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夜里,丫鬟们在稳婆的指点下扶着二夫人又是走又是蹲,房里几乎转过来完了,最后一摸,孩子的头是转了点,可那种程度想顺产生下来,简直是杯水车薪。刘氏嘴唇咬的全是血丝,贴身丫鬟捏着丝帕沾了蜜水儿往她唇上抹,咬着牙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

李氏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吃过苦没错,可均算得上顺顺当当,按理说女人后头几胎比头胎好生的多,怎会想着前几胎没事,眼下却死都生不出来。

这生孩子不是别的病症,何太医在厅里坐着没动,补气的方子他已经开过让人去熬了,论起胎位不正,他确实没有产婆经验老道,这个时候想帮忙都无能为力。顾家大爷接连又请来几位产婆和女大夫,进屋看完均是摇头,话还不敢说的太满,意思却到了,时候再耽误下去怕更危险,让家中长辈赶紧做个决断,保大还是保小。

顾青竹一听心便凉了半截,虽说顾同山夫妻常年在泸州居住,自己从小和他们没打过太多交道,可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在的,家人遇上这种厄事,心里头真像被银针密密麻麻扎过一遍,偏偏连帮忙出个主意都不能。

她没敢愣太久,转身问颂平要了仁丹,颂平应了声正要去厢房取,那边傅长泽拿着药瓶子直接递给她,嘴里道:“多看顾着老祖宗。”

傅长泽样貌清正,如今仅存的那点儿少年稚气也被磨了去,整个人像是青松翠柏,站在那里眉眼柔和的瞧着自己。

顾青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到底是接过来颔首道:“谢谢长泽哥。”而后拎着铜壶倒了些温水在杯里,端着给祖母喝下,在塞她嘴中一粒药丸。

老太君含着仁丹,任顾青竹帮她按了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下了决断:“自然保大,我们顾家万不会做那种弃母不顾,亏损阴德的事儿。”

这结果哪个愿意瞧见?一屋子人谁都没开口,旁边伺候的丫鬟更大气不敢出,顾青竹眼圈儿都是红的,这时候管家却老请了她,说前院有人找。

白日里来探望的人家都是坐了坐便走,卢家夫人连口茶都没喝,怕忙里给他们添乱,放下东西让俩个机灵的随从留下递个信儿。入了夜更不方便,顾青竹想不出谁会挑着这时候打扰,提着精神出了门,待打听到竟然是沈靖拜访,难免愣了愣。

顾府前院的正堂。

顾青竹从后门进去,绕过屏风正瞧见站的笔直的沈靖,厅里还有两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客座上是位年逾半百的老妇人,衣裳是寻常料子,但浆洗的干净,浑身上下找不见丝毫褶子,耳垂肥厚,长的一副福泽深厚的面相,在她身边儿还站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头顶扎了对儿羊角辫,笑起来很是讨人喜欢。

“沈公子。”顾青竹听沈昙说过,沈靖祖上跟随老国公征战四方,曾经被国公爷救过一命,因着本就是孤儿不知姓名,后来魏国公建功立业,便为报答改为沈姓,世代侍奉沈氏子孙。

沈靖自小习武,学不来文人作揖的架势,单欠了欠身,将座上的老妇人引荐给顾青竹:“顾姑娘,这位是开封府尉氏县周氏,善于接产,我家主子吩咐过若有需要,让我将她带来贵府看是否能帮得上忙。”

顾青竹怔松好一会儿,看的那老妇人也有些紧张,站起来朝她行礼,好半晌,她才想起来问了沈靖:“你说是沈大哥找来的?他可是已到了汴梁?”

“临行前公子除了吩咐要保护您安全无虞,也说了其他一些事。”沈靖摇头,随即解释道:“顾二夫人乃公子师母,生子这种大事,连贺礼都是预备好的。”

沈昙凡事操心惯了,与沈靖交待过的事情不少,刘氏生产便是其中一条,魏国公是平民出身,国公老夫人认识的稳婆女大夫好些出自乡野,平日接产机会比世家请来产婆多的多,有时候产妇家中贫寒,别说参片,有碗有糖水母鸡汤喝就不错了,遇见棘手的情况也多,多个人瞧上一眼总是好的。

心仪的人如此关照自己家中亲人,顾青竹心内满满的熨帖,可这稳婆大夫不比旁的,她信沈昙却没办法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做主的还是长辈,稍有差池就是一尸两命了。

顾青竹转头打量着那位老妇人,犹豫着开了口:“请问胎位不正的情形,您可能瞧瞧?”

那周氏曾经为魏国公府上女眷接生过,知道点世家的规矩,不懂装懂的事给她胆子也做不来,但该有的底气不能失,牵着小姑娘谨慎的回说:“小姐只说胎位不正,老妇虽曾经碰过类似的产妇,不过到底什么样儿还得亲眼看才能说。”

话说的在理,顾青竹对此一窍不通,既然有能人上门,便先带着去见见祖母再做定夺。

老太君见着这位老妇很是意外,顾青竹将她的来历略略说了说,沈昙为人怎样,别人不知,老太爷却有了解,眼下已做了保大的决定,但机会在前都想试上一试。

周氏跟着去了里屋,那边稳婆还没来得及动作,保大也要刘氏有力气才行,折腾大半天,她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似地,疼的连声儿都喊不出了。李氏急的团团转,让厨房下了乌鸡汤面端过来,正亲手一口口喂到二夫人嘴里。

刘氏感觉到孩子保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脖子里头沾的哪儿都是,声音小的都快听不见:“大嫂...帮我保了孩子,要保孩子。”

李氏红着眼儿挑起面塞到她口中,怕太伤她的心,说一半儿咽一半儿,鼓励道:“瞎说什么,菩萨保佑的母子平安,便是...便是真的不好,你也不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明元还小着呢,不为别的也要为他想想!”

刘氏惦记膝下几个孩子,哽咽着将面吃了下去,好容易身上恢复点气力,前头丫鬟突然带了个老妇人进来,待弄清楚来历后,老妇也未多说,在脸盆子里头洗了手,外头披了件干净袍子,这才凑到床前给刘氏看了看。

这同行人,一出手便能看出点斤两,李氏见身后稳婆没说什么话,心里便有些放心,低声问了句:“怎么样,可还有的余地?”

老妇面色也不怎么好:“我可以用针再试一回,如果还不行也不能拖了。”

厅里圆桌上的饭菜都热了两遍,没一人肯动筷子,自家人倒也罢了,傅长泽和沈靖也不吃,顾四爷便客气着想领他们去别的屋里垫垫肚子。

就在全家等着焦急不行的时候,四夫人忽然从里头脚下生风的跑来,眉眼俱是喜意:“父亲母亲,二嫂生了,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沈大虽远在外头,但神功了得,一出手就救人于水火,

放假回去上班便连轴转,只有晚上到家才有空码字,这几天更新时间估计还是在夜里12点左右,小仙女们多包涵,我尽快甩开裸奔的帽子,就能定点更新了。

第92章第九十二回

刘氏这胎生的可是让众人胆战心惊。

若非周氏老妇人最后关头扎下几枚银针,推动孩子别别扭扭在腹中倒转了些,这会怕还在强灌那打胎的苦药,受苦受罪。老太君叹了几叹,合十念佛,老太爷则当晚便让明奕、明元去了祠堂,为自己母亲多上柱香。

孩子出生时憋闷时间久,啼哭的动静跟猫儿叫似的,但身子骨还未见虚弱之症,第二日晨里,何太医给小公子查了遍,确定没其他问题,一家人才算真正尝到了添丁的喜悦。

高兴归高兴,老太君却没忘记这次的功臣,周氏老妇在内房直直照看到晌午,被丫鬟请出来在客院换洗休整一番,用罢饭食由老太君亲自见了见。

老太君对她感激不已,竟有些不知如何答谢好了,按着城里请稳婆的酬劳翻了三倍,才停下嘴笑道:“我光顾着说了,你若有甚其他需要,尽管与我说来。”

要说这周氏老妇虽出身不高,见识可不低,不是那种凭功劳就狮子大开口的人,当即弯腰行礼道:“这酬劳已经够多的了,多谢顾老夫人。”

老太君想了想,仍觉的单给银子未免礼薄了些,转眼看见她身边的小姑娘,倒有了主意,派人去挑出一小匣子香膏珠花之类的玩意儿,也没多贵重,像她这样人家,莫名收到太多钱财容易引起是非。

小姑娘抱着匣子高兴的很,周氏老妇见状没再推脱,心里头感叹这书香世家为人处世果然不同,又道过谢,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下和老太君道:“老妇还有一事禀告,贵府二夫人这次生产艰难,如果不是之前稳婆处置方法得当,老妇最后扎那几针也是万万不顶用的,另外是...”

功劳不揽在自个儿身上,老太君更对她刮目相看了,见她吞吞吐吐,笑一回道:“但说无妨的。”

老妇人遗憾道:“二夫人出血不少,这宫内也收了不小损伤,日后怕难怀上子嗣了。”

顾青竹一直在旁边陪着,心内难免咯噔一下。

世人眼中女子延绵子嗣是项重责,这事儿换做旁的洒脱之人,倒是容易接受,可刘氏性格温婉如水,对世俗观念传统的很,若知道,怕一时拐不过那个弯子。

闻言,老太君眼中流露出悲色,也就一瞬,随即摆摆手道:“如今她儿女双全,膝下孩子俱是听话孝顺的,只要日后身子健康,这些都是随缘。”说着叮嘱屋里伺候的丫头嘴严着些,此事不得外传,免得影响刘氏月子里的心情。

府上有喜,李氏忙着给汴梁城沾着亲戚的人家送红贴,邀请来府上参加孩子的三朝洗儿,由于孩子出生艰难,顾家怕人多程序繁杂再把人折腾病了,所以倒没大办,随着帖子给每家送了喜蛋,图个吉利。

程家、卢家必在邀请之列,卢玉怜在府上待嫁憋闷了几个月,正是花香草青的时候,别的闺秀出城赏游别提多惬意,独她每日秀衣学礼,连厨艺都不能落下,苦水存那么老多没处倒,这回可寻到机会了。

这日天气晴好,顾府大门吱呀的被推开,门房拿着鸡毛掸子从上到下用心扫了遍,连房檐下头的红灯俱是崭新干净。

顾青竹近两日帮着李氏准备洗三宴,便是从前筹备的齐全,事儿到眼前还有这样那样没顾到的地方,不过忙起来,倒省得她将心思全搁在荷花宴的愁人事儿上。祖母那边尚且瞒着,祖父和顾同山当日就知道了,可好坏总要过了洗三再提。

另一边,泸州许家家主许芸到了汴梁,她商铺下的贩盐生意每年都要向州县官府购得盐引,才能凭此做买卖。而今年立春,朝廷又立下新规,在施行‘盐引制’的同时,招揽势力雄厚的商人封为皇商,以后直接同户部接洽,不用走州县那环节,获得的资源能更进一层。

许芸这趟便为了争取这机会,在京师置起院子,安顿好后派人到顾府递了信,正是顾二爷托她捎来的。

顾同生在信中给自家孩子提前拟了名字,若生的是男孩则取衡,女孩名敏。

这信来的不早不晚,刘氏抱着孩子喂奶,笑着‘衡哥儿衡哥儿’的逗他,卢夫人和卢家姐妹站在床边瞧罢,便先去前头花厅等着开席。

请来的都是亲戚,人不多,满打满算三张大桌便够了,顾青竹坐在卢家程家这桌当陪客,程瑶眼瞧着要嫁到顾家,这未婚男女要遵着不见面的规矩,这天就没过来,但亲手缝制的小兜小袜俱送到了。

凑到一桌的几位夫人相互寒暄着聊天,卢玉怜终于不用扮那矜持闺秀,塌下腰板儿一把抓顾青竹的手腕,一双杏眼瞪的极大,满脸八卦的急急询问:“你怎的连我都瞒,和赵三公子好上了居然不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青竹心知过不了她这关,却没想到在酒席上卢玉怜就绷不住了,一口茶刚咽到嗓子眼儿,被这么一吓差点呛着,用帕子掩住嘴,背过身咳嗽好几下,眼里头都被呛出了泪花:“什么时候都没有,我和他清清白白。”

卢玉怜哪里会信,以为顾青竹害羞了,点了点她鼻尖咂嘴道:“跟我还不好意思?外面可都传疯了!我这被拘在家里的人,都听说赵公子为你同五皇子针锋相对,跳了那金明池摘荷送佳人,虽然荷花最后给皇后娘娘了,可意思却明白的很呀。”

顾青竹想张嘴反驳,可琢磨着卢玉怜说的话,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赏荷宴上风来横祸可不就是那样子么,于是蹙着眉叹道:“明面上没错,可无论是赵公子还是五皇子,我都没什么多余的想法。”

这回轮到卢玉怜吃惊了。

赵怀信在金明池荷宴的举动,可谓本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王青亲口向圣人表示对瑞和县主有好感,前提是圣人没吐露有意将李淑许配给哪家公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轻人情之所至并无过错。但赵怀信不同,圣人言语中有意将顾家女牵线给五皇子,他偏偏还从中作梗同皇子争抢一番,抛去胆魄决心不提,这简直公然拂了圣人的面子。

名满汴梁的赵三公子,多少闺秀想尽办法留住他,都没获得一言一句的认可,人家就仿佛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怎么抓都抓不住。

结果就是这个人,在大庭广众下不惜冒着得罪圣人的风险,也要表露心迹,将心仪的女子护在手心,城中茶馆中说书的连夜编纂出了催人泪下的段子,转眼三天,早中晚的轮流演说,来听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成为京师当之无愧的热门话题。

卢玉怜听小道消息听的津津有味,在她看来,赵怀信能这么做,肯定是同顾青竹有情分的,否则怎可能多管别人闲事儿?

“那到底怎回事?”卢玉怜也有点懵,和卢玉阁对视一眼,均摸不着头脑:“赵家不是都向你家提亲了么,难道是谣传。”

大约是最近受的惊吓太多,顾青竹闻言只呆了呆,给自己杯中又斟满了茶,喝下两口缓缓才道:“外头怎么说的?”

卢玉怜瞅瞅桌对面夫人们正谈的尽兴,压低了声音:“前段你下泸州找姑父,赵夫人不是来府上拜访多次么,原先还有人议论着赵家为何同你家这么亲近,我以为还是救明卓那回结下的善缘,两家走动多便没留意。如今赵公子这么一说,还不清楚的很,都议论着你们两家连喜事的日子俱订了。”说罢尤觉得不够,又补了句:“真是有鼻子有眼的,连我和你这么熟都找不出反驳的地方呢。”

顾青竹眉头未松,沉默半晌终于和卢玉怜交了底,人家倒是看的很开,还夹了块鱼饼给她,笑嘻嘻道:“你也别愁了,让我说,这有人追着抢总比没人理的强,反正是他赵家主动提亲,同不同意是咱们的事儿,谁能置喙半句!而且,说句实在话你可别多想,皇家那地方说着好听,什么太子妃皇子妃,将来便能做王妃又如何了?还不是为着侧妃妾室闹心,肚量大吧心里憋屈,肚量小吧,人家说你没有贤德善妒,总之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倒不如图个美色好。”

“前面说的那么靠谱子,我还以为姐姐要嫁人了,想的就是不一般。”顾青竹颇为无语的瞧着她:“原来重点在最后呢。”

美色误人,卢玉怜倒是个实诚的。

碧绿色小碗里头洗三面做的很是鲜美,面条被擀切的细如发丝,配上香菇青菜丝,用的鸡汤做汤底,开胃爽口。顾青竹对面食情有独钟,平时还要回一碗的饭量,眼下连半碗都没用完,一顿饭吃的少滋少味。

收生姥姥由周氏担任,女眷们在用过饭后由李氏招待着来到二房的花厅中,正面靠墙设了香案,上头供奉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元宵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的小米,桌上茶盘里摆了桂圆、红枣、花生什么的,求多子多福。

塌上放的铜盆,里头是槐条、艾草熬的热汤,时辰差不多便由老太君头个拿着木勺往里头添了清水,各位长辈依次走一回,盆里头水凉热刚好,一些贴身的钱币也被仍了进去,添盆过后,收生姥姥抱起衡哥儿就着热水给他洗起澡来。

顾明宏亲事临近,府上好些管事仆从专门负责操办婚事,洗三则用了另一批人,这一整天下来忙的是人仰马翻。

傍晚,顾青竹和父亲他们用了晚膳,张姨娘带着明卓去暖香斋做晚课,屋里头没旁人,顾同山见闺女频频走神,心知她为何事烦恼,便开口问了。

药刚煎好,顾青竹端着砂锅将药汤倒进瓷碗里,想了想,便把自己想法和父亲讲,总而言之,皇家和赵府她均不愿进的。

结果如此一说,顾青竹才知道原来在京兆府时,沈原将军便和父亲提起过亲事,只不过这成亲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同山心里有数不假,看中沈昙当自家女婿也没错,但该有的规矩还要有,总不能沈昙人还没回来,咱们反倒登门去和魏国公府谈这个。

尽管仍改变不了目前状况,顾青竹还是长长松了口气,起码她和沈昙的事有长辈认同了,好事多磨,只要有盼头,中间路再难走她都不怕的。

八月乡试,开封府各地郊县的学子提前许多日纷纷入了城,客栈饭馆人满为患,连平时名不见经传的小户院子,都能被人寻到付了租金,临时作为落脚的地方。

初八是秋闱提前一日入场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挤满了赴考的学子,排着队等待着。科举大事关乎国策,兵将把贡院四周围的严实,闲杂人等均绕路而行,便是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骏马飞驰而过。

从马上下来的公子眉峰紧蹙,即便沿途风霜疲倦,那张俊到极致的脸依旧不失风采,他眼神淡淡一扫,队伍末尾的几人竟不约而同的缩了脑袋,有种被锋利的刀刃架在脖间的诡异之感。

一连数日不分昼夜的赶路,沈昙终于是在最后关头赶到了汴梁城。

第93章第九十三回

秋闱分三场考试,每场三日,两场之间可休息一日,贡院不比家中书房厅堂,吃喝睡都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进行,一场下来精神便疲倦的紧。

饮水贡院有备,几把铜壶放在檐下小炉上烧着,这个时节喝些冷的倒也舒快,如若口渴,禀明监考打上一壶,而吃食碟碗却要自个儿带进去。簪缨子弟带的均是拿些易于饱腹的精致茶点、面食,沈昙千里迢迢归京,城门刚打开便直奔贡院,哪里来得及备那些个,商陆给他的包袱中只有半夜在南屏镇落脚时,让店家赶制出来的胡饼酱肉。

时辰一到,两个兵将躬身将贡院朱门合上,门前送考的仆从家眷徘徊了会儿,直到鸣钟开考时,才陆陆续续散了开,商陆垫着脚尖张望几眼,接着牵过沈昙的坐骑,自己则骑着马慢悠悠往魏国公府行去。

陕西路私卖军械一案彻查未果,冯天富一口咬定大营副将就是上家,且拿出信物为证,那信物乃这位副将祖父去世时留下的玉佩,后传给父亲叔父二人每人半枚做个念想,待传到他手中后正好合二为整,平日放在军帐箱中存着,偶尔才会拿出来看看,直到冯天富供出始末,他才发现玉佩竟少了一半!

若是人栽赃陷害,内贼可是出在了自家门口。

沈昙在京兆府又呆了半月,几乎将副将麾下将士查了个遍,依旧收效甚微,对手显然有备而来,如此大手笔,恐怕是汴梁城这边的重臣按捺不住出手,想以此断了沈原将军顺藤摸瓜的决心。

自家侄子还要科考,沈原急于查案没错,但沈昙前途更为重要,于是乎派人准备车马,硬是连人带行礼把他赶出了西北大营,派一队亲兵护送着赶回京城。

按行军脚程,沈昙出发算得不晚,回府还能再歇上两日,可人算不如天算,半道在山间遇到暴雨滑坡,官道也被殃及堆满了泥石,一百多名杂役赶工三日才算重新通了车马,待他到南屏镇时,已是临进场的前夜。

夏日来南屏山避暑的游人不少,又遇上三年一次的秋闱,是以小镇上百姓摩肩接踵,大小酒肆店铺灯火通明。沈昙带着商陆和二十多名亲兵,普通的客栈却容不下那么多人,夜里城门已关,镇上能落脚的地方有限,便分散着去不同客栈住宿。

他对吃住不甚在意,只选了小镇以北,距城门最近的那家定下客房,大堂稀稀拉拉坐着几桌吃夜宵的客人,商陆跟在沈昙身后下着楼梯,边揉着酸痛的脖颈边嘟囔道:“这呆在京师久了的确不好,原来急行军那会儿马不停蹄的折腾半月,也没见什么不舒服,哪像现在,浑身像散了架似地啊。”

沈昙面无表情的睨他一眼,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那还不好说?改天我拟封信与四叔,让你去西北大营再操练上一年半载,如果嫌远,在城郊找出个把兵营将你塞进去也不难。”

“哎呦我的公子!”商陆单嘴上感慨下图个痛快,怎会自找苦吃受那个罪,赶忙颇为狗腿的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送到沈昙手上,讨好道:“您可饶了我吧。”

沈昙摇头笑了笑,捏起杯子正要往嘴前送,隔壁桌儿上几个年轻公子的笑谈声钻入他耳中。

观那些人衣着打扮,大概是城中殷实商户府上的小辈,结伴来南屏山打猎游玩的。这世家公子和商家公子,在服饰上可称得上大相径庭,出身高贵的人家崇尚君子如玉,讲究衣裳佩饰相互呼应,锦衣戴玉,素衣则会在腰间多配些物什,而商户却要显露自身富足,尽可能的华服重配,有时腰带上系的东西比姑娘家还甚,对面几位便是如此。

圆脸微胖的公子喝了口酒,敲着碗打断对面青年的喋喋不休,咋舌道:“你那点手段太粗鄙,也就咱们之间说说罢了,出门可别大肆宣扬丢那个人。”

对面青年正说自己情史说的起劲儿,被迎头一棒当然不快,当下哼了声道:“我粗鄙?那你小子倒是说说,什么手段高雅脱俗入得你眼。”

圆脸微胖的公子夹了颗花生嚼起来,一副朽不可雕也的神情看了他:“这还用我说?这汴梁城对付女人段数最高的自然是赵三莫属,人家可是万花丛中过,片花不沾身的,哪儿像你,采个花还能被刺扎了,丢人也!”

“切。”青年一听赵怀信的名号,底气不足的摸了摸鼻子,须臾回嘴说:“那又怎么了,好歹老子以后能左拥右抱,赵怀信也没几天自由了,顾家什么门第,娶了顾七娘可不就上了层枷锁,还谈什么其他。”

旁边一直大口吃肉的男子听到这,好奇的抬起头,拿起布巾装模作样的抹了嘴道:“说起这赵三也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从前不是对女人婚事唯恐不及的吗?这会儿倒好,公然为顾七娘下金明池捞荷,婚事还都定下了,难道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微胖圆脸的公子嘿嘿笑了下:“我看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没了他独占半壁江山的美人儿,倒是件好事。”

赵怀信一日不定亲,城中闺秀贵女便多盼一日,官阶较低的倒还罢了,飞上枝头那种梦也不敢做,能门当户对的那些姑娘,可有几个硬扛着不许家中议亲,一门心思的想嫁入赵家大门。

那边笑声连连,商陆大张着嘴都不知如何反映好了,满脑子都在想这些混蛋流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公子公子。”商陆反映极快,用身子挡住隔壁那桌子,僵笑的为赵怀信舀了碗汤:“汴梁城这流言向来喜好空穴来风,决计不能相信的,别的不说,顾姑娘您可不能不信!”

沈昙将凉茶喝的见了底儿才放下,若细看,能发现他指节因太过用力都发了白,眉色阴沉的盯着桌面,对商陆的话毫无反应。

心上人是如何人品,他自然心中有数,可赵怀信对顾青竹虎视眈眈已久,在京兆府时便隐隐觉察到有什么后手,如今想来懊悔不已,哪怕留顾青竹在那边多呆些日子,自己也应该同她一道的。

而听方才那些所言,似乎也不单是赵怀信耍手段那么简单。

沈昙不过片刻便猜出其中关键,推波助澜的节点,怕就在金明池酒宴上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夜闯城门的冲动,外头传言凶猛,也不知青竹一人是如何难熬。

但最后理智终究胜了冲动。

别说这个时辰进不去顾府大门,便是进去了,他也不想用这等琐事再添顾青竹烦恼,查清楚解决掉才是要务。

“商陆。”沈昙又扫了眼隔壁桌的几人,继续道:“去后面找店家打听清楚。”

商陆擦了擦冷汗,确认过自家主子没有徒手劈桌的冲动,三步并作两步的去寻人探消息去了,大概是太出名,随便找个人便能兴致勃勃的讲上半天,商陆听的脑袋都大了,去掉一听就是茶馆里头几文钱一段的故事,剩余的大都能对上,斟酌着向沈昙回禀。

沈大公子眼神愈来愈冷,周身甚至散发着应对敌军时的滚滚血煞之气,那只不幸被捏在指尖的薄瓷杯也不能幸免,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尽数裂开在掌心间了。

商陆吓得喉结滚了滚,思考着自己是否应当舍身成仁,拦着公子千万别和那群长舌男子见识,简单踹几脚就好了,万一打出个好歹,耽误明个进场可不值当。许是长期不在军中,沈昙的脾气也敛了些,从桌上卷起两张饼,再没说什么的径直往二楼踱步而去。

此时,贡院隔间中坐着研磨的沈昙收起思绪,再将考题研对一遍,胸有成竹的执笔下落。

答应过她一举夺魁,说到便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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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宏也是头次下场,顾府并没劳师动众的派人送考,仅伺候他的书童随车到了贡院,马车约定俗成是不得入贡院门前街道的,是以书童在将四少爷送进去后,在外面树下寻了处相对清静的地方,等敲钟开考再走,期间便看见了沈大公子一路风尘而来。

返程后向老祖宗复命,书童口齿伶俐的说:“四少爷路上又多用了块水晶糕,包袱中文房笔墨和吃用的,小奴又检查一番,没有遗漏的,途中也顺顺利利,还请老祖宗放心。”

老太君歪在软塌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氏母子均安让她放下不少心,食量也大了,顾青竹早晨过来请安,让后厨送来个滚圆的西瓜,切成小块放在盅里,在用小勺一点点榨出汁水,配在熬好的牛乳里头给祖母喝。

“那边好。”老太君让丫鬟摸了块银裸子作为打赏,笑盈盈道:“最近你便勤快些,多往贡院跑跑,煮余下的猪蹄也没剩着,你们拿去分食了多加道菜。”

猪蹄寓意着金榜题名,几乎各个府上都要提前卤一些,让小辈带进考场,同锅剩下的若分给下人,可是不得了的赏赐,家仆也希望自家孩子机灵懂学,沾站喜气。

小书童腼腆道了谢,而后又道:“小奴回来时,还见到魏国公府沈大公子入贡院了,不过似乎是从城外方向直接进去的。”

沈昙记挂师母生产,引荐的一位稳婆顶了大用,老太君对此念念不忘,洗三宴刚办完,就合计着让李氏代表顾家再去趟魏国公府道谢,而对于老二收的这徒弟,已经当做自家小辈看待了。

“他回来了?”老太君抚掌叹道:“这孩子也是,想来路上估摸着遇上些什么事儿,这紧赶慢赶的去考试,身子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顾青竹心念微动,夜里辗转难眠的困倦一扫而光,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承上启下,简单将沈大办的事情和听说传言的反映交待下,顺便埋些剧情线。

咳咳,小天使们主意,虽然沈大回来了,但是吧...好事多磨,两人订婚还有的磨哟。

第94章第九十四回

分不清楚从何时起,沈昙对于她来说,便如那渔船归的港,倦鸟儿回的巢,即使没有通天的本领,在顾青竹眼中也是无所不能的。

“兴许是被雨水泥石阻着路了。”顾青竹当下微笑道:“之前与程姐姐相见,还听说程大人在钦天监最近忙碌的厉害,西边儿雨水不断。”若非如此,临近科考沈昙还一直不回来,她怕要担心的夜不能寐了。

正值雨季,京兆府至汴梁中间一段官道又临近山峦,年年都会有些泥流灾事,不过害处都不大,临近州县官府组织了排障队,遇着什么第一时间前去排害,老太君有所耳闻的,点头道:“怕是没错,幸而你们归的早,不然这会子再走可没那顺畅路了。”

掰扯完几句,老太君预备着起身去后头小佛堂念那佛经,小书童很有的眼色的行完礼退了下去,顾青竹将调制好的瓜汁牛乳端给她:“祖母先将这个喝完再去,凉热刚好,我听何太医说牛乳养生健体,您不喜膻腥味,里头加了些西瓜汁儿,若是喜欢,孙女儿每日给你调点。”

老太君问了半天话,顾青竹在她斜后面的小桌忙手里活计,还以为瓜是拿来分吃的,惊讶的看着碗里泛着淡淡粉色的牛乳,窝心道:“再没你贴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