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妤再问:“大王对他好么?”

菽禾迟疑道:“好,自然是好的…封赏采邑,无不丰厚,只是…大王一见他与大臣或使节往来,便不太高兴,有时会给他脸色看…”

婉妤默思半晌,又问:“那他与我哥哥有来往么?我哥哥是如何触怒大王的?”

菽禾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那日沈国太子参加妤夫人…原来的妤夫人丧礼时,哭拜中提及莘阳君,说莘阳君泽被苍生,大王亦秉承其遗训,以仁德治天下,惜夫人难享此福,未能长伴大王…大王当时便有不悦之色。后来太子与执事丧仪的浥川君相见,竟一见如故。丧礼后太子往浥川君府做客,次日大王便对太子说,既太子与妤夫人兄妹情深,必不忍就此弃之而去,但请长住一年半载,暂为夫人守灵,待哀痛之情稍减,再归国不迟。随即命人带太子往馆舍住下,不许他回去。”

次日,王后淇葭率众夫人往城郊北苑谒见王太后岑氏。

太后退居北苑已六年,不问世事,独守北苑莳花植草清静度日,几乎不再涉足宫廷,亦不要宫中人常来探访,因此婉妤这是初次见她。

关于太后的传说婉妤听过许多,例如她年轻时如何风华绝代,独擅专宠于先王,先王崩后又如何为幼子辅政,一锤击碎玉连环以扬国威,联想到子暾冷傲的模样,婉妤便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贵妇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莫大的差异简直令婉妤有些错愕。

太后没穿隆重的礼服,一身青色直裾袍清清爽爽,无任何纹饰,花白的头发上只插了块双角形玉篦,脸上也素净无妆。可以从她眉眼看出她年轻时的确很美,既身为这个王国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看上去远比她实际年龄苍老。

进入厅中时,太后手里还持着一株花枝,待坐下修剪完毕,才交予内人插瓶,带着恬淡的笑意,和蔼地看着众后妃向她下拜贺岁。待礼毕,她目光落在婉妤身上,微笑道:“这孩子是第一次来罢?”

淇葭说是,命婉妤上前两步,说:“她是沈国七公主婉妤…婧妤的妹妹。”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婉妤一番。她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婉妤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婉妹妹,”这时淇葭唤她,“你既是初次谒见母后,应再向她行一次大礼。”

婉妤答应,肃然直立,举手加额深欠身,然后直身,手垂下后再次齐眉,接着双膝着地跪下,徐徐下拜,再直上身,双手依旧齐眉。太后含笑以手虚扶,于是婉妤保持双手齐眉的姿势起身,直立后手才缓缓放下。

太后唤内人取一些衣帛饰物赐婉妤,然后再细看了看婉妤的衣袖,道:“婉儿这袖口倒挺别致。”

原来婉妤今日穿的绿色曲裾袍是从沈国带来的,袖形有别于樗国样式。樗国外袍皆广袖,尤其是礼服,袖口宽三尺,而沈国常见的袍服袖宽大,下垂至袖口则收紧,袖口宽不足一尺,因此袖下部呈弓弧状。婉妤适才举手加额行礼时两袖平举,太后看得分明,故有此说。

众人听太后如此说也纷纷留意看婉妤衣袖,看得婉妤双颊通红,太后知她羞涩,便转问淇葭后宫近况,将话题引开。

拜见太后之后众人来到苑中赏花观景,孟筱忽挨近婉妤,笑问:“妹妹,你们沈国可养了许多牛?”

婉妤不解其意,茫然道:“牛?跟樗国比,应该不算多罢。”

孟筱便笑开来:“怎会不多?牛的颈项下有垂胡之形,妹妹你们沈国人这袖子,可不就是效仿牛垂胡做的?定是见多了牛才会这样裁衣!”

其余夫人听了这话也都笑了起来,连声附和孟筱,说果然像垂胡,果然别致。

孟筱又道:“妹妹,看来贵国风俗有异于本国。贵国可是以绿为尊?”

婉妤这才想起,青、赤、黄、白、黑是正色,为贵人所用,凡正式礼服皆用这五色,其余绀、红、缥、紫、绿、骝黄等色彩则是间色,平民、寻常妇人用得较多,贵人虽也会用,但一般只作便服、内衣或衬里。但婉妤自幼不得父亲重视,极少有穿礼服的机会,对色彩等级不甚敏感,故今日选穿了件绿袍,而按理说既是谒见太后,应该穿正色礼服才是。

再一环视,发现所有人皆着正色袍服,婉妤愈显窘迫,只得低首,一言不发。

这时有一夫人插话,作嗔怪孟筱状:“姐姐别笑婉妹妹。人家知道身份有别于你,故穿绿袍以示尊重。你不赞她懂事,反倒去诘问她!”

孟筱忙颔首:“原来如此!”又笑对婉妤,“是姐姐错了,妹妹既这般善解人意,就别恼我罢。”

婉妤不答,众夫人暗使眼色,又是一阵笑。

婉妤好生难堪,眼眶一热,泪珠即将滴下时,忽听淇葭的声音淡淡响起:“我倒觉得,婉妹妹穿这件衣服并无不妥之处。”

众夫人一愣,齐齐看向淇葭。淇葭移步至婉妤身旁,再顾众夫人,道:“若太后还居宫中,那今日拜贺,是必须着礼服正装。但太后自退居北苑后,一向淡泊自处,事事避繁就简,务求如寻常百姓一般生活,每每叮嘱我们,但凡见面,用家人礼即可,未必每次都要着礼服见礼如在宫中时。今日你们也看见了,太后自己穿的就是便服而非揄狄之衣,婉妹妹着绿袍,她亦全无不悦之色。说不定妹妹着家常衣袍,倒正顺了她老人家意呢。”

众人立时敛去笑容,不敢吱声。淇葭再唤随侍的内人:“回头吩咐内司服,我很喜欢小妤夫人这件绿袍,让缝人照着给我做一件。看清楚这袖口,要裁得一模一样。”

当淇葭穿着一身绿色新衣端坐于中宫,无人再提孟筱的质疑。从诸夫人到最卑微的宫人,都折服于王后垂胡袖形的雍容华贵,连带着对往昔不屑一顾的绿色也有颇多赞誉。使用垂胡袖与绿色成了她们在制衣上的新颖尝试,几乎人人效仿,俨然成一时风尚。

因婉妤身份不够高贵,且入宫月余都不得子暾宠幸,宫中人一向对她冷眼相待,而今见王后竟格外庇护她,这一干人等对婉妤的态度也就亲热起来,甚至还常有夫人去她居处,打听沈国服饰装扮还有何可借鉴之处。

婉妤心知一切皆拜王后所赐,自是感激不尽,对淇葭也越发心生亲近之意。每日入中宫问安时与淇葭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连衣食住行等琐事,略有些趣味的她都会说给淇葭听,而淇葭也总是衔着笑意听她讲,两人相对,往往一聊便是一两个时辰。

如此一两月,当婉妤看见侍女冬子的脸上出现几道其他宫人留下的抓痕时,才知自己已为人所忌。

“她们说,夫人整日往中宫跑,是存心巴结王后…”冬子哭道,“我一时不忿,才与她们动手。”

婉妤怔了怔,问菽禾:“是不是我中宫去得太多了?”

菽禾斟酌着回答:“每日定省是应该的…只是,夫人停留的时间可适当短些…不知夫人可曾留意,王后亦有事做…她如今每日都在纺纱织锦,而夫人入中宫时,她便会抛下机杼与夫人闲聊…耽搁了纺织工夫,她自不会说,但心里不知可会介意。”

婉妤黯然,此后便不在中宫多作停留,问安之后即告退。终于有天淇葭留意到她的异常,遂在她告辞时问她:“妹妹怎不多坐会儿?”

婉妤轻声答:“我已来许久,不敢再叨扰姐姐。”

“妹妹哪里话!”淇葭浅笑道,“我闲着也无事,有妹妹陪着说话,这日子便好过许多。”

她神色只是淡然,但话语中那几分凄恻之意难以言传。婉妤亦想起,王后虽贵为国母,但似并不得宠于大王,据说大王已有一年多未涉足中宫。

不知该如何回答,婉妤便一味沉默。淇葭观察她表情,问:“可有人说你什么?”

“没有!”婉妤当即否认,须臾,才又道:“我只是怕拉着姐姐说话,会耽误姐姐织锦。”

淇葭一笑:“那有何妨?妹妹若有兴致,不如与我一起织锦。”

婉妤眼眸一亮,很快答应跟她去做这项从未做过的工作。

这布匹用料之精是婉妤从未见过的。淇葭先从一堆无一丝瑕疵的纯白鹤羽中挑出最柔软的细绒,再将其纺成细线,加以三色蚕丝,以羽绒为纬,蚕丝为经,在织机上层层穿插交织,一道道凤鼍麒麟舞人纹便出现在织成的经锦上,纹样顺次反复连续,华美精致。此前她已织了许多,长幅挂出,满室生辉。

婉妤赞叹不已,淇葭便唤她过来并肩坐,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作。婉妤满心欢喜,再也不顾他人闲言,一有空便去中宫与淇葭一起织锦。

某日终于织完整匹经锦,婉妤抚着那柔软灿烂的锦缎欣赏良久,忽然想到问:“姐姐欲用这经锦做什么呢?”

淇葭默然,不置一辞。婉妤心头灵光一现,猜道:“今秋大王生辰,姐姐是要留到那时给大王做衣裳吧?”

淇葭未否认,略一笑,却是忧思恍惚的模样。

翌日淇葭果然开始裁衣,做成一件广袖直裾深衣,又拈起丝线,在深衣锦缘上绣精美的纹样。婉妤在旁看了许久,忍不住要求淇葭教她刺绣,淇葭也答应,又耐心地一针针教她绣。

一日午后,二女如常相对刺绣,忽听室外步履声响,一人未经宫人通报便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婉妤一看,顿时大惊,匆忙站起——来人竟是大王子暾。

子暾满面怒容,手一扬,将一支矢状物抛在地上,朝淇葭道:“你且看,这是何物?”

淇葭并不慌乱,从容搁下针线,看了看那比寻常弓箭粗大数倍的矢状物,道:“妾未见过此物,但依形状看,应是踏弩之矢。”

“你果然认得!知道此物从何而来么?”子暾冷笑道,“近日尹国与西羌交兵,三日内便击退西羌数万骑兵,靠的竟是踏弩。这一支,便是自战场上拾回的。”

淇葭淡问:“大王不许尹国用踏弩么?”

子暾道:“踏弩是由莘阳君研制,他生前一直告诫寡人,不得将制造技艺传授给他国之人,以免他日敌国用此利器反戈一击。寡人谨承遗训,从未泄露此法。而今你们尹国人竟也用踏弩,这制法却又是从何学来?”

淇葭幽然一笑:“大王怀疑妾把踏弩制法告诉父兄。”

子暾盯着她,怒火不减:“当初研制踏弩的莘阳君门客均已不在世,会制造此物的工匠历来由禁军严密看守,不可能有献技于别国的机会。唯一的制法图卷收于寡人藏书阁中,而你是唯一不经寡人许可便能进入藏书阁的人。”

淇葭摇摇头:“大王,泄露此法未必要靠图卷。要保守一个秘密,需要的是诚信,欲以死亡和禁闭塞人口舌,只会加速诚信的消亡。终有一天,你以高压封锁的秘密会如水决堤,是你无法控制的。”

子暾一时无言,后又疑惑地注视她:“那你…”

淇葭起身,一步一步迎向他,直至她的眼睛倒映入他眸心:“我最后一次步入你的藏书阁是在一年前,你也知道,我看见的不是踏弩图卷,而是,一个谎言。”

子暾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霎时黯淡,他仓促地垂下眼帘,待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潮湿的眼眸竟带有一种类似悲伤的情绪。

淇葭的双目亦雾气氤氲。两人就这样默然对视,各自保持着清傲的姿态,却任由眼睛流露出不堪一击的讯号。

最终子暾轻叹一声,如来时那般疾行离去。而淇葭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婉妤恻然笑:“妹妹继续绣罢。”旋即低垂首,似疲惫不堪地缓步入内室。

此后淇葭甚消沉,身体欠佳,但仍坚持亲自刺绣,只偶尔让婉妤援手。这件精致入微的经锦鹤羽袍延至这年深秋才完工。做好后观者皆赞不绝口,而淇葭只看了看就命人收好,殊无喜色。

婉妤依然每日往中宫见淇葭,一日路过宫中果园,见彼时园中柑橘已熟,金红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树,立即想起这阵子淇葭精神恹恹,胃口也不好,猜她若见了这果子,兴许还能略尝一些。于是奔去,正欲摘,忽又记起昔日沈宫后苑中事,便硬生生止步,唤来冬子,命她去问过宫中女史,得到许可后再请内侍摘了一篮随她送往中宫。

淇葭尝了少许,对睁大眼睛热切地等她反应的婉妤微笑说好,婉妤舒了口气,道:“姐姐若喜欢,我每日都送些来。”

淇葭身边的内人青羽掩嘴笑道:“王后若想食柑橘,直接命人去摘便是,不必劳烦小妤夫人的。”

婉妤听了讪讪地,淇葭看看她,对青羽道:“小妤夫人送来的自不一样。”

青羽忙点头称是。淇葭又拈起一枚柑橘,道:“我大姐姐喜食柑橘,你让人摘一些,送到勍国给她罢。”

淇葭大姐是勍国王后。青羽闻言应道:“奴婢知道。就是王后不吩咐奴婢也会让人送去的。今年产的瓜果已送过好几次了,但勍国一直未有回音,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喜欢。”

淇葭一怔,道:“今年确未曾收到过大姐姐信函。”

青羽道:“岂止今年,自去年夏以来便没收到过。”

淇葭沉吟,再问青羽:“上次我哥哥来信是在正月罢?”

“是,”青羽想想,又说,“自那以后,王后还写过几次书信寄往尹国,但也无回音,不知是否路上耽搁了。”

淇葭蹙了蹙眉:“我的书信是由何人送出的?”

青羽答道:“奴婢先交给宫中内宰,内宰再命信使送出,若有回信,则由信使交予内宰送来。”

淇葭不再说话,凝视手中柑橘若有所思,而脸色越发苍白了。

子暾生辰在这月末,那日举国同庆,大臣、使节、内命妇的贺礼摆满了大殿两侧,婉妤亦早早备好些沈国玉器送去,自觉不够珍贵,但却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拿出何等珍品送给子暾。

去到淇葭宫中,见淇葭正命人送出大小两个木质锦盒,大盒正方,小盒窄长,婉妤便好奇地问:“怎么有两个贺礼?这大盒里装的是经锦鹤羽袍罢?那小盒里又是什么?”

淇葭不语,倒是青羽先答:“小盒不是给大王的贺礼,是王后送给尹国大王的信件。”

这日晚宴罢,子暾转往内殿,接受诸后妃拜贺。女史命人将礼品奉上,请子暾一一过目,先便将淇葭宫中的大锦盒送入,打开一看,正是那件璀璨夺目的经锦鹤羽袍。

女史向子暾介绍:“这是王后献给大王的…”

“不,”一旁的淇葭忽然打断她,“这不是我的贺礼。”

众人惊讶地看她。她花数月时间织锦刺绣,宫中人几乎都知道,而今她却说并非自己的贺礼。

“这是小妤夫人献给大王的经锦鹤羽袍。”淇葭又道,继而对子暾微笑说,“她为制此袍所费工时逾半年,望大王珍视。”

婉妤全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惊愕之下连否认都忘了。

“哦?”子暾不动声色地瞥瞥婉妤,再问淇葭:“那你的贺礼呢?”

“我的贺礼,自会有人送来,大王应该很快便会见到。”淇葭说,那抹浅笑意味深长。

子暾冷眼看了看她,也未追问,再一侧首,示意女史继续。

整个贺仪毕,也未见有人送来王后的礼物。子暾不问,也无人敢提。子暾先行离开,众人随后相继散去。婉妤见淇葭气色不佳,便亲自过去搀扶她,与青羽等人一起送她回宫。

待回到淇葭宫室,婉妤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问出:“姐姐究竟送了什么给大王呢?”

淇葭只说:“妹妹若想知道,便稍候片刻。”

果然不过一柱香工夫,婉妤便知道了答案。

子暾手持日间婉妤见过的窄长锦盒直入中宫,脸如东君般俊朗,目中却满蕴雷神的阴翳。他一挥广袖,锦盒上扬后决然掷下,那弧线若划破天际的雷电,但听一声巨响,锦盒四裂,地上赫然现出一支箭矢。

婉妤吓得惊跳起来连退两步,淇葭却毫无惧色地站起,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她朝子暾裣衽施礼:“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子暾那时的表情婉妤没有看到,因她只敢低首垂视地面,惟恐自己有不适当的举动加重子暾的怒气,而也因她这一低首,倒看清了地上箭矢的形状——正是上次子暾抛在淇葭宫中的踏弩之矢,那上面多了两行新刻的字,定睛一看,婉妤悚然大惊——“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正是适才淇葭对子暾说出的祝词。

婉妤惶惶然抬头,看向对峙中的国君夫妇。她以为子暾会于这瞬间爆发,会怒斥、甚至怒打淇葭,然而他竟没有。他阴沉的目光从淇葭脸上徐徐收回,继而移至婉妤身上。

“你,”他一指婉妤,“明晚侍寝!”

婉妤处宫人皆以为这是喜讯,这大王迟来的眷顾,令长期身处晦暗境地的她们终于看到一点微薄的光亮,于是个个笑逐颜开,纷纷向婉妤道贺,争先恐后地为婉妤选新装,备玉笄,昔日寂静的宫室即刻有了宛如婚仪进行中的热闹。

而婉妤一直沉默,就此少有言语,直到次日夕时,当菽禾与冬子拔下她约发的玉笄,要为她宽衣,请她沐浴时,她披散着长发凝视那幽香缥缈的兰汤片刻,忽然转身,道:“请转告内宰,我今日未便服侍大王。”

二位宫人相顾愕然,问:“这却是为何?”

婉妤轻声道:“我今日…天葵至…”

宫人无奈,只得替她回复,侍寝之事便延期。七日后,内宰又来传召,婉妤先接了旨,默坐半晌,又命侍女:“给我摘些花为新衣熏香。”

菽禾道:“熏香自有名贵香料,不必用鲜花罢。”

婉妤摆首:“我喜欢鲜花。桂花、菊花、 蒿草都行。”

菽禾虽觉怪异,却不好拂她意,应命将花摘来。婉妤自取了一些过来,捧着不时低头去嗅,不到半个时辰,身上脸上便浮出了一片片红色的斑疹。菽禾大惊,忙请来太医,太医观婉妤面相,诊过脉象,再问菽禾此前情形,便道:“夫人体质较弱,原近不得花粉,若周遭花香浓郁,轻则打嚏流涕,重则发热起疹,以后可要多加留意了。”

菽禾急道:“那如何是好?这疹子今日能消退么?”

太医道:“服药后症状会减轻,但若要完全消退尚须一两日。”

于是侍寝之事再次作罢。三日后,菽禾婉言暗示子暾身侧的内宰,婉妤已痊愈,望能早日服侍大王,子暾遂再次宣召婉妤翌日侍寝。

这次菽禾已知防备,不仅宫室中不置半株花草,连味浓一点的香料都不让婉妤接近,婉妤出外也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不给她接触植物的机会。

婉妤也不多言,日间安安静静地过了,但到夜深人静时她却悄然起身,穿着一身单薄的丝衣走到院内井边,打起一桶深秋阴寒刺骨的井水,一咬唇,从头淋下。如此三番,直到有宫人听到声响奔出来,才将已冻得面青唇紫的婉妤强行扶回室内。

婉妤未待宫人给她拭干发肤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待醒来时只觉全身虚弱无力,头痛欲裂,体内似有把火,灼得身体滚烫,却又发不出汗。

有人坐在她身边,一只有清凉触感的手抚上她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