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昏迷的最后一幕是窗户里涌进来很多浓烟,她找不到小孩,看不清路也跑不出去,被掉下来的木梁压住了腿。

嗓子被烟呛住,她喊不出声。

后来呢?后来好像就慢慢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只记得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徐鲁转了转眼睛,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男人还穿着消防服,不过外套脱掉了,上身是一件卡通的蓝色短袖,头发乱七八糟的,一手打着绷带,那双眼睛挺清澈,看样子都没她年纪大。

“醒啦?”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徐鲁皱了下眉头,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他们确实不认识,难道是将她从火海救出来的消防员?

她左手扎着针,只好撑着右手坐起来。

男人不好援手,给她后背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然后笑了下说:“我大名柳真,大家都叫我六子,现任矿山消防队一名普通的消防员,今年十月正式退役。”说着举起三根手指,“还有三个月。”

徐鲁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男人上下看了她几眼,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徐鲁摇头。

“你是电视台记者吧?那个点怎么在那儿呢,差点都收队了我们。”六子想想都心有余悸,这么好看一姑娘葬身火海那得多可惜,“要不说你命大呢。”

这张脸挺实在,徐鲁慢慢开口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六子楞了一下,这姑娘不仅长得漂亮,声音也贼好听,队长哪儿认识的?看着柔柔弱弱的,可这说话的表情挺镇定啊。

“好着呢,起床外头撒尿去了,所以你没找着。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你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证怎么救人,你也得对自己负责。”六子说,“你不知道队长当时脸都变了。”

听到那个人,徐鲁楞了一下。

六子没觉得哪说的不对,继续道:“你这腿没伤到骨头,不严重,木梁是临时搭的,重量不行,所以说你幸运,不过也得在医院待几天才行,对了,你还发烧着呢,可别乱动。”

她想不起来江措抱着她跑出火海是什么样子?

“你叫徐鲁是吧?”六子问。

她抬眼看过去。

“我看你记者证写着呢。”这姑娘一脸疑惑,六子解释道,“哎,你和我们队长什么关系呀?”

徐鲁淡淡反问:“你觉得什么关系?”

听出她话音挺冷,六子讪讪一笑:“我就好奇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啊。”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头,有事喊我。”

门被关上,彻底安静了。

徐鲁直直的注视了很久的天花板,她现在一片空白。只要一想起江措,她就会这样睡不着。

冷风从病房的窗户窜进来,徐鲁咳了几下。

她揉了揉脖子,盯着窗外的视线偏了偏,一时眼睛又涩又疼,嘴巴都有些发麻,说不出话。

伸手摸了摸受伤的腿,钻心的疼。

以前跑新闻也遇见过危险,有时候她想如果她就那样走了,有一天他知道了会不会为她难过,后悔当年分手。

方瑜说她是个奇特的存在,一个人能分裂出很多人格,可以和陆宁远没皮没脸,可以和采访对象苦口婆心,有时候慈悲为怀,有时候比石头还冷漠,使劲闹腾,永远伪装。只有面对江措的时候不一样,这些装出来的样子都没了,她幼稚,任性,真实,脆弱,忧伤,死不悔改。

想到这,徐鲁低头看了眼受伤的腿。

就这样没了也挺好的,坐轮椅,还不用走路。不用装出一幅全世界都对不起你的样子,可以哪都不去,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熬着。

医院的早晨很安静,急诊却乱成一团。

六子在病房外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徐鲁的来历,自个偷笑起来。过了会儿看到医院门口来了一辆消防车,直接开到了急诊门口,便急急忙忙跑下去看。

一个兄弟被爆裂的玻璃片烧伤,正在手术室处理。

六子在人群里看到了江措,他满脸是汗,像是用毛巾胡乱抹了几下,额头还有些黑灰,黑色的短袖紧紧贴着潮湿的后背,正靠在墙边喘气。

六子拨过人群走过去,喊:“队长。”

江措闻声看过去,倏地站直了。

“胳膊没事吧?”江措抬抬下巴。

六子拍了拍打着绷带的手臂,笑着道:“好着呢,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话到一半,看着江措目光平静盯着他的样子,六子脑子一机灵又笑道,“你是不放心那位吧?”

江措目光一顿,将头偏向一侧,问道:“她怎么样?”

六子瞥了一眼江措,眼神放的忧伤起来,故意道:“高烧不退,医生说她身体素质太差,再加上还有腿伤,一时半会出不了院。”

江措皱眉:“还没退烧?”

“这姑娘免疫力太差了。”六子说,“再烧下去人不得烧坏了。”

江措眉头皱的愈发的紧,道:“她醒了吗?”

“醒过一次,估摸着又睡过去了。”六子蹭的一下跳到江措跟前,头朝后偏了一下,一脸兴致道:“队长,那姑娘和你啥关系呀?”

江措脸色一沉,一副“你再问一句试试”的样子,六子住了嘴,挠了挠头,指了指手术室,道:“这边交给我,你就放心吧队长。”说完倏地溜了。

过了一会儿,江措朝住院部走去。

医院的电梯下来很慢,江措直接去走楼梯。他刚抬步跨上去,脚尖一停,忽的顿住。他收回脚,靠在墙上点了根烟。

抽了半根,被他夹在指间。

江措烦躁的舔了舔牙尖,抬眼往上五六层高的楼梯,静了很大一会儿,最后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灭在垃圾桶上,头也不回的推开安全门,离开了医院。

他开着消防车,路上又点了根烟。

想起早上把她从火海里抱出来的样子,江措就有些烦躁。他夹着烟的手掌搭在方向盘上,由着烟雾徐徐而上。

江措皱紧眉头,忽然抬起手掌朝着方向盘打去。随即将烟咬在嘴里,不耐烦的吸了一口,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回到消防队,他直接去了澡堂。

队里的设施比较简陋,洗澡的地方跟外头的大众浴池一样,开阔的空间,一堆男人胡乱站在喷头下,说着荤段子嬉皮笑脸。

正是个中午,澡池只有他一个人。

江措站在喷头下,随意的抹了把脸。脸侧还有在火场里划伤的口子,此刻凉水冲着,伤口微微裂开。江措甩了一下头,水从发丝留下,沿着宽阔的后背没入结实的臀。

他猛吸了口气,附身握住管道。

身后空旷的环境里,传来程勇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怎么着也得晚上了。”

江措微微侧头,笑了一声。

程勇站在他身旁两米外的喷头下,看了眼江措道:“你这两天休假也不多待会儿,那女孩子人没事吧?”

江措:“不知道。”

“你这小子。”程勇自知有些话也不好说,只好叹了口气。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江措进火场救人跟玩命一样,今天抱着那女孩子出来的时候,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害怕,“别太固执。”

江措没说话,洗了把脸。

“完事儿早点回去,好不容易休个假就别杵这。”程勇劝道,“队里有的是人,不缺你一个。”

江措道:“我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不会自己找?”程勇哼了一声,“还说你是年轻人,没来山城以前不是挺能玩的?”

江措笑笑,抬了抬眉:“您打哪听来的?”

“这还用听?我长眼干嘛使的。”程勇说,“你玩牌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老手,喝酒也是,灌得再多也留了三分心眼,把小张记者迷得神魂颠倒分寸又拿捏的好,不是没意思就是太会玩了,以前没少犯浑吧?”

江措低声笑了一下:“是挺浑。”

程勇道:“小张记者有一次问我你这人怎么样,我说坏着呢。可她不信,还要听我说下去。老三,看在老二面子上,喜欢就给个话,别害了人家小姑娘。”

江措吸了口气,转过身靠在墙上。

他关了水,从一旁搁洗发水的板子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烟塞嘴里,点上,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和澡堂的冷气混在一起,融化在空气里。

提起二哥,江措肩膀耷拉了下来。

二十一岁他刚做消防员的时候,从来是二哥张淦挡在最前头。那几年,老大,二哥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感情深厚。二哥介绍自己妹妹张丹给他的时候,他还笑笑说不想谈,以后再说。可是没过多久,临城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冲破围墙,好好一个人就那么牺牲了。

江措又吸了一口烟,目光平静。

喷头没有关紧,还有水滴一点一点掉下来,落在他裸露结实的肩膀上,沿着胸膛慢慢留下,划过腹部那道半匝长的疤。

江措慢慢将视线聚拢,脸色淡下来。

“洗澡还带烟。”程勇皱了皱眉,“你最近抽的有点凶了。”

江措垂眸,将烟拿开几毫。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住在江城的出租屋里,那时候一无所有,一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抽烟。有一天她说什么也要尝尝,偷偷拿过他的烟就往嘴里喂,他一下子就火大了,一把抽掉她嘴边的烟,很生气的凶道:“女孩子家家抽什么烟?”

她一点都不怕他,还顶嘴:“你抽我也抽。”

江措本来就很大男子主义,听罢“啧”了一声:“这玩意儿是男人的东西,你再动一下看我不抽你。”

她哼哼一下,作势就要从他手里抢。

江措一把揉掉烟,扔的百十米远,直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打了一下她的屁股,疼的她哇哇叫。

“还敢不敢了?”他冷声。

“敢。”小姑娘挺嘴硬。

江措又打了一下:“再说一遍。”

“就抽。”她吸着鼻子道,“你管不着。”

江措脾气一上来,直接扯掉她的裤子,吓得她直接往沙发里躲。他一只手握着她胳膊,把她拉在怀里,抬起一只手,眼看就要落在她屁股上。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江措你再打,我就跟你分手。”

他听罢募得笑了一声,那只半空中的手慢慢向下,停在她的脸上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谁说我要打你?”

她张大眼睛,瞪着他。

他语气又严肃了:“再说个分手试试?”

她不开口,只是抬眼看着他,半晌,蓦然抬手就往他胸口砸,一下一下劲儿还挺大。眼看着那双眼睛就要湿了,江措心软,拉着她的手就往胸膛放,哄着她说好了好了,我不抽了行了吧。

话音一落,她眼泪倏地没了:“再抽分手。”

江措听不得这话:“你敢?!”

然后俯身下去,吻住她的嘴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她嘴里搅。她那时候还小,哼唧起来有少女特有的风韵,江措受不了这个,将唇移到她雪白的脖子,轻笑一声说别叫了,再叫我骨头都酥了。

自那以后,他真的戒了烟。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最后还是会分手。后来每次救完火出来他都会抽一根,再后来,就抽的凶了。

喷头下的水不流了,江措一根烟抽完了。

程勇简单冲了几下,已经洗完了澡,偏头看了江措一眼。江措狠狠吸了口气,也偏过头,两人目光相碰,江措笑了一下。

“我答应过二哥会照顾晓丹。”江措淡淡道,“放心吧老大。”

程勇点头:“你记得就好。”

☆、第 10 章

江措冲完澡,和程勇去了食堂吃饭。

周末值班的十几个兄弟,一看见门口进来人,那眼睛齐刷刷的抬了过来,个个嘴角挂着欠揍的笑,就是没人敢先开口说。

程勇用胳膊肘碰了碰江措,微微侧过头道:“都等着听你讲故事呢。”

江措扫了他们一眼,扬了扬声说:“都看我干什么,要不出个操去?”

一堆男人倒吸口气,又齐刷刷低下头去。江措去碗柜里拿了饭盒,过去窗口打饭。食堂师傅是当年部队炊事兵退下来的,和自己媳妇一起在这干,大伙儿都叫杨嫂。

江措站在窗口,正低头看着手机,听见杨嫂问:“小江,我听说你救了一个姑娘,好像还是你前女友吧?”

顿时,食堂一阵闷声低笑。

江措倏地转身,冷眼扫了那几排桌子上的人,一堆男人立刻安静了。他收了手机塞进裤兜,这才抬眼看向杨嫂。

还没说话,杨嫂又焦急道:“你可别犯浑,怎么着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家小张记者等了你这么久,咱做人可不能这样啊。”

江措舔了舔唇,笑笑:“您都说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什么。”

这话正中妇人意,杨嫂满意的看着他,跟瞅女婿似的点了点头,给他打的都是平日里爱吃的菜,推出了窗口。

江措端着饭盒坐到一张桌子上,程勇也过来了。

“大家伙可都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着呢,下午别来队里了,出去走走。”程勇撮合他和张晓丹有些日子了,自然不能让他心里再想别的女人,“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这话的言外之意,江措不是听不出来。

他大口吃着菜,含糊道:“再说吧。”

程勇吃了几口,去外边接了个电话。六子趁空坐了过来,对着江措嘿嘿一笑,贼咪咪的看着他。

“队长,真是前女友啊?”六子不死心道。

江措面无表情的抬了抬眼。

“我回来的时候还特意上楼转了一圈,以为你在呢。病房就她一个在,腿成那样儿,又打着吊瓶,吃饭都是问题。听说是江城调过来的地方记者,一个人无亲无故的,队长你心里就没点想法?”

江措低头吃饭,这回头都没抬。

“我是看着挺可怜的。”六子叹气道,“分手了还能做朋友,你说是吧队长?”

江措继续吃着饭。

“要我说你可别听指导员的,他撮合人就没对过,你和张记者这不明显的不来电么,追前女友又不是多丢人的事儿。”

“啪”的一下,江措将筷子重重搁到桌上。

六子蹭的缩了缩脖子,弯着腰溜了。江措却再也吃不下,草草洗了碗去了外边抽烟。他今天抽的格外凶,一包都快没了。

想起她那时候来例假都疼的哭,江措没来由的心烦。

为了不那么心浮气躁,他掐了烟,去装备室换上了消防服,顶着大中午的太阳,拎着两个灭火器负重爬楼。

九层高的楼,他上下跑了好几回,出了一身臭汗,最后实在没劲了,靠在楼顶的栏杆上喘着粗气。汗水从脸颊流下,他偏过头看向远处,还是有些烦躁。

江措将灭火器放在一边,脱了消防外套,里面的黑色短袖已经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露出精瘦的胸膛轮廓和结实的肌肉。

歇了一会儿,他摸了根烟叼嘴里。

这些年来他很少有这样焦躁的时候,原来以为就这样混混日子,三十来岁相个差不多的女孩子,结婚要个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江措深深吸了口烟,又吐出来。

他将烟夹在指间弹了弹烟灰,又重新咬回嘴里。东南风从高处吹过来,烟雾瞬间随风消散。江措慢慢眯起眼,舌头顶了顶后齿槽。

半晌,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那边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语气里有明显可以听出来的女孩子的娇羞,张晓丹还特意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江措“嗯”了一声。

他偏头看向一侧,道:“没什么事儿,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在哪儿呢,我去接你。”

听他说完,张晓丹楞了一下。

江措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仅有的一次还是哥哥牺牲的时候,她得知消息从外地往回赶,乡镇上没有车,他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开着消防车就过来找她了。

张晓丹忘不掉那一天,她差点昏过去,埋在他怀里就是不出声。他隐忍的呼吸着,拍拍她的后背说:“趁着现在多哭会儿,过了今天我照顾你。”她痛哭出声。

这个电话有着历史性的重逢,张晓丹半晌没说话。

江措也是很有耐心的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张晓丹用细细小小的声音说道:“梅花镇有个十里长廊,去那儿好不好?”

江措淡淡道:“你说了算。”

张晓丹忍不住莞尔,笑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么?那地方走起来可累人了,走不动了你得背我。”

烟头的火星一直亮着,江措半天没换口气,重重的吸着。

不见他出声,张晓丹抿抿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娇气呀?”

江措夹着烟搁在嘴边,半垂眼脸。他只是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女孩子围着他跑,娇气的不得了,可他就是喜欢。她也会这样说:“我是不是挺娇气?”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低头亲着她的嘴,轻哄着和他上床,嘴里说着痞里痞气的话,“娇气点好,老子就喜欢你娇气。”

半截烟很快吸完了,烫到了手。

江措回神,笑笑说:“没,你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