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秦毓兄若忙也就罢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白兄和非银兄也是一样的。”兰汀那双小松鼠一样的眼睛天真地眨了眨,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白兄,我先去库里了,那里就我一个人守着,要有什么人来找书,我不在就遭了。”

兰汀就是这样最可爱,他说什么,这孩子就信什么。白清明搓了搓下巴,等兰汀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好一个玄妙的沧澜城。

果真不是什么等闲之地。

绿意在厨房里帮忙回来,一眼就看见他断了一截的头发,心里一跳。

她一跺脚:“公子,你不可以……”

“我可以。”白清明的凤眼微微上挑,嘴角扬起,“绿意,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守信用的生意人。”

“若只是得罪个冥界鬼差也就算了,可你已经答应了人家,这样出尔反尔坏了规矩,以后我们怎么做事?”绿意急急地说了一通,见自家公子只是淡淡的搓了搓下巴,一时间又急又气,眼都红了,“公子这是嫌弃绿意吗?我本就是个树妖,没什么心肺,公子的心被人捂热了没错,可我还是冷的,我决不允许公子胡来。”说完这席话,她不愿再讨公子厌烦,抹着眼睛去门外帮着铜钱伯劈柴去了。

白清明又坐了半响,外面北风吹得呼呼响,他抱着火炉,一阵阵犯困。

那个痞子一大早就去了睿王府拜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冬天的都城没什么良辰美景确有如花美眷。柳非银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他掐指算了算,又叹了一口气,那倒霉的红线竟还没结,天界的月老都老糊涂了吗?

柳非银从外面回来就看见白清明斜靠在榻上,鼻息平缓,似在沉睡。

“回来了?”

“啊,吓死本大爷了,你这是诈尸啊?”她跑过来做事要掐他,见白清明翻了个白眼却没躲,顿时眼珠转了转,嘻嘻一笑,“清明,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小的忙?”

“不能?”

“喂喂,你还不知道人家要说什么哟。”

白清明又叹了口气,不愿意跟这痞子多纠缠。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把人家金枝玉叶的郡主扔到忘川河里泡一泡之类的混账话。她把褥子掀开个角:“不冷吗?快上来暖暖,来下盘棋吧。”

“瞧你这势力的人,秦毓没在才能想起我。”虽嘴上抱怨着,往榻上爬的速度却丝毫没减缓,眉开眼笑的,“啊,对了,秦毓那贪心鬼若真以后再也不出现就好了,他为了救我丢了五百年的修行,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勒索我们。”

“他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小小的忙,就是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管不看不问,就足矣。” 白清明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上,粲然一笑,“有什么关系,人生苦短,只需及时行乐。”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北风呼啸,穿得跟个小桂圆子似的兰汀前些日子将书架子都擦拭了一遍,如今这几日正在盘点书目。年前要将所有的史书按年份归类,若有损坏的就要拿去修补,损坏得太厉害了要重新修撰。

原本书库是两个人当差,那位才华横溢却没个叫李刚的爹的小李大人已经进了翰林院了。是中秋节宫里设宴,陛下在御花园里对着争奇斗艳的蟹爪垂丝菊感叹:花好月圆终是难久长,转眼便是北风吹黄花落,满目萧索。这样花好月圆夜,陛下情绪低沉,群臣都没了主意。兰汀本跟李大人坐在最后面,却见李大人一拱手:“陛下能不能给微臣备下各色颜料在这假山上挂下半丈白绢?”陛下允了。小李大人弯弯腰踢踢腿把裤管袖管子挽了,站在椅子上,用狼亳蘸了颜料下手又快又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满园盈盈秋色便跃然于白绢之上。群臣鼓掌叫好,右相薛幽的冰山脸上见鬼似的多了丝笑意,陛下龙心大悦,这一高兴,小李大人便跟风筝似的乘风扶摇而上。

小李大人走时。兰汀拽着他的袖子哭。他性子有些沉默。见兰汀如此不舍,也颇有些动容 “小兰,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如此伤心。”

兰汀摇摇头,还是哭。那几日有些书库外的侍卫都能听见小兰大人那悲痛欲绝的哭声,纷纷称赞小兰大人虽然笨了点,可是性情中人啊——当然,若他们知道兰汀哭了几天纯粹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黑糊糊的书库里害怕,会不会对人性绝望?

可如今,离过年也没几日了。

兰汀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史书,委屈地瘪起了嘴。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一场春雨一场暖城内处处氲氲着暖暖的潮,她靠着墙似睡似醒,也似在做梦。梦里是冬日,云积成深灰,有个少年男子,总是一个人待在书库里,还会没出息地哭鼻子。她在梦里是可以看见的,真是幸福。

“姑娘。”

她侧过耳朵:“ 你要卜卦?”

“不是你在我们糕饼铺子边上坐着影响我们生意,你换个地儿吧。”

这是市井繁华地,能闻到糕饼的香味还有远处布庄减价的吆喝声,伙计是好商好量的口气,她也不愿为难他。于是少女正了正身上挂的挂褡子摸起木棍溜边走在青石路上。往右走,便是垂柳烟烟的运河边,临水搭了不少竹轩,是文人墨客们喜爱流连之地。

她在石桥边坐下,不时有人经过脚步或轻或重。轻薄的雨沾湿了衣襟。她听桥洞里过画舫时的箫声,听水波拍击石桥,过了没多会儿,她听见有人过来。

“你会算卦?”声音低沉幽深,“那你算算我是谁?”

“我不会。” 她说, “我只是太饿了。”

那人沉默了会儿说: “那边有个包子铺,走吧。”

她二话没说便站起身跟他走了。

阿福包子铺里的灌汤包。馅大皮薄汤汁多。是城里的一绝,所以客人也多。进门时,他扯着她的袖子把她带到座位上,是靠窗的位置。能闻到雨气。从石桥边到包子铺不远他都走得极慢,她心里很感激他的体贴,知道这位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嗯?”

“是淡淡的莲香,带着点苦味。我最近直都有闻到这种香味,可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错觉来的。公子。你不是凡人吧?”她的笑容似乎都有些苦了,“以前听母亲说,人在将死之前,一定会有鬼差跟随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便将魂魄锁走。”

稚气天真的少女,由于流浪许久身上有些邋遢,只是漆黑无波的眼,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怎么看还都是顺眼的。他见过各种风情的绝妙美人,无论是艳丽的还是清丽的,就算他自己,在冥界也是少有秀美绝伦。所以,他对她的脸,无论是初遇还是如今,依旧是顺眼舒服。

可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执着于这张脸,或者说,执着于这个还是孩子的姑娘。

“依依,你不会死。”他握住她交叠在桌上的手,微笑着说,“你放心,我秦毓不会对你食言。”

运河边临水的铺子里,霞衣的美貌男子漆黑的眼里先是挤满了疼,而后是犹豫,接着便是无波漆黑的眼,冷漠决绝得叫人害怕。

“秦毓……秦毓……”

兰汀猛地醒过来,腿和胳膊都睡麻了,一动就朝案底下扎进去。有双手飞快地捞住他。兰汀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与结了霜的唇,是右相薛幽。

“薛薛薛相……”兰汀哭丧着脸,“下官,下官不小心睡着了。”

薛幽不理他,然后问:“秦毓是谁?”

“是下官的同乡的好兄弟。”

“在风临城?”

“嗯。”

薛幽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对于他的玩忽职守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径自到前些年记载雪灾的架子上翻腾去。近些日子薛幽常往书库跑,北部的雪灾严重,陛下卖老偷懒把事都交给了右相,有人听薛府的家丁说,相爷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儿睡过觉了。

兰汀想起梦里秦毓的样子,沮丧地低下头。他一定是病了,否则为什么从记事起都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他梦里总是有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女,眼盲,被父母嫌弃。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梦见了秦毓,他那种冰冷的模样让他的心脏觉得很疼很疼。

他抚着胸口的位置,有些恍惚。

“你做了噩梦吗?”薛幽站在远处,边翻书边漫不经心地说, “再噩也是梦,你也大了,知道那是假的无须怕什么,喝点热茶就好。”

面前的薛幽明明比他只大两岁,可他是个五品打杂小官,薛幽是一品右相,他什么都做不好,而薛幽却是国之希望,真是云泥之别,无法比拟的。出于对强大者的信任和向往,兰汀扭捏着问:“ 薛相,要是有人连续十几年都梦见个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薛幽手上停了停,捋了捋身前的发,不明所以地笑了。

原本不笑还好,这一笑简直像是朵天池白莲盈盈绽放,美得惊艳绝伦叫他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看呆了。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兰汀松鼠般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接着轰的一下,从脑汁到面皮都沸腾了……思思思春?!I呜呜呜,这如何是好?薛相本来就够讨厌他了,如今……他顿时尴尬得忍不住发抖,薛幽径自抱了书从他身前走过,他羞得不敢抬头,鼻翼间荡过他身上散发的清幽澄澈的香味,又飘远了。

薛幽走到门口又扬起嘴角道:“小兰,明日上朝跑慢些,也别再迟了。”

唉,这薛相笑起来可真好看。

于是次日朝上,天刚蒙萦亮,他就捂成一个小棉花包进了宫。看见殿前只有一个人,薛幽将手揣进兔皮护手里沉默着。他一来薛幽就看见他了,冲他招招手。

兰汀跑过去,“薛相早。”

他冰封的眸子稍稍融化些:“小兰早。”

兰汀想起以前跟礼部的大人们去喝酒,酒过三巡微醺后听他们八卦当朝年轻的右相上朝从来都是第一个站在殿口。为此陛下还盛赞了几回。听说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得这么美又爬得这么高,是因为他是头有千年道行的狐仙。薛府的小厮说,他们相爷夜里不眠不寝,屋里彻夜燃着烛火,却从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若真能不眠不寝也就好了,起码不用再梦见那些离奇的画面,就好像活生生的另外一个世界。而梦里的事物都真实得有些可怕,他有时甚至觉得,那姑娘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姑娘,本就没什么分别。

“你没睡好?又做梦?”

“最近睡得沉却休息不好。”兰汀摸了摸黑眼圈斟酌了一下问, “听说薛相是不睡觉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薛幽点头: “没错。”兰汀愣了,竟然有不睡觉的人,睖睁着又听薛幽道, “其实这失眠之症也不难治的。若是方便你今夜到我府上来,就跟家里人说薛府设宴,若晚了就宿在我府上了。”

听闻薛幽好清净,从不在府上设宴,都是去城里的酒楼,多半是寻了个由头了。

没等兰汀答应,他就扭头进了大殿。

这一整天兰汀都在想薛相的好处,又想他清正廉洁还对他笑,断然是对他也好的。

下午都城里开始下雪,起初是细碎的小冰粒子,傍晚已经是指甲大的雪花片。兰汀回家添衣裳时,见家里只有白清明在,堂屋里敞开着门,榻边堆了两个炉火,有雪花被风卷着落进门,很快便融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子。

白清明支起胳膊擎着脑袋,明艳的眉眼舒展:“小汀,你回来了,今儿又跟谁说了话,见了什么人?”

不知怎的,兰汀被他的眼盯着足觉得发毛,本来涌到嘴边的真话溜了一圈咽下去。 “上朝时见了各位大人,下午书库就我个人。我人言轻微,没人跟我搭话。” 兰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绞衣角, “晚上薛府设宴,我这就要去了。

白清明不说话,望着地上那些水珠子。

他本就是藏不住的心事的孩子,说谎更是心里七上八下,见他这架势,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哭了。半晌白清明却笑了:“也好,你也大了,去喝个酒本也没什么,要不要晚了叫铜钱伯去接你?”

兰汀头垂得更低:“不用了,若晚了我就宿在薛府了。”

“那你仔细些跑,穿多点衣裳,小心路滑。”

他点点头,转身跑了。

白清明摸着自己那截断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古人都说,纵然多情总比无情苦。好一个多情苦。既是多情又如何做到无情?既是有心,又如何能装成那无心之人?

秦毓,你们个个都说我心暖了。可,你的心在那寒冰里裹着,一点都没化吗?

「那胆大妄为的混账竟趁本殿虚弱将本殿的精魄也封印进了那人梦里。若那人一死,梦城崩塌,本殿怕是也要跟着这全城的卑贱的人类一起灰飞烟灭了!」入夜薛府内外燃上了茜纱宫灯,年轻的小厮引着他去薛幽住的院子。这么大的薛府,自然有其他人,薛老爷和夫人小姐们都住在东院,几位薛公子住在西院。早就听闻薛相在家里并不太讨父母喜欢,与姊妹兄弟也不亲厚,淡薄得很。

兰汀紧跟着小厮进了薛幽住的院子,这才信了。这院子某种程度称得上简陋寒酸,只有门口种了几株翠竹,连屋门都斑驳得掉了漆。小厮送到月门前便不敢再走,像躲鬼似的快步离开了。

北风呼啸雪花纷纷,兰汀本来就胆小,见这堂堂一国之相住的地方,觉得像进了鬼宅,吓得哆嗦,进了不敢,出也不是。

“小兰,你在门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是薛幽的声音,却又跟白天有些不同。

他只能进了院,被薛幽拖进屋。

对着那案上的烛光,兰汀打量着屋子,与那破落的院子不同,屋里极其讲究。九头的饕餮兽头香炉,那香味好似天界瑶池的白仙莲。墙上挂着各国的珍贵字画,开着不知名白色花朵的楠木彩雕屏风后,一帘帘玉色纱幔悠悠随风垂着。

薛幽上下只着了薄薄的春衫,还露着玉白的颈子,那头黑色的长发竟是覆盖了一层雪般化成了柔软的白。从锁骨至右耳,有红色的花纹缠绕,眉心更是落了一朵张扬的朱砂花痣。

“小兰,我这屋子可好看?”他撩了撩长发,笑道:“我这样可好看?”

这屋子好看,薛相也好看,可是这是薛幽吗?难道薛幽真是狐仙?狐仙到底吃不吃人呢?娘啊,好可怕。兰汀吓得眼圈通红,咬着嘴唇直哆嗦。

见他这么怕,薛幽露出莹白的贝齿,对着指头像在害羞般:“你不要怕啦,我是薛幽哦,啊,不过我也不是他啦,我们两个精魄共用一个身体,这样你懂不?白天是那个绷着脸怪怕怕的薛幽在,晚上就是我哦。我叫幽昙,你可以叫我小昙。啊,对了,小兰大人,这么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呀,我叫你什么好呢,小兰?还是小汀?干脆就小汀好了,叫着亲切。那既然我叫你小汀,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吧。小汀,那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好朋友了哦,你不能欺负我哦,否则我就会杀掉你的,所以千万不能欺负我哦……你说好不好呢?说好,快说好。”

他听说过的离奇古怪的事情不少,不过从没遇见过,有回看白清明渡魂直接就晕死过去了。如今活生生的两个魂魄用一个身体的妖怪在面前絮叨个不停,一边说要做好朋友一边要杀死他,兰汀终于崩溃了。被威胁了!会被杀掉!兰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喂喂,你别哭啊,会把薛家人引来的……”

兰汀哪管他,哭得更加有气势。

正哭着,只觉得肩头一暖,外面的风雪声顿时消弭无踪,连寒气都隔绝了,像轻飘飘地被羽毛裹住。兰汀困惑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薛家,脚下踩着画舫,运河碧波荡漾,垂柳烟烟,温暖的春雨像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睫毛。

啊,好像又到了奇怪的地方了,又在做梦了。

“啊啊,小汀你终于不哭啦?你发现了吧,这是你的梦里耶。”幽昙轻飘飘地像片花瓣被水过来,身上的香味很出尘,好像在梦里到过似的。啊,梦,兰汀用力把额头磕在船板上,砰的一声巨响,逗得幽昙捂着肚子笑得花枝招颤。“这是真的啦。虽说是梦,可谁说梦不是真的,别再犯傻啦。”

不错,这跟他的梦里是一样的,是沧澜都城的春。

虽说没坐过画舫,可这运河边的石板是走过无数遍的,哪条空空的巷子尽头有做糖画的老爷爷,货郎背上的篓子林又装了宫里娘娘们头上新绢花的式样,这些他竟都是知道的。

“我睡着了?”

“不,你的肉身就在梦里。”幽昙眼波一暗,“你看见的这座沧澜都城,是众人的梦织起来的城,你所看见的人都是不愿意活在现世宁愿在美梦中永存的人。既然是梦,便要什么有什么,跟现世里的痛苦比起来,这里便是天国了。只是很多年前,我发觉有人用法力把这个沧澜梦城封入了结界,装入了一个人真正的梦里,把它变成了一个梦。我这几年一直在梦里找寻那个人在现世的蛛丝马迹,你知道为什么吗?”

兰汀摇头,又点头,他似乎陷入了复杂的事件里来了。

幽昙撩起一绺长发把玩着,斜眼看他,说不出的魅惑邪气:“因为呀,本来那个混帐把这破城封印到谁梦里都不关我的事,反正人生来就是要死的,竟因贪恋梦中的富贵荣华缱绻情爱自私地遁入梦里,不惜扰乱三界众生的生息秩序。哼,人类啊,到底有多贪婪呢?”说着幽昙目光一寒,“而那胆大妄为的混帐竟趁本殿虚弱将本殿的精也封印进了那人梦里,若那人一死,梦城崩塌,本殿怕是也要跟着这全城的卑贱人类一起灰飞烟灭了!”

幽昙本是绝色冷艳之人,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高贵不可侵犯——这样的幽昙是连秦毓与柳非银抑或是白清明都比不上的。让兰汀忍不住赞叹他的绝代风华。

“幽昙。”兰汀怯怯地,素白小手绞着袖子。

他一听,那脸竟像翻书般,立刻甩出个滴水不漏的笑颜: “是小昙。”

“呃……小昙。”兰汀清了清嗓子, 那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梦里?““引蛇出洞。”幽昙诡秘一笑,竖起一根素白的手指放在唇边,“你猜到了吧,那混账把沧澜梦城就封印在你的梦里。既然是你自己做的梦,那你自然知道在这城里要去哪里,去找什么人。我身子弱,因为被封印着,又现真身在现世带你进来,也到极限了。你好好儿玩,我先走了。”

“小昙,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兰汀惊慌地想拽住幽昙洁白的宽袖,却见眼前迸溅出片片似雪洁白的花瓣,被风一吹,落进碧波的江里,装点了这细雨绵绵的春日。

他抬起手,握住一片纷飞的花瓣。

从画舫里出来的某位公子画着飞鸟闲花的折扇啪地打开,往他手里一瞅,惊讶异常:“咦?看这花这香是……月下美人?”

“呃?”

“就是昙花。”

「你将一缕执念放进这梦城里那么多年,用几百年的时间将我养成一个会饿、会冷、也会痛、还会……寂寞的梦。」于是兰汀就在这梦里困住了。

与其说困住,不如说是流浪。兰汀在城里待了几日,根本不知道现世过了几日,家里人有没有到处找他,而幽昙却再没出现。他摸索着熟悉又陌生的痕迹,来来回回地走,不知幽昙到底叫他干什么。虽在梦城不觉得疲倦也不会肚子饿,可是这里有白天,也有夜晚,也会寂寞的。

秦毓看见兰汀时,他在庙里的拈花大佛前跪着,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入夜后雨势似乎大了些,打在屋檐上像细小的鼓点子。秦毓脱下斗篷盖披在他的肩上,兰汀的表情有些委屈,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动物般瘪着嘴。

这模样他不常见,因为兰汀从小就是个快活的孩子,胆小乖巧整天都无忧无虑的。

他第一回见他,就是在人潮涌动的集市上,那时城主夫人还没过世,带着娇儿出来闲逛。兰汀还是个肉嘟嘟的小豆包,对什么都好奇,趁母亲一眼没注意他就跟着卖糖葫芦的货郎走街串巷。秦毓一直跟着他,看他什么时候会想起母亲来。可这小豆包两条小骨棒样的腿不紧不慢地捯着,圆溜溜的眼笑得微弯,一直跟着货郎卖完货才猛然回神,四处张望。

那时走散的小兰汀就懂得原地坐在石阶上等,等在意他的人来找他,他就一直等,因为害怕而缩成一团却乖乖等着。

他走过去,孩子就用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兰汀。”

“很好听。 他微笑着将手覆盖在他的头顶, ”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小豆包咧开嘴露出细白的小奶牙。他俯身抱起孩子,他乖顺地搂住他的脖子。那是初见,他把迷路的兰汀送回家。

再见已是十年后,他在风临城开了个叫望乡楼的酒楼。当年的小豆包已经长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模样,早已不记得那初见。兰汀与独孤家的柳j非银相识,柳非银与白清明交好,白清明与他算是生意伙伴,就这么熟悉起来成了朋友,听兰汀每回都兴冲冲地叫他秦毓兄,声音里堆满崇拜与欢喜。

兰汀,他自然是喜欢的。

因为在他还不是兰汀时,他就已经喜欢很久很久了。

秦毓回到临水的客栈时,依依正伏在窗边,河面上有两艘画舫在琴箫合奏,曲子是《春江夜》,她听得正入迷,又听见门开了,便扭头笑着喊: “秦毓,你听这曲子……”

“躺在床上也能听。”秦毓柔声劝道, “依依,你现在很虚弱,正病着。”

依依仍旧伏在窗边,脸上愉悦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扬起的嘴角带了几分苦楚。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

“以前?”

“在依依还活着的时候。”

秦毓笃定地说:“你就是依依。”

“不,我只是依依的一个执念,是你把我封印在梦城里,让我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依依摇了摇头,激动得全身颤抖,“既然是梦,为什么这么像真的昵?我只是依依的一个执念啊。你将一缕执念放进这梦城里那么多年,用几百年的时间将我养成一个会饿、会冷、也会痛、还会……寂寞的梦。”

这是梦,你是依依的执念,你一直活在梦里。那天,那个声音低沉的公子这么跟她说,她本是不信的。她的眼睛看不见,心却不盲,如何相信这些天方夜谭的话?可秦毓什么都知道,她不得不信,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真实的梦,她梦见的少年男子就是这个梦的主人。

岂止梦中之人也在人梦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繁花迷了人眼。

依依直起身子,风灌进她宽大的袖,也灌进了她的身体,她整个人瘦得就快要被风吹起来。那没光彩的眉眼像黑洞一般将悲伤装满,刺得秦毓的心头尖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