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

曼珠沙华盛开彼岸。

你就站在红尘的另一边。

我却合上双眼,再也,看不见。

九璃珠·烟花寂

引子

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在盆中的水波里滚动着,映出千百种颜色。迷离的光芒,映亮了湖畔这一角暗夜的天空,也照亮了两个女子姣好的面容。

“凝烟,此一去,无论落在何处,可都全靠你了。”算算时辰快到了,德姬低下头去,伸手自水中拈出一颗橙黄的琉璃珠子来,递给身后名唤凝烟的侍婢。

柔荑一伸,葱白的手指在水面上方凌空画了一个圆圈——那一盆的琉璃,转眼间便在水中急速旋转起来……月上中天。

时辰到了。

依着公主的示意,凝烟屏住呼吸,把那颗黄色的珠子精准地投入到急速旋转的水波中去。

然后,眼前猛地一花。

瞬间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坠进了五彩斑斓的光幻世界里,身边是凛冽而过的水流,耳侧甚至听得到璃珠啪啪的碰撞之声。

水晶盆上绽开一道绚烂的金光,直直冲上天际。

照亮夜空,而后瞬间寂灭。

水流渐渐慢下来,五彩斑斓的珠子静谧地沉入水底。

一切归于平寂,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盆里,再也找不见那颗黄色的珠子。

{ 壹 }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茅草屋里。

凝烟睁开了眼,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一边伸懒腰,一边慢慢打量着这间房子。

简陋的茅屋,古朴的家具,处处显得整洁而随意。门外是竹林,隔窗看去,青翠欲滴。从细节上看,房子的主人不像是山野农夫,而应该是个有格调的隐士。

靠墙立着的架子上搭着件男装,窗边的桌子上,还搁着一把长剑——嗯,原来还是个习武之人。

只是……咦,那剑鞘上古意盎然的花纹,怎么就那么熟悉?

凝烟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秒,迅速翻身跃起,一个箭步冲到桌边,将那长剑紧握在手里。真该死,是她疏忽了。一个武者,就算是昏迷不醒,也断然不能让自己的佩剑离身。

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的指尖触及长剑的一瞬,却也有陌生的掌心,摁住了她的手腕。

回头,只见一个鬓角微霜的男子,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她,淡淡道:“姑娘,你好像对我的剑很有兴趣?”

他的剑?

明明是她的剑。她怒视他,谴责的话脱口而出:“你这人未免太见钱眼开了吧?就算你救了我,要报答,也不至于要我拿这么名贵的月影剑来报偿吧?

这把剑,我可是自七岁起便随身携带,从未离——”

话到此处,忽然噎住。她猛然想起,昨夜走时,德姬公主要她将剑留下。

是的,月影剑并没有跟着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那,眼前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月影剑的前主人!

这样想着,那只握着剑的手便微微松了一松,她抬了头,望定那男子:

“这是哪里?”

“清州城外,明月山。”灰衣的男子和煦一笑,完全无视她近乎错乱的癫狂。他松开她的手,顺势将月影剑推回桌上,“我在溪边钓鱼,结果捡到了你。”

他是过来人,一望便知她是江湖儿女。只是不知遭逢了什么事,竟如此狼狈地跌落在山涧里。

“从脉象上看,你内力很虚,现在好些了吗?”

听到这话,凝烟多看了他一眼。

看透她内力的损耗,却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显然,这人早已见惯了厮杀争夺与江湖纷乱。还有,他说他是剑的主人……如果她没有记错,这把剑的前任主人应该是云氏皇族,前前任是靖远将军……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皇宫,远离了昨夜的那个时空。可问题是,现在,到底是多久以前?

“我没事。”凝烟摇摇头,扯断自己纷杂的思绪。她看看眼前的男子,又看看窗外的薄雾,确认他真的没有恶意之后,才开口道谢。

顿一顿,又问:“大叔,您怎么称呼?”

“大叔?”男子对她的称呼略微诧异了一下,但很快便释然。是呢,他都四十开外的人了,眼前这个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喊他一声“大叔”,并不为过。

微微一笑:“在下,方寂。”

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却不亚于是在凝烟头顶炸开一道惊雷。

“方寂,落霞堂堂主!”

脱口而出他的身份,并迅速在他眼中得到确认,凝烟不由得跺脚,仰天长叹一声——“我的天啊,我居然回到了清风荡的时代!”

方寂,月影剑的前前前前前不知道前第几任主人……她清楚地记得,他在江湖留下传说的时候,落霞堂还没有覆灭,清风荡依然是武林中最鼎盛的组织。

理智一点一点地兜回脑海。

凝烟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方寂、月影剑、清风荡没落之前的年代。

也就是……三百年前。

{ 贰 }

“大叔,麻烦你不要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好吗?”

凝烟嘟着嘴,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煎鱼一股脑儿倒进他的碗里:“还有……我说,你手艺可真不怎么样!这条鱼要是知道自己被做得这么难吃,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方寂抬头看她一眼。

这姑娘还真是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天天赖在他这里白吃白喝,说一大堆什么前三百年后五百载的胡话也就罢了,此刻居然还指责起他不会烧菜来,真不知到底谁是主谁是客。

不过,有她陪着,日子倒是真有趣,他有多少年没这样笑着吃过晚饭了?

搁下筷子,他顺口调侃她:“那好,为了别的鱼不会死不瞑目,明天你来煮饭好了。”

“我才不要。”凝烟白他一眼,“我明天要出去。”

“出去?” 方寂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她在这里调养内伤有小半个月了,从没提起过自己的来历,“怎么,你要回家?”

或者是太闲了,想跑出去找人打架?

剩余的调侃还没出口,就只见凝烟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脸难得的正色。

“我要去清州城。”

“清州不好玩。”方寂眼皮都不抬一下,径自对付着碗里那条枉死的鱼,“而且最近动荡不定,无数江湖人都聚在清州,只怕要有大乱。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去凑这种热闹。”

凝烟白他一眼,这人说话的口气,怎么就那么像私塾里不苟言笑的先生?

匆匆扒了两口饭在嘴里,想把下面的话咽下去,却终究还是没忍住。

“大叔,我不是去玩的,我有正事。”

“什么正事?”

“我要去偷东西。”

她狡黠一笑,话音落处,果然看到他微微诧异的表情。凝烟偷笑,每次面对这个不爱说话的怪大叔,都会忍不住想去逗逗他。

她索性丢开筷子,装出一副小女贼的样子,叉着腰摩拳擦掌道:“明儿,本女侠就要去偷清州叶家最宝贝的东西啦!我说大叔,你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在旁边帮我摇旗呐喊啊?”

她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当她说胡话,对她嗤之以鼻,却没想到,听到这里,方寂突然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来,微微眯了眼,冷声道:“你不会也是冲着《清州夜谈》来的吧?”

《清州夜谈》,听起来很像是一本坊间流行的笔记小说,却值得让德姬公主拼尽毕生之力,送她回到三百年前。

《清州夜谈》可不是什么坊间杂记,那是高祖皇帝开国之时,堪称灵力通天的叶氏家族族长,云国的第一代国巫,倾尽心血留下的预言之书。

据传,书中详细推测了云国的脉络走向,甚至兴衰与灭亡。

甚至还有,逆天改运的一些方法。

因为牵涉的利害关系太过重大,所以叶家人并没有敢将它奉于君上,而是一直当做秘宝,世代珍藏在家族之中。

也因此,清州****,叶氏家族失去世袭百年的国巫身份的时候,这本书才会跟着遭劫,继而支离破碎,下落不明。

当《清州夜谈》辗转流落到德姬手上时,光阴距离清州之乱,已经荏苒去了近四百年。而那本书,也早已残破得只剩下了寥寥数页。

但就是这寥寥数页残卷,却让公主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新的曙光。

凝烟想起临走那日公主叮咛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拿到那本书。就算带不回来,也要想办法看到它,并记住里面所有的预言!”

因为,那关乎云国的国脉和命运。

凝烟知道,干这份差事,自己绝对不是个好人选。论武功她比不过灵绡,论慧黠又远不如绮罗,行事稳重出手狠辣的方面,更是比离茵差得远。

可公主偏偏就选上了她,只因她有与生俱来的过人长处——无论是多么艰深晦涩的书,只要是字,她就能够做到过目不忘。

特意挑了她来,就是防着真有那个可能——见到了《清州夜谈》,却无法将其带回去。

{ 叁 }

一口气跑了十里山路,脚下磨起了水泡,生疼。

凝烟索性在路边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来歇脚。

前夜跟怪大叔的谈话,颇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到后来,两人默默相对着吃完那条无辜枉死的鱼。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再也找不到半点聊天的兴致。

因为就算再笨,也明显感觉得到,在她提起《清州夜谈》之后,方寂突然变得冷漠、防备,眼神里甚至充满了质疑和蔑视。

他一直对她很好,跟他相处的日子,一直都令她觉得温暖而舒适。可那一刻,他却像是受惊后蜷成一团的刺猬,让她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解释那些前因后果。

又或者,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信吧?

凝烟微微一叹。

她也曾试着说过自己来自三百年后,可是每一次,方寂都是一脸不信的神情。到最后,干脆叹口气,问:“我要不要给你请个会招魂的大夫?”

他以为她把魂儿掉在山涧里了,要不就是被乱石磕坏了脑袋。

唉——罢了,随他去吧。如果今天能拿到《清州夜谈》,那也许他们匆匆的擦肩而过,就意味着永生不会再见了。

传说中的落霞堂堂主方寂,最终也只是她曾在书中看到过的一个名字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她来过这里,与他相遇,还死皮赖脸地霸着他的茅屋养了半个月伤。

没有人会知道,虽然口口声声叫他“大叔”,但其实她早已偷偷喜欢上了他。他做的菜再难吃,她也觉得那是人间美味。每次帮他洗衣服时,她都会偷偷躲在河边的树底下,闻衣角上残余的,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