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笨拙的使用断脐线和剪刀,又颤着手倒提婴儿拍了拍,看那团小东西终于发出洪亮的啼哭,他竟疑心是自己弄疼了他,而非遵照医书所授。

“弟弟…”望着这千辛万苦才来到世上的孩子,紫眠心头蓦然一空——他是他的弟弟,以纤尘不染最无辜的姿态与他照面,此刻,他的心中如何还能有恨呢?

遮住双眼的手沾满血污,还是能感受到泪水的滚烫。

二十四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出生的,他至此方才明白,为何云阳公主对他冷漠决绝,却依旧有一份不易察觉的耐心;为何师父明明身在他人阵营,却依旧体贴养育了他许多年。当陪伴着这个脆弱的生命,历尽艰难,看他不设防的来在自己面前,也惟有回报自己柔软的心,方能不硌痛他娇嫩柔软的呼吸。

如此这般,怎能还有恨呢…

长久被压堵着的心在此刻终于释然,轻松畅快得好象重新学会了呼吸,紫眠察觉榻上佟桐正惊异得望着自己落泪,不禁赧然一笑:“抱歉,我该给他洗澡的。”

暖水釜里的水早已凉却,紫眠掏出一张红色火符,念了咒贴在暖水釜上,须臾凉水便温热起来。他小心的托着婴儿的头颅,用手巾一点点给他洗濯身子。榻上佟桐筋疲力尽,昏睡前眯着眼睛,望了一眼紫眠细心的动作,忽然便觉得无比安心,就此沉沉睡去。

孩子安静的躺在紫眠手中,舒服的受洗。紫眠望了一眼沉睡的佟桐,想起翠英殿镜中自己的母亲,心口已是浅浅的痛。

他的母亲是一场悲剧,如果他能够做到,他只想给她幸福。报仇能带来的只是周而复始的痛苦,自己有理,他人又何辜?用法术超度来消匿仇恨是最消极的,何尝又不是最简单干净的呢?以暴制暴,仇是报了,却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

此刻躺在他手中的孩子,会不会有一天也对他满是仇恨?而他们明明该是亲人。这对母子就好象自己的昨天,他手中的孩子会轮回他的命运,还是拥有新的人生?

暖水釜里的水又开始变凉,紫眠一愣,抱起孩子又往暖水釜上贴了一张道符,以手试探,水却继续凉下去。他一怔,沉默了许久,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报应来了。

紫眠抱着孩子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已大亮,他缓缓笑起来。

曾经他也失去过法力,那时候还丧气的觉得没有道法,自己算不上合格的男人——他又几曾合格过,他一直是个断不了奶的孩子。依赖自己的所学并没有错…但是,该是他长大的时候了。

紫眠回身,望着全然信赖自己的母子,在心中一点点推演自己的计划…

天已大亮,龙白月在燕营中困顿一夜,此刻终于走出囚车,也被松了绑。她与其他女伎站在一起,众人皆神色萎靡,花容憔悴。她还沉浸在昨日的惊鸿一瞥里,惊惶了整整一夜。

紫眠为什么会被燕人簇拥着,还穿了衮服。他便是一时通敌叛国,也难有这样的待遇,难道他早早就有了计划…在他失踪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

宝儿曾替紫眠卜算过——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逆流而上寻找什么呢?往北为逆、叛国为逆、篡位为逆,他求什么?复仇、权势?道阻且长…龙白月便不敢往下再想。紫眠紫眠,你…定要安然无事才好。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自私,但假若可怕的猜想完全正确,全天下怕是都要讨伐他,不缺她用道义去谴责什么——还是顺着自己的私心,将他留给自己,自私维护吧…怕是也只有她一个会维护他了,龙白月绝望的想着。

他若一意孤行,她便陪他,不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真要报应起来,为天下赎罪的人,再添上她一个好了…

几名燕兵打断了龙白月的沉思,他们围着众女伎指指点点,淫笑着大声议论。龙白月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气直冒。这样的身份被送进敌军手里,还能有什么下场,她又不是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

果不其然,女伎们还没有喘息过来,便有几名蠢蠢欲动的燕兵上前拽人。众人立刻炸了锅一样嚎哭起来,躲避挣扎,生怕大祸临头。两三名女伎被拉出来拖往帐后,凄厉求死的惨叫听得人大白天也毛骨悚然,剩下的人噤若寒蝉唬成一堆。

龙白月鼻青脸肿,比其他人都要蓬头垢面一些,因此暂时无恙,她冷眼看着周遭逡巡的燕兵,苦无空隙可供逃跑——这里到底是敌人大营,比之前严密多了。聚众闹事逃跑已经挫败过一次,燕贼必然有防备,何况众人斗志已散,她只能一个人想法子了。

帐后传来衣帛撕裂声,尖叫声越发凄厉,就在众人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不堪,哭得无法自抑时,帐内忽然走出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用蛮语厉声叱骂了几句。就见帐后燕兵衣冠不整的悻悻站起身,脱险的女伎立刻攥着襟口爬出来,飞快钻进姐妹群中,哭得撕心裂肺。

那长官皱着眉头扫视她们,哭声顿时便怯弱下去,众人战战兢兢的望着长官,怕他放任手下凌辱她们。那长官对士兵吩咐了几句,又钻进帐中,众人刚拎起心,却见士兵们都老实下来,改为乖乖看守她们。

“说不定这里也有军纪,看那长官似乎严明…”女伎们松了口气,便有人悄悄这样议论。

龙白月不以为然,她们到底是宫里长大的,未免天真。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那长官责骂士兵时,士兵未见胆怯,而是悻悻傻笑;而那长官扫视她们时,眼光明显也有掂量她们姿色的意思——极可能那长官只是厌恶士兵白天率性胡来,至于满足手下的兽欲,也许他是允诺的。

还是得尽早找机会逃走才行。

中午发下来的干粮是有些馊坏的豆饼,娇生惯养的宫伎们一看见就哭,怎么也不肯吃。龙白月饥肠辘辘,想着逃跑得花力气,狠下心一口口吃起来。豆饼口感木渣渣的,她怕狼吞虎咽更要坏肚子,不得不认真咀嚼,边嚼边淌眼泪,忍受馊坏的豆饼令人作呕的味道。这时候她不得不羡慕起紫眠——其实没有味觉有时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就着木桶喝了几口凉水,肚子很快就胀起来。龙白月举起袖子抹抹嘴,一坐起身就看见周遭女伎目光怪异的盯着她。

她们大概觉得她很剽悍吧?撇开原因不谈,龙白月也觉得自己来这里第一顿就吃得香,的确有点丢人,于是红着脸自嘲道:“其实我进宫前也是苦出身…你们多少也吃一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一名宫伎摇摇头:“不吃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了。”

“不到最后一刻,干嘛要绝望呢?”龙白月望着她们一蹶不振的模样,有点不忍心。

“已经逃了一次了,这就是命…”另一名女伎心灰意冷道。

什么命不命的,她偏不信,龙白月听了来气,一发狠又吃了半块豆饼,差点撑死,一下午都难受得靠在帐篷边躺着。

入夜后燕营里烹羊宰牛,香气腾腾。龙白月使劲嗅嗅鼻子,闻到一股酒味——该死,什么酒能香成这样?她又使劲嗅了嗅,咽了一下口水,心想着饱暖思淫欲,这地方可万不能再待了。

果然燕兵们都被那股酒香吸引,守卫顿时松懈下来,他们瞅了眼颓然睡在一起的女伎,悄悄三三两两的走开。女伎们手都被缚在一根绳子上,龙白月假装埋头哭泣,其实暗暗用牙早将绳子扯松,她觑准一个空隙,飞快将手褪出绳索,闪进一处火光的死角。不远处是黄烘烘的火光,拼酒的燕兵在大声喧腾,龙白月只能紧挨着一处帐篷借以藏身,心跳快得几乎要昏倒。

该往哪里逃?燕兵驻扎在北郊,京城在南面——她往南迎头撞上燕贼的可能性太大,还是往东吧…她记得也是逃跑的时候,他曾说过,往东走…

小心避开火把的光亮,摸黑跌跌撞撞往东跑,果然不久便看见军营的木栅栏。龙白月心下一喜,耐心等逡巡的哨兵走远,她一鼓作气钻过栅栏,却发现栅栏另一边仍然有军帐,容不得她喘息,往东再摸上几步,结果又听见令人熟悉的丧气哭声。

龙白月傻眼了,她意识到燕贼在围城,自己往东跑不是在敌营里转圈子么。几十万的敌人该有多大的营盘,重重包围她插翅也难飞的。就在迟疑间,几队巡逻的哨兵向着龙白月走来,只有前方一条路,她急中生智,索性循着哭声向俘虏那里跑去。

俘虏处灯火通明,好在边缘有机可趁,龙白月趁人不备,慌忙跑到一名俘虏身后蹲下,掩人耳目。觑着这处俘虏尽是妇孺,衣着光鲜考究,大概都是达官贵人的家眷。龙白月心想也好,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她在这里蹲一会儿就走。

哪知就在此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白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龙白月诧异得抬起头来,竟看见了玉儿,不远处几个人回过头来,却是冷着脸的贺夫人,还有当日阎府的少夫人朱璃。龙白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天,这会儿竟然凑到一起来了…

第七十六章 俘虏

此处俘虏营看押的正是三十六州守臣家属。因为官宦家眷的身份,俘虏们倒没被绳子绑着,玉儿急急凑到龙白月身边,抓起她的手哭道:“姐姐,医官局的大人们都殉国了…”

“我已经知道了…”龙白月黯然神伤,有些疑惑的问玉儿,“你又如何跟这些官家夫人们在一起?”

“前天阎府公子夜里急病,天没亮我就和袁大人赶过去,忙得根本走不开,到了早上宫里来人传我们回去,袁大人就暂时将我留在阎府,”玉儿抽泣道,“谁知道竟被燕贼俘虏…姐姐又如何会在这里?难道宫女们也被俘虏了?”

龙白月摇摇头:“这我不知道,至于我如何会来这里,唉,说来实在话长。”

“总之能看见姐姐真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害怕得要死。”玉儿愁眉不展,紧紧握着龙白月的手,仿佛攥着救命稻草。

龙白月苦笑——同为天涯沦落人,在这里重逢可不是妙事。她留意到官府家眷们分坐成几团,猜想聚在一起的大概都是亲友,例如贺夫人、阎夫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少夫人朱璃。另有几位陌生的夫人小姐,也跟她们守在一起,玉儿负责看护阎小公子,自然也在一处。

龙白月杏目略略扫过一圈,最终停在朱璃怀中的小公子身上。阎小公子体弱多病,当日她跟着钱大人,还一同替他瞧过病,此刻看他昏睡不醒,不禁关切的问道:“小公子又病了?看样子好象不大好。”

朱璃闻言战栗不止,惊惶得望着龙白月,颤声道:“忠儿一直发烧,又腹泻,这里没有个正经吃食,喝的还是凉水…”

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就红起来,刚想冲龙白月再诉苦几句,一边的贺夫人却厉声喝止她:“璃儿!不要与这贱人说话!”

周围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咒骂吓得不敢吭声,就连看守她们的燕兵也纳闷,暗中对凶悍的贺夫人频频侧目。贺夫人冷若冰霜,满是厌恶的盯着龙白月,恶狠狠骂道:“都是你姘头做得好事——”

龙白月被她的气焰镇住,支支吾吾道:“紫眠他…”

糟糕,这么快就得面对他人的责难了吗?

“呸,少提那妖道,我恨不能手刃他…”贺夫人还要继续骂,却被朱璃拦住。

“姨妈,姨妈,您吓到忠儿了,”朱璃急得直哭,不停安抚着怀中不安挣动的孩子,“怎么办,忠儿烧成这样,连口热水都没有…”

贺夫人只好噤声,却气得胸口仍旧起伏不定。她见龙白月瑟缩在一边,料她羞惭露怯,便压低嗓子颐指气使:“都是你那姘头造得孽,你若还有脸活着,就去替生病的孩子讨口热水来。”

龙白月身子一颤,嗫嚅道:“我说话燕人又不懂得,怎么去讨…我怕他们粗猥无礼…”

“哼,你不就是这种出身么?”贺夫人鄙夷不屑的斜睨龙白月,认定她合该出去逢迎。

龙白月咬住嘴唇,望了一眼烧得厉害的孩子,定睛看着贺夫人,半晌后开口道:“我知道您不待见我,新仇旧恨都要与我清算。我敬重您是凌云母亲、贺正侍夫人,不与您计较,却决不是心虚。我去讨水,也纯粹是可怜这孩子。”

说罢她站起身来,抱着手臂向杵在周边的燕兵走去,在夜色中萧瑟得好似一枚秋叶。贺夫人望着她的背影,气得面色铁青——这贱人同时提到她的丈夫和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平生最恨这样的女子,躲在她去不得的地界,妖妖娆娆淆乱伦理纲常,怎能不恨?

龙白月还没走出几步就后悔了,没事怄什么气呢?搞得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越往前她就越觉得燕人实在是高大,魁梧得好似小山一样,让她仰望得脖子都酸。实在是太恐怖的种族了,她吞吞吐吐嘟囔着:“这位兵大哥…”

嘴里打着招呼,脚下却不敢靠近或停留,溜了一圈过去,总算发现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吓人的燕人,龙白月这才怯怯靠上去:“这位兵…”

那燕人不甚粗壮,身型高挑矫健,猛一看倒与贺凌云神似。他正懒散的靠在帐边休息,此刻看着龙白月走来,随口咕哝出一串燕语。龙白月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听得周围燕人猛地一下哄笑起来。她脸上发烧,猜想这臭男人肯定在说混话,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嗫嚅:“兵大哥,能赏奴家一些热水么?”

该死该死,她竟然企求敌人怜悯,还不如说梦话实在。龙白月觑着眼打量那燕人,她也不懂燕军服色,走近了看才瞧见这人穿着与别人不同,言语间众燕兵都瞅着他,似乎惟他马首是瞻,难不成她竟找上个将官?

就在此时,像是印证龙白月的想法似的,远处传来一声欢快雄浑的吼叫,一名高塔似的燕兵从西边营地刚刚拼酒回来,径自翻过栅栏,手里拎着一大块牛肉和一斗美酒,却是先乖乖向龙白月面前的燕人跑来。叽里咕噜一串燕语,拎着酒肉的燕兵满脸狐疑的瞅着龙白月,嘴角龇出尖锐的白牙,吓得她直往后跌了一步。

这时候那靠着帐篷的燕人竟笑了,生硬的吐出几个汉字,怪腔怪调:“你、要、什、么?”

龙白月欣喜若狂,生怕他听不懂,慢慢说道:“热水,有孩子病了。”

那燕人点点头,一挥手吩咐了几句,倒真有一名士兵找了瓢热水来,龙白月慌忙千恩万谢的接过。那长官样的燕人又割了条牛肉递到她面前,她迟疑了一下,想想还是收下,哪知刚接住牛肉,下巴却被那燕人的油手乘机轻佻的勾住。

在燕兵的哄笑声中,她仓皇躲避,热水泼出来烫着她的手,钻心的疼。龙白月羞愤至极,却只能捧着滚烫的水和肉,咬着牙转身小跑回去,躲开那军官饶有兴味的目光。

龙白月逃也似的跑回来,将热水和牛肉递给朱璃,独自坐在一边忍气吞声。她双唇微微颤抖,倔强的眼睛慢慢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让她瞳仁中的黑色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可泪花却硬是在下一刻忽然收干。贺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始终一言不发。

“你这计划一点也不高明,”翠虚冷嗤道,“还通过道录院传召我们前来,这皇帝当得过瘾呀?”

紫眠微微一笑,望着总是与自己闹别扭的师兄,反驳道:“不算过瘾,想不到师父和师兄压根没走远,这么快就来了。”

“你——”他们明明是办完事又折回来好不好,翠虚脸色极难看,“那是师父神机妙算,否则任你翻遍天下也找不到咱们。”

紫眠当然清楚他们的心意,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明白。师兄,自小你我一直在斗法,你该是最了解我的。我能有多少谋略?不过是个会占卜炼丹的道士罢了。明明怕输,却非要做出不想赢的姿态来,表面上清净无为,却不如你恣意坦荡。”

“你现在倒是会以退为进了…”翠虚恨道,却尴尬得别开眼睛,“换我也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可你何必自讨苦吃?去年夏天五星连珠时你应该也看见了,太白金星那么晦暗。”

“是的,看见了。”紫眠垂下眼应着。

《乙巳占》中有云:太白主兵,为大将,为威势,为割断,为杀害,故用兵必占太白…体小而昧,军败国亡…那时他以为只要将咒术完成,也许能改变国家的命运,岂知人算根本左右不了天命。

“那你就该知道,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改变,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师兄,别为我找理由了。有几人会这样看天下事?”紫眠觉得好笑,他们师兄弟不该这么和睦,别扭死人了,“不管国家是否注定败亡,是我开了城门,我便是罪人。何况我参与纷争本就出于私心,如果不是决意报复,此刻我定会逆天而行勉力救国。面对国家危亡,看得再透也不该置身事外,何况叛国。叛了就是叛了,当时不违心,此刻不粉饰。”

“少跟我扯大道理,”翠虚不耐烦,径自问他,“说吧,你打算救多少?”

“俘虏中所有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再大,就说不过去了…”紫眠皱眉叹息,“你们乘船出海后便南下,掩护佟妃母子去找吕大人,孩子们在南方有亲人最好,如果有举目无亲的,还需要你们照顾。”

“出了你这事,上清宫怕是都要被人砸了。”翠虚支颐戏谑,“也罢,今年我好歹还要再收一拨徒弟。”

紫眠安下心来,微笑着起身往外走:“帮我谢过师父…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救一个算一个…”

翠虚挑眉,若有所思的目送紫眠离开。他自己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如今看着师弟忙于善后,只觉得累得慌。责任感实在是个可笑的玩意,紫眠倒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呢?

盛传闹鬼的翠英殿无人敢接近,当紫眠穿过御书房的密道到达翠英殿的时候,正看见佟桐抱着孩子半靠在牙床上。他在翠英殿里孤身游荡时,发现了连接御书房的密道,这才惊觉出翠英殿的隐秘之处,于是特意将佟桐母子藏在这里。

佟桐抬头发现紫眠来了,双眸一亮,慌忙坐直了身子羞涩低语道:“紫眠大人…”

“身子可好些了?”紫眠在她身边坐下,一边替她把脉一边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满怀歉意的开口,“其实不该那么早移动你们,下地对身子不好。”

“哪里的话,紫眠大人的恩情,佟桐只怕无以为报…”佟贤妃右手腕被紫眠拿住,说着说着脸便红起来。

紫眠没留意她说话的表情,只是细细端详着他的幼弟,把脉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递进佟桐手里。

“这是什么?”佟桐掂着手中一方重物,打开一看,竟是传国玉玺。她吓了一跳,慌忙抬头望着紫眠:“紫眠大人,这…”

“江宁府的吕大人是值得托付的人,这两天我会想法子送贤妃南下,只要找到他,乘着南边尚未沦陷,隔天堑集结人马以图复兴。”紫眠轻抚婴儿红润的小脸,目光柔和中却带着诀别的味道,“吕大人定会辅佐他,而且…会有许多人跟着他一起长大…”

第七十七章 虚惊

伪帝暴虐,欲炼升仙金丹,诏命取俘虏中十五岁以下童男女五百余人,随上清宫道士乘船出海,访蓬莱仙山求取灵药;又纵燕贼入内廷劫掠,引发骚乱,一时毁损无数,传国玉玺于乱中丢失,贼将元宜惩肇事兵卒百余人。

宫中派出的内侍按名册进燕营领人,一时间各俘虏营骨肉离散,哀鸿遍野。

惟独龙白月激动得心直跳——那天她看见紫眠穿衮服,如今皇宫中也不知谁在掌权,此刻宫中来人,也许正是她与紫眠重逢的好机会。想到此龙白月便小心的凑上去,望着忙得鸡飞狗跳的内侍问道:“大人,如今这宫里,可有位紫眠大人?”

“大胆,圣上名讳岂是随便叫得?”太监嫌她碍事,怒斥了一句继续忙碌。

“我,我与圣上是旧识…”龙白月急道,“劳烦大人禀报圣上,就说龙白月在俘虏营里。”

旧识?满营的皇亲贵胄,都是旧识。太监瞥了龙白月一眼,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龙白月见他敷衍,刚想再拜托几句,却被朱璃的哀号打断。

“忠儿,忠儿——”朱璃敌不过内侍的力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被夺走,双手在空气中抓了几抓,哭得哀痛摧心,肝胆欲裂。

“圣上要你家孩子出海寻仙,这是天大的好事,”另一名内侍看着孩子被抱走,朱笔一勾,唱名道,“阎季忠,已录。”

孩子正病重,什么出海寻仙,无非是死路一条。朱璃听了内侍的话,哭得更凶。眼看着昏昏沉沉的孩子不声不响的消失在自己面前,被夫人们拉住的朱璃只挣扎了几下,便一头扑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边的龙白月慌忙把手一摸,只觉得朱璃额头烫得吓人,也不知其实已病了多久。她刚想凑近仔细照料,怎料耳边突然啪地一声脆响,跟着颊上一片火辣。龙白月捂住脸定睛看去,却是贺夫人举高了手,正恶狠狠的盯着她,恨得浑身发颤:“别碰她…都是那妖道做得好事,你们这些个男盗女娼…”

龙白月哑口无言。前朝也曾数次派遣童男女去海上求仙药,那些孩子最后都不知所踪。虽然她直觉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可出海也许是条活路这样的话,龙白月却不能笃定的说出口。

她只得默默承受住贺夫人的怒火,将朱璃交给玉儿照料,自己则跟在旁边打下手。官宦女眷们娇弱多病,需要照料的人很多,龙白月也没多少工夫去看贺夫人的冷脸。渐渐的连贺夫人也不得不承认龙白月的医术确实比玉儿要高明,看着玉儿每每满头大汗的请教她,自己也识时务得不再多话。

忙碌到午后龙白月终于有空休息,她躲在帐篷边狭小的阴影里,一言不发的望着前方发呆。玉儿悄悄摸到她身边坐下,惆怅道:“姐姐,难道我们真要这样一路去燕国么?”

龙白月一愣,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她私心里还有个指望——如果今天太监可以将她的话带给紫眠,他一定会来救她。否则光凭自己的力量她无法从军营里逃出去,只怕真的要一路流亡到燕国。

可那帮太监明显没拿她当真,她只怕是已经失去这次绝佳的机会了。龙白月只能一边懊恼一边自我安慰:算了算了,万一那太监是坏人,又让她落在谁手里,变成要挟紫眠的砝码岂不是更糟。

正在胡思乱想时,养在燕营中的狗忽然狂吠,龙白月和玉儿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燕兵牵着几只羊走进军营。营中另有人正在劈柴刷锅,原来今日轮到这里做饭。那几只大狗飞奔上前,围住山羊打转,示威一样张狂咆哮。被团团围在中间的山羊们却不为所动,只管安静的嚼着草根。

龙白月抱膝坐着看它们闹,蓦地笑了一声,玉儿在一边问道:“姐姐笑什么?”

“啊,我只是看见这山羊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样子,想到一个人。”

“姐姐是说紫眠大人?”玉儿也见过紫眠几次,觉得他总是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白月姐拿山羊来比他,却是好笑,他明明是白月姐心爱的人吧?玉儿失笑:“姐姐糊涂,怎好拿羊乱比人的?”

“呵呵…”龙白月笑而不答——只是有一点点感觉像,而且那也是他很久以前的样子了。

这时候昨晚的军官忽然从帐篷中懒洋洋的走出来,像是午憩刚醒,低头瞥了眼坐在他脚边的龙白月和玉儿,挑起唇傲慢的笑笑,信步踱了出去。

他靠近正凶猛大叫的狼狗,像是嫌它们吵了自己休息,口中嘘呵几声,伸出皮靴将它们赶开。几只狗像是怕他,立刻乖乖哼了几声退下,他又漫不经心的回头瞥了一眼龙白月,忽然抽出腰刀对着一只山羊挥下,直接将整颗羊头给剁了下来。

玉儿惊叫一声捂住眼睛,龙白月则是浑身一颤,有些茫然的盯着那燕国军官的侧脸,猜想他此举有几分可能是在针对她。

活着的羊纷纷惊叫着跳开,鲜血从死羊的颈腔中喷出来,浇上军官的靴面。羊头滚进黄土,无头的羊身侧躺在地上抽搐蹬动,蹄子敲得军官鞋帮咚咚直响。他踩住羊肚子,用羊毛蹭干净靴子,甩去刀上的羊血用燕语大声招呼站在一边看热闹的燕兵。士兵们立刻傻笑着上前杀羊,狼狗们嗅见了血腥味,复又兴奋的狂吠起来。

燕兵用刀逼着俘虏替他们收拾羊肉,浓重的腥膻味道让千金小姐们不停作呕,恨不能就此死去,可当夜幕降临,整块的羊肉被串在铁签上烤熟的时候,情形便又不同了。

俘虏们的食物依旧是糟糕的豆饼,就着热腾腾的羊肉香味,吃起来叫人想哭。龙白月闻着酒肉香味,麻木的将豆饼往嘴里塞,却越塞越觉得饥肠辘辘。可恶…她听见燕兵狂欢的喧闹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警惕得抬起头来,发现几名喝红了脸的士兵正用垂涎的目光盯着年轻的女俘虏们,你推我搡着蠢蠢欲动。

龙白月紧张得往后躲,刚一动弹,士兵们却像得了信号似的扑上来。被抓住的小姐们吓得花容失色,又哭又叫。就在俘虏乱成一团的时候,人群外轻轻几句燕语让色胆包天的士兵们身子一僵,他们收回手,乖乖站起身让开,露出那名军官。

那军官亦是酒足饭饱,美酒使他添了些精气神,倨傲的眼神因此变得清澄,犀利得几下子便打消了手下的非分之想。他的燕语说得轻快又有力,似乎在和士兵们打着商量,惹得他们哄然大笑,跟着纷纷大声号叫,像在跟长官起哄。那军官原本还算正经,这时忽然低头笑了一声,摇摇头,似乎拿他们没办法。

在燕兵的起哄拊掌声中,军官走到瑟缩的俘虏们跟前,以生硬的汉语开口:“不可能放过你们所有人,我得挑一个。”

女孩子们立刻开始尖叫,他径自弯下腰,拨开人群一把抓住了龙白月的手。

“不——”龙白月惊骇得往后缩,挣扎着不肯就范,就在她拼命反抗的时候,竟猛然发觉有人在背后推她。她仓皇回头怒目相向,那些伸出来的手却没有缩回去,反而毫无愧疚理直气壮的将她往外推。

“不——”龙白月曲起手指,指甲往那军官手背上抓去,身子却在一瞬间被他拎起来,背后的力道又一鼓作气涌上,下一刻她便跌进那军官怀里。

燕兵的狂欢达到最高潮,看着长官将龙白月拖进帐篷,他们亢奋的吼叫里满是残忍兽性。贺夫人独自搂着昏迷的朱璃,心下不禁快意——燕贼挑中那贱人真是老天长眼,活该那妖道遭此报应,这里都是娇贵的官家孩子,怎能随意被贼人玷辱失去清白?

眼见进了帐篷,龙白月更是叫得惊天动地,那军官走前几步,将她往土炕上一掼。尽管炕上铺着狼皮,坚硬的炕床还是让龙白月摔得半天缓不过气来。军官乘机欺身上前,豹子一样爬上她的身子,将她摁住。

“住手,你不能碰我。”情况实在太危险,龙白月决定铤而走险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是新皇帝的女人,你们应该在与他合作,就是紫眠大人…”

那军官听见此言,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冷笑了一下。他犀利的眼睛半眯着,龙白月凭着多年的阅人经验,竟觉得这目光是在恨她。她不禁有些迷惘,难道自己说得不对?他为什么会是这副恼恨的表情?

正在思绪纷乱间,那军官猛然伸手扼住龙白月的脖子,从牙缝里龇出一句:“我果然没猜错。”

他的汉话平空变得流利,而且是字正腔圆的京城官腔,使得龙白月一时反应不及,当场愣住。那军官对她的惊愕心中了然,扼住她脖子的手往下一抹,便滑进龙白月的襟口。

“住手——”龙白月吓疯了,蜷起身子要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四肢却被他轻易制住。

滑进襟口的手没有继续往下轻薄,指尖抚着龙白月肩窝上的鸡皮疙瘩,那军官侧脸沉思,像在脑中细细印证着什么。慢慢的他古怪的笑起来:“听着,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说完他竟抽回身子,龙白月一见他放手,慌忙坐起身拢住衣襟:“你疯了么。”

她边骂边跳下炕,直接要往帐篷外跑,那军官在炕上悠闲开口:“你不问清楚出去会有什么下场,就要往外跑么?”

龙白月刹住脚,回头战战兢兢的望着他:“什么下场?”

“刚刚我手下垂涎这批娇滴滴的俘虏,你也看见了。我说军令严明,叫他们往西边营房找女伎们取乐,他们不忿,起着哄要我挑一个享乐。你若现在出去,惹毛了他们又生出些变故来,我可不会出手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