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槿心软了:“好了,让给你了,好男不跟女斗。”

绿菱高兴,龇牙咧嘴:“多谢表哥——”声音拖得老长,鸡腿才放到嘴边,就听萧荣城道:“前面就是瘴气林了。”

宇文槿拿出元牝珠。那颗珠子,晶莹剔透,像是刚从蚌体内拿出来,泛着莹白的水光。递到绿菱手上的时候,绿菱的内心是难掩的激动。——任务就要完成了。虽然这一路她都可以强行夺走元牝珠,但是她不愿意那么做,况且,在宇文槿身旁的萧荣城,深不可测,总是让她觉得不敢触犯,她怕自己贸然动手会遭来未知的险阻。或者,她还有那么一些恻隐同情之心,她真的希望元牝珠可以帮助宇文槿和萧荣城度过瘴气林,希望他们能找到浇花庐主,讨得那帖回魂膏。总而言之,她有一大堆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能跟对方硬碰。她只想带着元牝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凝神间,宇文槿已经开始催促了:“不是说你知道怎么用吗?快动手啊…”绿菱白了对方一眼:“催命呢,这不就正要动手了吗?”说着,水袖在身前舞出一个圆,念了几句咒语,指尖碰到元牝珠,元牝珠立刻散发出几道白光,落在他们头顶,然后将他们三个分别围绕起来,片刻之后,白光减淡直至消失,绿菱道,“成了。元牝珠的灵气,已经在我们周围形成了防护罩,这可以持续十二个时辰,换句话说,我们要在十二个时辰以内穿越这片瘴气林。”

瘴气是白色的烟雾,随处可见。瘴气林有多大多深,这是个未知。他们只能尽快赶路。时而绕过幽黑的沼泽,时而穿过狭窄的荆棘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一片白得刺目的瘴气,像滚滚浓烟似的,弥漫卷来。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只见白茫茫一片。

宇文槿喊了几声:“表妹,萧兄。”

没有谁应。

他们就那么走散了。

事实上也不是真的走散了。而是绿菱施了点小伎俩,用瘴气迷惑彼此的视线,然后偷偷地丢下宇文槿和萧荣城,溜了。

元牝珠的威力,远不止她事前描述的,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元牝珠在人体内部种下的防护罩,只要施术之人没有解除,那层防护就是一直存在的,所以,绿菱并不担心,就算宇文槿他们在林子里耗上三天三夜,也能够安然无事。

是时候离开了。

绿菱摩挲着怀里的元牝珠,嘴角轻轻地弯起一个向上的弧。

“你要去哪里?”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斥问。

是萧荣城。

绿菱没有想到,自己摆脱了宇文槿,却没有摆脱一直以来对她严厉苛刻,时时紧逼的萧荣城。她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露出杀气。

“元牝珠的效力,不止维持十二个时辰。你在撒谎。”萧荣城道。

绿菱昂起头:“我就说,你看上去比我表哥聪明多了。”萧荣城显然并不在意这夹枪带棍的赞誉,说道:“我们一直在猜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原来,是这颗元牝珠。”——他说我们?绿菱一愣,仿佛有些毛骨悚然:“你是指,你,跟我表哥?”

萧荣城似自言自语:“你若是真的蒋绿菱,就应该知道,几个月前,已经有人从浇花庐盗走了回魂膏,而那个人,就是我。”

绿菱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是惊愕也是惊慌。

原来,岷月山寻宝,只是个幌子。是萧荣城和宇文槿联合设计的,想要试探绿菱。

萧荣城步步紧逼:“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我就是那个与你在岷月滩用梨花石铺下满地誓言,却最终被你欺骗,骗走了回魂膏的萧荣城。”说罢,眼睑一沉,降低了声调,道,“你当然不认得我,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蒋绿菱。”

真正的绿菱,是不会不认得萧荣城的。在绿菱离开京师前去罗霄城的路上,她邂逅了身为刺客,且受重伤的萧荣城。

那个时候,萧荣城已经成功地从浇花庐盗取了回魂膏。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让他望一眼就深深地沉迷。他爱上她,义无反顾。

可对方看上的,却是他悄悄藏着的回魂膏。

他们说尽了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她跟他讲自己的目的地,讲罗霄城会唱歌的梨花石,她许诺,我要与君一同前去,在梨花石前静坐,听音律,赏美景。

萧荣城深信不疑。

直到某个云雨巫山之后的清晨,醒过来,发现佳人已经不在身侧。而千辛万苦盗来的回魂膏,也不见了。

萧荣城方知道自己上当。那个时候他的伤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实则五脏俱损,没有回魂膏,他只能坐以待毙。再加上他心伤心疼,急怒攻心,没多久,他便死了。

如今的他,乃是一缕魂。

心有不甘的魂。

他知道绿菱是要到罗霄城去,于是,沿途追寻,终于在城门口跟上了绿菱。街头的老乞丐也是他故意安排的,想吓吓绿菱,制造些恐怖诡异的气氛,骗她去清虚崖,刮起怪风,想要把她吹落崖底,取她性命,了却自己一腔不甘的怨气。

谁知道绿菱得梨花石帮助,躲过了,却阴错阳差连累了宇文槿。

萧荣城不愿滥杀无辜,千钧一发之际,他施法救了宇文槿。在宇文槿的逼问下,萧荣城将绿菱的劣行告诉了他,宇文槿不相信,萧荣城便跟他约法三章,他随他回宇文府,用回魂膏的事情来试探绿菱。可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从一开始,踏入这罗霄城的绿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绿菱。

“真正的绿菱,已经死了。”萧荣城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容貌身形,都跟自己又爱又恨的那个如出一辙,真假难辨。萧荣城叹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望我的眼神,跟她不同。你对宇文槿说谎,可是你的眼神却骗不了人,你是真的不认得我。”

绿菱轻轻一笑:“我是在岷月滩发现绿菱姑娘的。”

回想当日,女子看见绿菱慌忙地跑进岷月滩,从包袱里取出什么东西,然后端正地坐了,贴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坐了很久。

女子不知道绿菱是在干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走到绿菱的身旁,却看她口吐鲜血,栽倒在梨花石堆里。

“原来,回魂膏的传说,是假的。”这是绿菱说的第一句话。她看着身旁陌生的少女,她已经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她说,“我以为回魂膏能治我的瘤疾,我以为,我保住了性命,就能求得他的谅解,与他相守一生,我错了。我欺骗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

绿菱含恨闭目。

那时候,假的绿菱并不太明白真的绿菱话语中的意思。但此刻,她看着眼前的萧荣城,她说:“我现在明白了。她偷取你的回魂膏,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她想要活命,是因为她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萧荣城犹如被雷电击中。倒退两步。

他怨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原来,只是个误会。

当初,他是为了不想绿菱担心,所以没有告诉她自己重伤难愈的事实,他一直在她的面前强撑,心想一旦寻着机会用回魂膏治好了自己,就可以跟心爱的人双宿双栖。

只有一帖回魂膏。

而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处境。一个残酷的误会。纠缠着,由生到死。到此刻,昂藏七尺的男儿,也潸然泪下。

还恨吗?

萧荣城无力去想。

绿菱继续说道:“蒋姑娘死后,我从她的包袱里看见她的家书,知道她是要往罗霄城宇文家去,那个时候,妖王突然现身,他命令我变成蒋姑娘的模样,潜入宇文家,盗取元牝珠。妖王是我的主子,我必须听从他的吩咐。”

这一段,倒没有进得萧荣城的耳朵里。他还在发怔,沉浸在复杂的哀思里。绿菱看萧荣城分神,眼珠子咕噜一转,撒腿便跑。她有很好的脚力,足底虎虎生风。可是萧荣城是鬼魂。他能在茫茫的白雾里追踪到绿菱,此时,也一样逼得绿菱踉跄喘息。

他紧紧地追着。

突然绿菱看见前方一道青影。

竟撞上了迷路的宇文槿。

宇文槿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跟萧荣城打赌,想要试探这个绿菱表妹是否真的有古怪,他对萧荣城提出的种种疑惑都一知半解,他顺着萧荣城的计谋,拉着绿菱跟他们一道来岷月山,萧荣城说绿菱必定会渐渐地露出马脚,而事实上,当绿菱提出用元牝珠抵御瘴气的时候,萧荣城就有所察觉,怀疑这绿菱对元牝珠有着某种不轨的欲望。

宇文槿却一直蒙在鼓里,大多数时间他宁可跟绿菱拌嘴斗气,却打从心底里关心她。他看见的是一个顽皮机灵的小姑娘,他并不太愿意去怀疑她,是否真如萧荣城说的那样,对他欺骗隐瞒,有所图谋。如果能够选择,他宁可她只是一个好吃懒做四处闯祸的黄毛丫头。

“表哥,救我——”绿菱一个健步冲到宇文槿背后,抓着宇文槿的胳膊,道,“萧,萧荣城要杀我呢——”

宇文槿顿时愕然。

急问:“他为何要杀你?”

“因为…因为…”绿菱想了想,跺脚道,“他觊觎元牝珠,想要抢夺表哥你的元牝珠。”宇文槿听后,更加惊愕,这个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的话了。还在犹豫之时,追来的萧荣城也到了面前。

“宇文兄,方才她在我面前已经招认,她不是你的表妹绿菱。”

萧荣城这样说。

究竟信谁好?

宇文槿感到脑袋里乱成一团,像爬了满头的苍蝇嗡嗡响。趁着宇文槿和萧荣城都有些分心,绿菱右手轻轻一绾。

指尖开出一朵白色的梨花。

那梨花越扩越大,在绿菱的面前,宇文槿的背后,渐渐地发散开。萧荣城瞳孔一缩,凌空跃起,手掌发力朝着宇文槿的背后劈去。

梨花凋落了。

熄灭了。

随之传来绿菱痛苦的呻吟。宇文槿惊愕之中回头看,只见绿菱轻飘飘地落在几丈开外的地方,脸色煞白,浑身鲜血。

“表哥。”绿菱吃吃地喊,“我不是想要伤你,我只想弄出一面结界,将你和萧荣城困住,我想要带着元牝珠走——

“对不起。

“可是,我受命于妖王,盗取元牝珠,我是忠于自己的使命,我没有错,对不对?

“表哥,其实,我好希望,我是真正的绿菱,有你这样爱护我的表哥,还有、有一个深爱的人,和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绿菱躺在宇文槿怀里。连着说了好几句。就像生怕自己仅剩的那一点儿力气,不足以把心里的话说尽。萧荣城也呆若木鸡。

刚才他看见绿菱掌中开出梨花,他以为绿菱是想伤害宇文槿,所以才不顾一切发出致命的一击。可是,他却误会了绿菱的心思。绿菱到底也不忍心伤害他们,所以,那朵梨花,只是布施结界的第一步,结界生成,就可以制造出幻景,把宇文槿和萧荣城困在其中,绿菱才可以脱身逃走。

但终是雨落花残。

绿菱奄奄一息,无力再逃。

§尾声

宇文槿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冒认自己表妹的少女,在弥留之际,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喊他:“表哥——”

她说:“我真希望,还可以跟你拌嘴斗气,游山玩水。”

宇文槿不禁红了眼眶。

少女吃力地抬起身子,附在他耳边,用最后一点儿微弱的气息诉说着:“其实,我真正的身份,乃是那岷月滩上一颗修炼成精的梨花石。”

她说:“我的名字,就叫梨花。”

“这个名字,很难听,是不是?但是,你能不能记住、记住我的名字…梨花…”少女缓缓地松开宇文槿的手,无力垂下。

洁白的身躯,带着妖冶的红血,像泡沫般消散。

宇文槿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砸了鞋尖,他低头看,是一颗清瘦洁白的梨花石。他俯身拾起,紧紧地攥在掌心。

“梨花。”

他将石头搁在唇边,喃喃地喊她。温热的唇,混着滚烫的泪,在梨花石的表面,留下一道道印痕,可是,风一吹,却统统蒸发不见。

空缠绵。

空遗恨。

后来,宇文槿一个人回到罗霄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总是生龙活虎谈笑风生的宇文少爷,突然变得郁郁寡欢。

后来,宇文槿也没有再看见萧荣城。最后的一面,是跟他在城门口挥手道别。萧荣城说:“我的心愿已了,我知道绿菱是真心待我,碧落黄泉,我一定要寻到她的魂魄,与她抛开旧怨,重新开始。宇文兄,你恨我吗?”宇文槿艰涩地笑了笑:“从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不应有怨,不应有恨。保重,后会无期了。”

沙尘滚滚。

萧荣城消失在茫茫的官道上。

后来,依然没有人知道,浇花庐,回魂膏,只是一个虚空的传说。他们都以为,那岷月山上,依然存在着生存的奇迹。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孜孜不倦地前去寻找。

寻一个希望。

也没有人知道,东离国会唱歌的梨花石,不只一颗。就好比宇文槿一直保留着的这一颗,轻轻贴在耳边,它就会唱出清妙的歌声。

余音绕梁,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