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妤略一苦笑:“但以我这点微末道行,终究无法逃过太后慧眼。”

太后端详她片刻,最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婉妤抬起头来,面对着太后,但双目空洞,目光游移于不确定的某处。“我…”她咬了咬唇,语意恍惚地说,“我不想让姐姐生大王的孩子。”

太后沉吟不语。婉妤顿了顿,又朝她一拜,道:“如今我伏首认罪,甘愿领死,但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冷垂目一瞥她,然后转首朝幔帐那方,问:“淇葭,我们该成全她么?”

婉妤一愣,亦侧头看过去,但见幕帷被青羽徐徐拉开,子暾面色沉重地立于床前,而床上躺着的淇葭正缓缓向她转过头来。

“妹妹,”她气息微弱,清目含泪,眼底尽是悲伤:“我还活着。你害死的,是我的儿子。”

“姐姐…”婉妤蓦地泪如泉涌,脸上却有瞬间浮升的笑意,不知是悲是喜。她匆匆朝淇葭处膝行数步,在被溪荪制止后,她一手撑地,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欲抓住淇葭。

“姐姐,”双唇颤抖着,她边泣边用失调的声音恳求道,“不要抛下我…”

“可是,你要我如何再跟你相处?”淇葭颦眉,泪从眸光虚散的目中坠下,“妹妹,你没有心么?”

婉妤一恸,适才因见着她,心上曾迸发出一点焰火般的喜悦与希望,但此刻皆已随着淇葭的泪水坠落。便如做错事的孩子,她茫然失措地跪坐在地上,颓然垂下头去。“是,我没有心,”她手按胸口,泣道,“它不在这里…”

子暾默默看她哀泣,不语亦不动,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争宠夺嫡的女人不一样。”

婉妤恍若未闻,并不答话。太后在旁冷冷一笑:“你以为,她做这些事是为争宠夺嫡?”

子暾一怔,不解地转看太后。太后目示青羽:“把东西呈上来。”

青羽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少顷,一列内人在她带领下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托有些什物,将物品一一陈于室中后,再先后退去。

太后吩咐青羽:“告诉大王,这都是些什么。”

青羽颔首,轻声道:“这些物件都是小妤夫人收藏在一间加锁的宫室中的。”然后走过去,揭开每件物品上盖的锦布,逐一解释,“这是当初王后给小妤夫人的绣架、绣花小样及针线…这是历年来王后所赐的衣物首饰…有一次小妤夫人病了,王后前去探望,亲自喂她喝药,这就是那次王后所用的碗…刚才我问过菽禾,这支荷花是某次王后自北苑回宫的路上采的,顺手送给了同行的小妤夫人,虽然很快枯萎,但小妤夫人一直珍藏着…还有这些枯叶…”

“够了!”子暾厉声喝止。青羽惊惧之下不敢再说,垂目侍立。

“小妤这孩子对淇葭…唉,执念太深罢。”太后看看此刻埋首掩面而泣的婉妤,叹道:“以往她跟着淇葭来看我,我就觉得她甚为依恋淇葭,淇葭走到哪里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多的时候她更是常不自觉地躲到淇葭身后去,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而每当淇葭与她说话,她顿时容光焕发,那眼睛直从心里亮了出来。起初我也没多留意,直到今日换药事发,我审问小妤的侍女冬子,那丫头为她辩解,说她对王后十分恭敬,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她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我便有些疑惑,连你这大王赐给她的名贵香料她都会随手送人,怎的对淇葭所赐的一针一线倒如此珍惜?又想起以前溪荪向我提过,小妤在看到你与淇葭和好时似很伤心,也就隐隐有了些猜测,故此让青羽在去她宫室查找香料时留心看看她是否真的收藏供奉淇葭所赐物,而找到的东西比我预想的还要稀奇。于是我已能断定她与换药一事有关——过于执拗的爱与恨一样,都是可以伤人的。”

子暾静默地听着,面上兀自波澜不兴。

“别的不看也罢,但有一物,大王务必一观。”太后道,又命青羽,“让大王看看那琴。”

青羽移步,双手一提,锦布掀开,一面十弦琴立时现于子暾眼前。那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除去自然的断纹,琴身光润异常,应是经常抚摩拭擦所致。

“淇葭曾向我坦承,这琴原是她赠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则悄悄将琴藏下,另换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给她兄长。”太后道,“那时我只道是她为保护淇葭,怕赠琴惹人非议,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来,或许不仅仅如此。她好像对淇葭喜爱或欣赏的人都…心怀戒备,因此必不愿意让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再深看心念芜杂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对你有所逢迎,也必非争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她和她鞠育的女儿得人尊重,以及,使你与淇葭不再亲近。”

子暾未质疑太后的结论,但凝视着婉妤,沉着问道:“婉儿,如此说来,你对我也心怀戒备么?”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华湮灭:“你不想让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愿让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样…或者,你是怕我会因这个孩子回到淇葭身边?只是当初,你却又为何会劝我去看淇葭?”

婉妤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换药、惊吓王后、害死嫡子,请大王赐我一死。”

淇葭怔忡地听到这里,由琴忆起昔日旧事,遂问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丢失的罢?”

婉妤垂首,未否认。淇葭愈显讶异:“你存心要让大王知道赠篪之事,但你有无想过这样极可能为你哥哥引来杀身之祸?”

婉妤仍不说话。淇葭微微摆首,叹道:“他可是你那时在这里惟一的亲人,何况还是你家国的储君。”

“不,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婉妤忽然抬头,蕴着满目热泪,对淇葭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国!”

淇葭略为动容,神色凄郁地与婉妤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一声叹息。

婉妤此言令子暾错愕许久。他缓缓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侧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启步走出这间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宫室。

当他经过婉妤身边时,她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见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视他表情。感觉到她的动作,容色萧索的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郁的目色与掠过她脸庞的微风一样不带丝毫温度。

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们两厢都忆起,这正是他们首次见面时的情景。几年时光空自流转,兜兜转转划出圆的轨迹,一切终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妹妹,你出去罢。”子暾走后,淇葭对婉妤说,很是幽凉的声音,“我不会处罚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听到淇葭最后的决定,婉妤如罹雷殛,呆呆地凝视淇葭一阵,未见她再有一语,于是她悲从心起,双肩止不住地轻轻抖动,泪水奔涌而仍抑制着不出声,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触地,她便曲膝跪着,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势继续着她的哭泣。

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年仅十四的她身处于灯火通明的殿内,显然不适应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为人捕捉的境况,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四周环绕的刺耳笑声中惶惶然垂首,稚气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一点一点,直要低到如镜光洁的地面倒影里去…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后问:“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旨在通好结盟,与儿女本身倒无多大关系。这点你不会不知罢?”

淇葭眉头舒展,神情安宁,语意却苍凉:“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决定娶我,是因为他要灭生我养我的国家。”

太后有些讶异:“这你是从何得知的?”

“莘阳君遗训。”淇葭回答,见太后似感意外,遂问:“母后没看过么?”

太后摆首道:“没有。自我还政于他以来,他极少与我议及政事,也从未告诉过我这份遗训的存在。莘阳君写了些什么?”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间灯火初亮,撩动稀薄夜色,在床前纱幕上晕出迷离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国强兵的方略,然后为大王指出成就王业的目标:破勍、灭尹、废堇君,一统中原,而樗尹联姻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顿了顿,再道,“他说,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两国堪称大国,须小心应对,谨防两国结盟与樗为敌。而那时我大姐已嫁给勍王,勍尹两国多有往来,莘阳君便力劝大王也娶尹国王女,在对尹关系上,取得与勍同样的优势,将来伺机与尹结盟,离间尹勍,联尹破勍后再灭尹,独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太后听了无言以对,末了惟一叹:“莘阳君…”

淇葭恻然笑笑,又道:“联姻之事是莘阳君在世时遣使去议的,鉴于樗勍交战,我父王本就十分犹豫,后来又听说大王自己不乐意,父王便执意退婚。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态度陡然转变,屡次命人赴尹劝说,要求完婚,称一旦联姻,两国必将亲如一家,外御其务,互惠共荣,永世通好…而这些话,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那计划是莘阳君写的,大王未必会全按他说的做罢。”太后和言说,然这句话显然起不到任何宽解作用,淇葭静静地看着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会不会这样做难道你不清楚么?母后听政时爱民如子,虽休养生息之余不忘修战备,但旨在自保而不对外扩张。而大王起用莘阳君后短短三四年内便灭了芑国,后来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机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将刀戈挥向我的父兄,我又将如何自处?”

见太后沉默,淇葭抚抚被上绣的唐棣图案,叹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若我们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千山万水,倒还近了。而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为他背弃我的父国,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将尹国列为必攻的对手,自然也会对我满怀戒备和猜忌。就算这次复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这类事,他仍然不会相信我,然后又会冷对、责问和疏离。母后,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神,可以禁得起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因此,请允许我,让我离他远一些。你说得没错,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儿女私情无关紧要。国君夫妇亦不必有多亲近,何况…”她涩涩地牵动了无颜色的唇角,低声道,“虽然母后未告诉我,但我可以感觉到,以我受损之深,怕是以后也再不能生儿育女了罢?看来这是天意,表明已将我为大王延续血脉的职责也一并免去…”

“别胡思乱想!”太后即刻打断她,“你还这般年轻,但且安心静养,日后自会康复。”

抿了抿残留着苦涩笑意的唇,淇葭道:“母后,别再说这事了…我很累。”

太后只得按下这话题,少顷,却又想起一事:“那莘阳君遗训,你是如何看到的?”

“婧妤故意引我去看。”淇葭回答,“她不知从何得知遗训内容…或许,她还曾进入藏书阁,找到遗训,并把它放置在那千卷《诗》之上,然后借学诗为名,请我去那里为她取简书。我宫中也有全套《诗》,但她坚持要藏书阁中的古卷,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可一时率性,为看她有何图谋,终究还是去了。本以为无论她有何伎俩都可化解,却没想到,这个结果远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颔首:“怪不得子暾要她死,她确实该死。”

淇葭神色郁郁,道:“但她的死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并没有告诉大王她引我看遗训的事,不知大王如何知晓,一怒之下便处死了她。她被拖出宫时喊出的那些诅咒的话隐隐传到我耳中,我才明白,原来恨一个人可以恨到这种程度。”

“她是被她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妒忌心害死,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意。”太后漫不经心地一笑置之,“诅咒过我的人何止千百,亦未能损我一分一毫。”

淇葭摇头道:“但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怨恨中。若不是我以前对婧妤太过苛责,也许她未必会如此报复。她得到的惩罚远比她应得的严重,这让我觉得仿佛是我亲手把杀她的刀递给了大王一样。”

太后顿时明了:“所以你对婉妤这样好。”

“我不想婧妤之事重演,何况婉妤又这般惹人怜惜。”淇葭道,目光落在昨日婉妤所跪之处,怔怔地凝视半晌后,略略撑坐起来,问:“婉妤如今怎样?”

太后答道:“我将她软禁在她宫室内,暂未决定如何处置。”

淇葭似是松了口气,重又徐徐躺下,低声道:“母后,不要伤害她。”

太后讶异道:“她对你做出这等事,你竟然还如此关心她,就这样原谅她?”

淇葭抚着受创的腹部,不禁又有泪盈眶:“不,我不会原谅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孕育了六月的孩子,是怎样被冰冷的工具生生地从我腹中剜出…”

她声音渐趋呜咽,呼吸急促起来,脸色越发难看,额上也浮出一层虚汗。

太后忙握起她手,为她拭去额上汗珠,道:“别说了,你尚未痊愈,好生躺着休息。”

淇葭反握住太后的手,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但是,对小妤,我又能怎样呢?她还是个孩子,那样做,甚至不是因为恨我…而经此一事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有多寂寞…她这半生,大概哭的时候远比笑的时候多罢?现在我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总是她一双双或忧或悲的泪眼。”

太后也是一叹:“我知道她本性不坏,是为心魔所困,否则她也活不到今天。”

“我不原谅她,因此以后不会再见她,但是,请母后不要取她性命,也不要施以刑罚。”淇葭微侧脸,自己拭去新落的泪,“因为伤害她既不能让我的孩子复生,也不会令我感到任何快意。”

太后暂未回答,沉思良久,才启口:“好,我答应你。”

淇葭含泪道谢。太后又道:“昨日既已召集六宫之人追查陷害王后一事,结果如何,必然要有一个说法。婉妤之罪必须赐死,你若有心保全,我们就得另寻个替罪的。”

淇葭暗暗猜到她所指之人:“母后是说…”

“孟筱。”太后即刻道出人选,“反正药也是她换的,她活该顶罪。”

淇葭摆首:“不妥。她本想换的只是不会伤人的药,罪不致死,请母后三思。对她略施惩戒就行了,不要因此杀了她。”

太后并不接受她建议,道:“她今日敢给你换益坤丹,明日就敢给你换断肠的毒药。但凡存了犯上的心就该杀。”

“请母后饶她这一次,别再加重这宫中郁积不散的怨气了。”淇葭恳求道,“大公子年幼,不能失去母亲。孟筱虽然行事乖张,偶有犯上言行,但真正忤逆之事也不敢做。此番她是犯了大错,但若我们从轻发落,以德报怨,她也应会从此收敛,不会重蹈覆辙了。”

太后神色一肃,扬声喝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以为这宫里的怨气是你的德行可以消除的?怨气的源头是这宫中人那一颗颗满怀欲望的心,与你对她们的态度无关,只要你居于中宫一日,她们便不会停止对你的怨恨!”

淇葭一怔,噤口不言。太后便又和缓了语气,道:“大公子有孟筱这样的母亲倒不如没有,否则被她教导长大,终不免会长成个狂妄贪婪的小人。孟筱换药意在夺嫡,我们必须赐她死,杀一儆百,让宫中人都看到,这便是敢存夺嫡之心者的下场。”

当太后步入孟筱的囚所时,孟筱已哭闹得精疲力尽,此刻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正神情萎靡地坐在囚室一隅发呆,而一见太后,她暗淡的双眸又瞬间点亮,手脚并用地冲来,扑倒在太后足下,一边磕头一边道:“太后明鉴,那香料真不是我加的呀…”

太后漠然道:“我知道。”

“啊?”孟筱愣了愣,旋即满心欢喜地问,“太后已查明真相?那是来放我回去的?”

太后不作声,转首一顾随行的溪荪,溪荪手托白绫上前,对孟筱道:“筱夫人指使小妤夫人侍婢私换王后药物,以致王后早产,嫡子夭折,罪不容诛。念其为王长子生母,且免车裂凌迟之刑,太后赐白绫一丈,请夫人即刻自裁。”

孟筱坍坐在地,半晌后回过神来,哀哭道:“太后你明知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我死?”

太后冷冷道:“你也不冤罢?当初害死容夫人时,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为他人顶罪致死?”

“容夫人…”孟筱喃喃问道,“太后也知道这事?”

“宫里兴风作浪的人多了,让我在北苑也不得安生,只好找一两双眼睛帮我盯着。”太后垂目一扫她,道:“这些年你害的宫人不止一个两个罢?我现在才跟你计较,倒算是便宜你了。”

“几个宫人算什么?”孟筱忽地一仰首,盯着太后忿忿道,“太后你自己当年害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没错。”太后竟然坦承,“所以我不在乎多害你一个。”

孟筱哑口无言,须臾垂下头去,哭得越发伤心了:“太后让我顶罪,是为了婉妤么?王后明明是她害的,再嫁祸于我,太后你为何不惩罚她而要我死呀?”

太后简单作答:“你死比她死好。”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孟筱且泣且诉,“在你把持朝政时,是我陪伴在大王身边,在他读书时为他焚香,在他小寐时为他披衣,在他为你的政令感到恼怒时从旁好言劝慰…大王曾经那么信赖我,亲近我,所以你便对我心生敌意,后来故意利用王后,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

“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罢?”太后一哂,“你有何德何能,让我以你为敌?纵然你煞费苦心地故作善解人意状,勾引子暾,自荐枕席,但生子之后,即得意忘形,那小心掩饰的本性逐渐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失望厌烦,这才是你失宠的原因。子暾爱王后的学识才华,也会为婉妤的温和柔顺所动,而你能拿出什么留住他?是贪婪虚荣,还是毒蛇般的嫉妒心?

孟筱连连摆首:“大王唯一的儿子是我生的,要求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又有什么错?嫉妒心宫中女人谁没有?太后你为什么单单盯着我,这般冤我害我?”

太后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直刺进她眼眸:“你想要的仅仅是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生子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真不是好事,白白给了你一个做国母大梦的枕头。我掌管先王后宫时是杀了几个人,但她们多半跟你一样,自有可杀之处,而我听政期间,促耕织,兴水利,赈灾济贫,休养生息,以此救活的臣民是我所杀人数的千万倍,最后交到子暾手里的是一个安定富庶的国家。若你做国母,必以国家为己私器,穷举国之力亦难足你一己私欲。幸而你没那命,空有夺嫡野心,却无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智慧。虽成日勾心斗角,思量着害人,却又愚笨如猪,连用药使胎儿由女变男这种谣言你也信,活该被人利用。我不怕与你明说,今次这事,我冤的就是你,害是就是你,因为不冤你冤谁?你不死谁死?”

孟筱听她语意坚决,自知已无生望,呆跪片刻后,泪落涟涟地朝太后伏拜道:“太后,能让我见大王最后一面么?”

太后干脆地答:“不行。大王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

孟筱随即又恳求:“那让我见见我的孩子。”

太后仍不答应:“大公子此刻在读书。”

吩咐溪荪赐白绫后太后转身欲走,孟筱膝行上前,一把拉住她广袖袖口,泣道:“太后,求你让我见见栻儿,只见一面就好,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太后成全…”

太后不理,命她放手,孟筱不肯,死死抓住,凄然哀求:“太后,太后,这孩子是我最后的牵挂,也是我的命啊!好端端的谁会愿意去害人,我所做的坏事不都是为了他么?太后既为大王母亲,应该会明白的呀!身为未嫁女儿时,谁会想到自己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听了最后这句话,太后微微一动,侧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

孟筱窥见希望,又泣不成声地继续说:“现在,我只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让我了无牵挂往赴黄泉,请太后成全,请太后成全…”

她一壁抓紧太后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肠寸断。溪荪见她状甚可怜,遂对太后求情道:“看在她养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后恩准她母子再见一面罢。”

太后犹豫了一下,终于颔首,低声嘱咐了溪荪几句,然后对孟筱道:“一会儿溪荪会带你去见他。放手。”

孟筱这才松手,兀自哭着,朝启步离开的太后下拜。

溪荪随后命侍女取来洁净衣物给孟筱换上,让人给她梳妆,并小心掩盖哭过的痕迹,觉着妆容与平日无异了,再唤入太后适才遣来的医女,递一碗煎好的药给孟筱。

“这是什么?”孟筱惊惶而戒备地问。

“安神药。”溪荪答,见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后没必要对夫人下毒。”

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将药饮下。须臾,但觉咽喉与舌头发热肿胀,大惊之下欲问溪荪缘故,一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