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比你老。”他四十,她才十九,二十载光阴……方寂摇了摇头,他不否认,自己对她,也有过心动吧。毕竟,那样活泼美好的生命,在他身边,绽放无尽欢乐的光景。

如果他还年轻,也许会有勇气去接受这样一份崭新的感情。可是,他老她二十岁,他有那么多纠结的往事,以及放不下的心结。

凝烟这样单纯的女子,他不敢去触碰,甚至不能够回应。

却没想到,凝烟借了微微的醉意,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二十年算什么?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三百年光阴我都走过来了,难道还在乎这区区二十年吗?

“不要拿风婉宁给我当借口,如果你真爱她,当初根本就不会放她走。你只是对她负疚而已……那不是爱情!

“我不嫌你老,你也不要嫌我小,好不好?”咯咯一笑,她学男人的样子,拍着胸脯给他承诺,“大叔,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等我把书送回去,就求公主把我送回来找你,好不好?

“和风镇这地方不错,我在这里陪你过下半辈子,好不好?”

烟花次第开在暗夜里,一朵又一朵,炸过去,再炸过去。

喧嚣的人声里,他听见她大声地问:“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方寂?”

{ 柒 }

如果有一种东西,能让时间停驻,永不向前,该有多好。

方寂想,他和凝烟,如果可以永远留在那一夜,留在和风镇,那算不算,也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可是,就像烟花只开一瞬,不能永恒定格在夜空,第二天,他们还是依着计划,去了京城。

不知是出于对权力的执迷,还是因为对婉宁之死的怀恋,燕王将《清州夜谈》视若至宝,王府戒备森严有序。

靠着闲时阅读过奇门遁甲书籍的便利,她和他潜入了藏宝阁。

但面对那铜墙铁壁,刀山火海,终究还是无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最终在密函中找到了那本书,可却也没有想到,仅仅是翻开书页,也会牵动机关。

万箭齐发,天塌地陷。

猝不及防,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的关口,凝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将他一掌推出窗外。

顺手,还将那半本《清州夜谈》塞进他的怀里。

他无从记得自己以怎样惊恐的表情看着她落下去——落入刀山铜网,机关重重的黑暗里去,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只记得眼前怒放开一片鲜艳的颜色。

猩红猩红。

时隔二十年后,他第一次面对了当年辜负婉宁的那个男人。

十指紧紧扣住月影剑,可嘴里吐出的,却不是要为婉宁讨公道的话语。

他只是那样淡漠地对那人说:“我们来做个交易。”

他把藏在月影剑中,婉宁留给他的那半本书,交给了燕王,以此换取他可以带走怀中那后半部的机会。

他最终选择背弃对婉宁的承诺,去成全凝烟的愿望。

不知是出于惺惺相惜的悯惜,还是因为想起了婉宁,燕王没有过度刁难,只是挥挥手,便放了他走。

他独自回去和风镇。

方寂找到那半本被凝烟藏在墙角的摹本,然后,摘下腕间那颗黄色的珠子。

那夜,她把这珠子系在他腕上时,曾认真地告诉过他这珠子的来龙去脉——她是凭借它来到这三百年前的时空的,将来也要靠它,才能回到三百年后去。

他清楚地记得她把珠子给他时说的话。

她说:“这是我回去唯一的路。

“方寂,你不放,我就不走。”

{ 尾声 }

庭前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舒。

只是再睁开眼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方寂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用凝烟的那颗珠子回到了她来的世界,也替她完成了愿望,将那本《清州夜谈》完整地交到了德姬公主的手上。

他终于开始直面自己的心,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傻兮兮的姑娘。

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三百年还是五百载,茫茫光阴之中,他都再也找寻不到那个活泼的身影。

德姬说:“她的魂魄,凝聚在了那颗黄色的琉璃珠里,只是能否还魂重生,还要看机缘。”

他淡淡一笑:“没关系,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时间对于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一个月,二十岁,或者三百年,算什么呢?在她的微笑面前,光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三百年后的和风镇,依然保留有社火狂欢的传统。

暮色沉下来的时候,他站在三百年前她对他告白的那个地方,静静地看着烟花在头顶起起落落地开过。

手指抚上那颗刻有“凝”字的黄色璃珠,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洇湿了胸前的衣裳。

喧闹的狂欢夜里,没有人会听到一个男人喃喃的低语。

凝烟。

自你走后,就连烟花,都寂寞。

九璃珠·骑罗香

{ 碎幕 }微风清寒。

遥远的夜幕里掀开一角幽深的蓝,近处,却是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城里的百姓不知道,此刻,城门里的瓮城中,临时搭起了一座刑台。台下堆砌着干柴,周围站满了士兵,个个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那个被缚在高台之上的红衣女子。

眼底燃起的仇恨,一如他们手中的火把,闪着熊熊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抬起头来。

目光扫过那些恨不能生吞活剥她的生动神情,径自落在不远处那个男子身上。

是心有灵犀吧,他恰在这时转过身来,顺着她期盼的目光,渐渐走到近前。

男子终于站定在她面前,却是微微一叹:“绮罗,你……可有悔意?可有遗言?”

永远都是如此,冷静理智,滴水不漏,即便到了此刻,依然不忘想要听她说一句服输。

静默,摇头,绮罗仰了脸,忽然就笑起来:“时辰还早呢,先生。”她仍旧这样唤他,语气里是多年如一日的恭顺柔婉,“我想,我们还有时间说说那些旧事……“走到今日……绮罗无怨,亦无悔。”

“不后悔爱上你,也不怨恨你杀我。只是……”她望定他,眼神里写满了渴望,“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 梦来梦去无踪 }

“先生,你可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她涩涩地开口,扭头避开他试图擦去自己颈上血迹的手。秋离抬起头,只看见她眼里绽满茫茫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洞穿了他的身体,直直望进灵魂深处一般锐利。

却又带了那么深重的温柔气息。

迟疑一下,到底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素白的帕子轻轻拭去了那些干涸的血色。

即使下一刻就要亲手送她赴死,他也终究不忍心看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毕竟,这女子印在他心底的,始终是一张干净的影像。

“当然记得,五年前,在炽日城。”他这样说。

绮罗被卖到秋府的时候,才十五岁。

双环髻,鹅黄衫,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跟在张嬷嬷身后。却忍不住活泼,不肯老实待着,趁人不注意,悄悄探出头,踮起脚,目光越过张嬷嬷的肩,怯生生地打量着端坐在书桌后不苟言笑的他。

他也正巧抬起头来瞧她——四目交错,眼神相撞,小姑娘慌忙收了视线,抱头鼠窜般地低下头去,紧盯着自己鞋尖上的花簇,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瞬间赧红了脸。

十五岁,还太小,不够慧黠,也缺少人际历练。这脸皮……薄得甚至连一个探寻的眼神都招架不住。

秋离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她不是最好的那个,却是他最想要的那个。或许就是那一丝天真烂漫的神情打动了他吧,微微一笑之后,他开口对张嬷嬷道:“难得有个丫头看着顺眼……去账房那里领钱吧。”

张嬷嬷千恩万谢后告辞,绮罗留下来,从此便跟了他,名义上是侍候起居的丫鬟,其实私下里,他拿她当妹妹看。

那一年,秋离二十七岁。独身的男子,客居炽日城,经营一间不大的书院。绮罗到来之前,他已经换过二十几个丫鬟和书童——她听书院里的人说过,张嬷嬷也私下里到处抱怨,说这秋先生实在是太过挑剔,任是再怎么乖顺的人儿送过去,都是四个大字:不入他眼。

却只是一笑随风。

他们哪里知道,看似无理的挑剔里,其实满是防备和考验——书院不过是个遮掩,遮掩他的身份,更是遮掩他留在城中真实的目的。

就像她,此刻丫鬟的身份,也不过是又一张掩人耳目的面具。

这些年,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到底换过多少张面具,就像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踏过的那些山水风景。

绮罗知道,秋离眼中的自己,只不过是个烂漫的女孩子。温驯,乖巧,偶尔会露出一丝胆小和俏皮,但多半时候是让人舒服和随意的。

这就够了。这一点点随意,足够让他放松警惕。

很深很深的夜里,绮罗看着窗外开满花的树,无声地叹息。

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是只鹰。

主人放她出来,却不用她去扑食去搏击。她的任务只是蹲守,静静地盯紧猎物,在合适的时机给主人信号,以便主人不动声色地一击制胜。

为了不让秋离看出破绽,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德姬公主如是说:“只有这样,当你真要做些什么时,他才不会有抵抗的余地与喘息的机会。”

德姬是聪慧的女子,神机妙算,洞悉一切。

却唯独错漏了她的心。

她来到这里,来到他的身边,不是为了区区一个潜伏的目的。她想窥探的,其实是他的心。

她爱秋离,很爱很爱。

每当被他目光注视着的时候,绮罗会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爱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