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文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却没说一个字,只是拿起来看了看。

顾瑶的说辞虽然有些稚嫩,但在她这个年纪能看到这一步,又能逻辑清晰的和他谈到这里,已经非常难得,起码顾竑连她一半都不如。

顾承文一直知道顾瑶是聪明的,品学兼优,在学校成绩数一数二,而且她并不是死读书的孩子,除了学业,她还经常看一些连成年人都觉得很难理解的书籍。

顾承文曾经翻开过她当时正在看的一本,并不是摆着装逼的,里面有详细的读书笔记和理解注释。

只是顾承文想不到,顾瑶不仅喜欢看书、学习,涉猎不同的科目,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竟然还能临危不乱,还能从金智忠手里带走祝盛西,这就让他不得不关注了。

事实上,金智忠也没有和顾承文说实话,顾瑶被手下一起带走的事是万万不能透露的,不然他们都得受罚。

而顾瑶也明白金智忠的苦恼,在见顾承文之前,就教了金智忠一套说辞,两人不仅套好话,顾瑶还告诉金智忠转述的时候,绝不可以有怎样的小动作,绝不可以有任何不确定或是心虚的表现,如此纠正了三次,金智忠就照猫画虎的去学了一遍。

所以在顾承文这里,只知道是顾瑶自己找到了金智忠,跟他要祝盛西的命。

顾瑶见顾承文拿齐了那几张纸,说:“这是祝盛西的成绩单,他的化学学得非常扎实,而且动手能力非常强。杜家的爆炸并不是点把火就能成事的,要选几个起火点,要引起多大的爆炸,要消灭什么证据,这些都多亏了祝盛西。比起杜成伟,我更看好他的将来。”

顾承文将那几张纸放下,翘着二郎腿,开始挑刺:“你的意思是,以后的制毒线交给这个毛头小子?”

“您忘了,我方才说过,制毒不是长久之计,精通医药、化学、药理,未必要制毒,还可以制药。同样都可以牟利,但在世俗的看法上,一个是害人,一个却是在救人。”

“就算这个男孩值得培养,那杜瞳呢,只是作为一个‘把柄’养在身边,还要送她出国深造?”

“杜瞳有她聪明的地方,我给她补过课,她学东西很快,只是缺乏动力,而祝盛西就是她的动力。将来我接手您的生意,身边也需要两个得利的帮手,何况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您如果这次肯放过他们,还愿意出钱培养,也算是知遇之恩,这样的人选这样的时机再合适不过了。”

顾承文闻言,笑了:“呵,我有说要把生意交给你吗?”

“您不交给我,难道要交给顾竑那个病秧子么?”顾瑶非常直截了当的反问,完全不在意顾承文的诧异,以及他下意识皱眉的动作。

“他是你弟弟。”顾承文提醒道。

“他是我弟弟,而且体弱多病。您应该很清楚他的身体,他很难享常人之寿,就算再聪明又如何。我或许在其它方面不如他,可我拥有健康。您是生意人,应该知道做生意打江山是需要实力、体力、耐心和时间的,除非除了我和顾竑之外,您还有其它子女更适合,否则您现在就要开始考虑我的方案了。”

这是顾瑶第一次向顾承文提出建议和计划,顾承文很满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夸奖却如同扼住顾瑶喉咙的一双手,让她喘不过气。

顾瑶离开书房,双脚已经开始发软,她回到房间,脑海中还徘徊着临出来之前,顾承文脸上老谋深算的表情,和他最后落下的那句话。

“我的生意是不会交给外姓人的。”

在工厂里打的那通电话,是顾瑶第一次张口叫“爸”。

她到现在还姓“萧”。

顾瑶安静的看了顾承文一眼,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是一份“改名申请书”,上面的资料她已经填好了。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顾瑶滑坐在床边的长毛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浑身都在发冷。

她的眼角滑下一些液体,用手抹了,一片冰凉。

直到手机里传来徐烁的一条信息:“仙女,我被老头送进医院了,这两天不能见你,你可别太想我啊。”

顾瑶一愣,忙问:“你怎么了?”

徐烁这才将之前检查身体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顾瑶很快趁着夜深人静去医院看望徐烁,还和他一起被萧绎琛抓个正着,也是从那天开始,萧绎琛和徐海震得知他们的子女偷偷地搞起对象了。

两个老父亲,同时也是发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到徐海震老脸一沉,揪着徐烁的耳朵,让他给同样沉着脸的萧绎琛认错道歉。

结果还没等萧绎琛表态,顾瑶就开始替徐烁说话了。

他们都是过来人,一看这小情侣的亲密劲儿,就知道八成该干的都干了。

等徐海震骂完徐烁,接了警局的电话走人,另一边,萧绎琛便开始安排徐烁尽快离开江城的事。

徐烁和顾瑶还约定了当晚见面的时间地点,要一起走。

顾瑶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知道,她走不了。

徐烁等了顾瑶一整夜,直到天快亮了,才不得不离开。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江城里有很多人在找他,因为顾竑需要他的肺。

同时还有金智忠的人在盯着顾瑶,只要顾瑶半夜偷偷离家去见徐烁,他们就会尾随跟上,将徐烁带去工厂。

但那个晚上,顾瑶却一直待在家里。

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会出后面的事。

顾瑶本以为,她做的这些事,足以保住所有人,大不了牺牲她一个。

可徐海震却突然遭遇了不测。

顾瑶知道一定和顾承文有关,但她不能直接问,就去找了有把柄在她手里的金智忠。

顾瑶要见徐海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智忠打死都不敢同意。

顾瑶便提到,那天他手下人把她抓走,还非礼她的事。

说话间,顾瑶还不小心从包里掉出一串钥匙,那上面有个钥匙扣,是手工编的,做工很幼稚、粗糙,一看就是小朋友的手工作业。

可金智忠却认得,那是他小女儿做的。

金智忠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能置信的瞪着顾瑶。

顾瑶却在笑,手里玩着那个钥匙扣。

那一瞬间,金智忠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后脊梁都觉得发冷。

金智忠的妻儿一直在顾家的掌控下,虽然生活无忧无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事,可金智忠心里很清楚,一旦他捅了娄子,他的妻女就得陪葬。

所以金智忠对待顾承文一向是小心翼翼,不敢怠慢,就连李慧茹交代的事,他觉得再麻烦也会处理。

可金智忠千防万防,就是没防过顾瑶这一手。

金智忠没有办法,只好带顾瑶去工厂。

在进那间手术室之前,金智忠还嘱咐顾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同时还让里面的人先给徐海震打一针,再输上血,别让他失血过多死了。

顾瑶是一个人进去的,她在里面和徐海震谈了什么,金智忠并不知情。

可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仅走了进去,没有逃出来,还在里面待了很久,稳稳当当的走出来,金智忠看着都觉得发憷。

恐怕要不了十年,这个顾瑶就能青出于蓝了。

见过萧绎琛,顾瑶的脸色很差,她走路也有点发飘,所有的镇定都是表面功夫,她离开工厂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断臂交出去。

金智忠发现了,追了上来,打伤了李正继。

但顾瑶却将金智忠挡住,让负伤的李正继快走。

金智忠欲追,顾瑶直接撂下一句:“一条胳膊,换你儿子的命!”

金智忠立刻刹住脚。

他没听错,顾瑶说的是“儿子”。

金智忠和妻子生了个女儿,在外面还有个儿子,他这是狡兔三窟,做什么都会留一手,万一妻女不保,起码他还有个后代留下。

但顾瑶却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金智忠问了。

只听顾瑶说:“你老婆带你女儿来我们家玩的时候,我哄着你的小女儿两个小时,记得么?她还太小,没有防人之心,连有个弟弟的事都告诉我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要你别把事情办绝了。以后我会照应你们一家,你我互相帮忙,你只有好处。”

徐海震的死,令所有事情都一发不可收拾,也直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顾瑶离开工厂的那一路上,人都是木的。

她看着窗外,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她和徐烁怕是完了。

徐烁要是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会疯的,他该有多难受啊,徐海震是他最亲,最尊敬,最崇拜的父亲,像是大山大海一样的存在。

顾瑶默默的流着眼泪,哭了一路,她根本不管在前面驾驶座开车的金智忠心里在想什么。

直到车子开回到顾家大门口。

顾瑶下了车,低着头正打算进门,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双男生的球鞋。

她一愣,眼泪还没擦干,顺着往上一看,对上的是祝盛西的目光。

他眼里有着关心。

祝盛西说:“我来,是想谢谢你”

可祝盛西的话只说了一半,顾瑶已经扬起一手,“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她的力气不大,或者说是她已经没力了。

可那一下,还是把祝盛西打蒙了。

祝盛西怔怔的看着她。

顾瑶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可那眼神却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甚至透着厌恶和恨意。

然后,她沙哑着嗓子说了这样五个字:“都是因为你。”

病房里安静的不像话,只有电子仪器走字的声音。

窗帘闭拢着,屋里没有亮灯,顾瑶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缓慢地睁开眼。

床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沉默的望着天花板,默默忍受着头疼、头晕,身体上的酸痛,眼睛的酸涩,好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合适的。

可她心里,却突然亮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从徐海震遇害后,那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弹指一挥间,但顾瑶却很清楚,身处在那个过程里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刻都是忍受。

她每走一步都经过精打细算,她算计着每一个人,也算计着自己,她有了祝盛西、杜瞳、金智忠、闫蓁在内的许多帮手,一个个将自己的人安插在顾承文的身边。

就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她后来也问过自己,如果一早就知道救了祝盛西兄妹,徐海震就会惨死,徐烁会离开十年,她还会不会那样选。

如果是站在道德上,答案是,祝盛西和徐海震的命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救祝盛西是人之常情,徐海震的惨死却是意料之外。

但如果是站在顾瑶的立场上,她很想再选一次。

顾瑶闭了闭眼,又躺了一会儿,觉得后背都开始发麻了,这才撑着身体勉强想坐起来,但她稍稍动一下,就头疼欲裂。

顾瑶疼的皱起眉,将枕头往上抬了抬,靠在上面喘了口气。

她这才想起来,她的头被人用力向后撞过墙,那个人她并不认识,但他们的目标却是她。

刚想到这里,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那人动作很轻,开门关门声响很低,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略一抬眼,对上顾瑶的目光。

徐烁顿了一秒,先是诧异,随即脸上露出笑容。

他很快来到床前,在顾瑶的注视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松口气道:“哎,不烧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徐烁边说边倒了杯温水,端到她嘴边,动作小心翼翼的。

顾瑶抿了两口,一张嘴,声音沙哑:“我昏迷了多久?”

徐烁轻叹:“三天。你头部受到撞击,幸好没有颅内出血,只是表面伤,缝了十几针,还发了两天的烧,医生说没什么大事,等你醒过来再做一次检查。”

顾瑶缓缓摇了下头,她轻轻咧开有些干涩的唇角,笑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徐烁也跟着笑道:“你睡得呼呼的,像小猪。”

顾瑶笑眯了眼,眼角发热。

十年了,他们又见面了。

她心里的黑暗,终于照进了一米阳光。

第189章Chapter 189

Chapter 189

顾瑶苏醒后, 又住了两天医院进行观察和进一步检查之外, 顾瑶没有和任何人提到她恢复记忆的事,一切都如同往常,如同过去这一年多的那个“傻白甜”。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在她昏迷期间, 顾承文和李慧茹追究过这次意外的责任,尤其是顾承文,他表现的比李慧茹生气、紧张得多, 要不是后来医生再三保证, 顾瑶的脑CT没有异常, 还不知道顾承文要做出什么事。

那天顾瑶头部受创,徐烁抱着她往工厂外飞奔,半路上就遇到了南区分局的刑警队,夏铭排了其中一辆警车护送他们去医院,其余的人留在工厂收拾残局。

除了为首的那个伤害顾瑶的男人之外,其余喽啰都被逮捕,工厂内经过现场取证调查, 也终于揭破了隐藏十几年的重大悬案。

顾瑶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床上,像是听故事一样听着徐烁跟她讲这些天发生的事, 听得津津有味,脸上始终挂着笑。

徐烁有时候会停下来,微妙的瞅着她, 挑着眉问:“怎么你这次醒来变化这么大,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

顾瑶说:“经历了一次生死, 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宝贵,现在还能呼吸,还能看着这个世界,就觉得应该更加珍惜。”

这话徐烁是半信半疑的,话是不错,珍惜世界的美好也是在理,可这有点不符合顾瑶的性格。

顾瑶自然也不会告诉徐烁,那是一种黑暗世界被人撕开一道口子,终于望见曙光的满足感。

她只是那样淡淡笑着。

等徐烁削完一个苹果,切块放在盘子里的功夫,顾瑶又把话题带了回去:“夏铭他们查到什么了?”

徐烁边削边说:“法医那边初步检测,工厂里找到的骸骨应该超过二十个人,大部分都是不到十八岁的青少年,不过因为在化学液体中浸泡时间太久,所以那些残余的骨骼里已经提取不到DNA了。之所以可以确定大概的死亡人数,还是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每一次摘取器官的详细笔迹,包括被摘取者的基本资料。哦,另外,夏铭他们还找到了一盒牙齿,刑事科学技术室那边已经从空腔的牙髓里提取到了DNA,一共是二十七颗,来自二十七个人。”

顾瑶听了一怔:“你是说,摘取他们器官的人,顺便拿走了一颗牙齿收藏?”

“可能是收藏,也可能是做了记录,谁知道。”

顾瑶安静了几秒,没言语。

徐烁拿起一块切好的苹果,递到她嘴边,等顾瑶吃到嘴里,他才道:“你是不是想说,既然要用化学药剂毁尸灭迹这么耗时耗力,为什么又要特意留下二十七颗牙齿。万一要是被人翻出来,岂不是有迹可循了?”

顾瑶点了下头,将苹果咀嚼了咽下去,说:“如果是作为收藏,那盒牙齿也没必要留在工厂里,那个人完全可以带走,这样留下就好像故意要被找到一样。”

徐烁笑道:“这就要问萧叔叔了。”

顾瑶抬起眼皮,咬住徐烁递过来的第二块苹果。

他的意思她很明白,萧绎琛示意他们去南区工厂找证据,势必知道他们一定能找到东西,或许也料到了他们会报警,毕竟这桩案子牵扯人命太多,年头太久,追根溯源绝不是两个人可以查清楚的,一定要用警方的力量,动用庞大的人力物力,保证这些证据绝对合法,这才有可能立案。

最主要的是,一旦被警方揭开,这一定是一桩震动整个江城的大案。

萧绎琛或许知道那盒牙齿的存在,知道当时摘取器官的人有这样的收藏癖,也知道他把牙齿藏在哪里,又或许是萧绎琛找机会拿到了牙齿,特意留下。

接着,在顾瑶的追问下,徐烁又将后续讲了一遍。

南区分局今年真是多事之秋,这还不到半年就接连接了几个刑事案,而且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轰动。

夏铭那边已经连续加班三十六小时了,刑事科学技术室的检测员和法医们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检测、化验,大部分受害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和那个手术笔记本上的资料逐一吻合,基本上都是来自立心孤儿院。

立心孤儿院的负责人已经开始接受警方调查,连同院长在内有五个人十分刻意,已经被警方列为涉案嫌疑人。

孤儿院的孤儿们不管是长大成人后进入社会,还是被条件符合标准的家庭领养,都是需要院内的负责人根据国家规定逐一审批的,而这些孤儿的领养家庭,有很多都是伪造的,还有的根本不符合条件,有的刚办完领养手续就搬离了江城,至今还没找到人。

再者,这些孤儿被领养的年纪都已经超过了十五岁,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到底是怎样的领养家庭会需要领养一个性格和价值观都已经定型,而且有记忆,知道自己是孤儿的孩子呢?为什么不找一个三、四岁大,还不太记事的小孩呢?

基于这些疑点,警方已经确实,这是一条完整的器官贩卖线,立心孤儿院就是器官供应渠道的源头,像是培养皿一样的存在。

经过多年的收集,挑选出身体健康,血型和其他测试指标都完全吻合器官需求者的捐赠者,再以领养的名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