对着女儿的嘴吸,异物却怎么也吸不出来。

“快,把孩子给我!”叶余生试图接过孩子。

阿姜见状,慌忙阻止:“你又不是医生,我已经打120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你要是动了孩子,出了事了怎么办!”

“我是医生,孩子等不了!”叶余生直接包过孩子,围观的人群哗然一片。

“她真是医生啊。”有家长问阿姜。

“心理医生,她真是个傻子……”阿姜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为年幼的生命,也为叶余生担忧。救活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一没救过来,叶余生岂不是又要背负一条生命的责难。周得晚的死,已经毁了叶余生的一切啊。出于职业习惯,阿姜举起手机录像,也算是留做救人的证据。

“阿姜,下楼去等救护车!”叶余生顾不上回头。刚走入商场一楼电梯的任临树,接到李厉的电话。

“老板,现在出大事了。六楼一个孩子被异物卡住,有生命危险,救护车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孩子今天在商场死亡,这对我们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董事会也会联合起来,逼你下位。”李厉十分着急地分析险局。

任临树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竭力保持镇定:“我马上去六楼,人命关天,别考虑那么多了。”他伸手按下六楼键。

“要不要封锁消息?”李厉追问。

“不用。该来的,躲不掉。”任临树挂断电话,有那么一秒,他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

电梯门一打开,就听到了成年女性凄惨的哭声,伴随而来的是受到惊吓的孩子们的哭声,他大步跑过去,拨开人群,只见穿蓝色长裙的女子,站在遇险孩子背后,双手放与于孩子肚脐和胸骨间,一手握拳,另一只手抱住拳头,双臂用力收紧,瞬间按压孩子胸部,持续反复做这个动作。

终于,一块圆柱状的红色积木从孩子的口中蹦了出来,落在地上,这便是那罪魁祸首了。孩子咳嗽了几声,慢慢地恢复了呼吸,面色逐渐正常。众人一起激动地鼓掌呐喊:“得救了!”小女孩重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年轻的母亲热泪盈眶,握住叶余生的手,感激涕零:“谢谢你,救了我女儿一命……请你务必留下联系方式,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任临树望着穿蓝色长裙的背影,敬佩道:“你很勇敢,我代表我们商场,也要对你的救人行为进行嘉奖。”

叶余生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也没回头,低下头任头发遮住脸,生怕被他认出来。正巧,此时医院的救护人员赶来了,围观的人推推挤挤让道,她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在一楼碰到等在救护车旁的阿姜,见叶余生神色匆匆地跑来,心想:惨了,肯定是出事要逃跑的架势。阿姜一把抓住叶余生的手,说:“跟我来!”

一路狂奔,阿姜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拿出钱包,嘴里念念有词:“钱你拿着赶紧跑,凭我的新闻经验,你闯大祸了知道吗?虽然目的是救人,但假如家属转哀为怒,起诉你过失致人死亡......叫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偏不听我的,你怎么这么傻,吃的亏还不够吗!”

“你往哪想呢!孩子已经没事了。”叶余生停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阿姜硬塞的钱,得意地笑。

“真的啊,你救活孩子了?亲爱的,你太了不起,我以你为傲!我都不敢上楼,真怕看到的是最坏的结果。既然没事,皆大欢喜,那你跑什么啊!”阿姜边问,边伸出手,“把钱还我!”叶余生为了逗阿姜,提起裙摆飞快地跑远:“哪有给了还要回去的道理啊。”

阿姜穷追不舍,高声喊:“咱们得回商场,今天的兼职还没做完,不然就白做半天了。再说,这多好的新闻素材啊,你跟我回现场,来个见义勇为专访。刚才录像只录到一半,我就下楼去接救护车了,错过了最精彩的高潮部分。”

“别,千万不要再上新闻了,之前是被救助的社会弱势群体、流浪女,你这会儿再把我写成见义勇为者,人家得以为我是多重人格了。我没那么伟大,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我明明有抓住一线生机的能力的。”叶余生停下脚步,坦诚相告。说完她迎上去,挽住阿姜的胳膊,将钱塞进阿姜的包里。

两个人相视一笑,才发现彼此的妆都没有卸,尤其是阿姜,泪水弄花了眼妆,整张脸显得很吓人。救护车鸣笛驶过,车内坐着惊魂未定的女子,当她见到站在路边的叶余生时,忙激动地对身后的男子说:“就是她救了妮妮,可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看起来挺普通的,不过,她不仅救了我的小侄女,还间接救了任临树。”男子思量着,神情冰冷。

“妮妮叔叔,麻烦你务必帮我联系上她,应该很好找的,她在商场做促销,只要去人事部肯定就能打听到她的联系方式。我和你哥要一起登门拜访,当面致谢。”

男子语气稍有缓和:“这点小事,交给我好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去找任临树。我和他,旧账新帐要一起算。”话意不明,眼里透出一股寒气。

“已经对伤者进行了各方面的检查,具体要进一步观察。多亏刚才救人者正确果断地采取了海姆立克急救法,否则等救护车来,那也一定回天乏术了。异物窒息,只有短短一两分钟宝贵的救命时间,再拖半分钟都有可能会造成大脑严重缺氧。”医生在电话里向任临树告知情况。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任临树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李厉处理好集团的事务过来时,商场已恢复了正常运营,见有惊无险,问:“老板,你知道今天被异物卡住的孩子,是谁家的吗?”

“我只知道,卡伤孩子的,是我们正在出售的玩具。无论这孩子的家庭背景如何,都不能有危险。”任临树严肃地说。

“杜家大儿子的女儿,梁赫还看见杜宴清了。”李厉对五年前的事仍有介怀。

任临树不减威严,坦然如常:“既然这么有缘,我倒迫不及待想见他了。”又继续说:“罪魁祸首的玩具品牌,全部下架。现场有不少人用手机录了像,预计已经在各大视频网站上传了。不管掀起的风波是大是小,只要涉及千树集团,我们就都要把名誉损失降至最低。密切关注一下,让梁赫尽快找到今天在六楼的救人者,必要时,有用处。”

李厉一一亲自去安排。

任临树回到办公室,紧闭双眼,用力揉按太阳穴,连日来发生的事他并不惧怕,可他此时真的有些支撑不住。独处更易脆弱。

万事不惧,唯惧她死。他想到那座孤坟里的人,心痛再度袭来。这么多年来,偶尔梦见少年时,鹊鹊提着篮子,穿及膝的白裙,顺着山路慢慢走,采摘蕨菜、蘑菇,教他分辨哪种蘑菇有毒,哪种无毒。明知是梦,也不希望醒。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他接通电话。

“老板,救人者是叶余生。我在人事部已确认过,网上也有事发时的视频。我倒是对她肃然起敬了,当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时,她居然有这么大胆量。”梁赫极少夸奖人。

任临树脑海中浮起一个蓝色长裙的背影,竟然,是叶余生?

梁赫十分遗憾:“可惜的是,她怎么会看中管川那种男人呢?我无意间听到管川对他的新女友说,他之所以决定娶叶余生,不过是因为他家老房子要拆迁了,在动迁前结婚,他和他妈再分一户,准能获得至少两套住房。”

“我上次去过他家,那片老城区,是我们集团准备收购的土地,越来越有点意思了。晚上,你去老城区的人流密集地,散播点消息......”任临树秘而不宣,梁赫对此心领神会。

按照任临树对商场意外事件舆论走向的判断,他需要叶余生配合公关宣传。

于是他决定明天去见见她。

随手翻开书架上一本诗集,这句话跃然眼前——

“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2/“叶小姐,我们还没有熟悉到你可以随意触碰我的地步。”

“不要死......不要跳......”叶余生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又是梦魇。她梦见自己再次目睹母亲和周得晚的死,她拼命想挽救,却如同被绑住一般,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声,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周得晚在她面前重复自杀的举动。

这种痛苦折磨,如剜心蚀骨。

她束起长发,望见镜中消瘦单薄的女子,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伸手抚摸自己脖间戴着的那条银项链。人生短短几十年已经足够脆弱,要好好活着。她救了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却更像是她的自救,寻找到自身存在的零星价值。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老旧的电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动,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像一只鹿跃起的瞬间。她从抽屉里拿出身份证、户口簿,再给管川打去电话,但没有打通。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像重复无数个日子那样,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特别的一天。她没有乘车,而是缓慢地步行去往民政局。跟管川结婚,心灰意冷、人世已空地活下去。婚姻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它无非是她人生中的某个属性罢了。管川母子救过她,她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以为是管川回过来的电话,但,竟然是任临树。

那一刻,她眼眶湿润,握住手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直至来电提醒停止,她也没有接通电话。她蹲在路边,内心生出庞大的孤独和绝望,哪怕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和任临树没有任何可能,但今日之后,她和他,更永无丝毫可能,只是从一个绝境跌入更深的绝境。她自甘堕落。

手机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永远不要接的人。

九点半,她准时到达民政局,前来登记的队伍已排得很长。她在大厅外的花坛旁坐下,目睹一对对情侣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倒如死水般平静。

手机再度响起。

仍是那个“永远不要接的人”打来的。她不接,却不舍得挂断,就让它多响一会儿吧。叶余生没有看到,马路对面的黑色轿车里,任临树正冷着脸望向她。

此时,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猛然在她面前一个急刹停下,扔给她一个白色信封后,戴头盔的男子转眼消失不见。她好奇地打开,映入眼中的照片全是管川和同一个女人在公众场合拥搂接吻的画面。

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亲眼见到那种照片,令她从恼羞转为悲愤,哀莫大于心死。细想多年以来,流离失所,从未得到过安慰,命运屡屡试图将她摧垮,除了像只蝼蚁般苟活外,她的余生,还有何期盼?

将照片重新装回信封,攥在手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民政局大厅墙上“婚姻自由,依法登记”八个字,感觉好刺眼,和她手中的相片简直组合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有些不知所措。排队登记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踩了她的脚,有人的挎包打到她的头,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急匆匆地赶赴一年一次的七夕登记日。她抱住头,紧紧闭上眼睛。

当人群不断拥挤,她险些摔倒之时,一双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随后,那双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汹涌的人潮里牵出来。她顺着那双手,看见了任临树。他仿佛将她从绝境之中拉了出来,是幻觉吗?

叶余生啊,你醒醒。

他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机,态度冷漠,有点责备的意味:“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是第一个。”他边说边按下手机home键,瞧见“永远不要接的人”的未接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