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姬小姐给的。”

上次麒麟月姬托他找侄子,他虽说念着尊老爱幼,但还是收了好处。这天界不同凡间,没身份文牒到处走也不方便。天界守门兽是英招和白泽,没有天人城身份文牒的凡间妖怪们,甭想踏入一寸土地。

客栈里的伙计是只六耳白鼠,不光做事麻利机灵,六只耳朵还能将大堂里的人说的话一句不漏地都塞入耳朵里,所以这只六耳白鼠也叫钻钱鼠。钻钱鼠颠了颠手中的金块,用老鼠牙嗑了嗑,笑得眼睛眯到一处去,“白爷爷,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天界少有什么事是我钻钱鼠打听不着的。”

白寒露眼风往四处一打量,好一个鼠窝,其他的老鼠虽不及钻钱鼠耳朵多,却也都竖着耳朵听得精神。这客栈的伙计都是鼠族的,在兽族中身份轻微,客栈用他们也不肯给多少银子,他们原本就是靠贩这些打听来赚钱。

柳非银心领神会,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写了四个字:魔神幽昙。

钻钱鼠也沾了水,写了四个字:黑水天牢。

天宫里是没有真正的牢狱的,所谓的大牢不过是无人打理的荒凉楼宇,有犯了错的神仙往里头一扔,反思个百八十年就放出来了。天界真正的牢狱叫黑水天牢,在天人城西三千六百里,俨然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弯月形小镇,四周仙山环绕草木葱茏。

而站在黑水天牢外,一抬头就能隐约看到一座塔,直穿云霄到九重天,肃穆庄重好似佛陀。那座塔叫浮屠塔,从它建成到如今十六万年,被关进去的神仙魔君还没有能走出来的。

“很高。”柳非银把手搭在眉峰往上看,又补充一句,“好像把整座天界都踩在脚底下似的。”

“那是自然,这座塔镇的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塔倒了,天地之间又要掀起血雨腥风的。”白寒露伸手理了理柳非银的领子,将他一缕散落的发顺到耳后,又嘱咐道,“做侍从就要有做侍从的样子。”一指昂首挺胸仰着下巴异常有气势的游儿,“就要像游儿这样狐假狼威才好。”

柳非银看着这对白痴主仆,如今他靠白寒露养活,吃他的嘴软,也只能嘴角抽筋地听从了。

守牢门的天兵看到一个白衣银发的人周身缠着嫩绿的花藤,步步生花,身后两步处跟着耀武扬威的侍从。天兵们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看这架势仙阶定是不低,忙单膝先跪了,拱手道:“属下恭迎上仙。”

白寒露眉毛一挑,傲雪欺霜的霸道模样,鹤骨笛在手中“啪”一拍,“起来说话。”

这些守门的天兵做事不容易,说出口的话都要斟酌半天,这里能进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神仙,谁也得罪不起,恭敬道:“属下眼拙,上仙从哪里来,可否呈上天王手谕?”

红衣的小侍奴一拂袖子,尖嘴利舌地骂:“瞎了你的狗眼,连冥界的寒露殿下都不识得,是嘲笑我们家殿下名号不响不成?!”

守门天兵“扑通”跪下,冷汗涔涔,“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上仙行事低调不常来天界走动,而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话音刚落,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就扶住了他的手臂,轻轻一托。守门天兵惊地一抬头,紫衣侍从身形俊美好似瑶池仙树,却见一双盈盈桃花眼,三分暖三分情也三分笑,还有一分是关切,“大人莫怕,那只小狐狸被我们殿下给宠坏了,我们殿下可不是仗势欺人之人,只是这趟来也是瞒了上头的耳目的,只想私下与罪神幽昙会个面,自然没有天王手谕。大人是职责所在,若是不放行…我们也不能硬闯…只是…”紫衣侍从将手中握着的一颗珠子塞到天兵手里,“只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别为难了彼此。”

他们做守卫的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的,天王手谕也只是有些小神仙的敲门砖,品阶高的神仙没有一个用得上,什么门规对他们来说都是摆设。这位冥界来的花神连养的狐狸都这么气盛,另一个紫衣桃花眼也是拔尖儿的人物,怕是碰到什么不得了的硬茬子了。

两个天兵四目相对交换了个默认的眼色,对身后的门官喊:“开门放行。”

第五章

【第三节】

蓝色的引路蝶翅膀抖落着点点鳞粉,引着白寒露一众人朝黑水天牢深处走去。

天牢里的黑水是冥界忘川的源头取的,无论法力多么高深的神仙在黑水里泡个三日都会软得连手脚都抬不起来。越往深处走越暗,玄铁的狱门边爬满了紫色的水藤花,若不是能看到玄铁牢门里那些显眼的白色狱衫还以为是座空牢,静得令人发憷。

引路蝶引着他们顺着盘旋的石阶一直走到底层,这才扑扇着翅膀,晃眼没了影子。唯独这间铁牢没有守护兽。尽头处一人跪在黑水中,左右两臂牢牢地缚在墙上的铁环上,那头如水的长发一直飘到白寒露的脚边。白寒露又往前走几步,带起轻微的水花,那人微微抬头,一双乌泠泠的眼如同赤子般干净。他心头一窒,停住脚步,“你是幽昙?”

“没想到吾辈也有人来探监。”幽昙低低地笑了,柔弱地微微颤抖着,“非银,你还活着…太好了…”

柳非银本想看看这个大奸大恶之徒到底是个什么丑陋模样,搞得他那么凄惨,可看到他的脸又这样诚心诚意的一句,竟震得说不出话来。且不说他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即使他真去烧杀抢掠,说不定也会有人为了让他展颜一笑而心甘情愿地送上脖子。

“本大爷已经失忆了,你莫想说些话糊弄过去。”柳非银几步走过去,扯着他的发迫使他抬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城,我那个混账老板又在哪里?”

幽昙吃痛地咬唇,澄澈的眼眸有水光打了个涟漪,糅合着脆弱与坚韧两种气质的脸,美得令人心悸。柳非银这才看到他长发掩着的琵琶骨上钉了两根寒意逼人的透骨钉,双腿已经泡得发黑溃烂。他手一颤,抓他头发的动作已变成了半抱起他的身子。

小狐狸目瞪口呆,扭头问自家主人:“公子,刚才那个人施展了我们狐族的媚术吗?我都提不起神来骂他了呀。”

白寒露摇了摇头,魅惑之术只能让人混混沌沌地想一亲芳泽,天然之美却令人心神荡漾又不敢亵渎。幽昙可是三界中公认的最美的上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清明还活着,人多半是在毗邻梧桐乡的白鹤仙洲,信与不信全凭你们。”

白寒露默念着咒语,几支花藤从黑水里蹿出来,红色的彼岸花冠织就成柔软的花毯将幽昙托起来离开黑水。幽昙盯着膝下的彼岸花,突然想起一个人,而一切也都是因为这个人而起,“这花刺眼得很,吾辈还以为它不会再开了。”

“即使你死了,这世上也还会有在月色下悄悄绽放的一夜昙花。”白寒露盘起长腿在花藤上坐下,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人叨扰,我们这一趟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迟早也是要进浮屠塔的,不如满足下我等平凡人的好奇心。”

“我听非银说过,清明有个师兄是头狼妖,如何无耻猥琐丑陋不堪,这一见才知道,他不过是嫉妒。在天牢里这等气定神闲,是要拿吾辈的凄苦当日后的下酒菜吧?真是过分…”

小狐狸对柳非银怒目而视,柳非银无辜地摇扇子看天。

白寒露也知道柳非银必没少诋毁自己,连寄人篱下都那么嚣张的人,他也习惯了。

“下酒菜也是功德一件,就从你和花神长溪的恩怨说起如何?”

原本天界的花神幽昙打死了冥界的花神长溪,堕落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

这个名字也好久没听人提起了,人走茶凉,生前的风头不过是吉光片羽。幽昙对着彼岸花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笑,“陈芝麻烂谷子的,吾辈自己都觉得烦呢。”

第六章

【第四节】

幽昙在天界最为风光的时候,几乎是横着走的,笑起来和风细雨,其实谁都不爱搭理。

天地间多少男女神仙为他神魂颠倒,不怎么来往的魔界也有个二不拉叽的魔君跑来求天帝赐婚,被幽昙铁青着一张脸从云头上踹了下去。

不过幽昙的昙花神宫哪日不会踹出几个人来?就算他踹人,也有一群仙子们在旁边拍手说他踹得真好看,领头的还是天妃伽蓝,天帝和众神仙也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看不见。

与幽昙唯一志趣相投的是冥界的昭辰殿下,那位殿下是有名的病秧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在天界走动。伽蓝天妃却对他青眼有加,称赞他“兰出幽谷,无风自香”,时常让幽昙捎去些亲手酿的桐花酒或者口味清淡的点心。

去冥界经过黄泉路都能看到两旁那艳丽到悲情的彼岸花,花香总惹得人能想起些往事。比如他还是一颗刺儿疙瘩时,那位盼着他开花的短命的金蛉公主。

“你若不喜欢,本座便让人把那花拔了。”

“现在连魔界都知道吾辈跋扈了,你还想再多添一笔?”

昭辰品着桐花酒,天青色鹤羽衣松松地挂着肩,一副作死的混账样子。幽昙和他处得久了知道他真话假话掺和着一起说,骨子里蔫坏蔫坏的,可在旁人眼里却做出一副病弱温柔的模样招人疼。

下次再经过黄泉路却见两旁只有疯长的鼠尾草和荆棘,整个冥界已经传开来,天界的幽昙殿下嫌彼岸花太俗艳太扎眼,叫人给拔了。冥界的司花之神长溪的真身就是彼岸花,这明摆着是跟长溪不对付。

昭辰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却毫不在意地道:“本座就是看不惯长溪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看你一看就能冻一层冰凌子。”

幽昙无故背了个黑锅,却也就由他去了,大不了下回见了长溪给他赔个不是。可他许久没碰见过长溪,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百八十年没有再开。百八十年对于那时的幽昙来说,不过是在花下醉了一场酒。

这百八十年里他和一个不靠谱的上仙又交好起来。那位上仙叫月粼,在月老庙当职,给人做媒做多了,好好个清俊的美青年变得婆婆妈妈的,修得一身浓厚的大婶味儿。据说上古仙魔大战,他一介生涩少年却手握赤焰法杖上战场奋勇杀敌的英姿,让通晓了世故的仙子们都盼着他长大后结为仙侣。如今仙子们见了他就躲,幽昙看着月粼那笑眯眯的样子只能暗叹一句,岁月不饶人啊。

月粼与其他神仙不同,他喜欢往凡间跑,也喜欢看凡人从纯真幼童变成鹤发老翁。幽昙觉得他这也是一种严重的病态,可被月粼往凡间拐了几回,他除了爱喝花酒乱买东西,也没变态到哪里去。

那日喝多了酒,月粼枕着溶溶月光胡言乱语:“幽昙,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觉得我不正常,其实最不正常的是跟你不对付的那个。他啊,杀了自己的情人,却又每年跑去给她上坟。”

这个“不对付的”自然就是花神长溪。

幽昙回天界时经过西临国上空,突然想起十八里湖上的小洲,两百年不过须臾,不知金蛉公主的竹楼还在不在。他去时是炎夏,荷花开得正好,碧叶粉红香一望无垠。湖面没什么小洲,应该是沉了,他取出上回南海的鲛族巴巴送来的避水珠,分开湖面踏着昙花往深处走。

忽地,他在湖底看到了红色潋滟的花朵,随着水波摇曳,整座小洲好似被扣进了半透明的大罩子里。小洲外布了障眼法术,凡人若是下潜也什么都看不到,只会以为遇着了鬼打墙。幽昙破水而入,惊奇地发现这里与他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那些花妖们长得更加繁茂,都化成了人形满地跑。

看着花妖们跪了一地,幽昙刚想要打听这里是谁在打理,就听见竹楼上传来个清爽的声音:“吸食人血的妖物也能顿悟成神,这天界真是越来越没法看了。”

幽昙顺着声音望过去,长溪靠在竹栏上,只用一根绸带草草系了发尾,拿着酒壶醉得颊面两团红,衬得他那张脸更为艳丽夺目。本来他想着再见了长溪,先跟他赔个不是的,可长溪偏有本事一开口就堵得他哑口无言。

“不过天帝养得阿猫阿狗不少了,也不缺你一个。”长溪用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唤小狗似的招了招,“来,过来叫两声听听。”

要是跋扈些的神仙听了这种话,此时都会过去狠狠扇他的脸,再回到天帝那儿去告状。反正天帝那里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告状的,芝麻绿豆大的也能挑出个两族相杀的事端。可幽昙自问不是什么跋扈的神仙,不过是以讹传讹。他是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他顿悟那日,金蛉公主也只教给他了宽容和慈悲。

幽昙踏花走到他面前,施施然坐下,露出幼嫩无害的齿展颜一笑,“你心情不好,吾辈陪你喝一杯。”

后来每回想起来,初见长溪时,那家伙是很想跟他打一架的,可他这种包子样反而让长溪卸了力,口中叨念着,“糟蹋了我的好酒。”可也没阻拦幽昙执起酒壶。怪不得在冥界少有见长溪在走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凡间,金蛉公主死后他沉了小洲做了他自己的府邸使。

知道长溪的秘密后,幽昙往凡间就跑得勤勉了,伽蓝天妃托他带给昭辰的酒,大多半也都祭了长溪的五脏庙。

大概是吃人嘴软,长溪虽然多半时候说话像个炮筒子,可终究客气了许多,高兴了也会真心实意地跟他聊几句。在幽昙的主动下,两人不咸不淡地往来了几十年,已极有默契。在小洲竹楼对弈喝酒,去热闹的市井逛上一逛,或去不知名的仙山踏青。可无论如何,长溪从不开口同他说藏在心里的事。幽昙也觉得无所谓,几十年不够就几百年几千年,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大把的时间。

“即使是神仙,也不要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就可以随意地蹉跎了。”幽昙说到这里难得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气可是折损福报的,我怎么忘记了?”

“你在天界做上神的日子也是短得昙花一现啊。”白寒露想着,真应了你的身份。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数。”幽昙道,“我是朵懂得人心的花,能洞察人心注定是会让人厌恶恐惧。我只不过是在天界厌弃我之前,见好就收罢了。”

佛法言,世事无常,不过是因果轮回。

凡间各国间为了争一城一池互相厮杀,杀业太多瘟神出世,凡间瘟疫横行,帝王以血祭天求庇佑,又一颗救星应运下凡。所谓救星不过是以一己之身来承受凡间所有的业障,以人身降生受尽苦难,活不过成年便烟消云散,在所有星宿中也只有救星是没有轮回的。

幽昙后来去寻过金蛉公主的魂魄,可生死簿或司命簿都查不到她的名字。后来有个知情的星宿告诉他,一颗救星而已,生来就是挡业障的,怎么会有生死轮回?

又一颗救星降世,幽昙便要去看,那时他受金蛉公主照拂良多,他对救星有说不出的好感。

长溪说:“有什么好看的,本座宁愿去看那笼中的猴子。”

幽昙跟他也放肆惯了,硬是扯着他去了。他们去时,她已经在粉红灼灼的桃花林里摆好了酒水瓜果。

“多谢两位神仙挂心,这一面本不该见,若不见你们还能有数千年的太平日子,若见了就改了你们的运道。只可惜,我不想遂了老天的运道。”那少女没有双腿,烟粉的绫罗薄薄地伏在地面上,而她漆黑的双眼早已被执念填满,“你们其中一人可救我脱离这灰飞烟灭的命数,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世的救星偏偏生成了云国的国巫。国巫照月生来便带着窥伺之眼,掐指能洞察天机。她生来就没有双腿,也没睡过安稳觉,知道自己业障缠身也只能生受。可照月偏又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执念太甚已有了魔心。幽昙盯着她乌得没半分光彩的眼睛,知道自己这趟来错了,不是每颗救星都是金蛉公主那么宽容慈悲的。

幽昙扯着长溪回了小洲,路上他就混混沌沌的,回去后也只冲着那小小的土包发呆,跟被勾去了魂魄似的。

“你同吾说说话。”幽昙受不来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直说:“就算你骂吾辈两句也好啊。”

长溪看了他一眼,倒是笑了,这一笑天边绚丽夺目的云霞都失了颜色,“要是以后没了我骂你,你的日子还过不成了?”

幽昙对长溪有种说不出的雏鸟情结,是长溪让他真正有了眼睛,所以即使长溪怎么对他,他都喜欢长溪。而且他不过是骂两句嘴上讨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幽昙叹气,“你这张毒蛇猛兽的嘴还能改了?”

“不要叹气,会减少福报的。”

这算是长溪不多的关切的话,幽昙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要少就少罢,有什么所谓的。”顿了顿,又得寸进尺起来,“这小洲上埋了谁,同吾说说吧。”

那坟里无论埋着谁,几千年过去了,早已烂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过是个被我杀了的福薄之人。”

“既是被你杀了,那就是福禄不浅,你当年嫌弃吾辈是吸人血的妖物,袖风一掠便能烟消云散的,你却连抬抬袖子都懒得。”幽昙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愈加放肆地枕在他的膝上,“你和那些口中慈悲的神仙不同,连团看不上的小小灵光都是珍惜的,这小洲上满是花妖见了你也不跑,吃准了你的柔软心肠。”

长溪盯着他的脸,乌泠泠的眸子纯真如稚子,一时间竟也不再厌恶提起这件事了,老实地道:“不是我的情人,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是颗下凡的救星。她试过用各种方法自尽,可命数未尽,怎么死得了。她求我杀了她,我便杀了。我头一回知道杀人那么难受,被杀却那么高兴的。可天帝说,这本就是她的宿命。所谓的宿命,不就是他们安排的吗?呵,这样的神仙,不做也罢。”

“幽昙,你刚做神仙不久,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懂的。”长溪勾起嘴角,幽昙在他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整片的彼岸花海。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那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应该已经重新长起来了吧。长溪的长指慢条斯理地挑开他的衣襟,触碰他薄薄的皮肉,“不过以后不要被那群假清高的神仙们带傻了,让本座先教你点别的。”

幽昙那时心中便隐隐地觉得坏了,这不是平时的长溪,可具体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脑袋想那么多,初识情欲只觉得销魂蚀骨,个中滋味难以笔墨。

“这种事就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柳非银捂住小狐狸的耳朵,却见幽昙一派坦然地问:“不过是你情我愿的,有何说不得?”

他们神仙行事原本也就不按凡间的牌路,再说了他们是花灵,与狐仙一样,原本就是雌雄同体的,长成什么样子,也完全靠个人的喜好。

柳非银被激发出了内心的猥琐:“那你变成女的看看。”

“不行啊,吾辈现在已经长出那个了…”

白寒露头疼地扶住额角,简直受不了他们,赶紧打断,“这种事就更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

幽昙问:“吾辈说到哪里了?”

小狐狸拉下柳非银碍事的手,兴冲冲地接口说:“你们睡了一觉,然后长溪那个混蛋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跑了!”

白寒露心想回头一定要好好修理借住在醉梦轩的那只竹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艳书定是没藏好。一只狐狸吃什么笋子?真当他吃饱了撑糊涂了?!

幽昙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跑了,是去找那颗救星了。”

第七章

【第五节】

长溪想救那颗救星,幽昙自不去会拦着,毕竟命是他自己的,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即使神仙号称不老不死,可古往今来许多神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消失了,否则天界早就人满为患。对于幽昙来说,生命即使是刹那的芳华,也可永恒。并不介意长溪是不是要牺牲自己,只是纯粹想要帮一帮他。那救星身上背负的业障,不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化解的。

他赶过去时,那片桃花林已经一片焦黑,长溪源源不断地将国巫照月身上污黑的罪孽渡到自己身上。天边那颗救星越来越黯淡,照月的双眼却越来越亮。长溪已到极限,哭喊声诅咒声狂笑声在他的身体内撕扯,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飞散开来。幽昙上前想要将他身上的黑气同受一些,却在触及他的身子时,“啪”,像朵花一样碎了。

那些长溪没消耗的黑气又重新冲照月飞去,照月惊叫一声,正以为自己小命休矣,鼻翼间忽然花香清幽,一身雪白迎面而来。

幽昙只觉得锥心蚀骨的痛,五脏六腑都被嚼烂了似的,却依旧死死地抱住国巫照月。

“莫怕,还有吾辈在。”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谁,活该因为别的错处而受罪的。

现在天界那些生来就是仙胎的小神仙们,已经一辈不如一辈了,不知人间疾苦,只会说什么因果轮回的漂亮话。他们受着凡间供奉的香火,还嫌凡人太贪。凡人若不供奉,他们便撒手不管,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心不虔诚。凡间瘟疫横行蒙此大难,天帝听了奏报也只是轻飘飘地抛下一颗救星,还有脸说什么宿命?!

冥界花神的灵识在凡间消散,天帝大惊失色,派了个信任的老太君率领天兵去了凡间,在一片焦黑的桃花林里,只见幽昙上神狼狈不堪,显然是一副刚与人厮杀完精疲力竭之态。众神仙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不对付已久,幽昙跋扈惯了,竟是在凡间将长溪上神打死。

 

“你看起来也不像那么笨的,就让个老糊涂的老君给冤枉了?”柳非银真替他不值,还以为他是个多带劲多跋扈的,竟如此的不济。

幽昙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吾辈当时昏了过去,醒来罪名就已经定了。那老神仙原本就瞧不上吾辈‘恃宠而骄’,觉得吾辈带坏了天界的歪风,如今又弑神之罪,便联合那些天界的老古董们在天宫跪了一地,要将吾辈推下诛仙台。如若吾辈好好地把前因后果说明,倒也不至于背了弑神的黑锅。可惜那时吾辈的灵魄被业障撕成了两半,同一具肉身却有了两个神识。”

白寒露点点头,只听说过有人走火入魔导致精神分裂的,倒没见过活的。

“吾辈白日是个不拘言笑一板一眼的书生,夜里又是个放浪形骸喜怒不定的登徒子,直到押到诛仙台,吾辈还在骂天帝骂得恣意愉快,这弑神的黑锅就给彻底坐实了。”幽昙想起那时倒是愉快得很,“这样也好,吾辈跳下诛仙台堕入无垠地狱后,除了分裂得极痛苦,其他倒比天界自由许多。”

传说中幽昙心生魔障杀了花神长溪堕入无垠地狱,在地狱中大开杀戒割据一方,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看来传说终究是传说,添油加醋后又剩下多少真事呢。

“可是也不能让他们白白冤枉了你啊!”小狐狸游儿虽泼皮了些,却有颗侠义心肠,“他们说是你放火烧了风临城,又把你抓来,分明是别人做了坏事又拿你顶包的!”

“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冤枉,虽不是吾辈故意纵火,可这大火因我而起。”幽昙蹙眉,“是吾辈央求清明为我炼魂,以天火将分裂的两个魂魄合二为一,就在风临城外小雀山。本身炼魂这事便是不成功则成仁,有封魂师之血的加持原本挺顺当,只是合魂时吾辈没控制好心神暴走发狂,导致炼炉中的天火走失。”

幽昙醒来发觉大祸已经酿成,找到死死护住城眼的白清明,他已没了鼻息,一众神仙在云头观望,其中一个便是婆婆妈妈的月粼。

“呵,幽昙是你啊!”月粼从云头跑到一片火海里揣着袖子跟他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实在欠揍,“这次你可闯了大祸啦,一会儿天王就要带兵来收你啦!你抱着的这是谁,长得真好,可惜是个空壳子了,灵魄呢,你吃了?对了,上回你托那个昭辰殿下带给我的灵株子我已经收到了,这种草天界已经没啦,管仙草的那位仙子嫌它下流。唉,小姑娘家家的就是不懂事,地狱好东西真多。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你快走吧,这祸事已经上达天听啦,天帝震怒,你虚弱成这个样子,天王带兵来了,你就走不了啦。”

等月粼絮叨完,那威风凛凛的武仙已拿着雷霆神弩立在云头,幽昙呆呆地看着他,这哪里是通风报信的,根本就是拖延时间来的。

不过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走,原来初与白清明相识,他一眼便察觉出他的灵魄不是凡人,而是一株紫灵芝。如今白清明的灵魄已经不在了,必定是回了真身,他若放着不管,再过个千年他一样能苏醒。只是,白清明的时间蹉跎不得,他重要的人都在凡间,等不得他千年。

“天帝答应吾辈,找到清明的灵魄救醒他,而吾则束手就擒。”

“天帝的话你也信?”小狐狸龇牙咧嘴,“他坑你哪!”

“他前些日子派人来说,清明如今在白鹤仙洲已大好了。天帝虽冷漠混账了些,说出的话却一言九鼎的。”

幽昙想摸摸小狐狸的头,可惜他一双手臂都绑着,琵琶骨也疼得很,完全使不上力气。

众人沉默了半晌,只听见外头隐隐传来水声,他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外面的狱卒也该来催促了。

幽昙垂下头,低声道:“你们赶快走吧,待久了会引起怀疑的。”

“那你呢?”

“吾辈自然是要进浮屠塔。”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他琵琶骨上的寒铁钉,道:“只要这东西取出来,三日不沾黑水,你便有力气逃出升天了吧?”

幽昙微微侧了侧头,那纯洁无瑕的眸无端露出些迷茫和悲伤,像问白寒露,却又像在问自己一样,“吾辈回了无垠地狱又能怎样…他们也都不在了…吾辈再也无法听到金蛉公主说话,也无法陪长溪喝一杯酒…吾辈最近总在想以前的事,金蛉那么痛苦也总露出笑容,长溪为了一个陌生人甘愿付出性命,是因为他们都懂得,再漫长的生命有尽头才叫圆满。吾辈…已经够了。”

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

他亦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情地绽放一次了。

第八章

【第六节】

白鹤仙洲上,仙霞雾笼水草丰美,处处是舒展着翅羽双脚细长优雅的鹤,隐隐能听到极远处飘来令人心魂愉悦的梵音。

这方仙洲原本也就是神仙们踏青游耍之地,仙兽们旁若无人地梳理羽毛。

“你是何人?”一只白鹤落到白寒露的身前,闻了闻他身上复杂的危险的气味,声色俱厉地问,“是来偷灵芝的吗?”

不等白寒露回答,却听身后的仙树上传来个慵慵懒懒的声音,“是谁来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