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最后说:“我和你妈都在呢。”

徐鲁将手机还给那个警察,然后道谢。她静静的站在那条路上,看着远方微亮的光芒,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他的出租屋,拔腿就往前奔跑。

有多久没有奔跑了?都快忘记那种感觉。

她一口气跑出了很远,远到天真的一点一点亮起来,路也被洪水拦住了,过不去。她仰头环望四处,看见身后这栋楼顶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晃着腿,歪头看她。

徐鲁心底一惊,匆忙往楼里跑。

六七层的楼,电梯坏了,她沿着楼梯往上跑,跑到楼顶,气都喘不匀了,扶着墙慢慢走近那个小姑娘。

两人目光对视,一个慌乱,一个平和。

徐鲁扶着腰招手,哑着嗓子道:“快下来。”

小姑娘倔强极了:“我要等我爸。”

“他去哪儿了?”

“他救人去了。”

“我们下去等好不好,可能他救了人去医院了,现在很多人都会去那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小姑娘坚定的摇头:“我不。”

徐鲁笑了笑,鼻子募得酸了。

“我能坐你身边吗?累了。”

小姑娘看了她几眼,重重点头。

高高的楼,红砖白瓦。远远看去,楼顶上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都晃着腿,都看着远处被洪水肆虐过的地方,目光平静。

徐鲁问:“怕吗?”

小姑娘:“不怕。”

“你妈妈呢?”

“和相好的跑了。”

“你爸是警察?”

“收保护费的。”

徐鲁弯了弯嘴角。

小姑娘偏头看她。

“你怕吗?”

“怕。”

“你在这干吗?”

“迷路了。”

“你要去哪儿?”

“回家。”

“你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吗?”

徐鲁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慢慢收回来,落在身边这个小姑娘上。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视线又落向远方。

她在那儿坐了很久,坐的困倦。

后来,小姑娘的妈妈找来了,抱着就是一顿痛哭,说再也不离开了。母女俩在天台上哭了又笑,后来就走了。

徐鲁依旧坐在那儿,晃着腿,看脚下几十米高楼,远处巍巍山峦,长街巷道里涌满了洪流的样子,风云变幻之后,也不过是一片寂静悲凉下的平和假象。或许不久,这座城又被重新建起,过去的人也终将被遗忘。没有人会记得英雄的名字,天大的事也好,过去之后,不过是街头巷尾酒足饭饱过后一句杂谈闲话,一丝悲惋罢了。

“没有家了。”她说。

像张晓丹说的那样,一个人的消逝,哪怕他是一个英雄,对官方而言,不过是几个字的报道。对家人,那便是百分之一百的灾难。国泰民安,国是千万家,家是最小国。家没了,国,安在,以何种面目呢。

徐鲁低头看着这巍巍高楼,慢慢晃着脚。

她大抵是想着跳的,又不敢跳。她怕他变成恶鬼,怕他难过,怕父母没了依靠,怕她难以面对今后这寂寞孤独的寥寥数年。

徐鲁慢慢闭了闭眼,十指并拢。

她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瞬间,她以为自己幻听,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许是不敢相信的,不敢睁眼。

于是,那个声音又来了:“妍妍。”

轻轻的,低低的,抵万语千言。

徐鲁不可置信的睁开眼,缓缓回过头去。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抬手挡着太阳光,恍恍惚惚的抬眼看着斜后方那个挺拔高大的男人,还以为在梦里,他变成了恶鬼。

她乖乖的说:“我没想跳。”

他闭了闭眼:“我知道。”

江措慢慢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他穿着已经被泥水沾满的灰色短袖,消防裤早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他的脸也被泥水糊了,脸颊的血已经凝固。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轻轻道:“被泥水冲走十几米后,挂在一棵树上,捡了条命。本来早该回来,洪流太大,很多人还被困在城里,只能先去救人。”

徐鲁歪着头,听得也恍惚。

“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小女孩是老钱的女儿,老钱记得吗,南坪救你被你说成黑社会的那个。他说如果我回来,帮他看一眼。”

徐鲁迷蒙着眼睛,泪水模糊。

“我还得陪你去南方呢,不会死的。”

徐鲁慢慢的,一点一点抽动着肩膀,无声的哭起来,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男人,哭的很难过。

江措笑了一下,走到她跟前。

他缓缓蹲下身子,将她整个人从天台边台阶外转过来,用两只还沾满着干泥的手握着她的双腿,仰头看她。

江措抬手去擦她的脸:“没死呢,哭什么。”

徐鲁就这么低头看着他,眼泪还是啪嗒掉。

“知道被冲走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如果你真的随我而去,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徐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措静静的看着她,声音低沉缓和:“你生病以来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很害怕,怕忽然有一天醒来,有人打电话跟我说,小措,江妍死了。可是妍妍,你以为死很容易吗?难的是活着的人。”

徐鲁看着他,泪水缓缓流下。

她抬手握着他的手,用足了十分力气,好像这一刻才相信,他真的活着,有体温,会说话,有生以来,第一回拉着她直面死亡。

“你想我吗?”她眼神清澈。

江措笑:“想的要死。”

“就在这,敢吗?”

江措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眸子里闪过一道疑问,忽的醒悟,看着她跟前这双干净无辜的大眼睛,笑开了。

他故意不知:“你想干吗?”

“我想做|爱。”

**

 

很久以后,矿山旅游业蓬勃发展。凡是有人去矿山小城玩,导游都会对游客说:“各位都知道零九年矿山的那场山洪吧?”

游客说:“能不知道吗。”

导游总会感慨道:“那场山洪对我们矿山人来说是个大灾难,它让这座小城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却也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有矿山这么个山河秀美的地方。”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山洪暴发。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三日,各大新闻头条都被矿山占了一大半篇幅。内容大都是各地的抢险官兵奋战一线,和矿山人民共同进退。已救援多少人,失踪多少人,伤亡多少人,等等。

十一月七日,国家经贸委亲自带队调查矿山爆炸掩埋一案。

十一月八日,新闻媒体忽然爆出矿山两个多月前的塌方事故,井下有七名矿工死亡,县委隐瞒真相,对此事并没有按照规定上报。

十一月十一日,国家安监局责令当地安监局立即督查。

有人匿名将事故真相的经过透漏给新闻媒体,并呈交了证据,指出矿山塔防一案背后的最大策划人,因为牵连到省委,故此事派由国家安监局专案组调查,检察院督办。

十一月十四日,在矿山某个矿井下被挖出了几具已经半腐化的尸体,目前已经备案,警方正在积极调查中。

后来发生了一件挺好玩的事。

舆论压力下听说那个藏在背后的官员死不承认,说他和矿山的亲戚早已在多年前断了联系。当天下午,网上流传出一段视频录音,是大半月前两个男人在酒吧包厢的对话。 

很简单,矿山老板喊了他一声:“哥。”

网民都爱吃瓜,捧腹大笑,到后来便流传出各种版本有趣的段子,小孩都会说上几句。

黑煤矿一案后来在全国引起轰动,煤矿塌了,矿山的环境也好了起来。天蓝了,花红柳绿的,县政府搞起了旅游业,四面环山的矿山小城被重新建造成了更适合养老居住的地方。黑白瓦房,水墨画似的,像极了安徽的一个小村庄——查济。

故事里的人呢,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天方瑜的女儿小裳问她:“妍姨,你喜欢北方还是南方?”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说江城太大,人太多,她不喜欢。江措问她,那你想去哪儿。她随手一指,说南方,每天都下雨的南方。

她说:“我还是喜欢南方。或许很久以后,我在南方买了一个小院子,种菜养花,听每天房顶落下的雨声,屋檐下支着桌子,一边看雨,一边看书。朋友远道而来,沏一杯茶,点一盏暖黄明亮的灯,说一夜话。早晨醒来,粗茶淡饭,一起看雨,雨停了,朋友就走了。”

“江叔叔呢?”

徐鲁笑:“挣钱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