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镜子里珊瑚白玉般的脸庞,孔琉玥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罢?”

珊瑚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为何有此一问,便笑道:“已经算是十九岁了,跟璎珞姐姐就差三天。”

孔琉玥闻言,一下子想起了白书和蓝琴也是跟她们两个差不多的年纪,若是没有出那件事,只怕蓝琴很快都该嫁人了,一时间不由有些怅惘,片刻方问道:“对了,近来你娘老子可有再带信儿回来?也不知白书蓝琴可好使不好?”

珊瑚见问,忙道:“上次来信儿时,还说白书姐姐和蓝琴姐姐都好,尤其蓝琴姐姐,还长胖了一些呢,比先更漂亮了。夫人若是想她们了,我明儿便带信去让我娘送二位姐姐回来。”

孔琉玥犹豫了一下,“算了,还是让她们再住一阵子罢。倒是你老子和哥哥前儿个因卖蔬菜的事立了不小的功,我还没赏他们呢,这样罢,过端午时,我放你两天假,让你去庄子跟她们团圆去!”

原本热地庄子上出产的第二批蔬菜她是找了凌总管帮忙销售的,但凌总管还未及找好买家,便出了那件事,她心灰意冷,也再顾不得去管这些事,且也不愿意再接受凌总管的帮助,因使了人去庄子上传话儿,让吴管事父子自己找销售渠道去。没想到他们父子还真将失去办得不错,将八成以上的蔬菜都顺利销售了出去,小赚了一笔,故她有此一说。

端午放她去跟父母亲人团聚?珊瑚闻言,脸上先是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却道:“多谢夫人恩典,但只中秋才是团圆的日子呢,端午我就不去了,留着等中秋时再求了夫人恩典罢。”如今白书和蓝琴两位姐姐都不在,她再走了,夫人身边除了璎珞,可就再没能使唤的丫头了。

孔琉玥如何猜不到珊瑚的心思?心下微微有些感动之余,暗想横竖如今离端午都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呢,到了那时候再做最后的决定也不迟,便也没有再说,换好家常衣服出了净房。

就见榻上已多了傅城恒的外袍,晓春和知夏也不见人影,傅城恒的净房那边却传来水声,孔琉玥便知道是他回来了,一下子想到了白日里在梅苑八角亭的事,不由微微有些烦躁起来,怎么办,待会儿她要怎么跟他单独相处?

她这边还没想好待会儿要怎么跟傅城恒相处时,傅城恒已经梳洗完,穿着一件石青色的直裰走了出来。

孔琉玥只得强压下满心的不自然,迎上前见礼:“侯爷外书房的事已经忙完了吗?”

傅城恒看了看她微微有些发红的小巧耳垂,才面色舒缓,眸底带笑的点头道:“已经忙完了,你呢?该忙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罢?那不如我们早点歇了罢?”

早点歇了?孔琉玥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这么早上床,他想干嘛?他是不是以为抓到了她言辞间的把柄,就可以胁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了?哼,休想,她可是宁死不屈的!

但她既已决定了要当一个好下属,就该具备一个好下属最基本的素质,你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反驳自己的上司。

因尽量维持着一贯的微笑有礼的说道:“侯爷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也不叫珊瑚璎珞铺床了,摆手令她们都退出去后,便自己动手把床都铺好了,才钻进了里面属于自己的那床被褥中。

若是换作以往对上孔琉玥的客气有礼,傅城恒心里早郁闷挫败得不行了,但既已知道了她对自己还有眷恋,他们之间也还是有回寰的余地,他心里便稍稍有了底气,对上她的客气有礼,也能做到笑容不变了。

他掀开自己的被褥躺进去,却并不吹灯,也不急着入睡,而是跟孔琉玥说起话来,“对了玥儿,我前儿不是问你,等下次我沐休时,我们能不能再去一次上次那个庄子吗?再过七日我便又该沐休了,也不知道到时候你得闲不得闲?”

孔琉玥侧身躺着,眼睛都不睁一下,但仍不忘维持礼节,“妾身不是告诉了侯爷,妾身这一向琐事都多吗?只能辜负侯爷美意了!”说着便装起睡来。

不想又听得傅城恒道:“你庄子上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我前儿听凌总管说,买家都给你找好了,偏你又不用了,还只当是哪里得罪了你,满心的忐忑呢!”

这人怎么忽然变话篓子了?且说的还都是一些对他来讲可算是鸡毛蒜皮的事?

孔琉玥依然淡声应道:“没有的事,凌总管办事向来极妥帖,又岂会得罪于我、妾身?侯爷多心了!侯爷明儿还要早起上朝呢,依妾身说,还是早些睡罢!”一边说,一边还拢了拢被子,侧面向傅城恒展示了自己要睡觉了的意图。

没想到傅城恒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意图一般,很快又问道:“对了玥儿,我记得我还从没听你提及过你小时候的事呢,江州的风土人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或是特别好玩儿的地方?你离开家乡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得了闲回去看看?若是你想,我便设法向皇上告了假,择日陪你一块儿回去。”

这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罗嗦,一问起来还没完没了了?问她江州的风土人情,她又不是真的孔琉玥,如何会知道?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口,说不得只能敷衍道:“我、妾身七岁便离开江州了,那时候年纪又小,身子又弱,平常几乎没有出过门子,侯爷问江州的风土人情,妾身还真说不上来。果真侯爷想知道,妾身明儿问了谢嬷嬷,再回与侯爷便是。”

傅城恒闻言,就一下子想到了她当初之所以会进京,会寄居到柱国公府,皆因正是她七岁那年,父母便相继亡故了,也不知当时她伤心成什么样了,只怕连想都不远再去想那些事,偏生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有够蠢笨的!

暗骂了自己一回,傅城恒忙明智的岔开了话题,“说来还有好几月便是子纲和韩小姐大喜的日子了,我是子纲的大哥,你是韩小姐的好姐妹,依我说我们的礼得送得更重一些才是,布置你意下如何?”

“…侯爷拿主意便好。”对某人的话痨孔琉玥已是彻底无语了,倒不是因为他破天荒的多话,而是他问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两个人之间听起来就像是老夫老妻在拉家常一般,这样的感觉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又有些无措,偏一时半会儿间又还睡不着,只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他的话,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都不知道。

看着身边人儿恬淡美好的睡颜,傅城恒一时间不由有些痴痴的,但心里却比之前这一多月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安定宁静。他只得他错得离谱,所以无论她怎么对他,都是他活该,他绝无怨言,但若是她再不给他一点希望,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了。

幸好,她还是给了他希望,幸好,上天终究还是眷顾他的!

黑甜一觉醒来,孔琉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神清气爽,有种浑身上下都充满力量和生气的感觉,再不复之前那些日子起来后满身心的疲惫。

这样的异常让孔琉玥感到吃惊,但随即她便想到,昨晚上她好像很早就睡着了,而且竟然一夜都没有做梦,难道,是因为睡了一个好觉之故,所以她才会觉得精神百倍?

她一下子就想到昨晚上临睡前傅城恒破天荒的话痨。其实认真说来,傅城恒虽不怎么爱说话,声音却很好听,低沉醇厚,就像是大提琴的声音一般,总是很能给人以一种安心的感觉,——难道她竟是被他给催眠了的不成?倒是看不出来他还有此等功效!

胡思乱想间,耳边传来珊瑚轻轻的声音。

孔琉玥蓦地回过神来,忙道:“我已经起了,进来罢。”说着动手快速穿起衣裳来,今儿个还有不知道多少事情等着她做呢,她还有闲心在这里胡思乱想?

等她穿好衣服,珊瑚也已撩开了帘子,与璎珞一道服侍着她进了净房去梳洗妆扮。

从净房出来,宴席处的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早饭很丰盛,有水晶虾饺、蟹肉烧麦、梅花烧饼、八宝蒸糕、四色水晶饼并热气腾腾的荷叶珍珠糯米鸡粥,样样精致小巧,让人食指大动,一看就知费了不少心思。

孔琉玥看了一眼桌子,又看了一眼旁边梁妈妈谢嬷嬷等人,就见此刻她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和紧张,一副生怕她又不吃的样子。

她忍不住有些鼻酸,继而又忍不住满心的惭愧,有这么多人关心她,还有韩青瑶这个好姐妹一直在支持她,她之前有什么立场在那里玩儿自虐?就算是潜意识的也不该!

一边暗骂自己,孔琉玥已一边动手,举筷夹起一枚蟹肉烧麦吃起来,吃一口烧麦,还喝一口糯米鸡粥,香香软软的,入口即化…她不由多吃了几个,又吃了两个水晶蒸饺,觉得自己已有八分饱之后,方放了筷子。

一旁梁妈妈谢嬷嬷看在眼里,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微红着眼圈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漱了口,孔琉玥去了老太夫人那里。

初华姐弟三个也在,都正皱着脸对老太夫人表达不舍之情,“…太祖母,我们舍不得您,您还是让我们继续跟您一起住罢。”显然已经知道了搬家的事。

“母亲!”洁华眼尖,最先看见孔琉玥进来,便滑下罗汉床给她见礼。

初华和傅镕闻言,忙也下了床,上前给孔琉玥见礼:“母亲!”

孔琉玥摸了摸洁华的头,又分别拍了拍初华和傅镕的肩膀,上前给老太夫人见礼:“祖母!”

老太夫人见她今儿个穿了件洋红的芙蓉妆花褙子,下配一条六幅长裙,腰间每褶各用一色,素淡雅致,色如月华,头发则梳成随云髻,配一支金步摇并一支蝴蝶展翅玉簪,一望便知是精心妆扮过的,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色也较之先前好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老太夫人只当她和傅城恒之间终于雨过天晴了,心下欢喜,面上便比往常和颜悦色得多,“三个孩子都正说舍不得我呢,你快劝劝他们,跟他们说说搬了去跟你住的好处,贿赂贿赂他们。”

孔琉玥笑道:“他们都待祖母一片赤诚,岂是物质便能随随便便贿赂得了的?”

岂料她话音刚落,洁华便已说道:“搬去跟母亲住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经常吃到母亲做的好吃的点心了?”

初华闻言,恨恨的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就只知道吃!”

洁华先一直都很胆小,后被孔琉玥鼓励夸奖过几次,且随着年岁大了一些后,胆子倒是放开了不少,她又爱黏人,被拒绝了便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望着人家,久而久之,就连初华都待她便先时亲热了几分。

洁华被姐姐说了,也不怄气,只是一脸委屈的嘟哝:“母亲做的点心是好吃嘛!”

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孔琉玥便正色将自己的安排说了,“…初姐儿和洁姐儿就住我们那一进院子的东西厢房,至于镕哥儿,则住第二进院子的东厢,第二进院子空着呢,可以专门给他布置一间书房。我已经纷纷下去今天便腾挪洒扫屋子了,等过两日粉刷油漆过后,就可以开始布置了。”

老太夫人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这样安排很好。需要什么家具摆设的,你只管命人取去,若是不够,就来我的私库里挑。”

孔琉玥知道大凡老年人都有做散财童子的通病,只为小辈们能高兴,果真拒绝了他们,反倒会让他们不高兴,于是点头笑道:“那我就代三个孩子先谢过祖母了!”

果然老太夫人脸上满意之色更甚,“等屋子布置好了,记得让我也去看看,我如今虽上了年纪,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会布置屋子。”

孔琉玥忙笑道:“自然是要请祖母先去看过的,若是有什么布置得不好的地方,还得请祖母帮忙布置布置呢。”

顿了一顿,又道:“我想着初姐儿也是大姑娘了,因此想让她自己给自己布置屋子,横竖是她自己住的,自然要按自己的喜好来。”

老天夫人听了连连点头:“这话很是,她也是时候该学着点这些了。”笑眯眯的吩咐初华,“过几日你便随了你母亲去库房,看有什么摆设是你自己喜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个福气想怎么布置自己的屋子,就怎么布置。”

初华看起来也有些兴奋,连带看孔琉玥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等我布置好了,再请太祖母帮我去看看好是不好。”

傅镕和洁华在一旁闻言,便也嚷着要自己布置屋子,“…太祖母个母亲也让我们自己布置罢。”

“胡闹,你们两个才多大点儿,哪里就能懂得怎么布置屋子?”不待两个长辈发话,初华已抢先斥道:“没的白给太祖母和母亲添麻烦!”一副长姐范儿,倒也有几分跟傅城恒很相似的凛然和威严。

“哦!”傅镕和洁华显然都很敬畏自家大姐,齐齐诺诺的应了一声,再不提自己布置屋子之事。

孔琉玥看在眼里,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三个孩子真的都很可爱,只可惜,…她这辈子是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由一黯,但随即便打点起精神,陪着老太夫人又说笑了一回,才被簇拥着去了议事厅。

众管事婆子跟老太夫人一样,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孔琉玥今天妆扮的不一样,便都不露痕迹的交换起眼神来,看来夫人跟侯爷之间,是真雨过天晴了,她们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不怕一个不慎便做了出气筒了!

晚上临睡前,傅城恒又跟昨晚上一样,跟孔琉玥拉起家常来,不是问她“主持中馈可都还应付得过来?”,便是问她“我听说今儿个你已吩咐下去在洒扫粉刷屋子了?还有将近一个月呢,不急!”,再不然就是“说话间天气就热起来了,该裁夏裳了,说来我还从没穿过你亲手给我做的衣裳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做两件啊?”

尤其最后一个问题,他还一连念叨了三遍。

孔琉玥对“话痨病”又犯了的某人很是无语,但妻子下属给丈夫上司做针线原是分内之事,只得强压下火气淡声问道:“那侯爷想要什么?妾身明儿就坐。”再是强压,语气里依然带出了一二分咬牙切齿。

不想傅城恒却听若罔闻,竟真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先做两套里面穿的衣服,一套素色的,一套肉桂色的,再做一双就这阵子穿的薄靴子,配两双素绫袜,还有…”一副认真得不得了的样子。

竟真把她当针线上的人了,可恶!

孔琉玥为了自己的手指和眼睛计,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就这些只怕都要做小一个月了,侯爷还是待妾身做完了,再提新的不迟。”

耳边却传来傅城恒的笑声,“要不你别做了,只明儿陪我出去买几身成衣?”

孔琉玥这才回过味儿来,原谅某人扯了半天,就是要诳自己跟他出门,心里的火气就一下子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的酸疼,但于这酸疼之外,好像又多了丝丝的清甜。

她没有说话,强迫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以示自己已经睡着了。

也不知道她的小把戏有没有骗过傅城恒,但没过多久,他便吹熄了灯,自己也躺下,渐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孔琉玥听在耳里,方无声的舒了一口长气,继而便蹙起眉头,在黑暗中睁大了的眼睛,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又有沉沦的危险了,该怎么办?她真的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了,连再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正暗自纠结,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玥儿你知道吗,我真希望明儿个早上一睁开眼睛,我们就都已白了头…”不用说正是傅城恒的声音。

傅城恒不知道孔琉玥知不知道自己没睡着,但他却是知道她并没有睡着的。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般愧疚万般心疼要与她说,但话到嘴边,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只能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那一声喟叹。

只可惜孔琉玥却似是真睡着了一般,半日都再没有任何反应。

傅城恒只得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窸窸窣窣的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其实他话音才一落,孔琉玥眼里已是蓄满了泪水。

白头?说起来倒是容易,但真要做起来,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难,尤其还是在他们如斯情形先,她只能说,她是早已不抱这样的希望,不对,应该是奢望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傅城恒仍然会在每晚上临睡前跟孔琉玥东拉西扯一阵,说完了府里的事,便说朝堂上一些无关痛痒或是诙谐的事,再不然就是说兵马司里的一些事,不几日下来,就弄得孔琉玥将朝廷有哪些官员甚至是兵马司谁脾气最暴躁,谁最足智多谋,谁又有小肚鸡肠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孔琉玥诧异于原谅傅城恒竟也会说人的是非八卦之余,倒是对他的口才和治下能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个男人能做永定侯还可以说是靠的祖宗荫恩,但她确信,便是不靠祖宗荫恩,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挣得一片天!

只可惜这个男人哪怕再好,也是有毒的蘑菇,只能看,不能吃!

与此同时,给三个孩子准备的房间已都粉刷好了,重新涂的油漆也都干了,丫头来回可以开始摆放家具陈设了。

孔琉玥便领了珊瑚璎珞亲自去看。

先去看的是东厢初华的屋子,是个精致的一明两暗的小套间。一进去就能看到粉白的墙上挂了副裱糊精美的牡丹锦鸡图,画下靠墙设了一张红木条案,案上却并没有摆设该有的花瓶什么的。

里间比外间略小些,摆了一张小小的填漆雕花床,湘色的撒花帐,崭新的粉红色锦缎被褥,临窗一个小小的妆台上放着一个金漆妆盒,角落里放一个朱漆圆角柜并两只箱子。东西不多,但该有的都有了,而且件件精致,只差点缀屋子的花瓶茶具并一些小玩意儿什么的了,等着初华自己来布置。

——说是让她自己布置屋子,但又怎么可能真事事都让她自己来?她毕竟还小呢,因此大件的仍是由孔琉玥代她安排了,只有小件的才由她自己做主。

西厢洁华的屋子比初华的略小,摆设都差不多,又因她才五岁都不到,故在房间里还设了一张矮榻供奶娘夜间歇下,也好贴身服侍。

看过姐儿俩的屋子后,孔琉玥去了第二进院子的东厢看傅镕的屋子。整个房间一看就是才新粉过的,雪白雪白的,黑漆的落地罩、家具,宝蓝色的帷帐,青色的地砖,看上去整洁而素雅,一望便知是男孩子的房间。

书房则设在隔壁北次间,当中一张长长的书案,旁边则是高高的书架,但彼时却空空的,得等主人住进来后,才能越来越有人气。

回到正房,孔琉玥叫了梁妈妈来说话,“两位姑娘身边服侍的人都不少,一个乳娘,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八个小丫鬟,还有四个粗使婆子,短时间内挤挤倒还没问题,要是时间长了,大家都要不方便了,我的意思,是把穿堂旁边的几间屋子改一下,给小丫鬟和粗使婆子们住,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三等丫鬟可以住在厢房旁边的耳房里,也好贴身服侍。”

梁妈妈想了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了,因点头道:“夫人考虑到极周全,我下去就命人收拾屋子去。”

孔琉玥又道:“还有三少爷那里,小厮跟丫鬟的数量差不多,也记得要安排好了。好在他们各自的乳娘都是极能干通透之人,相信应该知道怎么管好下面的人。”

梁妈妈正要说话,一旁一直满脸欲言又止的谢嬷嬷终于没忍住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夫人有那个时间管这些琐碎小事,还不如好生想想该从哪里选两个绝色的通房呢,毕竟三位小主子都大了,尤其大姑娘都已快九岁,三少爷也已快七岁了,心里早有自己的主意的,夫人便似乎做得再多,他们不领情,其奈他何?四姑娘倒是还小,对夫人也向来亲近,但说句不好听的,四姑娘在侯爷心里历来及不上大姑娘,只怕将来…夫人,要不明儿就让梁妈妈或是我回去尹府一趟,让老太太和大太太帮忙尽快物色两个绝色的丫头送来?”

一席话,说得孔琉玥沉下了脸来,因见屋里并无其他人,方强压了怒气,沉声说道:“嬷嬷说的这是什么话,三位小主子搬回我们长房可是当前第一等的大事,怎么到了你口里,就成了‘琐碎小事’了?传了出去,岂非叫旁人说我容不得他们?这话我可不想再听到第二次,不管是经你之口,还是其他人之口,明白吗?”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啊…”谢嬷嬷还待再说,在接触到孔琉玥扫过来冷厉的目光后,只得将没说完的给咽了回去,不敢再说,心里却是忍不住腹诽,本来就是嘛,三位小主子都那么大了,夫人如今就算是将心窝子都掏给了他们,也不见得将他们喂得熟,只要面子情儿做到了,让老太夫人和侯爷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就罢了嘛,何苦非要这般劳神劳力呢?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怎样让自己膝下尽快多一个孩子呢!

谢嬷嬷的心思孔琉玥多多少少能猜到几分,却也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想法明说与她。

她之所以费心为三个孩子布置屋子,并不是想要收服他们的心,也并不想做给老太夫人和傅城恒看,她只是觉得,既然占了那个名分,那该她做的事她就一定会做到,该她尽的责任她也一定会尽到。

至于三个孩子会因此而怎么想,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自问做不到拿自己当他们的母亲,也做不到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就算已是两世为人,她最多也只活到了二十四岁,实在接受不了自己有那么大的孩子。

她最多就是希望能跟他们相处得像朋友一样,在大多数时候能相互尊重相互体谅而已,至于将来靠他们给她养老什么的,她从来不指望,连本该跟她最亲的丈夫都指望不上了,她又怎么还能去指望几个跟她根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有庄子有嫁妆,还有自己一双手,她不信她会饿死!再不济了,她不是还有韩青瑶吗?她相信韩青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饿死!

梁妈妈虽然也跟谢嬷嬷一样,觉得现在再要养三位小主子,是无论如何都养不家的了,但她却更知道,夫人处在这样的立场上,便是养不家也得养,而且得好好养,不给人以任何诟病的把柄,因此反过来小声说谢嬷嬷,“夫人是三位小主子的母亲,做母亲的原该时刻将自己儿女的大情小事摆在第一位,否则就是‘不慈’,这样的话老姐姐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说,不然就是在给夫人惹祸!如今夫人好容易跟侯爷好些了,若再因三位小主子的事生分了,将来怎么样呢?老姐姐以后可千万要慎言啊!”

谢嬷嬷也不是那等听不进旁人意见的人,只是偶尔会管不住自己的嘴罢了,闻言虽面色有些不好,却也什么都没再说,算是默许了梁妈妈的话,梁妈妈见了,方松了一口气。

便又转过来小心翼翼的问孔琉玥,“倒是通房丫头的事,我也觉得谢嬷嬷说得有几分道理,只不知夫人是个什么意思?若是夫人也有这个意思,那我明儿便回一趟国公府,夫人当初卖了那样大一个人情给宫里吉嫔娘娘,想来老太太和大太太也会尽心尽力为夫人物色人选的。”

虽说已决定了以后只拿傅城恒当上司,并且彼时自己就正严格的执行这个决定,但真当听见谢嬷嬷和梁妈妈都劝自己尽快物色两个通房丫头给傅城恒,也好早日诞育下子嗣养到她名下时,孔琉玥还是忍不住心里堵得慌,并且满心的不忿。

哼,凭什么明明就是他做了错事,她却还要给他拉皮条物色美人儿?她就是再伟大,也伟大不到这个地步!

偏偏提出此事并力劝她的人还是她的乳母和她身边最得力的妈妈,且站在二人的立场来说,又是真正在为她好,真是让她有气都没处撒!

想了想,只得忍气说道:“毕竟这事儿还得看侯爷的喜好,等晚间侯爷回来后,梁妈妈你去问问侯爷的意思罢,若是侯爷说需要,你明儿便回国公府去。”让梁妈妈去问已经是她所能忍受的极限,若是要让她亲自出面问他,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时冲动杀人!

说着,又忍不住有些忿忿兼阴暗的暗想,指不定某人早盼着这一天了罢?也是,如今自己不让他碰,他的小妾们又被他当时一不小心脑子被门压了时全部送走了,只怕这会儿正忍得够呛,也后悔得够呛,偏生当初又把话说得太满了,如今不好意思自打嘴巴,指不定正等着自己递筏子过去好借坡下驴呢,自己但凡是个好夫人好下属,就该早早把人选物色好了给他送去,若是再这样装聋作哑,岂非太不知情识趣了?

可恶就可恶在,为什么梁妈妈谢嬷嬷都只想得到给他物色通房,却没想到给她物色男宠?这也太不公平了罢?!

因为出了白日里谢嬷嬷梁妈妈联袂劝自己给傅城恒物色通房之事,孔琉玥的心情一整天都很烦躁,以致众伺候之人言辞行动间都有些小心翼翼。

晚上傅城恒回来,以他的敏锐,自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空气里的异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孔琉玥,“…谁惹你生气了不成?”

孔琉玥本欲狠狠瞪他一眼,以眼刀杀死他的,想了想这可不是一个好下属应有的行为,于是到底强压下了,比前阵子更要客气有礼的说道:“回侯爷,没有谁惹妾身生气,侯爷多心了!”

夫妻两个一前一后的寂然饭毕,傅城恒为弄清楚到底是谁惹了孔琉玥生气,于是去了小书房,打算让玉漱去打听清楚了来回自己。

没想到玉漱还未及离开,人回:“梁妈妈求见!”

傅城恒想起前次还是梁妈妈暗地里去找了韩青瑶,方使得孔琉玥之后都没有再自苦的,对梁妈妈很有几分好感,于是命其进来。

“老奴见过侯爷!”梁妈妈进来,行礼问安毕后,便低垂着头,将孔琉玥的意思简略说了一遍,“…夫人的意思,这毕竟要看侯爷个人的喜好,因此特地使老奴来请问,以免得到时候不合侯爷心意。”

傅城恒何等精明之人,听完梁妈妈的话如何还猜不到孔琉玥之前是因何而生气?嘴角不由自主高高翘起的同时,已吩咐梁妈妈道:“以后都不得再提及此事,在你们夫人面前也是一样,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管梁妈妈是什么反应,已大步流星离开了小书房。

傅城恒兴冲冲的回到正房,孔琉玥正坐在灯下看书,——得益于初来大秦那段时间的恶补,她看书的姿势很标准,也很优雅,与她平添了几分淡淡的书卷气。

这样的孔琉玥并不多见,傅城恒情不自禁的静静停在了门口。

羊角宫灯柔和饿灯光从各个角度倾洒下来,勾勒出孔琉玥优美恬静的侧脸轮廓,使得傅城恒一颗原本满满都是兴奋和忐忑的心,亦随之平静下来,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放松之感。

“侯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发出个声响,吓妾身一跳!”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孔琉玥忽然抬起头来,就见傅城恒正依在门上,于是忙起身行礼。

因再过不了多久就该睡觉了,她只将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个纂儿,侧插了一只浑圆的珍珠钗,配以一身素面的家常藕荷色褙子,行动间很是飘逸灵动,只是神色依然有些不好就是了。

“在看什么书呢,看得那么专注?”傅城恒走到榻前,拿起了她采访下的书,低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书那么吸引人。

“还给我!”不想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看,孔琉玥已猛地扑了上来,要将书抢回去。

这还是自那件事事发以来,孔琉玥第一次在傅城恒面前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并且也没有油腻感那个傅城恒早已厌恶透顶了的自称‘妾身’,一时间他是三分好奇七分兴奋,起了要逗一逗她的心,于是不待她扑过来,快速将那本书举过了头顶。

他本就比孔琉玥高出将近一个头,现在又是有意将书举过头顶,孔琉玥若是能够得着,那才真是怪了,接连蹦跳了几次的结果,就是除了将自己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外,连书的边儿都没摸着!

哼,既然他那么想看,那就让他看个够!

孔琉玥又气又累,忍不住自暴自弃起来,也不再枪书了,而是恨恨的走进了内室去。

余下傅城恒见她生了气,第一反应就是要追进去,但又架不住好奇心,到底是什么书,能让她这么害怕给自己看到?于是还是没忍住先低下了头去,打算看一眼那书便跟进内室去。

就见在翻到那一页的正右方,写着一行委实谈不上美观的字,“蛋蛋蛋蛋蛋蛋…”

他不由有些狐疑,这是什么?又见旁边还有一行“混混混混混混…”

他再往前看去,方发现自己好像看错了方向,似乎…,应该是横着看才对。

因为上面写的内容,全都是相同的一句话:

傅城恒是混蛋!

傅城恒是混蛋!

傅城恒是混蛋!

傅城恒的嘴角抽了抽,禁不住有些啼笑皆非,原谅自己是混蛋?且写了一遍还不够,还要写无数遍?

不过,能这样直接的表达自己的情绪了,说明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还是没白费,就是让她骂骂混蛋,也没神马大不了的!

内室里,孔琉玥正懊恼得不行,若非身边没有一件趁手的工具,她早已忍不住将自己的右手给剁了!

原本她是看不进去书的,——想着自己要被迫为某个可恶的男人拉皮带,就算是间接的,她依然气得不行,要是能看得进去书,才真是怪了!

偏偏她看书又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喜好一边看,一边在书页上勾勾画画,且并不一定是局限于与书上相关的内容,所以她看书时,总是习惯提一支笔,谁曾想她刚才发泄了一通后,倒是慢慢将书给看了进去。

然后,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让你手贱,让你手贱…”孔琉玥一边在屋里懊恼得踱来踱去,一边狠命拍打自己的右手,真是丢尽了她的脸!

不经意撇头,岂料却对上了傅城恒亮晶晶的双眼。

孔琉玥登时尴尬欲死,扔下一句:“我、妾身叫晓春知夏进来服侍侯爷梳洗!”便绕过傅城恒要到外室去。

冷不防却被傅城恒抓住了手,双眼比之方才更要明亮的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的问道:“玥儿,这是不是代表,我的希望又增多了几分?”

孔琉玥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每一个部位,都曾经让自己多么的喜爱,不,再直接一点说,就连现在,她依然做不到不喜爱。尤其是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此时正一刻不停的向她放送着款款的深情和足以溺死人的温柔,根本让她抵挡不了。

怎么办?

她的心猛地一酸,她又要沉沦了,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再任由自己放纵一次不成?那到时候再来一次这样的打击,她要怎么活下去?

“可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反驳她,“他都已经深刻的意识到自己错了,你难道就不能原谅他这一次,再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吗?你不是一向自诩最勇敢最不怕打击挫折的吗,怎么被这样一个打击就打趴下了,打得连再试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懦夫了!”

是啊,自己不是向来都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的吗,如今虽然换了一个躯壳,灵魂却仍是原来那一个,怎么就变得这样懦弱了呢?大不了失败了再重来便是!

孔琉玥颤巍巍的伸出手,犹犹豫豫的伸向傅城恒的脸,打算顺应本心,再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但是,就是她的手即将挨上他脸的那一瞬,她的眼前却忽然浮过了当初她跟他说她小日子不正常,想找个太医来瞧瞧时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以此类推,她一下子又想到了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他可以把真想告诉她,可他却依然选择了三缄其口,一直到她都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才迫不得已承认了…她整个人就似被人在数九天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下来,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是妾身失态了,请侯爷恕罪!”快速收回手的同时,孔琉玥不止神情,就连声音也已恢复了惯常的客气冷淡,虽然还听得出来里面包含的几丝轻颤。跌倒一次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同一个地方连续跌倒两次,而杜绝第二次跌倒惟一的法子,就是连踏都不再踏上那条路半步!

傅城恒眼里的光芒就瞬间淡了许多,片刻方有些沮丧的说道:“就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了吗?”

孔琉玥极力自持,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异样,第一次在事后向他坦白起自己的一些心声来,“对不起侯爷,您要的东西我不愿意再给也给不了了。我生命力的温暖就只那么多,之前已经毫不保留的给了您,但您没有珍惜,您现在又还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对您笑?我现在是还做不到决绝的离开你,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我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目标而努力,且会一直努力下去,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不懈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会全然忘了你的好,可以做到决绝的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