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室谋略 作者:瑾瑜【完结+番外】

第一回 新生

雪下了一整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孔琉玥悠悠醒转过来。这是来到这里两个月以来,逐渐养成的生物钟,因为这里一般都是入了夜便上床歇息,睡的时间太长,醒得自然也早。

她翻身坐起,披了一件外衣,轻手轻脚下床,默默在心里打着拍子,将第八套广播体操从头到尾认真做了一遍。没办法,她现在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每天光吃中药就能吃个七八分饱,而她身为中医,比任何人都知道“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的道理,是以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增加一点活动量,加速消化,好让自己饿得快点,吃饭时吃得多点,以便让自己的身体早日好起来。

做完一整套操,孔琉玥额间出了一层薄汗,气息也有些紊乱,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就连做个广播操都能累成这样。

不过,这已经比她初来时好得太多了,至少,她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虽然走不了几步便会累得喘一阵气。

坐到床沿上,等到气息喘匀了,孔琉玥才复又站起身来,打算去屋子中央的黑漆镙钿雕花桌前,为自己倒杯水喝,——这是她多年保持下来的习惯,每天晨起后,一定要空腹喝一杯清水,促进新陈代谢,到了这里后,她一样保持了下来。

她才刚走到桌前,正要去提那汤婆子上煨着的小暖壶,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惊呼:“姑娘要吃茶,怎不叫一声,倒自个儿动起手来,万一烫着了,可怎么样?”一叠声的向外叫道,“白书,你睡死了不成?姑娘都醒了,你还高卧着受用,还不进来伺候呢!”

是孔琉玥打小儿的乳母谢嬷嬷。

外面很快传来一道慌慌张张的声音:“这就来,这就来。”

就见一个身穿蓝绿色绫棉比甲,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白白净净的姑娘,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冲着孔琉玥欠身行礼,“昨儿夜里有些个走了困,今儿个起得迟了,请姑娘恕罪。”说着向盆内洗洗手,先熟练的倒了一钟温水递给孔琉玥,拿了大漱盂过来伺候她漱口毕,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以温水温过,再向暖壶中倒了一碗清水,双手递给孔琉玥。

孔琉玥接过,慢慢的喝完,将茶碗递给白书,才笑问谢嬷嬷:“嬷嬷今儿个怎么又起得这般早?不是说好了让你早上只管歇着,有白书珊瑚她们伺候就好的吗?”

谢嬷嬷嗔了白书一眼,才说道:“我一时没到,这个小蹄子就睡死过去了,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

白书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喏喏的退到一边。

孔琉玥看在眼里,因笑说道:“我的生活习惯嬷嬷又不是不知道,能够自己做的,也就自己做了,根本不用怎么伺候,并不关白书她们几个的事,你就别说白书了。而且自己动手,也不是什么坏事,哪天离了你们,我还不过活了?”

作为一个从小就养成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好习惯的现代人,就算已经来到这个阶级分明的封建社会两个月,她依然不习惯事事都有人伺候,习惯亲力亲为。况她现在一天能做的事,已经少之又少了,再连这些基本的事也被人代劳了,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的!

没想到短短几句话,却说得谢嬷嬷红了眼圈,“姑娘快别说这样话了,没的白让人听了伤心。总之我今儿就把话说在这里了,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姑娘若是有什么决定,别人我不敢说,我是一定会追随姑娘而去的!”

白书也道:“奴婢也是一样,无论姑娘做什么决定,都一定会追随姑娘到底的。还有蓝琴,也是跟奴婢一样的意思。”说着也是微红了眼圈。

谢嬷嬷又压低了声音:“要是老爷太太还在,姑娘何至于受这样的委屈?

说是姑娘的亲人,先前姑娘病成那样,也没个人来瞧,这也罢了,为何还要生生把姑娘往火坑里推,摆明了欺负姑娘没人做主没人依靠呢,也不怕寒了九泉之下太太的心!更何况当初太太将姑娘托付给大舅老爷时,一并还托付了那么一大堆银票地契的,当年若不是有那些东西,只怕府里早就后手不继了,别说姑娘只是寄养在这里几年,府里就是供养姑娘一辈子,也是稳赚不赔的…”

说到最后,已经遮掩不住言辞神色间的伤心和忿然了。

孔琉玥没想到自己说者无心,这一老一少却听者有意,勾出二人尤其是谢嬷嬷这么大篇话来,正欲说点什么来点解她一下,——坦白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现下的处境有多糟糕,至少,上天让她穿成了一个吃穿不愁,做什么都还有人伺候的富家千金,而非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丫鬟,或是一日三餐都要为生计发愁的其他社会底层人之类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就听见白书忽然有意拔高了声音说道:“姑娘,奴婢服侍您穿衣?今儿个就穿那件天水碧的褙子,下配雪青色的百褶裙可好?”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着淡绿色棉纱小袄、生得杏眼桃腮的大丫鬟,领着一个端着水盆、八九岁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进来了,行礼后笑道:“才奴婢已经试过了,水温正正好。”

孔琉玥笑着点了点头,慢慢走进了设在后厢的净房,大丫鬟便从小丫头子手里接过水盆,又取了毛巾胰子还有擦牙的青盐等物来,开始服侍她盥洗。

盥洗毕,大丫鬟行了个礼,领着刚才那个小丫头退了出去。

白书有意张望着门口,一直到大丫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边之后,才有些紧张的说道:“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有没有被珊瑚姐姐听见?若是听见了,又听了多少去?”

谢嬷嬷神色间也有几分后怕,但她自持年长白书许多,经过见过的事也不知凡几,倒也很快镇定下来:“就算真被她听了去又如何,她终究是咱们安苑的人,我就不信她还真敢吃里爬外了!”

“话虽如此,”白书却仍然有些紧张,“谁不知道珊瑚姐姐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如今仍在老太太屋里领月例,只不过暂时被拨到了咱们屋里来当差罢了。”尤其她还是府里的家生子,父母亲人都在府里各行当上当差,她心里拿谁当真正的主子,不言而喻。

谢嬷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悻悻然的闭上了嘴巴,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嘟哝道:“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姑娘身边本来就已有白书你和蓝琴两个大丫鬟了,偏又要塞个她屋里的人过来,明着说是珊瑚在府里有几分体面,姑娘使起来也顺手些,说白了还是防着姑娘的,就算姑娘不是太太亲生,人非草木,这么多年下来,也该有几分真感情…”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掩了嘴,又小心看了看孔琉玥的脸,终究再没言语了。

看着乳娘和贴身大丫鬟伤心不忿,孔琉玥自己心下倒是一片平静,本来嘛,她这具身体与她现在寄居的尹家就根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不过是挂了个尹家姑太太养女的名号罢了,实则只是尹家姑老爷、也就是她父亲房里姨娘所生的庶女,与尹家说白了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凭什么要掏心掏肺的对她?

再者,她现在的生活,远比她在现代时每天要为五斗米而折腰,忍受各色人等的刁难强得太多了,她很知足,因为只有知足了,才会长乐!

“嬷嬷,这些话只好在咱们屋里,只好在我和白书蓝琴面前说说就罢,”

孔琉玥忽然正色说道,“传了出去,别人又该说我,说咱们安苑的人轻狂了!

”她现下的处境其实很尴尬,自然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的好。

谢嬷嬷也自悔失言,忙不迭应道:“姑娘放心,老奴以后再不说了。”

孔琉玥点点头,吩咐白书,“叫蓝琴进来服侍我梳头罢。”她这个乳母什么都好,忠心耿耿,一心顾着她,对外也是进退有度,偏偏就是有些嘴碎,而在大户人家生存,最忌讳的便是话多,因为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落了旁人的话柄,生出事端来。她现下惟一希望的,就是她们主仆几个在尹家的最后几个月,能平平安安的度过。

稍顷,蓝琴便被两个小丫头子簇拥着进来了。蓝琴跟白书差不多年纪,却比白书漂亮了不知多少倍,不止把整个安苑大大小小的丫头都给比下去了,还据说就是放眼整个柱国公尹府,只怕都再难找出第二个像她这么漂亮的丫头来。

跟白书分管孔琉玥的食宿和平常跟孔琉玥出门去各房不同,蓝琴分管的是孔琉玥的衣裳首饰,至于珊瑚,则分管的是安苑的人事,至于谢嬷嬷,当然当之无愧管了安苑的财务。

从这个分工,不难看出这具身体以前的主人,对珊瑚这个尹老太太给的大丫鬟,其实是极不信任,甚至是有意在打压的。虽然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以来,孔琉玥觉得珊瑚其人其实挺不错,既不倚仗她是尹老太太给的便在安苑作威作福,也不因为她和谢嬷嬷几个的冷遇便自暴自弃,待人处事都挺有分寸。

不过,能在偌大一个尹府后院混到“一把手”尹老太太身边大丫鬟的位子,珊瑚绝非省油的灯,这一点孔琉玥很清楚,所以这两个月以来,待其一直都淡淡的。

第二回 前因

蓝琴在给孔琉玥行过礼后,便从小丫头子手里接过白绫大手巾,围在她的肩上,然后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盒,挑了一柄黄杨木雕花梳子,开始给她通起头来。

通头完毕,蓝琴依照惯例问道:“姑娘今儿个可要出门?若是仍待在家里,梳个简单点的如意髻可好?复杂点的发髻需要上头油,其实对头发不好。”

孔琉玥的头发又黑又密,只要不是梳很复杂的发式,一般不需要戴假发,但头油却是必须要抹的,不然不好定型。偏偏这个时代的头油味道实在很不好闻,是以听得蓝琴这么说,她自是求之不得,“那就梳如意髻罢。”

“奴婢理会得了。”白书应了一声后,便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来。

孔琉玥则趁着这个空隙,打量起镜子中的人来。

眉若春山,眼瞳墨黑,俏鼻精致,红唇圆润,下颚小巧…镜子里的人五官玲珑脱俗,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再配上一头纯黑的长发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孔琉玥不是自夸,即便把现代那些号称“XX第一美女”的人拉来,也比不上她现在这张脸的零头。

不过,这具身体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瘦了,虽然高度是有一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高度了,但整个身体看起来却像是还没发育似的,扁平得不行。孔琉玥甚至怀疑这具身体经历过初潮了吗?因为她来这里都两个月了,却还没来过事儿,显然这具身体比她所想象的还要荏弱。

万幸遇上了她这个中医世家的传人,以前也曾有过为那些身体荏弱的病人们调养身体的经验,她有信心能调养好自己现在这具身体,也必须调养好这具身体,因为只有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想要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生存下去,首先就必须要有一个好的身体!

想到以前,孔琉玥不可避免想到了她来这里以前的事,她只记得当时她和好友夏若淳正在前往云南丽江的列车上,然后列车发生意外,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已由何田田,变作了孔琉玥。

刚来这里那阵子,她几乎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就怕露了馅儿,让人发现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颇有红楼里林黛玉刚进贾府时的架势。

同时她还担心着夏若淳,列车出意外时,她们俩是坐在一起的,也不知道她跟她一样,也是遇难了,还是获救了?如果她也遇难了,那她有没有跟自己一起穿越到这个时空来?如果她也穿越了,她又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前世的何田田和夏若淳一样,都是孤儿,都是只通过当年抛弃她们的人留下来的一张纸,知道各自的名字和生日而已;而且两人的生日是同一年,——只不过夏若淳要比何田田大半岁,被放到孤儿院门口的日期也前后只差两天。

因此几点,两人从小便“孟不离焦,称不离砣”,要好得不得了,不但从小学到高中都同读一个班,就连大学也选的是同一所,等到毕业后工作时,选的公司也离得不远,还租住了同一所房子住在一起。对她们来讲,对方不仅仅是好友,是姐妹,更是她们在世上惟一的亲人!

可是现在,孔琉玥却连自己好姐妹的生死都不知道,她心里有多担心有多煎熬,可想而知。

她还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除过不能表现出来以外,还要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从旁人口里旁敲侧击的套话,譬如现在是什么朝代?譬如她的身世她现在的处境?再譬如她现在所处的时代有什么风土人情、对女子又有什么要求?…她必须尽快了解这一切,才好等到身体好一点之后,想办法找夏若淳去!

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谢嬷嬷等人虽然对她暂时忘却了一些以前的事都感到诧异,但更多的却是心酸怜惜,可怜见的,病成那样,连那些以前亲身经历过的事也记不得了,因此一桩桩都告诉了她。

孔琉玥现在所处的朝代,乃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任何记录的朝代,叫作大秦王朝,——却并非历史上秦始皇所建立的大秦,而是一个颇为类似于明朝的朝代。

知道这一点后,孔琉玥微微有些失望,还以为能作个什么“先知”之类的呢,但很快她又释然了,不管她现在身处的大环境如何,弄清楚她现在身处的小环境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那才是真正与她接下来生活休戚相关的事!

而她身处的小环境,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

孔琉玥,女,年一十六岁。父孔庆之,前科探花,后累积升迁至正四品江州知府、兰台寺大夫。娶妻柱国公府独女尹鹃。孔庆之与尹鹃成亲后,伉俪情深,但尹鹃多年无所出,为香火计,为夫纳妾,生女孔琉玥,但因其生母生下她后便血山崩而亡,故孔琉玥从小养在嫡母名下,爱若珍宝。

无奈好景不长,在孔琉玥长到七岁那年,先是其时已升为江州知府的孔庆之因病在任上病故,接着孔氏族人为谋夺孔家财产,用尽手段,逼得尹鹃只能借口带女儿进京探亲走避他乡,偏又在进京途中染上风寒,好不容易撑至进京,只来得及将女儿托付给母兄,便香消玉殒了。

自此,七岁的孔琉玥便以柱国公尹府表姑娘的身份,在尹府安苑常住了下来。

孔琉玥在尹府住下之后,嫡母尹鹃之母尹老太太对其万般怜爱,时常带在身边,因此与大表兄、尹府嫡长子、世子爷尹淮安自小交好,及至大了之后,更是心意相通,虽未明说过,彼此却是在自个儿心里许下了非卿不娶、非卿不嫁誓言的。

可惜尹老太太和尹淮安之母尹大太太,却从没流露过要聘孔琉玥为媳的意思,等到尹淮安年满十八岁之后,更是忽然为他定下了尹大太太娘家妹子之女霍家的大小姐为妻,并很快娶了霍氏过门。

孔琉玥知道后,本已承受不住如此重大的打击卧病不起了,不想尹老太太后脚又将她许给了一连克死两任妻室,为整个京城闺秀圈都谈之色变的永定侯为继室,这下孔琉玥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于尹淮安娶妻当夜,急火攻心,吐血而亡,也因此才迎来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何田田。

弄明白这一切后,孔琉玥是一点也不同情她的前身,反而觉得弄到最后那个凄惨的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她也不想想,她又不是尹老太太亲生的外孙女儿,不过是养在尹老太太女儿名下的女儿罢了,说白了与尹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尹老太太会为自家嫡长孙迎娶她一个一看就知道将来不好生养的病秧子?

再者,如果尹老太太真有那个意思,在过去的八年多时间里,她有的是机会挑明,为何却一直缄口不言?说不定尹老太太心里根本就一直深恶着她呢,毕竟她的生母还曾抢过人家女儿的丈夫,她不知道低调藏拙也就罢了,偏偏还高调的跟人家的孙子谈起了恋爱,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就是作死呢!

再说到将她嫁入京城整个闺秀圈都闻之色变的永定侯府,那就更不难理解了,尹府可是养了她足足八年,难道她不应该予以些微的回报吗?

更何况永定侯府乃是当今朝堂最炙手可热的晋王爷的岳家,世袭罔替的侯府,晋王妃又与当今皇后乃是手帕交,她孔琉玥一个小小已姑知府的庶女,能嫁入这样的人家,简直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嘛,至于‘永定侯克妻’这个小小的瑕疵,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三回 处境

孔琉玥把这些前情后事都弄清楚后,虽然恨尹老太太无情无义,——她为宫里的大孙女儿为整个柱国公府打算无可厚非,但不该这样欺负孔琉玥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尤其还是在收了孔家那么多财物的前提下。

但却更恨前身不知自爱不知好好为自己打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打一开始便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么,被辜负被出卖甚至落到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下场,便也只能怪她自己!

不过,孔琉玥倒是没想过要为“自己”报仇,或是讨回一个公道什么的,对于孤儿何田田来讲,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二十几年的孤儿生涯,早已练就了她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生存下去的本领,因此不管是柱国公府,还是未来的永定侯府,对她来讲根本没什么区别。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打探夏若淳的消息!

可是,要打探夏若淳的消息,谈何容易?

首先,夏若淳有没有来这个时空?只有夏若淳也来了,她才有可能找到她,否则,她连理论上能找到她的可能都不存在!

其次,就算是夏若淳也来了这个时空,她要找到她,也依然是困难重重。

孔琉玥还是何田田时,爱在网上看一些YY的穿越架空小说什么的,每当看到那些作者们写古代的闺秀们如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她虽然会觉得夸张,但最大的感受,还是庆幸她生在现代。

不过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些作者们不但没有夸张,反而对她们笔下的女主们有多宽容了。

据谢嬷嬷说来,她从七岁入柱国公府,到如今十六岁,也就是整整九年时间,除了十二岁那年曾随尹老太太去城里的慈源寺上过一次香之外,便再没离过尹府府门一步,更准确一点说,是连尹府的大门都没到过,活动范围只局限在二门以内。

像电视小说里那样,带上丫环女扮男装偷溜出去逛街是不可能的。

孔琉玥有次曾有意无意叹气:“真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啊!”话音还没落,已被谢嬷嬷一脸惊恐的打断,“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让人听见传了出去,会坏了姑娘清誉的!”然后又是好一通叨唠。

她方知道尹府的每一层门都有人把守,里面的人要出去,必须要由执事大丫鬟或是执事媳妇子带着方能出去。当然,也可以一层层的贿赂他们,问题是事后势必会被他们当成新闻到处传说,甚至演变出各种各样不堪的版本,到时什么闺誉清誉都完了,别说嫁人,不逼你以死明志就是好的了!

要出门,必须有正当理由,譬如走亲戚串人家,或是去庙里烧香还愿,虽然这也只是从一个牢笼,被转移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尹府的女眷们也出门,只是几乎每次都以孔琉玥‘身体羸弱,很该在家里好生歇着’为由,从不带她而已!

知道自己短期内要亲自出去打探夏若淳的消息是不可能了,孔琉玥因此恹了好些天,还是这几天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若真想找到夏若淳,首要的条件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至于在找到她之前一命呜呼之后,她才渐渐好了起来。

她相信只要夏若淳来了这里,她就一定能找到她!

“姑娘,发髻已经梳好了,您看好不好?”

忽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孔琉玥的沉思,她蓦地回过神来,就发现蓝琴正一手拿着一把靶镜,在她身后左照右晃着,以便能让她看清楚整个发髻的效果。

孔琉玥就着她手里的镜子打量了一番,方点头道:“很好。”

蓝琴便又请问:“姑娘今儿个戴什么首饰?”说着打开首饰匣子的第一层,满匣子流光溢彩的首饰,便映入了孔琉玥的眼帘。

说实话,根据孔琉玥这两个月以来的亲身经历,单从物质上来说,尹府是绝对没有亏待过她的,就譬如尹府其他三位姑娘屋里都是两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再有四个小丫鬟,四个嬷嬷;惟独她屋里有三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六个小丫鬟,不过,她屋里只得谢嬷嬷一个嬷嬷。

再来就是吃穿方面,她虽然不知道别的姑娘一日三餐都吃些什么,她吃的却绝对堪称丰富,每顿饭都是八个例菜;衣服也是好几箱子,首饰更是数不胜数,光簪子就有什么事事如意簪、梅英采胜簪、景福长绵簪、仁风普扇簪、天保磬宜簪、卿云拥福簪、绿雪含芳簪、万年吉庆簪…等等,装了满满的一匣子,更不要说其他首饰了。

孔琉玥明白,越是门阀世家,就越看重名声,柱国公府自诩,她又是其名义上的外孙女儿,孤苦无依投奔了来的,哪怕这里的人心里再不喜欢她,面子情儿却是一定做到了的,——不然之前的孔琉玥也不敢凭空妄想能嫁给尹淮安了。

所以,这对看惯了现代社会冷漠人际关系的孔琉玥来说,尹家对她前身所做的,其实也不算太过分。

可是谢嬷嬷却对此很不以为然,说光是她们主仆日常吃穿用度能花几个钱?她那些首饰头面又能值几个钱?当初尹鹃交托给大老爷,也就是现任尹府当家人柱国伯尹鹏的那些银票地契,才真真是值钱呢,只可惜她们一多半是拿不回来了!

随意挑了一支比目点翠金钗递给蓝琴,待她给自己插好后,孔琉玥站起身来,慢慢往外间走去。吃早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她可不打算误了饭点,要知道养好身体的第一步,就要养成健康规律的饮食起居习惯。

去到外间,就见当中黑漆雕花的圆桌前,白书与珊瑚已经在侍立着了,桌上则摆了七八样用五寸青花边白瓷盘盛着的小菜并四五样主食,其中一碗碧莹莹的碧梗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孔琉玥坐下,捡了几个水晶蒸饺,就着小菜和粥慢慢吃毕,漱了口,命谢嬷嬷白书蓝琴珊瑚几个就着剩下的东西将就吃些后,——不是有意摆主子架子,而是主子吃的东西,明显比奴才们吃的好得多,而且那些东西她大多没动过。——便慢慢走到布置成了书房的西次间,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在手,一边看着,一边走动,权当是行食了。

看了一回子,孔琉玥觉得眼睛有些涩,身体也有些乏,倒并不是她看不惯竖排的书,她在现代是学中医的,当然早就接触过竖体书。她觉得乏,究其原因,还是这具身体太弱了,看来,她还需要再加强锻炼啊!

放下手中的书,孔琉玥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扇窗屉,霎时满目的素裹银装,天上却仍搓绵扯絮一般。

此情此境,即便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然见过几次了,孔琉玥却依然觉得眼前一亮,禁不住将头略微伸出窗外,闭上眼睛贪婪的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哎呀,姑娘,您这是在作什么?”只是还未等到孔琉玥将吸进去的那口气吐出来,身后已响起了谢嬷嬷略显夸张的声音,说着便一阵风似的卷到她身边,将她拉进屋里,又将窗屉合上了,才板着脸数落道:“好容易这几日身上好些了,又不爱惜自个儿了,偏今年天气怪,如今都二月底交三月了,还下雪,天寒地冻的,您也该小心些,大清早的在窗前站着,冻坏了可怎么样呢?…哎呀,这小手冰凉得…白书,白书,把姑娘的手炉拿过来。”

孔琉玥被她数落得有些不耐,却并不觉得厌烦,因为知道她是真心关心自己的,“我才刚站到窗前,嬷嬷你就进来了,想冻坏都没机会不是?再说了,哪里就至于那般金贵了?”

谢嬷嬷还是没好脸子:“您呀,就是不知道爱惜自个儿,病了一场,还是跟先一样!”

孔琉玥偏头笑了一下,撒娇道:“人家也是因为这些日子都关在家里,连房门都不曾出过,闷得狠了嘛,好嬷嬷,你就别说了,至多我下次再不这样就是了。”知道谢嬷嬷吃她这一套。

果然谢嬷嬷一听,脸色立刻软化了许多,语气里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怜惜,“我也知道姑娘这些日子闷得狠了,偏又没个可以说话儿的人…要不,姑娘写两篇字,以前姑娘烦心时,不是最爱写字解闷的?我这就让蓝琴进来给你研墨?”

让她写字?孔琉玥一听,暗道一声“不好”,前身写的字她见过,她虽然不是很懂书法,却也知道那字功底不浅,远非她那只练过几年基本书法所写出来的字可比拟一二的,因此这两个月以来,她都有意无意避着不拿笔不写字,现在谢嬷嬷却建议她‘写字解闷’,岂不是要露陷儿了?

第四回 人情

“璎珞姐姐来了。”

孔琉玥正绞尽脑汁想该以什么借口避过眼前这一关,忽然就听得外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貌似是小丫头子阿九的。

随即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孔姑娘,老太太打发奴婢瞧您来了。”

孔琉玥正愁找不到借口呢,一听这话,喜出望外,但面上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与谢嬷嬷说了一句:“待明儿得了空再写罢。”方款款走到了外间。

就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身着缃色袄子,系着杏黄罗裙的大丫鬟正俏生生站在当中。

孔琉玥忙两步上前,欠身先请过了尹老太太的安后,方受了璎珞的礼,坐到榻上,又请璎珞坐了右下第一张椅子。这套礼仪是她将以前看红楼梦的理论经验,结合到了这里之后亲眼看到兼慢慢观察这里人的礼仪得出的实际情况,所摸索总结出来的,万幸她没总结错。

至于尹老太太及尹府的大小主子从没来瞧过她之事,相较于谢嬷嬷等人的愤愤不平,孔琉玥倒是一点不介意,她们不来才更好呢,省得她还要废精神应付她们,前身身体那么弱,焉知不是忧思太过之故?

早有白书斟了滚滚的茶来,“璎珞姐姐一路走来,必定冻坏了,先吃一口热茶暖暖身子。”

璎珞忙站起来接了,抿嘴笑道:“白书妹妹不拘叫那个小丫头子斟来便是,又折受我。”一面吃茶,一面看向孔琉玥又赔笑道:“姑娘今儿个气色倒好,想是大安了,待会儿待奴婢回去回过老太太之后,老太太不定怎生高兴呢!

孔琉玥笑得三分羞涩七分不安,“都怪我身子骨不争气,带累得老太太她老人家担心,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请姐姐回去回与老太太,就说‘过几日待身上再好些了,琉玥一定亲自过去给老太太请安磕头’。”

“请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一字不落回与老太太。”白书忙站起来应了,又陪着孔琉玥说了一会子话,方告辞离开了。

孔琉玥笑着命珊瑚,“劳烦珊瑚姐姐替我送送璎珞姐姐。”从璎珞一进来到告辞离开,珊瑚的眼睛已悄悄瞟向她不止四五次,她们又都是尹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显然是有体己话要说。

珊瑚眼里便飞快闪过一抹欣喜,但转瞬即逝,不疾不徐向孔琉玥欠了欠身,应了一声:“是。”才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

余下谢嬷嬷看着她走远了,将小丫头们都打发了,又以眼色示意白书蓝琴留意着点门外后,方压低了声音对孔琉玥道:“姑娘干嘛让珊瑚送璎珞去,这不是巴巴的送机会给她在老太太面前下咱们的话儿吗?”

孔琉玥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有些无奈的反问道:“不让珊瑚去送璎珞,她就不能在老太太面前下咱们的话儿了?她该下的,一样会下,而且只会下得神不知人不觉,咱们防得了吗?倒不如卖她一个顺水人情的好,说不定将来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吗?”

想到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是假,可怜珊瑚不容易,所以放她去跟交好的姐妹说说话才是真。珊瑚虽仍在尹老太太屋里领月例,朝夕相对的主子毕竟是她孔琉玥,孔琉玥防着她,谢嬷嬷白书蓝琴也防着她,她在安苑的处境,无疑是很尴尬的,心里也未必没有委屈,总不能让人一直憋在心里不是?

一席话,说得谢嬷嬷沉默了片刻,方一脸老大欣慰的说道:“姑娘,您是真的长大了,已经懂得为以后筹谋了,老爷太太若是泉下有知见了,不定怎生欢喜呢。”说着已是红了眼圈。

孔琉玥有些汗颜,于她来讲,让珊瑚去送璎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却没想到会换来谢嬷嬷这一番感叹,只得讪笑着敷衍:“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不长大,将来怎么样呢?”

再说珊瑚打着油纸伞,跟了璎珞一前一后走出安苑,沿着回廊往花园里走。走了一会儿,璎珞见四下没人了,方有意放慢脚步,闪进一个僻静的角落,收了伞看向随后跟着闪进来的珊瑚:“你也忒胆大,当着孔姑娘的面儿就敢冲我使眼色,也不怕她心里不高兴,回头给你排头吃!”顿了一顿,又忍不住诧异,“不过今儿个她怎么转性了,往常不是防着你和老太太屋里的人说话都来不及的吗?”

珊瑚亦收了伞,方长嘘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会事,我只知道,再不跟你说上几句心里话,我就快要憋死了!不过,姑娘自从病了这一场后,性子是比先变了许多,旁的不说…”

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那里正是尹府世子爷尹淮安的及第居所在的方向,越发压低了声音,“竟是半个字也再没提及过。这也还罢了,以前动不动就哭,十顿饭只好吃五顿,平常无事宁可歪着懒怠动这些习性,也通通没有了,瞧着倒是终于有几分人间烟火样儿了!”

璎珞轻叹一口气,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同情之色,“毕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又没个正经出身,之前一只脚还踏进了鬼门关里,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转转性子,将来怎么样呢?你父母亲人俱在,凡事有人护着,当然体会不到那种心情,我却是深有体会的,这人哪,都是在一次次的吃亏过后,慢慢儿成长起来的!”

跟珊瑚是道道地地的家生子不同,璎珞却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在府里一个倚靠没有,刚来那几年,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后来还是用尽浑身解数攀上尹老太太屋里的管事妈妈梁妈妈,认了后者作干妈后,才渐渐有了今天的体面,所以对孔琉玥的“转性”,倒是颇能感同身受。

珊瑚在府里虽然有父母亲人护着,终究是丫鬟,凡事都要看主子的脸色,熬到今天,也不是没吃过亏,是以璎珞这一番话,不觉就触动了她的心肠,由不得也轻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这人哪,都是打这么过来的!”

倒是璎珞见她面色不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拿话开解她道:“你呀,也别发愁了,将来有你的好日子过呢!你是个聪明人,岂能不明白老太太将你拨到孔姑娘屋里的意思?那是实实在在抬举你呢。不像我们,运气好,被赏给爷们儿们,运气不好,便只好配个小厮,将来不是在奶奶们手下苟延残喘捡剩饭,就是每天为生计而发愁…还是你这样好,跟孔姑娘年纪相当,孔姑娘又生得弱,以后跟过去了,凭你的相貌才情,总有几年恩爱的日子,日后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后半辈子便不用愁了…”

一席话,说得珊瑚沉默了半晌,方低低说道:“永定侯爷都二十五了,姐姐可曾听到过…侯爷有一个半个庶出子女的?而且孔姑娘生得那么弱,侯爷…命又硬,谁知道姑娘过去后,能熬几年?说句不怕姐姐见笑的话儿,如果有可能,我是万万不肯跟孔姑娘过去的…”

不止珊瑚不愿意过去,这府里包括自己在内的丫头,又有哪个是愿意过去的?璎珞嘴角微翕,四下里扫了一圈,“你若是实在不愿意过去,眼下倒也不是没法子…”

说着更凑近珊瑚,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昨儿个我无意听得老太太和大太太说,晋王妃对孔姑娘一病几个月很是不满,说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糊弄晋王府和永定侯府,还说过几日就会打发人来瞧呢,若是瞧着孔姑娘还是不好,婚事只怕就要生变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急得了不得,你没见大太太今儿个打早就出门了?就是要去晋王府和永定侯府!…如果这事儿利用得好了,孔姑娘八成出了不门,她跟咱们家大爷又是那样的情谊,如果此番她真出不了门,肯定是不好再往外聘了,大爷未必就不怜惜她,作个二房奶奶的,也不是不可能,你又是老太太身边出去的,到时候,你可不就苦尽甘来了?”

珊瑚没有再做声,只是望着眼前仍下个不停的雪花,发起怔来。

第五回 问诊

到了古代之后,孔琉玥才知道时间太多。譬如现在,从吃过早饭算起,她都觉得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一看墙上的西洋钟,居然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而已!

“哎!”无声的叹一口气,孔琉玥放下手中的书,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窗边。

她望着窗外那方狭小逼仄的天空,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来,她的后半辈子,难道就真的要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如井底之蛙般度过吗?

“姑娘!”白书端着热茶进来时,正好看见孔琉玥双手托腮抵在窗棂上,唬了一跳,放下热茶便上前将她搀到了一旁的小几前,随即又麻溜的把窗屉关上后,才说道,“您又把窗屉打开了,让嬷嬷看见,肯定又要怪奴婢没看好您了。”

孔琉玥稍显无奈的笑了一下,她又不是纸糊的,“我不说,你不说,嬷嬷如何会知道?”接过她递上的热茶,放到嘴边浅啜了一口,一股暖流随即从胃部流向了四肢百骸,让人只觉无比的舒服。

白书嗔她:“话虽如此,您也该爱惜自己点子不是?”

孔琉玥知道她是真心关系自己,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遂点头应道:“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吃过午饭歇中觉时,孔琉玥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以后来。

要回二十一世纪显然是不可能了;要脱离尹家,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至少目前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她一介弱女子,肩部能挑手不能提,偏又长了那样一张脸,离开了尹家这柄保护伞,出去了容易受人欺负觊觎不说,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说别的,买个铺子都没人敢跟她签文书。

再一点,尹家也一定不会让她如愿离开,她都已经被他们许给了那个所谓的“永定侯”,也就是说她和那个永定侯已经有了婚约,她如果离开了,等到将来出嫁时,尹府总不能临时李代桃僵吧?所以,哪怕是她偷偷离开了,也一定会很快被他们找回来。

而且他们还不敢说她病死了之类的,那样永定侯“克妻”的罪名将会被坐实的更为彻底,尹家不但巴结不上永定侯府,巴结不上其背后的晋王府和宫里的皇后,反而极有可能会因此惹得他们不待见,“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