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一次。”魏郯打断道,声音平静,“我堂妹入宫之事,不由我一人做主。你若真是忧虑安危,便勿再来书说什么不见不散。你已为人妇,一旦被人撞破,谁也救不了你。”

“哦?可你还是来了。”徐后不以为然,“为何?”

“听不听由你,这话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魏郯不解释,却道,“此番我来见你,亦是最后一次,再无下回。”说罢,脚步声响起。

“你心虚是么?”徐后的声音恢复了镇定。

脚步声停住。

“你我相见虽屈指可数,可我要见你,你还是会来。”徐后的语调轻而犀利,“你知道你父亲迟早要对天子下手,到时我亦幸免不得。你心虚,所以还会来见我。”

魏郯没有答话。

林中静得诡异,我一度以为他们突然消失了。

“你对她也这样?”徐后话音缓缓,笑了一声,“我送的虞美人,她可知何意?”

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魏郯道:“她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哦?是呢,她有裴潜。”

“够了!”魏郯突然喝一声,“你如今是皇后,当初……”

“哗”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话语。

我看着那根犹自摇曳的枝条,方才想悄声走开,不料被它挂住了衣服。声响太大,惊动了那二人,我捂着被枝条打得生疼的手臂,心中暗暗叫苦。

跑么?我问自己,可当听到丈余外逼近的脚步声,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何人?”魏郯戒备的声音在树后响起。

我深吸口气,整整衣服,慢慢地走出去。

与那两人照面之时,他们脸上的惊诧之色正是意料之中。

魏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我,脸色莫辨。

徐后亦睁大了眼睛,却很快收起讶色,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看魏郯:“你说会被人撞破便果真来了人,呵,真巧。”

魏郯没有答话,却迈步走过来。

我不由地后退一步,却被他拉起手。

“走。”他说,牵着我,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孟靖!”徐后蓦地变色。

“回去吧。”魏郯拨开迎面而来的枝条,头也不回。

天边,太阳正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红彤彤的。林中的雾气被染上淡淡的金色,我被魏郯拉着,一脚深一脚浅,比来的时候走得快多了。

谁也没有说话,魏郯的手一直握得紧紧。寒风吹来,我方才因为窘迫而烧热的耳根阵阵发凉。

来的时候只觉道路漫长,出去的时候却很快。没多久,已经出到了路上。一队巡逻的军士看到我们,露出讶色,纷纷行礼。

魏郯一语不发,带着我径自回帐。

“大公子,”帐前的从人见到他,走过来说,“方才丞相那边遣人来,说……”

“说我不在。”魏郯淡淡道,“今日谁人来找,都说不在。”说着,掀开帐门。

阿元已经起身,看到我们进来,一脸讶色:“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说。

阿元受惊地唯唯,看看我,快步走开。

左右再也无人,魏郯一直拉我坐到榻上在松手。我被他的手劲掼得倒了一下,支撑着坐起来,魏郯用脚撩来旁边一张胡床,在我对面坐下,与我平视。

看他方才冲冲的还在气头,我决定先解释:“妾并非有意偷听。先前在帐中,妾闻得夫君声音,便起身出去。不想夫君已经走开,妾一路跟去,这才不慎撞见。”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妾什么都不曾听到。”

魏郯看着我,没有说话。

帐中很静,我能听到外面军士交谈的声音。

“这算辩解还是道歉?”魏郯终于开口。

“道歉。”我斟酌了一下,答道。

“是么?倒是理直气壮。”

“妾所言句句是实。”

魏郯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看我的手臂:“方才被树枝打到了?”

我愣了一下,片刻,点点头:“夫君怎知?”

“你方才用手捂着。”他说着,往腰间的皮囊里探了探,掏出一只小瓷瓶,“伸出来,上药。”

“不必。”我说,“不疼。”

许是我的语气坚决,魏郯没有坚持,拿着瓷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又把瓷瓶放回去。

“方才之事,夫人有话要问么?”他说。

又是陷阱么?我犹豫了一下。

“那我说了。”不待我回答,魏郯道,“我与皇后,从前曾有婚约。不到一年,婚约就解了。”

这话来得毫无征兆,我的心吊起。虽然早就知道,但听他亲口对我说,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嗯。”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应道。

“我们两家祖父是旧友,两家一直有来往。”魏郯道,“父亲在洛阳为官时,曾遇过些麻烦,多亏徐少府在长安相助,而后,我家迁往长安,来往的第一个人家就是徐氏。也就是在那时,我与徐蘋相识。婚约之事是我祖父与她祖父的意思,徐少府并不乐意。我父亲知晓她家的心思,订婚之后亦不宣扬。果然不到一年,徐少府称徐蘋有疾,相士言不可早婚,亲自上门来退了亲事。”

“定亲之后,我去了羽林。那里军纪森严,我与徐蘋半年也见不上一面。等我终于得了空闲回家,却闻得退婚之事。”魏郯自嘲地笑笑,“那时我一腔意气,不知因由,要去徐府问个明白,父亲把我关了起来。但不到两月,我就听说了先帝要为皇子箴选妃,名册中就有徐蘋。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父亲将天子迎到雍州,百废待兴。从前长安的百官也跟随而来,徐少府就在其中。隔年之后,奉常奏请立后,天子在百官家眷中选妃,徐少府将徐蘋送入宫中,未过多时便立为皇后。”

我听着这些话,一语不发,心思却像轱辘一样转个不停。

皇子箴是卞后的儿子,那时卞后受宠,徐少府退婚送徐蘋去选妃的意图一目了然。我记得魏傕当时不过是个骑都尉,而徐少府身居九卿,看不上魏傕亦在情理之中。

“……他是故意的,是么……”我想起在林中,徐后质问魏郯的话。

她说的并非无理。天子已是傀儡,所谓立后,不过是将这傀儡凑成对。魏傕与徐氏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让徐蘋当皇后再好不过;可一旦将来生事,徐蘋和徐少府一家却是逃不掉的。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魏傕那心机满腹的模样,不禁觉得脊背一凉。

“前年,皇后曾怀过一子。”魏郯继续道,“去年春时不甚流失,只有四个月。此后,她总疑心有人要加害,心神不宁。她送密信来,求我看在从前的情义,救她一命。我时常征战在外,回书不便;等我回到雍都,她又潜出宫禁来见我,如今日这般,已是第五回。”说罢,他看着我,“我与徐后之间就是这些,除去她与我相见之事,其余子贤都知道,夫人可去问他。”

这话听着像小儿赌咒。魏慈那个人虽然算不上老谋,却也是个鬼精的,又一向与魏郯交好,我才不会去跟他求证这些。

“如此。”我颔首。

“还有一事。她喜欢虞美人,当年定亲之时,她头上簪的就是此花。”

我讶然:“虞美人?”

魏郯颔首:“定亲之后,她曾赠我一块虞美人的绣帕。这是当年留下的唯一之物,一直收在侧室的旧衣箱中。”

我被噎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明里暗里都是告诉我,他知道我看到了那绢帕。院子里的虞美人是何意,也已经不再是秘密。

“夫人。”魏郯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我已是夫妇,日后时日长远。今日这些话我坦诚而言,将来亦当如此。夫人有惑,亦可不必遮掩。”

我看着他,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大堂兄!”正想开口,帐外突然传来魏慈的声音,又是喘气又是兴奋,“大堂兄快出来!围猎要开始了!我看到他们从终南山运来了白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打算休息一下,回头改改虫子之类的。

最重要的是,我当初偷懒没有给女主取字,现在发现称呼真不方便。要改好多呀。。

白狼

天子和贵人们养尊处优,当然不可能像猎人那样深入山林,所谓狩猎,乃是在野中设好围场,军士将野兽逐入场中。而天子和贵人们只需要优雅地站在护栏后面,朝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当然瞧不上这样的狩猎,那些气力单薄的贵人们开弓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嘘声。转头望去,那是不远处护卫的一队军士,领头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这边坐着的都是些贵眷,他不好过来见礼,只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将么?我记得叫程茂。”周氏在旁边道。

“正是。”我答道,“我与夫君成婚之后,是程将军护送我来雍都。”

周氏颔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听说堂兄那时为了送堂嫂来雍都,足足派了两百军士呢。”

我也笑笑,没有答话。

场上的热闹,我虽看着,却漫不经心。脑子一直在梳理着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其实,我很庆幸方才魏慈来打断,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魏郯。

他把我从那树林里拽回来,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把他与徐后的事说了一通。末了,还对我说什么天长日久,不必遮掩之类的话。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与徐后的事几分真假,他对我说了许多,无非是要告诉我他对徐后的态度。我在意的,是他将来会如何。徐后再想见他,他还会去见么?他在林子里对徐后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笃定,下次徐后再说什么不见不散,他会不会真的狠得下心不见。

戚叔曾对我说,“少年情挚”。我心底苦笑,自己这个正室,对夫君私会旧情时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这是否因为,我也有一个从来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潜?

这件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魏郯主动跟我解释。这说明这些日子虽然冷淡,但他仍然还愿意与我把着夫妻做下去。

至于他说的坦诚,我何其不想。在听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动心。

对于这个婚姻,我们或许都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可坦诚二字对于我们并不公平。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纵然举案齐眉,母亲也有许多话不会在父亲面前说。我很迷惑,魏郯心里所想的夫妇,究竟是如何模样?

围射两轮之后,军士将围场中死伤的野兽拖走,鼓声再起,新的一轮即将开始。

“那人是谁?”毛氏指指围场上几个正要搭箭射猎的人,“那个绿袍披甲的,我从未见过,怎与几个皇室宗子立在一处?”

我也望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余,的确面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听说是文皇帝六子河间王之后,征谭熙时投了丞相,天子按辈分称他‘皇叔’呢。”

“文皇帝时的河间王?”毛氏哂然,笑道,“那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这个皇叔隔得可真远。”

“你可勿将他小觑。”周氏道,“听说此人家贫,几亩薄田不够养家,他就跟人学了编席,混迹市井。黄巾军乱,他纠集乡党杀寇守城,举为县丞;后来何逵之乱,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战败,又投辽东卢康。谭军退往北方,谭熙四子谭尧投往辽东,梁仁策动卢康杀谭尧,丞相表其为交州牧。”

“这么说,此人一直投来投去呢。”毛氏咋舌,说罢,看看周氏,神色暧昧,“堂叔对你也不错,说得真多。”

周氏脸红,却不掩得意:“他能说多少,还不是我好问。”

魏郯和魏昭几人上场之时,军士们明显地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处正是当先,他试了试弓弦,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远远的,目光似乎在我这里停留了一下,未几,转过头去。

“咦?大堂兄在看谁?”周氏掩袖,眼角带笑得瞅我。

“不知呢。”毛氏跟她一唱一和,说罢,吃吃轻笑。

我装聋作哑,却不自觉地朝天子那边望去。他离这边不过三四丈远,只见一身猎装,身披裘衣。他旁边,徐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围场,脸上似乎敷了许多粉。

帝后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兴致勃勃,肥壮的身形气势十足。

野兽被逐入场中,司射一声令下,箭矢嗖嗖离弦,群兽尽皆倒下,无一虚发。

喝彩之声很响亮,魏郯笑着与魏昭和魏慈说着什么,神色轻松。

天子和徐后的神色皆面无表情。

魏傕摸了摸胡子,面带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时刻终于来到,天子脱下裘衣,从黄门侍郎手中接过金鈚箭。鼓声响起,一只浑身雪白的狼被驱赶入围场。

众人一阵兴奋的议论之声。

白狼极其稀有,自古以来,乃是天子专用的猎物。从前在长安,皇宫中有专用的狼圉繁育白狼,以供天子围猎。而长安毁坏之后,此兽踪迹难觅,天子围猎只能用雄鹿替代。

这场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白狼,纷纷翘首。

天子张弓搭箭,我望见他神色肃穆,可是臂力明显不足对付那张特制的大弓,手微微抖着。

众人静下来,望着天子瞄准。刹那,弦响声乍起,箭离弦而去,飞了一段,却落在场中,白狼仍安然地四处乱跑。

观者的神色变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觑。

天子的脸上有些尴尬,却很快平静下去,从黄门侍郎手上接过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请一观。”这时,魏傕悠然开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轻松道:“有劳丞相。”说罢,将弓递过去。

魏傕接过那弓,弹了弹弓弦,又拉了拉。忽然,他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准。

“嗖”一声破空,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箭已离弦。白狼头颅对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红的血摊得刺目。

寂静突如其来,先前还在笑语的人,神色凝固在脸上。

“司射,怎不报获?”魏傕却自若,向场中问道。

僵立的司射神情变了变,忙道:“禀丞相,上杀。”

魏傕笑意从容,转向面色紧绷的天子,将弓递过去:“臣方一试,此弓无碍。”

天子盯着他,羞怒至极的目光在苍白的脸上毫无掩饰,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攥在剑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担忧他会按捺不住暴怒拔剑的瞬间,一只手接过魏傕手中的弓。

“有劳丞相。”徐后声音婉转,说罢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阴晴不定,与徐后对视片刻,伸手接过弓。

我似乎能感觉到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看着天子与魏傕各自重新归位,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紧攥,张开,一阵湿冷的汗腻。

事情突如其来,持续两日的冬狩终于结束之时,人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颜色。

回府的时候,我和周氏、毛氏三人一反来时笑语不止,皆沉默着不说话。

毛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们,犹豫着说:“丞相方才那箭……”

“嘘。”周氏忙道,朝她摇摇头,示意车外。

毛氏噤声。

我看着颤颤的车帏,一语不发,思绪回到当年。

父亲和兄长们被处死之后,我虽有刘太后庇护,却如同行尸走肉,每日浑浑噩噩,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来看我的人除了刘太后,只有当年皇子琛。

那时,皇家的所有人,对于我而言都是充满恐惧和仇恨的噩梦。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见了仇人,甚至趁着他给我递糕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确定那很疼,他当时都流血了。可是他一语不发,也没有告诉太后,隔天之后,仍然给我送来米糕。

我记得他那时看着我,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轻声说:“你想你父母是么?我也想我母亲。可若是死了,连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话让我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嘱咐,还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付过他。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会怎样度过。

记忆里青涩而和善的皇子琛与今日面色苍白的天子重叠,我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说先前撞破魏郯与徐后相会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围场之上,则当真心惊肉跳。我不敢想象,若天子若当场拔剑,事情将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