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和尹大太太先后应了,霍氏便自领着众姊妹复又去了隔壁偏厅玩笑不提。

余下尹大太太先使了人去厨房传话儿,又随意指了个借口将尹二太太支开,见四下里再无人了,方苦着一张脸,看向尹老太太讷讷道:“娘,您老人家最是见多识广会看人的,依您看,刚才孔丫头说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

她真是怕极了那个狐媚子再缠着她的宝贝儿子,再闹出些什么有的没的来,那样她不但不好向自家妹子霍太太,亦即霍氏之母交代;还会带累得晋王府和永定侯府对自家不满,让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继而直接影响到宫里大女儿后半辈子的前程和幸福!

尹老太太当然明白她的担心,事实上,她也正为此事担心,只不过她并未向儿媳那样表现出来罢了,“急什么,问问书双那丫头不就知道了?不过我瞧刚才孔丫头落落大方的样子,倒不像是藏私的,你不也说她自大好了以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吗?指不定她真转了性亦未可知。”

话虽如此,到底扬声唤了另一个大丫鬟玳瑁来,“立刻去及第居传书双。

玳瑁忙答应着去了。

尹老太太又叫了璎珞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她一通,同样打发她去了。

这里尹大太太方稍稍舒了一口气,勉强笑着向尹老太太道:“还是娘沉得住气,不像媳妇儿,一遇事便慌脚鸡儿似的,终究是历练得少了。”心里却在暗忖,要不是你当初为了热闹,硬要霸着我儿子在你屋里养活,让他跟那个狐媚子打小儿同吃同住,又如何会生出今日这些麻烦来?

尹老太太笑了笑,很给大儿媳妇面子:“你关心则乱,一时间想不到也是有的。”叹一口气,脸色黯淡下去,“说来也怪不得你,皆因这天家的富贵实在烫手,一个捧不稳便流到了别人手上去,再想要流回来,却实在是难,换了谁都不得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啊!”

就好比昨儿个赐樱桃之事,尹纳言身为一宫主位、正三品的婕妤娘娘,也才依例分到了两小筐而已;而马贵人区区一个从六品的贵人,却因其现下正值受宠之际,足足分到了六筐,窥一斑而知全豹,可以想象平日里尹纳言在宫里的处境是有多么艰难。

可尹纳言今年才只刚好双十年华,正当妙龄,而当今皇上也才只近一年不大去她宫里而已!

不敢想象,若是再过上三五年,待得她真个年老色衰,又无子嗣傍身之后,她在宫里将会是何处境,柱国公府身为她的娘家,又将会是何处境?!

也难怪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会这般草木皆兵,生恐孔琉玥与永定侯府的这门亲事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婆媳两个正自说着,有丫鬟在门外禀道:“回老太太,玳瑁姐姐带着书双姐姐回来了。”

尹老太太闻言,向尹大太太点了点头,她便向外应了一声:“让书双进来。”

片刻,便见书双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瞧得屋里除了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婆媳两个以外,便再无其他人,怔了一下,方矮身向二人行礼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给大太太请安。”

这书双本名琥珀,原是尹老太太的丫鬟,后因服侍得好,被尹老太太给了尹淮安,被他改了名儿叫‘书双’,再后来便顺理成章作了他的通房,因此在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面前都有几分体面。

尹老太太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问道:“才在园子里,你可是看见你大爷同你孔姑娘说话儿了?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书双心里一咯噔,暗想大爷可真真是料事如神,脸上笑容倒是未变:“回老太太,才奴婢的确在园子里看见大爷同孔姑娘说话儿了,不过因大老爷传得急,孔姑娘只来得及与大爷说了两句话,二人便各自走开了。”说完还将孔琉玥临行前与尹淮安说的话大略重复了一遍,末了小心翼翼道,“奴婢瞧孔姑娘和大爷都大大方方的,应当没有藏私,老太太和大太太大可放心…”

话没说完,接触到尹老太太扫过去的凌厉眼风,书双方蓦地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慌慌张张低垂下头去的同时,已是汗透背脊。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老太太和大太太说什么,她都一定要咬牙坚持大爷才与孔姑娘什么都没说,方算不辜负大爷待她的恩情!

正自忐忑之际,耳边却已传来尹大太太淡淡的声音:“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忙你的罢。对了,老太太传你的事,就别拿去烦你大爷了,他人忙事多,哪里耐烦管这些个小事。”

“奴婢理会得了。”书双意外之余,忙不迭应了,低头垂手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直至走出慈恩堂老远,拐进一个僻静的角落后,方软软的靠到墙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正厅里,书双前脚刚走,璎珞后脚便回来了,行礼后禀道:“奴婢找到珊瑚,问了她方才的事,她说大爷与孔姑娘刚只问候了彼此几句,书双姐姐便来了,之后大爷与孔姑娘便各自走开了。”同样将孔琉玥临行前与尹淮安说的话大略学了一遍。

打发了璎珞出去后,尹大太太与尹老太太对视一眼,方长舒了一口气。尹大太太因笑说道:“还是老太太有智计,三下两下便将事情问清楚了。”她儿子没有再跟那个狐媚子多纠缠,真是阿弥陀佛。

尹老太太却没有笑,而是微蹙眉头道:“你且别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是没怎么样,下次呢?再下次呢?你没听那孔丫头说以后要常去及第居找淮安媳妇玩?总不能将她关在安苑里不让她出来见人罢?”现在是她们哄着捧着孔琉玥尚且来不及,真将她再惹恼了,或是关出什么毛病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说得尹大太太亦是蹙了眉头,片刻方咬牙下定决心般说道:“至多我让二丫头三丫头日日去安苑绊住她,不让她有机会独自在府里逛便是了!”

第二十七回 深谋(上)

再说孔琉玥同着尹敏言姊妹几个在霍氏的带领下,再次去到隔壁的偏厅里,因她跟她们并不熟悉,自然无甚话可讲,于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捧着一杯茶,有人问到自己时便简单答两句,无人问时便只作微笑倾听状,一时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又因尹敏言与霍氏都是那等健谈之人,且存了哄因之前事满心不痛快的尹谨言之心,多数时候都在捡她爱听的话儿来说,渐渐哄得她又高兴起来,屋里的气氛便也随之欢快起来。

说话间已近午时了,早有厨房的人领命送了两桌席面过来,尹老太太便打发了丫鬟过来请奶奶姑娘们。

孔琉玥有意走在了最后。方才她见珊瑚曾不止一次向她眨眼睛,以她对她的了解,若非事出紧急,她是不会这般轻重不分的。

珊瑚会意,忙上前几步,以低得只够她们彼此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姑娘,方才老太太传了书双,璎珞也找了我,我说的是‘姑娘与大爷只问候了彼此几句,便各自走开了’,但不知道书双那边会如何说,您待会儿见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千万经心些。”

这么快?孔琉玥一怔,心下倒是不见慌乱,她既然敢大张旗鼓的把她路遇了尹淮安的事说出来,就不怕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派人去求证,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希望她们去求证呢!

迎上珊瑚略显慌乱的目光,孔琉玥安抚性的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别担心,我自有主意。”脚下已是加快了速度,眨眼便已到了尹老太太的正厅里。

就见花厅中央已经摆了几张黑漆四方桌,其上早已布了碗碟杯箸,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都肃然地立在一旁。

瞧得孔琉玥过来,霍氏忙笑着上前拉了她往尹敏言姊妹坐的那一桌走去:

“孔妹妹过来这边坐。”

尹老太太却笑指她左侧的第一张椅子,“让孔丫头过来跟我坐。”

孔琉玥见尹大太太和尹二太太俱各站立着并未落座,忙笑着推让道:“琉玥与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她们一块儿坐便好。”

尹老太太度其意,必是见两位舅母都未落座,所以不敢坐,因笑着吩咐二人:“你们也坐下罢,让丫头们伺候即可,省得孔丫头见你们站着,她也不敢坐了。”又笑向一旁正瞧着丫鬟们倒茶的霍氏,“你也坐了罢,难得今儿个你姊妹们齐全,就不必立规矩了。”

霍氏忙笑着应了,瞧得尹大太太和尹二太太坐了之后,方半身坐下,却只是虚坐了片刻,便又起身瞧着丫鬟们上菜来。

点心、拼盘、小菜、冷碟、热菜、火锅…随着一道道卖相极佳的菜品被络绎不绝的捧上来,孔琉玥不由有了几分饥意,偏生坐在尹老太太身旁,又不好拣自己爱吃的来吃,只能对着自己面前的菜下箸,因此一顿饭下来,反而不如平常在安苑吃自己的分例菜时来得自在。

吃罢了饭,大家移至西次间吃茶说话儿,霍氏忙又指挥着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果碟,端的是忙到了十分去,看得孔琉玥暗自感叹,当人媳妇可真是一门体力活儿,不但要伺候太婆婆和婆婆,连小姑子也要伺候!

或许是刚才在席间喝了酒的缘故,才只说了几句话,尹老太太便害乏了,于是大家行过礼后,便鱼贯退出慈恩堂,各自散了。

若论直线距离,安苑距离尹老太太的正房并不算远,但因尹府的花园极大,弯弯绕绕的回廊极多,是以才只走了一半多点儿的路程,尹敏言姊妹几个已先后告辞,取道回了各自的院子,只留下孔琉玥与珊瑚主仆继续往前走。

又往前走了一程,珊瑚瞧得离安苑越来越近,四下里也再无一个旁人了,方凑上前两步,满脸担忧的小声与孔琉玥说道:“先前在老太太屋里时,姑娘缘何要把路遇大爷了的事说出来?这不是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吗?也不知书双那蹄子有没有在老太太大太太跟前儿下姑娘的话!”

相较于她的紧张,孔琉玥却是一脸的轻松,不答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说这件事,老太太和大太太便不会知道了?你别忘了书双原是老太太的人,她该去下话的,还是会去下话,倒不如我先自己说出来,抢一个先机的好呢。换作是你,你是愿意相信一个大大方方的人,还是一个扭扭捏捏的人?你没见之后去厅里吃饭时,老太太待我比先又更亲厚了几分?显然她是信了你和我,而非书双。”

珊瑚认真一想,的确如此,方松了一口气,但神色却仍不失凝重,“话虽如此,姑娘这一着也真是走得有够险的!”

孔琉玥嫣然一笑:“管它险不险,有用便好。”话锋一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试探,“对了,我瞧之前三太太待大太太二太太都挺不尊重的,我记得她先不是这样的人啊?还有大太太,被她那样当着满屋子的人下面子,竟也忍得下去?是不是在我生病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二十八回 深谋(下)

也难怪孔琉玥会觉得疑惑,要知道尹三老爷可是庶子,且是兄弟又没有官位,尹三太太娘家也不甚显赫,其父不过工部一个从五品营缮郎而已,照理说他们是府里最该夹着尾巴做人的人,缘何尹三太太在对上两位嫂子时,却敢那般的不留余地?就算她一心想分府过去另过,也要考虑到分家产及分了家之后的往来问题啊,须知分家以后,柱国公府就是他们最大的靠山了!

这个疑问,其实早在尹三太太刚离开慈恩堂时,便萦绕在孔琉玥脑海里了,一直忍到现在,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珊瑚问了出来,皆因她相信以她的消息灵通程度,一定知道个子丑寅卯。

珊瑚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还不是大太太二太太都怕真将三老爷一家分出去后,府里的田产庄子铺子等庶务便没人掌管了,所以才对三太太颇多容忍的。反正有老太太在,三太太最多也就说几句淡话而已,做不出什么更出格行为来的。”

就这样?孔琉玥有些目瞪口呆,怕没人管庶务,找个“代总经理”就是了嘛,用得着这样委曲求全?“府里难道就没有管事之类的?”事事亲力亲为的管理者,绝对是最失败的管理者!

珊瑚道:“管事再好,终究没有自家人用起来放心,而且,管事不见得就镇得住堂子,很多时候,还得主子出面方行。偏生二爷又才十三岁,少说也得再过上三年五载的方能上手接替三老爷,所以大太太二太太才让着三太太几分的。”

“难道大老爷二老爷就不可以自己掌管府里的庶务?常言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他们就不怕时日一长,三老爷会心生怨怼?”孔琉玥实在理解不了尹大老爷等人的行为,要知道府里的经济来源,有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那些田庄铺子,他们就那么放心让一心求去的三老爷掌管?就不怕他中饱私囊?

珊瑚一脸的惊讶:“大老爷二老爷可都是嫡子,又各有官爵在身,怎么可以屈尊掌管庶务?传了出去,别人可是要笑话儿的!姑娘竟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我一时间忘记了。”孔琉玥讪然之余,又有些恍然起来,难怪珊瑚刚才说要等尹二爷,亦即尹大老爷的庶次子尹思安再大上几岁,才好接替尹三老爷呢,感情庶子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就是做家族的外管家,为嫡子作嫁衣!

又听得珊瑚道:“说来也不怪三太太着急上火,一心要分出去,三少爷已经十岁,四少爷也已经八岁了,再不分府出去另过,势必会影响到将来两位少爷进学及议亲之事。若是两位少爷这会儿还小,三太太才不情愿搬出去呢…”

孔琉玥抬手制止住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明白了,想来尹三老爷掌管庶务这些年,私下里还是得了不少好处的,但这些好处在儿子的前程和婚姻大事面前,便显得无关紧要了,所以尹三太太才一心想要分府出去另过。偏偏府里又暂时还找不到能接替尹三老爷的人,只能先稳住他,让他再管几年,所以尹大太太尹二太太在对上尹三太太时,才会避让三分。然后便出现了之前那一幕。

想明白了这一点,孔琉玥由不得暗自感叹,在大家庭里生活可真真是有够累的,可问题是,“老太太还在呢,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凭三老爷三太太怎么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三太太是哪里来的底气有恃无恐呢?”

珊瑚的声音压得更小了,几不可闻:“我听璎珞说,璎珞也是有一次无意听梁妈妈说的,说是老太太故意留下三老爷一家,不是怕府里的庶务没人打理,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不叫大老爷和二老爷打架呢,所以才容忍三太太的!”说着皱起眉头,“大老爷与二老爷可是嫡嫡亲的兄弟,怎么可能会打架呢?”

留下尹三老爷一家,其实是为了不叫尹大老爷和尹二老爷打架?这是什么道理?

孔琉玥刚想点头赞同珊瑚的意见,尹大老爷与尹二老爷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可能会打架?火石电光中,忽然就自己明白过来了:有尹三老爷在,尹大老爷与尹二老爷这同父同母的两兄弟当然就更亲,因为有尹三老爷这个疏作对比衬托,他们共同要防的人,是尹三老爷,是三房;可当尹三老爷分府出去另过,府里只剩下尹大老爷和尹二老爷,没有了尹三老爷这个疏以后,他们还能像现在这么亲近吗?他们要防的,便是彼此了,到时候,柱国公府便有很大的可能会家宅不宁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留下三房一家,来掣肘大房与二房,让大房二房不得不结成联盟,一起去防三房。

不得不说,尹老太太这一着实在是深谋远虑,影响深远啊!

念头闪过,孔琉玥后背一阵阵发凉之余,又忍不住暗自庆幸不已,幸好她之前从来不曾生出什么不嫁或是逃跑之类的糊涂想法来,不然以尹老太太这样的精明这样的谋算,她极有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十九回 何必

孔琉玥和珊瑚回到了安苑。

侍立在门口的小丫头子阿九见了二人,忙矮身行了个礼,然后打起帘子,向里面大声道:“姑娘回来了。”

原本正围坐在熏笼前做针线的谢嬷嬷与白书蓝琴,并红杏绿柳等几个三等丫鬟便忙都站了起来,齐齐向孔琉玥行礼,谢嬷嬷更是第一时间塞了个手炉过来:“一直加着炭,热呼着呢,姑娘快暖暖手。”

孔琉玥没接手炉,只是笑道:“今儿个太阳好,又走了这么一圈,倒是并不觉着冷。”又道,“你们空了,也都出去逛逛,也免得辜负了这大好的早春风光。”说着往东厢的卧室走去。

白书蓝琴忙取了熏笼上烘的家常衣服跟进去,服侍她换衣衫。

等换好衣服再回到宴息处时,就见众丫鬟都已不在了,只余下谢嬷嬷与珊瑚老少两个,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谢嬷嬷在说,珊瑚只是在谢嬷嬷问到她时,简单却不失恭谨的回答两句罢了。

瞧得孔琉玥出来,两人都站了起来,谢嬷嬷看起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孔琉玥却抢在她开口之前,招手示意珊瑚上前,轻声吩咐道:“你待会儿不拘找个什么借口,去探探璎珞的口风,看看之前书双都与老太太大太太说了些什么。”

知道了尹老太太的心机远比她想象中更要深沉之后,孔琉玥也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相信她之前的话了。

珊瑚忙点头应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这里孔琉玥方问谢嬷嬷道:“嬷嬷刚才是有什么话要说?”

谢嬷嬷面色不善,不答反问:“姑娘让珊瑚去打听书双那蹄子作什么?敢是她在老太太大太太跟前儿下了姑娘什么话儿不成?”

孔琉玥摇摇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只是先前在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路上,偶遇了大表哥与书双,之后老太太便传了书双去问话,所以想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罢了。”

谢嬷嬷的脸攸地变白了,急道:“府里谁人不知书双是老太太给大爷的,这下可坏了!”又抱怨,“大爷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去请安不好,偏要挑那个时候,这不是成心坑姑娘呢!”

白书蓝琴亦是一脸的愤慨,“大爷这是成心坑人呢!”

看得孔琉玥啼笑皆非,正想将事情的经过大略与她们说一遍,就闻得帘外一个声音禀道:“回姑娘,大奶奶使书双姐姐与姑娘送东西来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主仆几个都怔了一下,孔琉玥方最先回神道:“请她进来罢。”然后压低了声音吩咐谢嬷嬷,“嬷嬷先避一避,等她走了再出来不迟。”真怕她等会儿出于义愤填膺,说出些或是做出些什么有的没的来。

“可是姑娘…”谢嬷嬷满脸的不情愿,却在看到孔琉玥一下子沉了脸之后,不敢再多说,只得退到了西厢房去。

谢嬷嬷的身影刚消失在西厢房的门后,书双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行礼后笑道:“回孔姑娘,我们奶奶打发奴婢给姑娘送自制的玫瑰酱和糟鲞来了,说孔姑娘家乡在南方,想来当会喜欢这些南方个的小吃食。我们奶奶还说了,因为对姑娘一见如故,所以才冒昧送来的,还请姑娘不要嫌东西上不得台面。

”说着将手里捧着的罐子双手奉上。

孔琉玥一直含笑听她说,待她说完后,方笑道:“这几日我正想家乡的糟鲞吃呢,难为大嫂子想着我,这般及时的与我送了来,我若是再嫌弃东西上不得台面,就真个是太不识抬举,也太辜负大嫂子待我的一片心意了。”示意白书接过罐子,又命小丫头子端了杌子来,“书双姐姐请坐。”

书双曲膝行礼向她道了谢,虚坐在了小杌子上,方又笑道:“我们奶奶说,姑娘若是喜欢,以后只管打发人去取便是,难得与姑娘算半个家乡人,更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霍氏之父十年前出京去江浙为官,如今已累升至从三品的江浙布政使,霍家的人也大多在那里安了家,故霍氏有与孔琉玥‘算是半个家乡人’之说。

孔琉玥忙笑着道了谢:“我也与大嫂子一见如故,以后少不得要多亲近亲近。”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孔琉玥忽然发现书双在冲自己眨眼睛,又拿眼有意无意扫过侍立在屋里的小丫头子们的脸。

孔琉玥会意,指了个借口将小丫头子们都打发了,只余下白书蓝琴之后,方笑道:“白书和蓝琴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书双姐姐有话但说无妨。”心里则不无纳罕,这书双不是尹老太太的人吗,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书双点点头:“那奴婢就直说了。其实奴婢走这一遭儿为姑娘送东西是假,为姑娘带话才是真。大爷要奴婢转告姑娘,之前在园子里的事,他不会说与第二个人知晓的。之前老太太传了奴婢去,奴婢也遵从大爷的吩咐,什么都没说,请姑娘大可放心。”

她竟然什么都没跟尹老太太说?孔琉玥有些吃惊,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姑娘说什么呢?”不管尹淮安是出于什么目的授意书双在尹老太太面前维护她,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又问:“姑娘说这玫瑰酱和糟鲞是大嫂子让你送来的,可真是不真?别是其他人让你送来的罢?如果是那样,我万万不能收!”

书双怔了一下,方摆手道:“不不不,这玫瑰酱和糟鲞真是我们奶奶让奴婢送来的,姑娘…大可放心!”心里便有些为自家大爷不值起来,枉自大爷为了让自己得到名正言顺送消息来安苑的机会,在大奶奶面前周旋了那么久,又授意自己在大奶奶面前表了半天的忠心,原来人家根本不领情!

但不值之余,书双又忍不住暗自庆幸兼欢喜,大爷若是知道孔姑娘根本不念前情了,是不是就会慢慢死心了呢?

打发走书双之后,孔琉玥不由沉思起来,尹淮安也想到了之前的事若是传到尹老太太或是尹大太太耳朵里,她们是一定会传书双去问话的,所以已经提前警告过她;等到尹老太太果然传了书双去后,怕她担心害怕,所以又巴巴使了书双来让她安心…看来尹淮安待前身,也是有几分真情的!

只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第三十回 庶女(上)

那天之后,孔琉玥的安苑忽然热闹起来。

不但霍氏并尹敏言姑嫂姊妹几个见天价点卯似的来,尹大太太尹二太太亦是时有光顾,就连尹老太太也亲自来过一趟,以致白书蓝琴珊瑚等人每天光忙着给这些主子们端茶递水,都累了个够呛。

最夸张的要数尹慎言,她现在几乎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安苑度过的,就连饭都是让丫头送过来吃的。对此她的理由是,‘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仰慕孔姐姐,只因先前姐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不好多来叨扰,如今见姐姐已经大好了,便忍不住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了。’

孔琉玥当然不相信她这番说辞,总觉得她另有目的,但来者即是客,她总不好直接开口撵人罢?更何况她也没有立场撵人,尹慎言虽是庶出,毕竟身上流着尹家的血,是尹家正儿八经的小姐,不像她,虽然挂了个表小姐的头衔,实则与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凭什么撵人?

好在尹慎言虽然每天有大半时间耗在安苑,却大多数时候都在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或是看书,或是绣花,或是打棋谱…总之就是几乎不怎么给孔琉玥主仆添麻烦,因此孔琉玥渐渐倒也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在她来时,仍然做自个儿的事。

就好比现在,孔琉玥便当屋里并无第二个人存在似的,在旁若无人的练着大字。

——自那天在园子里偶遇了尹淮安,得知了前身的字乃是他教她写的之后,孔琉玥终于想出了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再从头开始练字的好借口,那便是她要彻底“遗忘”以前,彻底“告别”以前的孔琉玥,做一个全新的孔琉玥!

所以,自那天之后的第二日开始,孔琉玥便命白书找了字帖,开始似模似样的跟着字帖,练起书法来。

因上一世有一定的书法基础,她练起来倒也不算费劲,但也仅仅是不费劲而已,要离写得好,还差得很远,打个比方,如果前身的字是大学教授的水平,那么她现在写的字,便是小学生的水平。

不过孔琉玥并不因此而气馁,她正愁找不到事情打发时间呢,练字既能打发时间,还能沉淀心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孔琉玥正写得专注,一只白皙无暇的手忽然出现在了她的宣纸上,其中一根手指,正指着她刚写完那个字的最后一笔,一道熟悉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一笔,向后弯一点,整个字体应该会看起来更协调。”

丫头们早在进书房之初,便被孔琉玥都打发了,她不想让她们看见她是怎么练字的,怕跟着前身学习过习字写字的她们笑话儿她写得丑,因此屋子里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尹慎言。

不用说,手指和声音的主人正是她。

孔琉玥很是诧异的抬起头来,不期然却看见书桌外面尹慎言平日里一双,——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死鱼一样呆板无神的眸子,此刻却是清亮如水,波光流转间,竟有种慑人魂魄般的潋滟,让她那张平日里美则美矣,却木头人一样的容颜,也一下子有了神采!

“三妹妹你…”孔琉玥有些张口结舌,这样的尹慎言,是她所从没见过的。别说她没见过,估计偌大一个尹府,也没别的人见过,以致她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看向后者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虽然她们本来也算不上有多熟悉!

尹慎言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刚才竟于不知不觉中,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做了多么不该做的事,因有些惊慌的低下了头去。再抬起头来时,已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呆板模样,唯唯诺诺的说道:“孔姐姐,我、我乱说的,你别当真,你千万别当真…”

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孔琉玥的错觉一样。

但孔琉玥却已然将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都明白过来了。

显然,刚才的尹慎言,才是真正的尹慎言,之前的呆板木讷,不过是她用来迷惑尹府众人,所用的手段罢了,事实就是,她一直在藏拙!

庶女,长得漂亮,母亲地位低下且失宠多年,只偏居于府里一个冷僻的角落,简直形同隐形,可以说命运全部掌握在尹大太太这个嫡母手里…这般一想,孔琉玥不自觉对尹慎言生出了几分同情,但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她们两个,都是已被尹大太太,或是即将被其操纵命运的可怜人啊!

“三妹妹,”孔琉玥沉默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字斟句酌,轻缓却又不失坚定的说道,“如果你相信我,如果你不嫌弃我,那么,从今天开始,孔琉玥就是你的亲姐姐了,以后的日子,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我们各自在哪里,让我们的心,都贴在一起,好吗?”

或许两个同样孤苦无依,缺乏温暖的人抱在一起后,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温暖来呢?

在孔琉玥把话说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尹慎言都一直低垂着头,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屋子里也因此而静得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是沉闷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孔琉玥心里的后悔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差点儿因不该贸贸然对尹慎言说刚才那一番话而悔青了肠子之时,尹慎言终于抬起头来,缓缓开了口:“孔姐姐,如果你真心拿慎言当亲妹妹,”她的声音很诚恳,“慎言必定拿姐姐当亲姐姐,惟一的亲姐姐,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拿姐姐当惟一的亲姐姐!”

尹慎言说这番话时,眼圈一直红红的,连声音里的欣喜和激动,都是带了隐忍的,可以想象,她平日里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委屈。

看得孔琉玥是心酸不已,于同情和惺惺相惜之外,更又对她多了几分心疼,连带的眼圈也红了起来。

但她二人都是素日里冷静隐忍惯了的人,绝不会因为某件事就大悲大喜,或是大嗔大怒,因此只是各自红了一会儿眼圈,便在对视一眼后,相视笑了起来,一切都因为这一笑,而尽在不言中了!

第三十一回 庶女(中)

等到彼此都调整好情绪之后,孔琉玥方扬声向外唤道:“白书,倒茶来三姑娘与我吃。”

片刻,便见白书笑盈盈的捧着茶托进来了,“正想着姑娘写了这么久的字儿,也该累了也渴了,刚沏好茶,可巧儿姑娘就叫了。”

说着将茶托放下,先端了一杯茶奉与尹慎言,笑道:“三姑娘请吃茶。这是明前的龙井,奴婢听浣纱姐姐说这茶是三姑娘最爱吃的,所以沏了来,三姑娘尝尝可还对味儿?”浣纱是尹慎言屋里的大丫鬟。

尹慎言在人前还是一副木讷的样子,依言接过茶杯浅啜了一口,方略显局促的笑道:“这茶很对味儿,多谢白书姐姐。”

白书笑眯眯的点头:“三姑娘喜欢便好。”端起茶托上另一杯茶奉与孔琉玥,“姑娘,请吃茶。”说着见案上已摆了好几张写好的大字,因又笑说道,“姑娘写了这么几篇了,只怕也该饿了,要不奴婢准备几样点心上来,姑娘与三姑娘好就茶?”

孔琉玥接过茶杯吃了小半盏,想了想,方点头道:“就依你说的。”

“是。”白书应了一声,笑着掀帘出去了。

这里尹慎言方不无羡慕的向孔琉玥说道:“真羡慕姐姐,能得白书姐姐这样一心为主的能干人伺候。不像我屋里,半个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丫鬟都没有,凡事都只能靠自个儿!”

孔琉玥一怔,攸地想起她是跟着尹敏言一块儿,住在尹大太太正房后面抱厦里的,丫鬟嬷嬷都是尹大太太给的或是做主挑的,也就明白过来她为何会这般有感而发了,思忖片刻,方压低了声音说道:“妹妹回去后留心一下你屋里的丫鬟婆子们,看她们家里都缺什么,或是都有些什么短处,要么投其所好,要么恩威并施,只要用对了方法,不怕她们不一心向着妹妹,反过来在大太太面前为妹妹打掩护。”

说着想到尹慎言是庶出,生母又素来不得宠,除了尹府姑娘们都应有的分例以外,只怕没有多少体己,因又说道:“妹妹若是有什么困难,或是缺什么,只管开口,我虽也没多少现银,首饰却不少,且都是当年我家太太留与我的,没有上这里的册子,少了也就少了,不会有人问,当能派上用场。”

这下换尹慎言发怔了。

虽然刚才已经对孔琉玥卸下大半的心防了,但对尹慎言来说,要忽然之间全然信任她,还是做不到,若是是个人向她示好,她便要全心回报的话,她还能平安长到现在这么大吗?

因此她有意借白书来试探了她一回,就是想看看,当事关尹大太太这个尹府的当家主母时,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会一味的附和她呢,还是会拿话来开解她?若是前一种,说明她这个人并不值得真正深交;若是后一种,倒是可以深交试试。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孔琉玥会这样推心置腹的帮她出主意,甚至还主动提出当她的首饰来帮助她,这就由不得她不感动了!

尹慎言怔了半晌,才在孔琉玥有些不解的目光中,微红着眼圈说道:“孔姐姐,从此刻起,你便是除了我姨娘以外,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这一次,她的话里除了诚恳以外,更又多了几分郑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前后两次说这番类似的话时,心境的不同。

孔琉玥并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刚才那一瞬间经过了怎样的千回百转,只当她是被自己所感动了,自己也有些触动,暗想果然她们两个都是严重缺乏温暖的人啊,翕动了几次嘴唇方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一个声音道:“回姑娘,奴婢与浣纱姐姐送点心来了。”

“进来罢。”孔琉玥与尹慎言对视了一眼,忙双双敛去情绪,由孔琉玥开口向外应了一声。

旋即便见白书与浣纱一人捧着一个小托盘,掀帘鱼贯走了进来。

孔琉玥因笑嗔道白书道:“浣纱姐姐来者是客,你如何倒劳烦起她来?蓝琴珊瑚两个呢?敢是又往哪里躲懒去了不成?”

不待白书答言,浣纱便先赔笑道:“孔姑娘言重了,伺候我们姑娘与孔姑娘,原是奴婢的本分,怎敢说‘劳烦’二字?”说着与白书一起动手,将四样精致小点摆好,方退到了尹慎言身后侍立。

孔琉玥正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尹慎言说,如何肯让浣纱留下来服侍,遂趁她不注意,向白书使了个眼色。

白书便笑盈盈的上前与浣纱道:“伺候了这半日,姐姐只怕也累了,不如随妹妹下去也喝杯茶吃点点心?”

“这…”浣纱有些不知所措,只拿眼盯着尹慎言。她今天一来安苑便侯在外间,根本没有近身伺候过尹慎言,又怎么会累?更何况她也怕回去之后不好向尹大太太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