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角门外,千秋已驾了马车等候多时,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见了他们忙搓了搓手,从车后搬了红漆的脚凳来摆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车,缓缓往大理寺驶去。

约走了两盏茶功夫,方到大理寺正门,丹霞先下车,毋望提了裙脚下来,站在台阶下看大理寺的匾额,心想门楼那样的高,却高不过天去,哪里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戏给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声道,“走罢,只需到同知那里画个押就成了,那个同知你也认得,是路家的遥六叔。”

毋望有些吃惊,路知遥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过是个地方官署,同样的正六品,差别很是大,到底路知遥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里有人帮衬是不一样的,或许慎行的北平通判还是看着大舅舅的面子才派来的,若一个平头百姓中了官,说不定就派到云南四川去

进得衙门里,兜兜转转过了几个廊子,行至一间高阁处,慎行站在台阶下扬声喊路大人,一会儿那路知遥走到门前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穿着青色的团领衫,腰间束素银的腰带,上头佩着药玉,练雀三色花锦绶,绶下结青丝网,银绶环,衬着银丝线织的鹭鸶补子,竟是一种别样的威严。

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里无波无澜,嘴唇安详的抿着,见他们来了,只轻声道,“进来罢。”便回身进了室内。毋望很是纳闷,这人在衙门里如此的稳重干练,相较前头的几次碰面,居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慎行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冲毋望点了头,带她进了屋里。路知遥指了窗下的椅子让他们坐,又吩咐衙役道,“给谢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转到堆满公文的高柜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叠卷宗来,将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给毋望过目后道,“若无疑问便在册子上画押,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点过的,画完押后就可直接领回去了。”

毋望颔首,拿着刘家祖辈上传下来的厚厚一叠产业契约谓叹不已,路知遥忽然道,“天这么冷,可冻着了?我打发人拢了火盆子来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这里都是文档卷宗,万一蹦着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炉呢,并不觉得冷。”

他两个你来我往,慎行听着尽是郎情妾意的话,不免心中绞痛。既然他们有情有义,春君在外苦了那么些年,遥六叔又是个有主张的,不像自己瞻前顾后,想来会给春君一个好归宿的,不如成全了他们,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强道,“旧宅子也不知成了什么样,恐怕还要大大的修缮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镇江办些公务,三叔和慎笃又去了苏州,太爷上了年纪操不得心,若有琐事就拜托六叔罢。”

路知遥自然是满口应承的。稍坐了片刻,两人便起身告辞了,路知遥直送到衙门口,慎行上马跟在车后,走了十几丈远去,回头看,路知遥还未进去,仍站在门楼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别的味道。

第六十七章刘氏官邸

毋望撩了窗帘子喊二哥哥,慎行回过神,加鞭赶了上来,毋望道,“既出来了,咱们绕到老宅子瞧瞧去罢。”

慎行想了想道,“只拿了房契,屋子的钥匙竟忘了取,你们到前头茶馆里暖和会子,我找六叔拿钥匙去。”说完调转马头原路折返,一路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路知遥坐在案前归置卷宗,抬头见慎行又回来了,不由越过他往他身后看,见只有他一人,便奇道,“可是落了什么?”

慎行脸色不太好,坐在南官帽椅里,半晌方别扭道,“六叔为何到如今仍未娶?”

路知遥听了诧异道,“敢情你折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你我年岁相当,你也未娶,如何倒来问我?”

慎行看着自己常服的曳撤,只觉胸中噎了一口气,吐又吐不出来。难道和他说,我一直在等春君,好容易把她盼回来了,她却被你轻而易举的抢走了?这叫自己情何以堪呢

那厢路知遥笑道,“你这小子可是动了凡心?今儿有兴致来同我聊聊婚姻大事?”他对这个话题是十分感兴趣的,忙扔了手上的活,到慎行旁边坐下,往前凑了凑道,“上回王保家的闺女你妈没瞧上,年下慎笃也要成亲了,家里催得紧了?”

慎行闷声闷气儿道,“没有的事,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逃过家里逼婚的。”

路知遥嗤笑一声道,“我三哥开枝散叶就是了,我有什么可急的没遇着好的,娶到家里也是整日不太平,我倒可以在外头厮混不回去,怕苦着我妈,我在我妈跟前讨好撒娇丢尽了脸,她瞧我也可怜,后来就不逼我了,只说爷们儿家立业虽重要,成家也误不得,再叫我轻省个一两年,若再想拖是万万不能的了。”又道,“你这么快回来,莫非把她撂到半道上了?要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不把她送进园子怎么成”

张口闭口“她、她”的,慎行从头顶直凉到脚脖子去,从前只见过他在女孩儿面前献殷勤,通常一转身就扔到爪哇国去了,如今这般的体贴认真,越想越觉这事是真的,顿了会子,失魂落魄道,“她在云来茶馆等着,想回刘府看看,宅子里的钥匙没拿,我是来取钥匙的。”

路知遥拍了下脑袋道,“我竟忘了,你且等等。”说着一头扎进了后头大柜子的屉子里,哗啦哗啦尽是倒腾钥匙的声音,隔了会儿拎出两大串,足有五六斤重去,放在桌上道,“宅子和庄子上的都在这儿了,你快去罢,没得叫人等。”

慎行道,“我才想起来,督察院里的公文还没送到枢密院去,耽误半天了,我怕是没空,你这会子该歇了,正好替我送她去老宅罢,看过了再送她回园子里。”

路知遥看手上的活差不多了,上回中秋也没和她说上话,心里正抱憾,慎行这么一提议,无疑立刻就答应了。

慎行拱手别过他,匆匆走出大理寺,牵了马往另一方向走,走着走着觉得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路知遥这会子佳人有约急得很,虽不是真的等他,好歹知道她在云来茶馆,也来不及换公服了,招呼随侍拿上钥匙就往马厩里去,上了马,一路往茶馆而去。

毋望和丹霞千秋已经喝了两盏茶,还不见慎行来,疑道,“难道库里钥匙太多,一时竟找不着么?”

千秋道,“姑娘坐会子,我去看看我们二爷。”

毋望摆手道,“还是再等等罢,万一半道上遇着还要再折回来,浪费功夫。”

才说完,见路知遥从门口进来,却不见慎行踪迹,毋望道,“六叔,我二哥哥呢?”

路知遥道,“他临时有公务,托了我来陪你去。是这就走,还是再坐会子?”

毋望惶恐道,“这样不是耽误你办公么,回头叫上头说嘴。”

路知遥浅笑着,风姿潇洒,挺拔玉立,嗓中如有金石之声,缓缓道,“我这会子得空,他既托了我,我定要将你送到家才安心的。”

“既这么,就麻烦六叔了。”毋望拢了披风站起来,着丹霞给了茶钱,往茶馆外去,看廊下的柱子上牵了匹枣红大马,便对路知遥道,“这可是听得懂人话的那位马兄?”

路知遥笑道,“可不它叫路轻,千里良驹。”

路轻?随他姓路么?几个人都笑起来,毋望道,“六叔果然豁达,马兄有福。”

路知遥眼里闪过异样的光来,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自然有它妙用,千里驰骋,名将也需好马来配。”

毋望一惊,看来这人是个志向远大的名将?他如今不是同知么?一文一武,相差何止千山万水,他若要为将,除非是另起炉灶毋望心有戚戚焉,只作未听见。原本这话旁人听来不过一笑,可在她,因前已有裴臻这个例子,不免就要往那上头靠。一个有野心的人就算掩藏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莫非路知遥竟是另一个裴臻么?起了疑心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文官上马拉缰全然就是武将作派,毋望坐在车里心头忽忽的跳,路知遥突然回头,和她目光相碰,旋即露齿一笑,扬鞭前头开道去了。

丹霞见她姑娘失魂落魄的,只当她是冷,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带子系紧,抱怨道,“这翠屏不知怎么的,这样冷的天不给姑娘穿那件银鼠皮的大氅,只披这绵披风值什么”

毋望回过神道,“我不冷,手炉还是热乎的。”

丹霞又道,“这路六爷果然有趣得紧,才刚在衙门里看他不苟言笑的,还当他转性子了呢。”

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没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应天表面上晴空万里,私底下暗流汹涌,想来各人都在寻出路罢,路知遥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复又行了几里地,已然将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个极大的官邸。过了破败的门楼,再行十几丈方到正门口,毋望下车站定,抬头看,满眼的萧条孤绝,瓦落了无人清扫,漆掉了无人填补,门前的台阶上满是落叶废纸,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条的铺盖,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风光气派就像个没有香客的破落庙宇,佛不在了,众人从门前经过都嫌晦气,只有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路知遥将缰绳递给他的随侍,抬手剥了门上的封条,提着钥匙打算开门,无奈年代久远,那锁竟锈死了,钥匙插进锁孔,左右都旋不动,他试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头道,“打不开。”

毋望往街面上张望,喃喃道,“寻个锁匠来罢……”正说着,只听咔一声,那锁把子竟断在路知遥手里,毋望讶然看着他,那样大一把玄铁的锁,里头锈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开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断了罢。

路知遥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两下就掉下来了。”

几人都以看大侠的眼神看他,他讪笑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楣上积了多年的尘土一股脑落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他掩了口鼻呛得咳起来,毋望忙示意丹霞给他掸了头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该先打发人来打扫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头回上我们家来,茶没喝着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遥笑道,“不碍的,将来请我吃顿好的补偿就是了。”

刘家祖上是苏州人,府邸也是按园林式样建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曾宾客盈门富贵一时,如今再看,满眼的枯草杂木,园林无人养护便失了颜色,高亭爽阁竟还被雷劈去一半,只剩半间残垣断壁,园子里还隐约可见当年抄家的惨况,桌椅书籍扔得到处都是,经雨水冲刷,有的陷进泥土里,有的则已腐烂,随风化去了。

毋望站在园里一阵恍惚,好象又看见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母亲倚在门前等父亲下朝,二门上的小厮飞奔进来报老爷回来了,然后母亲嘴角就绽放出最旖丽的花,温柔,含情脉脉的,父亲进门来不及换朝服,先要捏捏母亲的脸,抱在怀里亲近一会儿,这种片段充斥在她所有的记忆里,像狠狠打下的钉子,若拔出来就会血泪横流,痛不欲生。如今看惯了别人夫妻间的虚以委蛇,反倒不理解父母的恩爱,究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用来消耗在点点滴滴里?父亲那样的情深似海,便换来了母亲的生死相随,决绝得竟连女儿都可以抛下,仿佛他们的婚姻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真是又恨又痛为什么留下她一人呢,叫她吃尽人世间的苦,如今还要回到这伤心地来善后这样大的一个宅子,空无一人的,阴森又恐怖没有爹妈,连奶娘都没有了,她好想放声大哭……

路知遥在一旁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从平静到哀伤,再到现在的一片忙然,眼泪裹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惨到了极致的模样。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管她怎样的处事老成,总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彷徨失措的时候,看她的性子也是好强且敏感的,借住在外祖母家,又不愿给人添麻烦,这种时候谁帮她?路知遥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来,既然慎行将她托付给他,那接下来的棘手问题就交给他来办罢

第六十八章芳草依旧

“你瞧哪日方便,我调了人来休整园子,都让我来办,用不着你操心。”路知遥道,一手叉着腰,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山石要重垒,池泥要重挖,花草要重种,土也要重填还有那边的凉亭要重建,每间屋子都要修缮,墙重刷,瓦都掀了重排……”

毋望听得很迷糊,只是看园子甚乱,经他一提点方知道竟要动那么多地方,如此算来是大工程了,没有一千两银子是万不能动手的,左右琢磨了,哪里来这么多钱?庄子田地舍不得卖,只有靠那些佃户的租子,一年不知能收多少,再说也还没到收租的时候,若现在动工,就靠她那三十几两梯己,怕是连个亭子都搭不起来。便摇头道,“还是再等些时候罢,我眼下也没有现银子,等手头宽裕了再说罢。”

路知遥颇慷慨的拍胸道,“看在你叫我声六叔的份上,我先给你垫上,等回头有了再还我不迟。”

毋望连想都不用想就拒绝了,直言道,“我如今不急着搬回来住,也不愿欠谁恩情,六叔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一生欠他一人就够她还的了,再到处赊人情账总不好。

路知遥也不强求,心想果真是个心气儿高的女孩儿,不由又将她看高几分,温声道,“那你有事只管找我罢,我是个闲人,总有空闲的。”

毋望点头谢过了,又往当年父母的卧房里去,提裙踩到大理石地板上,扬起厚厚的一层灰,一路走过来,回头看,竟如踩在了雪地上似的,身后排出清晰的一串脚印。越过结满蛛丝的雕花门,窗下摆着一张绷架,绷着绣了一半的岁寒三友图,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所幸抄家时并未损毁,她小心的从架上卸下来,也顾不得灰了,用力捂在胸口,心里像破了个洞,冷风飕飕的往里灌,这绣品如同个塞子,使劲的按进去就能把窟窿堵住,她就能减轻些痛楚。

路知遥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家里姊妹丫鬟众多,一颦一笑或端庄或柔媚,却从未见过哭得她那样的只蹙紧秀眉,无声无息的,那眼泪就如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的从眼角奔涌而出,有一瞬间他真担心她哭到脱水这种自虐的哭法真是少见,不烦着你,却能叫你肝肠寸断又想她定是幼时关在锦衣卫地牢里养成的习惯,不能出声,只能憋着,若叫那群冷血动物察觉了,定逃不了一顿鞭子思及此,路大人的心一抽一抽得痛起来,看丹霞软语安慰半晌不见成效,恨不得将她踢出去,换自己上阵,踌躇准备了一会儿,刚打算开口,她竟然又不哭了。

毋望拿手绢掖掖眼睛,吸了口气道,“叫六叔见笑了,咱们回去罢。”

路知遥愣愣的点头,几人出了宅子,千秋也买了新锁来,大门重又阖上落锁,路知遥对随侍道,“过会子着人将门前打扫干净,把那些乞丐都哄走,这儿都成戏台子了。”言毕护毋望上了车,一行人往谢府而去。

待送到谢府正门口,毋望下车见路知遥还在马上,便道,“六叔不进去坐会子么?眼看晌午了,吃了饭再走罢。”

路知遥知道她说客套话,一个大姑娘留爷们儿在院子里吃饭,若传出去,这辈子怕是嫁不掉了,她随口一说,他颠颠儿的当了真,那岂不是不识时务么便拱手道,“多谢了,只是今日衣裳还没换,进去不方便,下回再来叨扰。”

毋望见他乌纱帽上还有灰尘,掩嘴笑着点头。

路知遥微愣了神,见她仰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白瓷似泽,柳眉凤目,言笑晏晏,竟是秀丽不可方物,不由心头一跳,暗道七分有礼,三分疏离,不可多得

“今儿多谢六叔了,”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遥道,“你回去罢,天儿冷,仔细冻着。”

毋望哎了声,由丹霞扶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也不回头,径直去了。待看不见人影了,路知遥方勒转马头,笃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毋望甫进门,便觉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那些丫头婆子平日虽面上也敬畏,到底是瞧着老太太,不像如今的百般讨好,殷勤周到,见了这番光景,不由心底暗叹,果然有了产业就是不一样的,从前是身无长物的孤女,往后大概再也听不见有人背后嘲讽了。

到了二门上就有人传老太太的话,说姑娘一回来就让到沁芳园里去,丹霞道,“老太太定是高兴坏了,等不及要听姑娘说呢”

主仆俩从廊子下绕过前园子直往沁芳园赶,一路上尽是听见道贺的话,不咸不淡地应了,也不放在心上,待打了老太太的门帘子,见又是坐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女眷,连平常人都见不着的芳龄也来了。

老太太道,“这会子好了,咱们春姐儿可算熬到头了,虽说朝廷没给刘姑爷张榜平冤,我心里不受用,不过好歹拿回了产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人都去了,这些东西不计较也罢,只要咱们姐儿后半辈子有了底儿,我就高兴了。”

众人皆附和,三太太道,“这回好了,擎等着说亲的往后踩平了门槛罢,咱们也要好好挑一挑了,刘姑爷人是不在了,可留下的房产田地够人吃一辈子的,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姐儿。”说着有意无意瞥了吴氏一眼。

毋望对亲事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将绸缎袋子里的房地契都给了老太太道,“求外祖母替我保管罢,那些庄子田地还要请大哥哥帮着我打理,如今产业收回来了,只怕刘氏宗族里的人也要来闹的,到时候还要扰了各位舅母嫂子妹妹的清静。”

老太太把锦袋给星儿,叫她收好,又道,“先放在我这里,回头等你出阁自然原封不动的让你带到夫家去。至于刘家那群肖小你不必担心,他们既然连牌位都不肯接进宗祠,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个没脸的敢来闹,若真要闹便扭送到大理寺,叫大理寺卿来判,他们各家自有产业,刘郁又不是无后,嫡出的闺女在跟前,多早晚轮到他们来分了?再说你叔叔还在,更没有他们的油水,他们若识趣儿就不会来,倘或真泼皮得那样,还有你大舅舅呢,不怕他们来闹。”

大太太白氏道,“老太太说得是,你且放宽心,庄子上的事你大哥哥自会尽心帮你打理,眼下你还是要写了信给宏二爷,他们在北地待着也不是法子,总要回来主持才是。”

“我倒觉得别叫他们回来才好。”大奶奶道,“若回来了,将来妹妹出阁成了他们往外嫁侄女儿,左不过准备几十抬嫁妆,产业倒白白叫他们落了去听说他们还有个小子,打发了妹妹,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高枕无忧,妹妹岂不委屈,四姑父拿命换的田产,便宜他们享受。”

大家不知道毋望与叔叔一家是怎样的感情,只心疼自己的姑娘,纷纷觉得茗玉说得在理,毋望却道,“还是要叫他们回来的,我八岁后就跟着叔叔婶子,他们待我亲的一样,没有他们一路护着我,只怕我这会子早就死了,我心里拿他们当父母,和弟弟也极好,情愿叫他们把我嫁出去,日后也好有娘家可回。”

老太太听了道,“这也是你们叔侄的意思,叫回来就叫回来罢。今儿是个好日子,本来想一家人聚到一起庆贺的,谁曾想路家老太爷又殁了,爷们儿们要去吊孝,只剩咱们这些人吃喝未免没趣儿,那就改日罢。”又挥了手道,“你们回去歇着罢,我也乏了,只留下春姐儿,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众人不敢有悖,都道了福出去了,毋望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命人抬了熏炉来,给她脱了鞋,把脚搁在熏炉上焐着,一面道,“今儿可到老宅子里去瞧过?定是毁得不成样了。”

毋望道,“依着路六叔看,好多地方都要重新归置的,如今去看了很是惨淡。”

谢老太太讶异道,“路家六爷不知道他祖父殁了?没人报信儿么?他还有闲功夫和你们去老宅子?”

“好像没接着信儿罢,”毋望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谢老太太道,“巳正二刻才咽的气,这会子估摸着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合该停起来了。说来也怪,好好的没病没灾怎么就殡天了?想来朝廷废三公三孤,把路老太爷气着了,这才撒手去了。”

毋望道,“怎么又废三公三孤呢,这皇帝倒是急性子,雷厉风行的铁腕。”

谢老太太直摇头,“你道是好事呢自己的亲叔叔一个个的贬庶流放,半点骨肉亲情不念,皇帝做得这样,不过是孤家寡人。”复撸撸她的手道,“上回你和慎行的事儿我还没问你,你两个可是真有意?这里没外人,你也别害臊,和我说了,我也好给你们打算。我瞧你二哥哥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模样好,脾气又老实,头里你二舅母或者不答应,如今咱们有了底子,我想她也没话说了。你是不知道,行哥儿为你来求过我,眼泪汪汪的,我看着也可怜,又不好应他,到这会子都还心疼他,眼下就听你的意思,你要是点了头,咱们年前就把事办了,行哥儿年下到北平上任,你们小夫妻一道去,你看可好?”

毋望唬得不轻,忙摇头道,“我还是那个意思,不论怎么只把他当哥哥,他的心思我也知道,全当我辜负了他的美意,老太太快给他物色个二嫂子罢,我是不能够的。”

谢老太太无奈叹息,捆绑不成夫妻,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第六十九章人在烟浪里

北平燕王府后院灯火通明,朱棣才刚送走一批慷慨激昂发誓效忠的武将,众人皆主张开战,他心里虽认同,却没有万全的准备,打仗若只是在地图上运筹帷幄,他梦里都能杀进应天好几回了,实战到底不是儿戏,需慎之又慎方有胜算,那群武将独有匹夫之勇难堪大任,若没有一个决胜千里的人相助,莫说应天府,怕是连这燕王府都出不去。

他眯起眼,看见那广袖长衫的人自甬道那头款款而来,说不尽的玉柳之姿风流婉转。对于这位明月君,他着实的是又爱又恨,此人是谋断之才无疑,却并不让人放心,或许是为自保,说话做事向来留一手,要抓住这种人不容易,不下狠手是不成的,他早知道他先前的那位大奶奶来路不正,竟能生生憋上五年,这是何等的气度和隐忍?恨只恨自己被宁王愚弄了一把,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待裴臻行至玉阶下,燕王忙率张玉朱能和长史葛诚起身相迎,抱拳道,“先生可大安了?先生消息藏得好,我才听闻先生家里出了事,这素卿竟是这样的人是本王的不是,原说她是李侧妃的娘家外甥女,便想和先生结门姻亲的,谁知弄得如此收场,害先生大病了这几个月,本王心中实在有愧啊。”

裴臻很配合的红了眼眶,又做出孱弱之态来,深深一揖道,“家丑不可外扬,叫殿下惦念了此事怎好责怪殿下呢,殿下替兰杜做媒本是一片好意,不想被他人利用了,兰杜感念殿下的恩德,从不敢有怨言,请殿下明鉴。”嘴上说着,心下暗哼道,还来装傻充愣不是你想操控我,会叫旁人有机可乘?如今素姐儿跑了,你只做无辜便想糊弄我,也太小瞧裴某人了,既然你爱演戏,那我也只好奉陪了。

谁都不是傻子,朱棣尤其不是不过看他确实清减了些,眼下浮出乌青色来,倒真像病了一场的样子,盘算着不论他真病假病,与眼下所谋大业没什么相干,就不去细细考量了,拉了裴臻到首座坐定,探身道,“不知先生可听说了,朝廷派了谢贵和张信出任北平都指挥使,又着宋忠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摆明了是冲本王而来,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裴臻对葛诚道,“不知我军粮草辎重可准备妥贴了?”

葛诚愧道,“兵器尚在日夜煅造,远未及大军所需数量。”

裴臻道,“那便只有再等殿下雄兵十万,区区三万何足惧,兵器乃作战根本,没有兵器难道赤手空拳上阵杀敌么?殿下请先沉住气,我料想小皇帝才逼得湘王自残而死,要博贤良的名儿,短期之内不会对殿下动手,倒是殿下当想想入朝晋见的事,安着祖治,新帝登基改元,藩王当入朝参拜新君,殿下去是不去?”

朱棣略一思索,哼哼冷笑起来,脸上的肉也跟着微微颤动,挺了挺胸膛道,“怎么不去?本王还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朱允炆那小子自小就怵我,如今他能耐见长,看看他能将我怎样。”

张玉朱能皆笑起来,燕王敢作这样的挑衅自然有万全的准备了,他们并不为他的安全担忧,话锋一转又说起裴臻来,朱能笑道,“上回咱们兄弟到北地来寻先生,那时先生还是对大奶奶忠贞不二的,这会子怎么样呢?索性再娶个填房罢,凭先生这等天人之姿,什么样的不是信手拈来?或叫殿下再做一大媒,先生可合心意?”

裴臻面上淡淡的,拨了两下杯盖儿,暗道,我若再由着你把持我的婚姻,那我岂不成了傻子?我有多少个五年耗得起?人吃亏上当一次便罢了,我若再上套儿,那我回头就能去死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我如今当真没有这心思,只求在殿下身边效力,助殿下登上大宝,兰杜的婚事何足挂齿,白叫殿下操心。”

朱棣扯起半边嘴角来,半真半假道,“先生只比高炽长了两岁,若不嫌弃,可认本王为义父,本王听闻有一女和先生极般配,只是路途远些,先生若有意,本王便准备礼金替先生下聘。”

裴臻抬眼看朱棣,灯火下的那张脸仪表堂堂,虽年近四十却不显老,微微笑着看似和蔼,可那双眼睛竟如鹰隼,直叫人通体生寒。裴臻费了极大的力道,才忍住没把袖袋里的金针插进他的太阳穴去,再三调匀了呼吸,朗朗笑道,“殿下莫拿在下打趣,眼下这时局殿下还为在下的婚事费心,着实叫兰杜感激莫名,实不相瞒,兰杜心中有一桩心事,待殿下大业得成后要求殿下成全,只是如今不便说罢了。”

朱棣心下不受用,这裴臻和他打起太极来了年轻轻的,手段果然好,将他父母家人藏到天边去了,任他怎么派人打听均无下落,他手里没了王牌如何牵制他?万一哪天他往朝廷或是宁王那边倒戈,那时他当拿什么来应付?没有王牌他要创造王牌,他这会子不答应没关系,再过一柱香的时候,到时他自然上赶着来求他

那边的葛诚接到主子丢来的眼神,忙从书桌上翻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呈到裴臻面前道,“这是王爷拟的单子,上头所列命官皆是殿下心里中意的,开了春进京朝见必定每位都要拜访的,请先生过目罢。”

裴臻接来细看,各部各司的都有,再往下看,心头猛然一跳,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谢观的大名赫然在列,不必计较,顿时明白了燕王殿下的良苦用心。真是百密一疏,他只留意他篡位的野心,却低估了他收集情报的能力,如今被他盯上了,他那心上人要在应天过得自在快活是不能够了,怎么办呢?继续装傻?若春君落到他手里只怕要吃苦,这燕王的功夫的确不差,到底是办大事的,老谋深算

那厢朱棣闲适的拍了拍常服膝头的褶皱,状似不经意道,“这些人里恐怕要剔除大半,到最后用上的也只一两个,先生对这几位大人可都了解?”

明月君眼线遍天下是不假,有针对性的调查方能知根知底,这洋洋洒洒十几位,他除了谢观和少数几位,别的诸如六七品的小官,他还真是不知。便拱手道,“这些莫非是新上任的官员?在下有七八成是不认得的。”

朱棣眼角一跳,说实话,这些都是葛诚事先胡乱些的,别说裴臻了,连他自己都没听说过。燕王殿下克服了心虚的感觉,笑道,“不知先生对谢观此人可有什么看法?”

裴臻缓缓道“略有耳闻罢了,督察院行纠察之职,殿下不想法子搭上左右御使,倒单单去注意一个四品的佥都御使,在下十分的不解啊。”

朱棣不好说是因你才引出他来的,只得故做沉吟道,“愈是官职低微,愈不招人怀疑,我听闻先生与谢大人似乎还有另一层关系,先生才刚说的有事求本王成全,想来便是与谢大人家眷有关罢?”

裴臻忖道,绕了这么久,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禁又苦笑,小春儿,我想护你周全的,这会子怕是不成了,你注定要与裴某人同生共死,与其让你落到朱棣手里,不如把你放到我身边,好歹有我在,他不敢将你如何,便是将来兵败了,我还好安排你出逃,他只不过拿你挟治我,最不济,我若死了,他也不会难为你的。

“王爷神断,什么都逃不过王爷的眼睛。”裴臻奉承着,现出三分无赖模样来,“那丫头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小妾,只可惜最后未成事,能讨来固然好,不过兰杜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不值什么的。”

朱棣眼光深邃,直看进他心里去,敛尽面上笑容,扬眉道,“是么?原本本王还想让先生去趟应天,将那姑娘迎娶回来,顺便劝说谢观为我所用,既然先生这样说,我看先生如今孤身一人委实心中不忍,这一两日内应天有人来投奔本王,届时只有劳他将那姑娘掳来,再留书信逼谢观就范了。”

裴臻措手不及陷入两难境地,将她掳来没名没份岂不又委屈了她?若去提亲,对外不提燕王名号,或者谢家满门还有保全的机会,权衡再三,只得道,“据我所知谢观此人刚正,殿下若强逼,恐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倘或一本奏折上告朝廷,建文帝现今正苦无讨伐殿下的借口,如此一来不是正中了他下怀?”

朱棣也想过这个问题,有的人连亲儿子都能舍得,别说是个外甥女了,能用怀柔政策当然再好不过,那也得裴臻配合,反正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将那丫头弄到眼皮子底下来,谢观只是无足轻重的附带收获,裴臻现下是六根清静,不常拉拉他的神经,恐拿捏不住此人。

裴臻支撑不住似的,倚着桌几连咳了好几声,喘着道,“我才好些,稍过两日便动身往应天去,还是私底下好好面谈才是上策。”

听他这样爽利,朱棣又担忧起来,他进应天,若一去不返自己岂不偷鸡不成反蚀米?不行,不能叫他离开北平,万万不能思罢又笑道,“先生身子不好,还是安心静养罢,我自然着人把新娘子带来,谢观那里暂且不动,姑娘的聘礼照留,先生以为多少合适?”

裴臻暗暗苦笑一声,按着胸口道,“那就黄金千两罢,婚书别写裴臻,只管落上明月君,别委屈了人家。”看着燕王满脸沉痛的表情,他方觉好受了些,既瞻前顾后,那就狠狠宰你一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