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的目光落过去,几艘小船慢慢的出现在视线里。船上是穿着迷彩服的解放军,划着桨,在一个个屋顶停下来。

四周的人欢呼着,还有的甚至在房顶跳起来。

一艘船慢慢的朝她们这边划了过来,停在屋顶旁边。小女孩和妈妈先坐到船里,徐鲁站在屋顶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四方的洪流,下到船里。

她扶好船边,问:“同志,外边现在什么情况?”

“整个县城都是这样子。”男兵道,“这趟洪水太快了。”

徐鲁问:“山上呢?”

男兵:“不知道。”

船划了很久,经过市区,从前的街道都被淹没的严严实实,身边不时地经过几个船只,坐满了人,有的拥抱在一起,有的抱膝低头,各有各的心存感激,各有各的伤心难过。

到安全地方,徐鲁下了船。

矿山县目前就只有东边没有被完全淹掉,这边也只有一家小医院,现在也是挤满了人。徐鲁穿过人群跑进医院,乱哄哄一片,没有看见一个穿消防服的人。

她正要松一口气,看见大厅方向过去了几个人。

有人说:“那个消防员真是可惜了啊。”

“可不是吗,听说泥石流下来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推开身边的人,瞬间就被冲走了,你说他家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子啊。”

徐鲁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一颗心慢慢的在往下坠,冰凉刺骨,好像突然没了魂一样。

她失魂落魄的跑过去,拉住门口那个说话的男人。

男人眉头一扬,奇怪的看她。

徐鲁嘴巴张了又张,半天说不出话,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男人和身边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的道:“有什么事儿吗姑娘?”

徐鲁眼皮一颤,眼泪就下来了。

从知道他去矿山救火那一刻起,她就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哪怕坐在摇摇欲坠被洪水就要淹没的屋顶,她也坚信不疑,相信忽然的一个回头,他就在这,所以她不害怕。

男人见她一哭,吓道:“怎么了姑娘?”

徐鲁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垂落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掐着掌心的肉,像是这样才有勇气问出来,接着很轻很轻的开口:“您说的那个消防员现在在哪儿呢?”

男人恍然,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只听说被泥石流冲走了,瞬间就没了,现在好像也没打捞上来。”

“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挺年轻的还是个队长好像。”

徐鲁眼底的一丝光亮,顷刻间暗下来。

男人安慰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难过啊,万一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男人说完和同伴走了,大厅里人满为患,推推嚷嚷,你来我往。不时地有官兵抬着担架进来,医生护士都不够用了。

这混乱的人群里,徐鲁像一尊雕塑。

她没有大哭,只是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没有抽泣,就这样静静的往下流。也没有那种彻底的悲痛,只是好像人被掏空了一样。

昨天夜里,他还抱着她说:“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就回江城。”

她问他:“干吗?”

他不要脸的笑笑,会说:“结婚啊。”

她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无声的笑了。

**

雨终于停了。

山下的救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山上不好进来,出口都被堵了,泥石流往往来的突然,流速又快,官兵都不敢贸然进山。

江措他们被堵在了半山腰。

大概有四五个人,程勇,老钱和他两个兄弟,一个被从底下挖了出来,伤了一条腿,一个前胸后背都是伤,只能勉强止住血。

其他人,都埋在里头了。

那会儿他们前脚刚离开矿上,泥石流就来了。几个人背着伤员一路狂跑,发现后山也全是泥石流,只能被卡在这凸起的一片半山腰上,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洪。

老钱问:“兄弟,咱还出得去吗?”

江措没答,只道:“给根烟。”

老钱叹口气,慢慢道:“也不知道她们母女俩怎么样了,好些年没见了,到这关头,不想起她们都难。”

江措:“离婚了?”

老钱腔里笑出一声,无奈道:“她妈嫌弃我挣不来钱,就离了,闺女跟她。别看我这怂样,我那闺女可不得了,小仙女下凡懂吗?就一样跟了我,特死心眼。”

风声哀鸣,听的人消沉。

老钱低下声道:“兄弟,如果你活着出去了,帮我看看她们娘俩。”

江措抽着烟,眯起眼看着脚下被石头挡住的路。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洪流,面色凝重,缓缓地吸了一口烟。

“死不了。”他淡淡道。

☆、第 51 章

山路被泥洪覆盖, 汹涌的流淌着。

程勇罕见的也要了一根烟, 抽着道:“这时候来根烟可真是痛快。”

几个人面色都很凝重, 面对这种没有出路的境况, 还带着两个伤员, 下去就是万丈深渊,躲这也不是办法, 不可预估会不会又一次突发泥石流。

程勇忽然笑了声:“今儿算是活到头了。”

老钱扬眉道:“别,我还不想死。”

风声萧萧, 吹打着四周的树木,有的被刚才肆掠的风雨都压断了,乱七八糟躺在地上, 被泥水灌溉着, 像兵荒马乱的战场, 而他们刚从一场战役中逃亡,丢盔弃甲。

受伤的那两个兄弟,这会儿都处于半昏迷状态, 虽说已经做过急救,可条件太差,伤口又感染了, 再这么熬下去,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江措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湍急的水流里, 慢慢的抽着烟。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他身上的消防服已经被泥水浸湿的厚重不堪,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水里滚过一样, 一张脸上全是泥,这会儿干巴巴的贴在脸上,就连脖子都沾了泥。

四周除了水流,一片寂静。

江措就那么背靠着树坐着,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捏着一支烟,偶尔往嘴里喂一口,烟雾徐徐而上,又随风消散。

他慢慢闭上眼睛,只有风声。

那是风穿过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她高潮时候的嘤咛。一张小脸皱巴着,紧闭着眼睛在他耳边轻哼。

老钱叫他:“兄弟,想什么呢?”

江措依旧闭着眼,没有出声。

程勇道:“山下情况可能会好点,市区的话,山洪过去还得段时间,有充分逃离的准备,别太担心了。”

江措睁开眼,掸了掸烟灰,很轻的“嗯”了声。

老钱感慨:“这场洪水百年一遇啊,不知道又得多少人妻离子散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致的沉默。

过了会儿,江措偏头道:“我们走后那场爆炸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老钱摇头:“你们刚离开,我们那个矿区七八个人吧就被赶着下矿干活,雨还挺大,大家都挤着下矿。还是大头机灵,老跟我说矿下不太对劲,我就存了个心思,带着两个兄弟找了个由头上来透口风,还没走远,就听见里面轰的一声,把我魂都吓没了,再晚出来一会儿,那埋在下头的就是兄弟我啊。”

“大头?”江措问。

老钱叹了口气:“那小子,怎么说呢,当时外面的都发疯一样往出跑,他却是往回跑,怎么都拉不住,还没回过神,人就被埋里面了。”

“总共两次爆炸。”江措道。

老钱道:“应该是意外,你也知道,矿上出这种事挺频繁,这矿时间长了,安全系数太差,这回是真摊上事儿了。”

江措摁灭剩下那半截烟,道:“不能排除人为。”

“反正我看这矿是弄不成了,这么多条人命就是省委后台他妈的也过不去。”老钱说完,唉声叹气道,“都这会儿了操心这干啥,还不如想想咱怎么出去。”

程勇插了话进来:“等。”

老钱这会儿还有心揶揄道:“等风来?不如老子追风去。”

江措沉吟道:“老大说的对。”

“那得什么时候啊。”老钱随地捡了一块石头,扔进前边趟过的洪流里,“我这两个兄弟可等不了。”

江措站起来,说:“我过去找找路。”

他沿着山腰转了一圈,上自然不行,现在只能下。可是下山的两条路,都被泥石流堵了,直直的往山下冲去。

回到原地,老钱问:“怎么样找到路没?”

江措看了他们一眼,那两个伤员此刻也挣扎着睁眼看他,似乎还觉得有一线希望。

“没路了。”江措说。

老钱耷拉着肩膀,悲凉的笑哼一声:“老子就知道是这结果,看来今天真他妈要栽这了。”

江措:“那也不一定。”

几个人同时看过来。

程勇:“什么办法?”

江措说:“穿过它。”

老钱咋呼一叫:“你疯了?这么急的水,怎么穿啊?”

江措说:“找帮手。”

程勇:“树。”

江措:“是树,从这边到对面,距离是不小,要过去也不是没可能。我们周边这么多树,找几根粗一点的,试试看。”

“万一掉下去可就完了。”老钱道。

江措抬眼:“难道等死?”

老钱不说话了,低下头,半天道:“行,就这么干,不过就咱仨,这得找多大的树才行啊我说。”

江措后腰都挂着一把消防斧和一圈安全绳,他在附近砍了几棵结实的树木,头尾穿插着绑在一起,弄完这些已经过去大半钟头。三个人将做好的树梯抬到洪流边上,直直的竖起来。

老钱看向对岸道:“能搭上吗?”

“差不多。”江措说,“我喊一二三,一起放。”

树梯稳稳的搭在了对面的坡上,江措又往树梯两边插上几根树干,将其固定住,以至于不会乱滚动。至于对岸,只能等着过去一个人固定。

程勇对江措道:“我探路,你断后。”

江措:“还是我去吧。”

程勇斩钉截铁:“我是大哥,我去。”

最先去的那个人自然危险重重,这急流上的树梯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如果水流忽然湍急起来,掉下去就没命了。

老钱:“你俩就别争了……”

江措和程勇:“闭嘴。”

老钱真的抿上嘴,看着他俩。

程勇:“你脚伤还没好,能忍到现在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铁做的,弟妹看见了也会难过,再说就这种情况,我们以前救火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哪次不是肩上看着一条命进去又出来,就当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江措眉头皱起:“老大。”

“行了。”程勇笑着说,“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还跟我争什么呢,在这安心等着。”

程勇站在树梯上的时候,程勇感受到了下面水流的汹涌和澎湃,闭了闭眼,张开双手保持着平衡慢慢的走了过去。中间两根树木的交界处用绳子绑的很结实,踩在上头还是觉得脚软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陷去。不过十米的距离,走了足足十分钟。

程勇过到对岸,固定好对面的树梯。老钱和两个伤员慢慢的过去了,江措留在最后面。

他沿着树梯走到一半,明显感觉绳子固定的地方松动了一下,毕竟刚刚过去了几个人,树梯的承受能力已经是极限了。江措停了下来,缓了一下,慢慢抬脚。

对面几个男人紧张的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江措又抬了一步,只觉得脚下的树梯好像动了一下,像是小时候玩积木,摞的高高的,手指轻轻一拨就到了。

而现在,只需要一个推力。

江措站直了,慢慢深呼吸,抬眼看向程勇,抬手慢慢伸进衣服内侧,微微笑了一下,对程勇说了一句话。话音一落,树梯被激浪打翻,江措身体向后一倒,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衣兜里的钱包扔了过去,然后瞬间被冲下水,很快淹没在泥石流里。

岸上的老钱忽的大喊一声,嗓子里全他妈是哭腔:“江措?!”

程勇揣着那钱包,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

天空这会儿慢慢亮了起来,风也慢慢停了下来。坡上的草黄黄的绿绿的,不像是秋天的样子。风一走,花也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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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点什么呢。(结局在下一章)

这么久了,终于把结局倒腾出来了。本来想按照原先的结局往后写,后来觉得还是算了,重新给他们一个好结局吧。我知道很多人一定会想,为什么不把那件矿山的案子查个底朝天,痛痛快快的给个结局。其实我的目的不在这,而在初衷和过程,结局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这世上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小人得志,活的比谁都好的事儿多了去了。我这人挺笨,不会说话,和人打交道总是紧张,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活的很没劲。这两年打过交道的人比我前边活的那二十三年都多,多的让我痛苦。其实这个故事是个真实案例,这个事儿最后也真的是被一个小记者摸上山,偷偷给捅了出来,过程的艰难可想而知。修改的过程中,有很多后来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还在慢慢改,结局就是现在这样,happy ending 。这段日子以来,大家都过得不好吧。说到这儿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这些话。我有时候觉得我可能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想和灵魂的人,如果不做出改变的话。我本来就胆小,恐惧未来,也总是对自己没有自信。或许会有人觉得,我悲观,太自怨自艾,有爱我的家人,稳定的工作,很好的恋人,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是啊,为什么呢?我是个非常敏感脆弱的人,书里说这样的人容易受伤害,一点伤害都受不了,别人会化悲愤为力量,压力为动力,我不是,我会因为一点压力就焦灼上火,一点挫折就不想活着。听着是不是有病?我觉得也是。朋友说我很奇怪,一边丧一边充满力量,我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交朋友,一个人我觉得挺好的。有很多事说不出口,这些事就是那个我悲观的点,是伤口,剥开就痛,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那种难以启齿的痛一样,不敢示人,所以大家不理解也是常有的事,你喜欢我,不喜欢我,好聚好散,心存感激。我时常觉得我还是挺幸运,这两年也遇到了很多善良的读者,你们有胸怀,有善念,这样的人都是好心人。这段日子,家里有些事,心神不宁,不便码字,感谢大家理解。《西城往事》第二部,大概得等到三四月才能写。春天很快就来了,我们那时候见吧。祝大家平安,健康,顺遂。——春雨敬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挺好的,大家不用安慰,真的挺好的。感恩。

注:两个版本的结局都放在这里,喜欢哪个接受哪个就看哪个,嘻嘻

☆、第 52 章(原版结局)

两个月后, 隆冬。

矿山已经开始重建, 大部分居民还挤在东区, 人潮拥挤, 推推嚷嚷。你看这路过的行人, 大都匆匆忙忙,低着头走。

一个女人坐在一间书店里。

这是一家很小的书店, 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书架旁边还支着一把梯子。阳光落在桌子上,还有她的茶里。

过了会儿,走进一个男人。

男人正是程勇, 抱着一个纸箱子, 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样,程勇有些局促不安。

半晌,将纸箱子推到女人跟前。

程勇看着她徐鲁, 鼻子酸了一下。这两个月来,不知道打听了多久都联系不到她。昨天,她的电话忽然过来, 同意来这见一面。

瘦的不像样子,八十斤都没有吧。

程勇缓缓吐了口气, 慢慢道:“这些都是整理的他的东西,还有他外面的房子,能用的也都收这了。”

半天不见她动, 就连箱子都不看一下,只是静静的看着桌子某处。程勇停顿了一会儿,叫她:“徐记者?”

“我不姓徐。”

程勇一愣。

“我叫江妍。”徐鲁仍旧垂着眼,说:“江水的江,女开妍。”

程勇慢慢咬紧牙,眉头攒动,闭了闭眼,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然后道:“人死不能复生,那小子要是看到你这样子怎么放心得下。”

徐鲁静静地,没有说话。

程勇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这一走,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那天阳光很好,从窗外落进来。

光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她的肩膀,头发,整个人都像镀了层银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