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若有情】萧天若作品之满庭芳·芳华落尽壹
月色里的蔷薇随风摇曳着,凝成一团团芬馥的暗影。
隔着花墙,我看到他笔直的身形,在月光里站成一道剪影。
低下头去,声如蚊蚋。“你可知,我爱你?”
“我知道。”
指尖上,蔻丹的颜色朦胧成一片冰凉。“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是吗?”他淡淡应一声,音色里没有任何起伏。
我的心沉了一下,“霁……”
蓦地,他的手穿过蔷薇,抚上我寂寞的发梢。
“我要太子之位。”他低低地,戏谑地笑开来,“你能给我吗?”
耳畔响起脚步声。
“依锦。”姨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回过头,嘴角弯起笑意,顺手掐一朵蔷薇拈在手上。“姨娘,是这花儿的香气把我引过来了。”
“皇后娘娘对你刚才的惊鸿舞赞赏有加,要我带你过去呢。”说着,一把拉过我的手,匆匆往中宫而去。
手一松,那团蔷薇落在地下,转眼便被不知那双脚踏进尘埃里去了。走出几步,我回过头,望着花墙彼端,却只见重重花影间惨白的月色。
微风拂过,蔷薇花的香气弥漫在夜色里。
之前一切,恍如浮梦半场。

明月未央。
此时,前面大殿上,太子殿下的生日宴,怕是已经结束了吧。
笙歌散去后,暗夜里的宫廷,静寂,深远,若有若无地弥漫着神秘的香。
我有点恍惚着,飘忽着脚步,跟着姨娘穿过重重宫殿。
皇后娘娘召见我?会有什么事?
盯着引路宫女手中的灯笼定了定神,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他说,他要太子之位。
这是最明白不过的拒绝了吧。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我爱他,无可救药地迷恋并痴狂着。可他,爱的却是另一个……一个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女人。
宫殿深处,袅袅的香烟曼起。
女官的声音划破暗夜里的寂静,“皇后娘娘宣清和郡主觐见——”
曲身,盈盈拜下去。“依锦拜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
应声而起。抬起头,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如果我没记错,刚才在酒宴上才见过这双眸子的主人。
紫岚国的储君,东宫太子,雷霆。
慌忙跪倒,再度行礼,却被左右掺起。
皇后清淡一笑,“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内宫之中,就不必如此拘礼了。”转而对太子道:“惊鸿仙子本宫替你请来了,太子自己当面酬谢吧。”
离宫的时候,姨娘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了许多。
“锦儿,你那一曲惊鸿舞,不但折服了宫中众人,还虏获了太子殿下的心。”
我没有说话。
真是可笑。惊鸿一舞,原本是为了那个人而展现。孰料打动的,却是他眼中钉的心。
姨娘眼里藏不住喜悦的笑,“看样子,皇后娘娘也很中意你呢。皇上早有将你许给皇子的意思,如今太子……”
我开始不耐烦她的话。
其实,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情。自打五年前爹爹战死沙场后,皇室给骆家的恩宠便接踵而来——
先是哥哥世袭了定国将军的职位。紧接着,皇上赐婚,把皇后的侄女白静荷许给了他。哥哥和静荷成婚不几日,一道圣旨降下,我这个与皇族无关的将军之女,摇身一变,就成了紫岚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异姓郡主……
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若果真如姨娘所说,皇后有意让我入东宫为妃,那恐怕也是为了笼络重臣而作的打算——爹爹戎马一生,在军中的势力太大,如今哥哥又大权在握。想保住骆家对皇室的忠诚,没有什么比让我成为太子妃更好的办法了……而且,只要我坐上太子妃的宝座,为了避外戚干权的嫌疑,哥哥可能就得适当放下兵权——这大概,才是皇上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只可惜,我爱的那个人,不是太子雷霆,而是二皇子雷霁。
我望着眼前这个一生都锁于深宫,不得自由的姨母,心生悲悯——她那绚烂的笑容背后,埋藏了多少忧愁?她自己该是很清楚的吧,那贵妃的名头,不过是帝王笼络其家族的工具……
“姨娘放心。”一笑,“依锦知道该怎么做。”

回到府中,刚脱去宫装,翠云便递了一封书信过来。
洒金笺上,草草写就五个大字:初八,白云观。
虽然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那张狂遒劲的字迹,已经明确无误地泄漏了主人的身份。
是雷霁。
哥哥出京巡营去了,要两日后才回来。我打发下人去告诉嫂子,说我感觉疲累,晚饭就在房里自己用了。
掌灯时分,嫂子叩响了我的房门。
四目相对,满是了然。看样子,她是什么都知道了。
“依锦,看来姑母有意让你入主东宫。”
“嗯,”我斟一杯茶递过去,“嫂子怎么看?也是像姨娘那样,乐见其成么?”
她摇摇头,“我看得出,你不想入宫。”
“为家门计,依锦别无选择。”自嘲地笑笑,“嫂子心里也很清楚,选中我,并非是被太子看上那么简单……”
“你错了,依锦。”她抬起头,看着我,“太子之所以迟迟没有纳妃,是因为他从未看上谁家姑娘……他早说过,太子妃之位,要留给他真心所爱之人。皇上和姑母心中也许是有对大局的考量,但太子他……”
冷冷打断她的话,“嫂子,你爱过我哥哥吗?”
我扭头望着门外。回廊下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那句憋在心中许久的话来,“明明和雷霁两情相悦,却因为不能违抗赐婚的圣旨而嫁入骆家。你真的,不曾觉得遗憾吗?”
我站在廊下,身后,夜凉如水。
没错,二皇子雷霁爱着的那个女子,那个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锥心刻骨之人,就是我的嫂嫂,白静荷。

我开始频繁出入太子宫。
东宫众人对我格外恭敬——都知道清和郡主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自己未来的女主人,所以异常殷勤。
嫂子说得不错,雷霆对我,确是真心。
他说:“依锦,自从当日在大殿上,看过你那一曲惊鸿舞。我就认定,你是我今生唯一想要的那个女人。”
他说:“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显赫的身世,也不是因为你曼妙的舞姿。你并不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但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你跟我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他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并不高兴接受这样一份带有恩赐性质的婚约。但这没有关系,给我点时间,我相信你会爱上我……”
接触的深了,我渐渐发现雷霆的好。他性格圆润,内敛,温文尔雅,不像雷霁般锋芒尽显。
可我接近他,却存了异心。
如果没有雷霁,或许,他就是我的良人了。只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雷霁的要求——接近太子,替他刺探东宫这边的情况。
太子对我很是宠溺。他很努力地用行动告诉我,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一场政治联姻的工具。
我可以任意出入他的书房,甚至可以翻看他桌上的案卷——这是最重要的,我可以有机会找到对雷霁有利的东西。
我知道,自己就是一颗棋,是雷霁埋在太子身边的暗线。
心里很清楚,做这样的事情,分明是提着头颅行走在刀尖上,但,为了爱,我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经了我的手,通过我的口,雷霁很快便摸清了东宫这边的底细。
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择了吉日,预备下旨,定下我与太子的婚约。
消息传来,哥哥似乎很是欢喜。嫂子眼里,却满是担忧,深不见底。

七月里,泛舟御苑赏荷。
觥筹交错的间隙,我看见雷霁。擦身而过的一瞬,他对我轻轻说出三个字:秾珍轩。
雷霁所说的秾珍轩,只是京城街边很不起眼的一间首饰店。
换了平民的衣服,我和雷霁走进了秾珍轩的大门。
我在各色珠翠珍玩中挑来捡去,最后看中一支双翼展翅的凤凰点翠金步摇。在宫中看多了奇珍异宝,这样的普通的东西其实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对它却异常的喜欢和爱不释手,只因,那尖细的金钿上,细细錾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字。
白首不相离。
雷霁信手拈过步摇,顺势绾起我满头青丝。附在我耳边,道:“依锦,你喜欢的东西,我不会吝啬。”
心头一喜。只为这一句,让我做什么,也都值得了。
恰在此时,门外却突然传来熟悉的女声:“依锦,你怎么在这儿?”
是嫂子。我惊惶地回过头,看着雷霁,只见他面色铁青。定定望着门外,站在嫂子身后的哥哥。
隔着门,相对无言,四下里满是沉默。
脑海里浮现起之前听说过的那些传言来——
二皇子雷霁和皇后的侄女白静荷,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两人曾一同拜在国师重华真人门下习武学艺……情投意合,原是一对璧人。可定国公战死沙场后,为了安抚忠臣,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白静荷便嫁入了骆家……
他和她。曾经山盟,曾经海誓。现如今,却被一道敞开的门遥遥隔开千山万水。
哥哥和嫂子走了,他们原本就只是路过。
不经意间,余光扫过雷霁的手,我尖叫起来——那支金步摇上满是血色——锐利的金钗,被他硬生生攥进了掌心……
前一刻还在雀跃着的心,瞬间滚落万丈冰河。
那句白首不相离——
到底是我对他的期盼,他对嫂子的眷恋,还是哥哥和嫂子的誓言?
是命运的讥讽吗?
原来,我们想要的,都是自己永远都不属于自己,自己永远不能得到的那个人。

圣旨下了,我和太子的婚期定在九月。
我漠然地望着将军府前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姨娘有事从内宫带信出来,将军府里却找不见了嫂子。下人说,夫人一早去白云观进香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该是去见雷霁。
果然。
站在回廊角落的暗影里,望着小园深处的一双人影,我心中五味杂陈,如撕裂般隐隐痛开。
两人的言语随风送入耳膜。
“你应该很清楚,锦儿她爱你。”
“我知道。”他不屑一笑,“不过,从五年前你嫁进定国将军府那天起,我就不打算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言辞间满是指责:“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
“因为这个。”他递过一张笺纸给她。
“有一真人出钦州,金鳞际会浅水游。一枕风云关命数,满庭花落梦寒秋。”
“这一枕风云,指的就是她了。”他邪邪一笑,“没错,我是拿她当棋子。但这是她自己情愿的,就像你情愿为了你姑母的意志而做出牺牲,成为父皇他们笼络骆家的工具……”
“我告诉过她的,选定她,是因为她会改变我的命数……”
“难道你也告诉过她,她可能会因此丧命吗?”嫂子的声音尖利起来,“满庭花落梦寒秋——雷霁,你很清楚这话的意思,锦儿可能会因此而死,你……”
“她自己说过的,为我,肯做任何事。”说着,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就像为了能把你夺回来,我会不惜一切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原来,他对我从来没有半分情意。明知道我面对的是必死的结局,却还要把这颗棋子掷下去。
骆依锦,你不是傻,你是愚蠢……他利用你,只是为了他的目的,他的爱人……
泪光里,却看见她挣开他的手,傲然冷笑。
她说:“为我?雷霁,别骗自己了。你只是把我当作借口,来掩饰你觊觎皇位的野心罢了……”
她背过身,不看他,“你爱的是权力,不是我。”
“我不爱你?”雷霁咬牙切齿,“若真了解我,你就该知道,我向来是会把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毁掉……如果我不爱你,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白云观走回将军府的。
只记得下了好大一场雨,满眼里,白茫茫的,全是水。

整整一天,我将自己反锁在房中。
手里抓了一把云子,黑的,白的,夹杂在一起。一如是与非。
我开始想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我一直那么不顾一切地帮雷霁。但如果他真的赢了,我和我的家族,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恨哥哥。因为哥哥抢走了他的爱人。而且,在朝中几派势力的角逐中,哥哥一直是忠诚于太子的。
那么,雷霁夺权成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杀了哥哥——不管是不是为了白静荷,他都不会让我哥哥活下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安个罪名……我几乎可以预见到血洗定国将军府的惨状……
我呢?
如那判词所说,我可能会因此事而死。要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但,如果我活下来了,他又会怎样对我?是将我跟哥哥一起绑赴刑场,还是用一杯毒酒来灭口?——生于军戎之家,我看过太多奸细被灭口的事例。
好吧,就算看在我对他篡位这件事立有大功的份上,他不杀我。那么又如何呢?最多,也不过是被纳入他的姬妾之中吧?
最好的结局,因为忌惮哥哥手中的军权,他不敢对骆家怎么样。登上太子之位后,为了笼络骆家,他会纳我为妃……
然后呢?等他登基为帝,等紫岚国完全在他掌握之中的那天,谁能保证他不会报复,不会杀戮?
到那个时候,我是该悬梁自尽追随家人,还是要顶着个贤德或者端淑贵妃的名头,像个偶人一样任人玩弄,老死于深寂的宫廷之中?
骆依锦,你拼尽全部的爱,换来的就是这些么?
棋子叮叮咚咚散了一地。
我推开门,冲着翠云笑了。“让绣工把嫁衣拿来给我试。”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求之太切,反而诸事成空。
那日在白云观算命,我给相士的生辰八字,不是我的。
那是雷霁的命数。

九月初九。重阳。东宫正殿。
迤逦的华服蔓延在脚下,火红的裙角上绽开大朵大朵金色的牡丹。衬着漫天枫红和遍地金色菊花,织就出满眼的惊艳。
行过国礼,拜了天地。自今日起,骆依锦是紫岚国的太子妃。
隔着层层人海,我朝雷霁的方向扫了一眼。他唇边停着半杯女儿红,眼中,杀机迸现。
皇帝皇后刚起驾离开东宫,钦王府的死士便拉满了弓弦。
雷霁站起身,冷冷开口,“皇兄,这太子之位,也该轮到我来坐一坐了。”
太子轻篾地一笑,挥了挥手。
不过转眼工夫,钦王府的死士就倒下了一片。情势已然逆转——定国将军的人马把东宫围成了铁桶——太子他,早有防备。
武士的刀锋逼上了雷霁的脖子。就在这当口,他霍然抬手,射出一枚袖箭来。笔直的,射向太子的心口。
几乎连想都没有想,我纵身扑过去,挡在了太子身前。
那箭自后背刺穿我的胸膛。颓然倒下,嘴角的血丝落在火红的嫁衣上,衣袖扫落一地金黄。
这箭上粹过毒。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孔雀胆。
满庭花落,诸事成空。
那个预言没错——我确实是那个可以扭转他命数的人。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我会选择背叛——背叛他,背叛爱,背叛自己的命运。
他那句话说得真好:得不到,就毁掉。
雷霁是这样的人,我也是。
毁掉,只因我永远不能得到。
死在他的手上——
对我而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京西,白云观。
香客云集,络绎不绝。
刻意地在大殿前的人潮里和随侍的婢女们走散。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庭院一角,有个打卦的相士坐在树下昏昏欲睡。
走上前,撂下几钱碎银子。相士应声睁开了眼,“姑娘要问什么?”
我低头看看自己出门前换上的民女的衣衫,说:“命数。”
相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了八字,转瞬便道出卦辞。
这些人就是凭了一张铁嘴混口饭吃,通常,只捡那好听的来说。我算过几次,结果不外是什么才貌出众、富贵过人之类,没什么新意。
果然,这个相士说得也一般无二。
原本就是游戏,也不当真。道了声谢,转身而去。
却被那人叫住。
“贫道多话一句,姑娘务必提醒此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求之太切,反而诸事成空。”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南来的薰风吹得人陶然欲醉。我坐在花荫下,信手编一个蔷薇花环。
突然,有个声音呵在耳畔:“你来了。”
回过身,望着那张梦里时时浮现的脸,妩媚笑出。在他面前,我永远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
“跟我来。”不由分说,他拉住我的手,隐身进花丛深处。
心跳怦然间乱了节拍。
五月正午的阳光底下,满眼皆是繁花,满心都是他。
“那天你说,肯为我做任何事?”他眼角绽开一丝笑意,“可是真心?”
置身在他的目光里,我一时竟乱了方寸,变得语无伦次起来,“霁,哪怕是死……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他捧起我的脸,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执著和诱惑,“我要的,是太子的位置。”
我噎住。
他的唇覆上我的额头,继续说道:“而太子他,爱上你了。”
“依锦,你是唯一能扭转我命数的人。依锦,你肯帮我么?”
我明白了。
雷霁的野心早已按捺不住,他和太子之间,迟早要有一场恶斗。他早就有所准备,但,太子在朝中的势力,也绝不是区区一个钦州王轻易就可以对付的。
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可以帮他制胜的人。他说,那个人是我。
他在等机会,而我,注定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转折——这是钦王府幕后的军师和白云观的叶真人几次开坛后得出的结果。
翠云找到我的时候,我坐在蔷薇花架底下,手里握着个花环出神。
满地都是落花。香气依然馥郁,但这一季的蔷薇,终究是要开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