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郊一直没有回来,魏傕的病,也没有良医敢医治。家中只得就着从前的药方为他熬药,但是效用寥寥。即便如此,魏傕也仍然执拗,看到药就发怒,似乎指责家人要害他。

郭夫人无法,认为这是中了祟,请了好几回方士和巫师来查看驱邪。

任姬的肚子也一日一日鼓了起来,等到七月,已经将近临盆。郭夫人另辟了一处旧屋给她做产室,早早地将她移了过去。

家中风云涌动,外面却有好消息。

魏安自从江东回来,埋头钻研楼船。七月之时,他的第一艘船已经出了船坞。

我抱着阿谧去看过,高大的船体,楼阁高达五重,船舷和楼上都像城墙那样做成堞雉,投石车、强弩一应俱全。我登上楼船的时候,水面上风大浪急,甲板上却只是微微摇晃。阿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好奇地看这看那,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

“此船甚妙,恭喜四叔。”我看到被晒得跟魏郯一样黑的魏安,微笑道。

魏安挠挠头,笑了笑。

许是常在外面奔走出力的缘故,今年,魏安的个子拔得很快,骨架长开,声音也有些变了,俨然是半个男子。

“还不够好,”他谦虚地说,“帆还不够快。”

我笑道:“再多做几艘,四叔可试水长江。”

“快了。”这时,魏慈走过来,风尘仆仆,扬扬手中一卷纸,“梁玟占了江东,只怕过得不久便要来寻些麻烦。”

劝示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VIP的修改,字数只能多不能少。鹅的要保证修改后的字数够用,所以原来的牙膏章节还是牙膏章节。。。(看得懂么。。。)

吴琨的败退,于梁玟而言却是千古良机。

裴潜才离开江东,梁玟立刻就从荆州再攻江东。吴琨先前已经连败,又逢逼走裴潜,人心涣散。梁玟长驱直入,不到一个月就拿下来扬州,烂醉如泥的吴琨,还躺在在榻上成了阶下囚。

如今,从江东到荆州,成了梁玟一人的天下,与朝廷两两对峙。

梁玟不比吴琨,帐下良将众多,又有崔珽足智多谋,魏郯不可能像对付吴琨那样轻松。他收到来报之后,即刻遣擅长水战的于桐为前锋,领大军出发到新安。

可大军出发之后,魏郯从朝中回来,神色却不太好。他将朝服换下,没多久又去了营中。

我心觉有异,找来跟他入朝的王晖询问。王晖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今日早朝要议两事,其一,雍州如今是都邑,如今事务繁杂,由雍州府管辖,已经力有不及。魏郯当上大司马之后,一力推动设置雍州京兆府,与雍州府分治雍都内外。其二,上月大司农刘寮病逝,天子临朝,听众臣举荐人选。

平淮令丞朱悯,在大司农府为官多年,钱粮漕运皆精细,有帷幄之才。大司农的人选,魏郯属意此人,可当他在朝堂上提出之时,却遭强烈反对。因由是此人出身寒门,朝臣们认为他升任九卿,资质尚浅。而更多的人推崇的,是刘寮的儿子刘昱。

接下来,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魏郯提起雍州京兆府的事,又遭群臣非议,针锋相对,让他颇下不来台。

王晖道:“大司马甚是不快,事也不曾议定,朝会一散,他就……”话说了半截,他突然打住,目光一闪。

我顺着他的视线瞥去,却见不远处,魏昭沿着庑廊走了过来。

他亦身着朝服,行走间广袖摆动优美,步态似有闲情。

“长嫂。”见到我,魏昭走过来一礼。

“二叔。”我让王晖下去,微笑还礼,道,“二叔才下朝?”

魏昭温文道:“弟与友人闲谈,故而迟归。”说罢,他看看我身后,“弟记得兄长先行一步,不曾回府么?”

“夫君回来过。”我答道,“更衣之后又出去了。”

魏昭淡淡一笑:“如此。兄长乃能者,自当多劳。”

我看着他,亦莞尔。

正当我为朝堂上的事疑惑不已,午后,王据却来了。

我听到家人禀报,走到堂上。王据见到我,躬身一揖:“少夫人。”

“王公。”我还礼,道,“王公来探望舅氏么?”

王据笑了笑,道:“非也,某单为见夫人而来。”

我讶然。

堂上茶烟淡淡,我让阿元将一盏茶呈与王据,吩咐闲杂人等退下。

王据亦不多废话,见四周已清静,向我道:“不知夫人可闻得今日早朝之事?”

果然是为此事。我心中一紧,微微颔首:“略有耳闻。”

王据神色肃然道:“少夫人,某此来乃为告诫一句,大公子处事一向周全,此番却实在操之过急。”

我问:“何解?”

“夫人可知,今日朝堂上发难者何人?”

我摇头。

“文箴,郭承,高颖,夫人当听闻其名。”

我暗暗吃惊。这几个人,我当然知道。

文箴、高颖都出身高门。

文箴与魏傕是少年之交,魏傕起事之后不久,文箴就投奔其帐下,在众多谋士中乃是元老。而魏傕迎回天子之后,文箴封列侯,在朝中任尚书令。

高颖亦是元老。他原本是何逵帐下谋士,何逵死后被魏傕所俘。经友人相劝,高颖投了魏傕。其人颇有谋略,魏傕攻城掠地,高颖立功不小,如今官至丞相左军师。

至于郭承,他的出身倒是不高,不过,他是郭夫人的族兄。魏傕起兵之后,郭承一直效力帐下,其人谋略平凡,却可谓忠心耿耿。魏傕多次遇险,郭承皆誓死护卫,魏傕对他很是信任。而多年来,郭夫人在府中地位稳固,与郭承亦脱不开关系。先前,郭承一直在辽东镇守,而今年魏傕头风再犯之后,许是他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便将郭承这个旧臣召了回来,封为左中郎将。

这三人,官职虽不如魏郯,在朝中和军中却是说得上话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支持魏昭。

当然,相对他们,支持魏郯的人更多一些。王据、中郎将温昉、司徒张贤、中军师左望等等,都是魏郯这边的人。

“大公子锐意改革,其志远大。可若图事成,唯戒骄戒躁。”王据道,“大公子功勋卓著,德才兼备,经过骐陵一役,在军中更是威望独树。丞相病重之后,军中唯大公子可服众,故而当上大司马。然则大公子年纪尚轻,根基未稳,而无论朝中还是军中,治人者,士族出身居多。大公子令孝廉破格之事,已使得士族诸多不满,如今文稹等人借题发挥,只怕人心倒戈,大公子危矣。”

我默然。

嫁给魏郯许久,他在我面前总是独当一面,朝中的纷争,他也从不与我多说。心跳得很快,虽然从王据这里探究到了一些情势,可我心中的忧虑却更甚。

“以王公之见,夫君长处乃在军中?”过了会,我问道。

王据颔首:“大公子长于武事,魏氏根基亦在于雄兵。然要治得天下,兵谋之外,还需权谋。”

这言语意味深长,我了然,看着王据,向他深深一礼:“多谢王公提点。”

王据一讶,忙还礼:“夫人客气。

烛火

作者有话要说:7.16修改,今天就更到这里,后面的还没有定稿,更新时间视这几日忙碌情况而定。。暑假,你在哪里。。

当夜,魏郯很晚回来。

阿谧已经熟睡,我仍然在房里坐着,用油布擦拭魏郯的皮甲。

“还未歇息?”他诧异地说,才进门,就带入一股浓重的汗味。

我笑笑,问他:“夫君用过膳了么?”

魏郯颔首,看看盔甲,走过来:“擦拭做甚?”

我道:“妾无事可做,见这皮甲摆了许久,便取来擦擦。”

魏郯弯弯唇角,在榻上坐下来。

“这是何物?”他看到案上的一张纸,拿过来看了看,念道:“城北五柳里宅,三进,中庭二分,一堂五室。城西竹叶巷,两进,中庭三分,一堂七室……”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夫人在府中住腻了,欲另择良居?”

我莞尔,将那纸拿过来,道:“妾确要择一处宅院,不过并非自己要住。”

“哦?”

“夫君可知贾昱?”我问。

“贾昱?”魏郯讶然,“先帝时的太常贾昱?”

我颔首:“正是。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妾近日闻得他有意从塞外回来,欲将其接至雍都,颐享晚年。”

“哦?”魏郯看着我,目光微亮。

贾昱之名,别说魏郯,这普天之下,只要不是聋子,大概没人不曾闻得此名。陈留贾氏,乃鸿儒之家。贾昱家学深厚,满腹经纶,年轻时即为博士,中年任太傅。先帝时,他亲自修订儒经,镌刻立碑于太学,天下士人纷纷前往观摩,每日车辆竟有千乘。除此之外,贾昱书法、辞赋亦出类拔萃。他自创“贾书”,字体劲若蛟龙;曾作《清虑》、《怀远》等十几名篇,公认为当世辞赋之翘楚,而后人无出其右。

贾昱的学生不多,十个指头已经能数完,我父亲却是其中之一。能当上贾昱的学生,是我父亲毕生的骄傲,而学问也是政敌们最不敢指摘父亲的地方。

虽然声名盖世,可是贾昱的人生并不平坦。他性情有些恃才傲物,任太常之时,与卫尉黄参、大鸿胪潘融有隙,又多次面刺先帝之过。黄参、潘融使人在先帝面前摆弄贾昱的诗句,指其暗讽先帝,先帝心中恼怒;不久之后,有人告贾昱强占民田,先帝命京兆尹彻查,贾昱性情清高,在殿上驳斥之后,辞官而去。

傅氏蒙罪的时候,贾昱曾出来向先帝求情,先帝没有理会。后来何逵乱政,为了粉饰太平,请贾昱再任太常,贾昱辞而不受,为了避开何逵,竟遁出了塞外。而如今,一晃几年过去,贾昱听闻中原已经安稳,而他也感到自己日益渐衰,便有回乡之念。

这消息我是从李尚那里听到的。由于父亲的关系,李尚识得贾昱,对他敬重有加。陈留的贾氏故地早已毁坏,李尚便想出钱资助,将贾昱接来雍都。

我懂事的时候,贾昱已经不在长安,而父亲的故人,总让我有物是人非的伤感,我一向不热心结交。原想着,就算贾昱来到了雍都,我不声不响地去见一见就算了,但是今日见了王据,此事就变得非比寻常。

“夫君之意如何?”我看着魏郯的神色,问道。

魏郯看着我,神色无波。

“听说今日王据来过?”

我没有打算瞒他,也瞒不了他,颔首:“正是。”

“朝中之事,夫人不必管。”魏郯将那张纸放回案上。

“妾无意管朝堂上的事。”我把纸拿回来,道,“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如今他在家乡已无处可去,妾就算动用嫁妆,也定要照顾他。”

“嫁妆?”魏郯眉毛一扬,目光玩味,“哦,夫人还有嫁妆。”

我不理他,自顾地下榻:“妾明日就去将嫁妆首饰都卖了,把宅院定下,再雇些走关外的商旅。”

还没走开,魏郯伸手来拉住我的手。

只听他叹口气,缓缓道:“夫人不必劳顿,我明日命人去办便是。”

心中忽而亮堂,我回头,魏郯无奈地看着我,弯弯唇角:“贾先生乃当世鸿儒,朝廷招纳贤士,乃求之不得,岂敢麻烦夫人。”

接贾昱回来的事,我当然也有私心。塞外到雍都何止几千里,这年头路途安危难测,就算是走熟了路的商旅,托他们带个人回来,价钱也至少要两万。虽然李尚每每来信,告知我的盈余加起来很不少,可是做五万钱的生意投十万钱都是正常的,花销少些总不会错。

我得意洋洋地给李尚去了信,慷慨地告诉他,贾昱的事魏郯包了。

李尚的回信也很让我满意,蔡让以延年堂的名义去同太医署做买卖,如果能成,那是四万四千钱的大买卖。在信里,李尚也提到了南方梁玟,倒不是关心国事,而是他原本想托马奎打听海路,从荆州等地进些南方药材。不料从春天起,南方就大旱,一些水道竟然行船不得。

我听到这个消息,亦有些吃惊。去过一次南方,我也知晓些荆州和江东的状况。梁玟和吴琨,虽联合起来能对抗雍州,可却是凭着南方的山泽地利,论人数、论钱粮,则根本不是雍州的对手。

而如今这般大旱,粮食必定欠收,即便对于刚刚得了江东的梁玟,这也是一件紧迫之事。魏傕新病,魏郯新掌大权,梁玟会不会趁着这间隙,一鼓作气攻往北方?

魏郯又是忙碌整日,回来的时候,他看看阿谧,我就推他去洗掉身上的汗腻。

待得他穿着一身薄衫进来,我正在镜前梳头,魏郯在后面占了一会,俯身将我抱起。

“阿谧在睡……”他的吻缠绵地落下,我推推他。

“嗯?”魏郯将我放在榻上,抬起眼,“去外间?”

我脸热,嗔怒地捏他一下。

魏郯低笑,用力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颈间深深吸气,却没再动作。灯烛的光焰在榻旁微微摇曳,我看着那里,将手指轻轻抚摸在他的头发上,从鬓角到脖子根。

“今日去了何处?营中?”过了会,我觉得热了,离开他,跟他闲聊。

“嗯。”魏郯一只手臂曲着,枕在头下,“过两日,我要去新安。”

“新安?”我讶然,不禁坐了起来。

“有何讶异?”魏郯笑笑,拉我,“躺下。”

我枕着他的肩头,想了想,道:“可舅氏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新安很急么?”

“嗯。”魏郯的声音有些沉,“梁玟在新安建了水寨,当是有所意图。”停了停,他说,“父亲那边,夫人在府中多多照顾。”

我颔首,没说话。

照不照顾,其实是废话。如今的魏傕,已经病得十分虚弱。他每日醒着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家人扶着起来坐一会,没多久,又要躺下。郭夫人也只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去伺候,倒是任姬,大着个肚子,整日待在魏傕房中,哪里也不去。

阿谧离不开我,魏傕的房中有病气,我也不能带着阿谧逗留许久。也只有在每日他醒着的时候,我带阿谧去给魏傕看看。

我有些担心,魏傕这般状况,魏郯要去南边,总让人觉得心底不踏实。

“怎不说话?”魏郯发觉了我的沉默,问道。

“说什么?”我反问。

“夫人不舍得为夫……”魏郯凑过来,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又来了。他的气息很热,贴得近一些我都想冒汗。不过,对于他的亲昵,我越来越不会抗拒,他的吻、触摸、喘息、心跳都像带着难以言喻的巫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会忘记身处这世间的许多烦恼。

不过,我仍然有杂念。

“阿谧会醒……”我无奈地从他的深吻中挣脱出来,提醒道。

“嗯?”魏郯抬起头,深黯的双眸瞥瞥阿谧那边,浮起一抹笑。“那去澡房……”他声音低哑,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来,朝门外走去。

魏郯去新安乃是巡视,盔甲刀剑都是要带的,南方天气溽热,汗衫要多备些,一些驱邪正气的常用药也要备好。

第二日,我困倦地喂过了阿谧,坐在榻上将该带的物事都收拾起来。

“夫人乏了便去睡吧。”阿元见我神色,抿唇轻笑。

我瞥瞥她,只作没听见。

魏郯那个流氓,昨夜,阿元和几个家人还在庭中。他们以为出了什么事,上前来问,魏郯理也不理,直接进了澡房,把门关上。温水还有现成的,魏郯倒到桶里,然后……

我的脸发热。我脸皮薄,尽量忍着不出声,可是魏郯皮厚得像城墙,还哄我说什么“放心,他们不敢听”……出来的时候,庭中果然没了人,可是第二日起身,我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暧昧。

不过,我还是觉得回味无穷。完事之后,我靠在他身上,想到他没多久又要走,觉得十分惆怅。

魏郯离开雍都的时候,场面并不隆重。他带走了新训的水军、精锐的谋士,还带走了魏安。城楼前,出征的队伍队列严整,宛如棋盘。

“兄长一路平安。”魏昭置酒道旁,向魏郯祝道。

魏郯接过,道:“父亲与家中皆托与仲明。”

魏昭微笑:“兄长放心。”

魏郯将酒仰头饮下。

我抱着阿谧立在一旁,许是魏郯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阿谧一直盯着他看。这些日子,她与魏郯处得很熟,见魏郯望过来,她一只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另一只却朝魏郯伸了伸,似乎想要他抱。

“别闹。”我轻声道,将她抱紧些。

魏郯看过来,严肃的脸上浮起一抹柔和。

我看着他,弯弯唇角。

“告辞。”魏郯收回目光,向魏昭等人一颔首,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头盔带上,大步朝车驾走去。

将官军曹喝令整军,马蹄声纷纷,旗帜猎猎。

阿谧好奇地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曾被嘈杂声吓到。我一语不发,望着那身影随着洪流般的队伍离去,被旌旗、戈矛与尘土遮去。

“夫君不去新安好么?”那夜,我倚在魏郯身上,轻声道,“或者带上妾与阿谧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