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涯低了一下睫,浅色的睫毛在光线中几乎透明,遮不住瞳中的暖意。

幕妥又说:“真的是她啊。九鳞拥有者,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

蝠人格外认真的语气,引得途涯眼神一厉,眼锋扫向对面,充满警惕。

幕妥这次没有被立刻吓怂,迎着他的目光,低声说:“看她的样子,是失去记忆了吗?好像换了一个人,又好像是没换,只是脱下了战甲,收起了煞气。真正的昭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多可爱啊。可是你,要把她变回来的样子吗?”

途涯眼神一冷:“她原来的样子、现在的样子,都很好。”

“对对对,好好好。她在你眼里总是完美的,热血骑士偏执的感情,就像瞎了一样看不到主上的缺点,我也是热血兽人,我懂。可是……我知道你在陪着她找回九鳞。现在,她是你的昭雅。

等找齐九鳞,她就不是昭雅了,而是冷血族召唤师,肆虐大陆的鬼兵都会听她的号令。虽然终战过了。但是召唤师如果归位,会是怎样的情势,是不是会再次引发战争?将来殿下与冷血族召唤师如果再次对立,你会不会再次陷入痛苦之中,你想过吗?”

途涯终于发出一语:“我始终是忠于她的热血骑士,没有比失去她更痛苦的事。”

“对了,你忠于的是昭雅,不是召唤师。”幕妥认认真真地说,“我暂时撇开殿下,只以兄弟的名义跟你说话。你应该很清楚,冷血族召唤师不仅有鬼兵大军的责任,还有既定的命运。如果她的身份恢复、公开,注定要成为谁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途涯的脸色变得惨白。

幕妥接着说:“既然你找到她了,这么不易的失而复得,你愿意最终她去到别人身边吗?途涯,何不趁她尚没有记起自己的过去,带她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摆脱强加给她的命运,遵从你内心的意愿,陪着她安稳渡过这一生?”

途涯没有回答,不知被说动了没有。

幕妥忽然高声起来:“啊!你回来了!”

是方棠来了,手里捧着药膏和干净绷带。医生太忙不能出诊,把药兑好让度牙带回来,让她自己换。

幕妥欣喜感动状:“你来给我换药吗?突然感觉很暖心,也不那么讨厌你了呢!”

方棠白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想反唇相讥。

却见蝠人已刷拉一下脱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背朝着她哼哼唧唧:“看看,看看!全是这个鹿给我打的!”

这蝙蝠的确也伤的挺惨,总算先克制住斗嘴的乐趣。既然幕妥都脱@@了,那就先给他换好了。

药瓶子却被途涯一声不吭拦截了去,亲自动手把给幕妥的背上DUANG DUSNG上药,痛得他蝙蝠翅膀一哆嗦:“轻点轻点!”回头一看是途涯,惊叫一声:“怎么是你!不要你!我要她……”

“想得很美。”

蝙蝠在惨叫中接受治疗完毕,回头来拿药瓶,尖牙外露表情狰狞:“轮到你了。看我的。”

却被一脚踹远:“你去休息吧。她给我弄就好了。”

“凭什么!这不公平!”蝙蝠嘶叫着。

途涯想用靴子再次强调什么是公平,蝙蝠看势不好扎撒着翅膀就泪奔而去:“枉我真心实意地给你出主意!忘恩负义的家伙!”

离开之前又后撤一步,凑到方棠耳边,用邪里邪气的音调小声说:“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那个家伙呦!”

方棠一怔:“什么?”

途涯锋利的眼刀削过来,幕妥像被踩到尾巴一样一溜烟跑了。

途涯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带着几分恼火问方棠:“你跟蝙蝠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方棠无辜地摊手:“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真昭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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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见

途涯眼中愤怒的火苗熄了, 软软地扫过她的脸。

方棠把药端得近些, 问他:“幕妥刚刚说,给你出什么主意?”

途涯没吭声。她也不在意。这家伙话少得很, 有问无答是很正常的。

他站着,坐在凳子上,她正好到他腰间的高度, 方便换药。替他把制服扣子一个个解开,露出劲瘦的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接受了这类分外亲密的接触, 没有拒绝或躲闪,站在原地由着她摆布。

伤口愈合得不错。她小心地擦去残药和血迹,重新一点点上药, 一边吹着让药尽快变干。

细细的吹气扫过腰际肌肤,鹿人神情一阵恍惚。

她边上药边问:“疼不疼?”

没听到回答就抬着看了一眼,只见他的目光俯视下来, 像柔软的丝网一样, 不知何时已把她缠裹了起来。她仰着脸怔了一阵,忽尔笑了:“你发什么呆?”低头用绷带一圈圈把他的腰绕起来, 绷带卷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时,她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环在他的腰上, 整个人贴近, 耳廓甚至不小心在紧实的腹肌上蹭了一下。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这时候好庆幸冷血人的体质使她不易脸红。否则的话,肯定红到要爆炸了。

啊!不要在半果的状态下,一边散发着半人半兽的荷尔蒙, 一边用如此深情的目光看他的昭雅好吗!多少要考虑一下暂住在昭雅身体里的方棠的感受好不好!真是的!

在绷带末端打了个娘里娘气的蝴蝶结以示报复。

哎,说起来,途涯和幕妥的身材都真棒!她由衷地赞叹:“你们热血兽人不冬眠,算起来,你和幕妥都三四十岁了吗?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真不容易。”

他迷惑地看他一眼:“三四十岁这样的身材不是很正常吗?”

“并不。”她钦佩地说,“毕竟人到中年。”

“怎么就中年了?兽人的自然寿命大约一百五十岁,三四十岁怎么能算中年?!”

“啊?一百五十岁!真的吗?怪不得你们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那冷血人的寿命呢?”

“冷血人算上冬眠的话寿命更长久。”顿了一下,语调忽然低了下去,“人生这么长,我们不找那些暗鳞了,好吗?”

“什么?”正在算着年龄段的方棠抬头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话。

愣了一阵,有些慌了。她在现在存在的意义就是代替收集九片暗鳞,而且,她这个冒牌货完成这项任务后尚不知该生该死,何去何从;现在他突然提出不找暗鳞了,是不是因为她交待了真正昭雅的所在,他要中止任务,让她腾出地方,昭雅归位?那她呢?是不是该魂飞魄散了?

她慌张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说:“为……为什么不找了?我能行的!你看,找暗鳞的过程这么危险,你舍得让方雅……不不,让昭雅亲自冒险吗?方雅她……她在那个世界目前过得挺好的……就让我多当一阵她,等找齐了我再腾地方……再说了,老锡木带着第九鳞藏起来了,没有那一片鳞,也没办法把方雅弄来是不是……”

她喋喋不休地念着,却听他冒出一句:“现在不找,以后也不找了。”

“哎?”她又茫然了。这鹿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跟老锡木的终极目标不就是找齐九鳞、号令鬼兵、拯救元维大陆于水火吗?

他低眼看着她,念出了幕妥给过的意见:“我们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一起渡过这一生,好吗?”虽然略去了“追求她、娶了她”,但那是要付诸实际行动的事,不需要说出来。

她叹了一口气,拉他坐下,一只手盖到他额头上去,蹙眉自语:“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了?又把我当昭雅了。”

只听他说:“不要管你是方棠,还是昭雅,我说的是你,就是你,现在的你。”

她怔住,搁在他额上的手一时忘记抽回,手心里是热血兽人温暖的体温,手掌上缘触着柔软的头发,手掌下缘是深遂到看不清的眼睛。

“打住。”她的手往下一移,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途涯,你是一时糊涂了,愿意把我当成她的替身,可是我不能。她把关于你的记忆存在暗鳞里,我能感觉到,你对她很重要。我已经因为怕死抢占了她的人生轨迹,不能抢更多了。我会尽力找齐九鳞,作为借用她的人生的报答。”

他的睫在她手心里颤动一下:“不用抢,本来就是你的……”

她的手又往下移了一下,捂到了他嘴上去。

“不要说话了!”她的声音低下去,“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可不是很坚定的人,万一动摇了,你我以后怎么面对她?”

她松开手,一蹦蹦出老远,手臂大大地挥了一下,大声说:“好啦!抹掉抹掉!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就这么抹杀了真相,逃也似地跑走了。

他站在原地,良久,嘴角勾起一丝笑来:“动摇?动摇了是吗?”笑意加深,“你就是她,老锡木没有弄错。我,也绝不会认错。”

他眼中闪着灼亮而坚定的光彩,抬腿朝外走去,决定找她说个清楚。

一掀门帘,却见方棠手托着一小盘子浅色颜料,把幕妥逼迫到壁角。

颜料是方棠跟老板要来的。住洞窟的冷血族人喜欢在壁上涂鸦,家里不缺颜料。幕妥两张大翅膀几乎把自己包裹起来,惊恐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方棠狞笑着:“乖啦,就试一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她用手指沾了颜料就直接朝幕妥薄薄的肉翼上画去。

幕妥不知道她要干嘛,吓疯了,惨叫起来:“途涯救命!”

途涯见场面惨烈,终于良心发现,走上前问方棠:“你要干什么?”

为了防墙角有耳,方棠朝他眨眨眼,含糊地说:“啧,那啥,二号。”

途涯明白了,她是要启用第二暗鳞的预知力吗?倒是可行。第二暗鳞能预知一个人接下来一昼夜的情形。他本人对暗鳞之力免疫,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幕妥这一个可怜的实验对象了。把这份异术施在幕妥身上,透过他的社角,或许可以一窥要发生的事,甚至做出预防。

就像以前昭雅先一步等在他逃跑的路线上,截他回去。

于是,无视幕妥求救的眼神,残忍地伸出手,帮方棠按住了他。蝠人震惊了:“你有没有人性啊!”

方棠顾不上跟他解释,用白色颜料在他的黑翼上画出第二暗鳞的图符。画着画着,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画在圆圆的小肚皮上的同一个符,不由与鹿人相视一笑。

幕妥感觉是落入两个魔鬼手中,整个蝠生都黑暗了。哀嚎道:“怎么老是拿我试刀,你就不能拿这个鹿试一次吗?这不公平!”

方棠说:“嘘,别吵。我也没办法啊,暗鳞之力对途涯不起作用。”

幕妥叫得更惨了:“天理何在!”

画好了,方棠搁下笔,盯着蝠人看了半天,困惑地说:“不会玩啊,什么也没看到。”

他说:“你集中注意力。”

她闭着眼试了一阵,又学着鬼眼婆婆占卜时的样子拉起幕妥的手,翻过来掉过去,摸摸捏捏直至十指相扣,让两人的手心紧紧相贴,没来由地使着蛮力,嘴巴里念念有辞:“让我看看这个人的未来……这个人,就这个人……看一下,就一下……”

幕妥先是惊恐,然后活生生被玩手玩到脸红。施魔法就施魔法,怎么能调戏人呢!

途涯在旁边看得眼冒火星,觉得自己做出了错误决定。正想中止实验,忽听方棠喃喃念了一声:“看到了……”

忽地像开关打开,电流接通。她两眼直直望向虚空,没有焦点。无声的影像与现实中的情景交叠,像放映速度加快的胶片影像,她看到幕妥接下来的经历快速掠过眼前。他或走或坐,与幕妥找点茬……跟她找点茬……跟度牙找点茬……一直是很正常的场景,光线迅速暗下,眼看着这一昼夜他就要平平静静过完。可是突然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视野——应该说是幕妥的视野里。

幕妥好像喊出了什么,但是这预测力只提供画面,不提供声音。画面也闪得很快,看不分明,很混乱。

接着是幕妥狂奔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的不知在做什么。然后他猛地拉住一个人。

透过幕妥的视角,可以看到被拉住的是途涯。

只见途涯失措四顾,嘴巴一张一合,从口型可以看出,喊的是“昭雅”。

没有声音。原来第二暗鳞预知出的画面是无声的。

影像忽地消失。一昼夜影像快速浏览完毕,实际上不过是片刻之间。

松开幕妥的手,他迅速跑开,把自己摸上摸下,检查是否被施了邪术。

途涯看她脸色不太好,问:“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啊?”她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摇头:“没什么,看到这个人很无聊地逛荡了一天。”

他蹙着眉,有些怀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苦起脸:“不习惯,眼晕。”

“我去给你端碗水。”

途涯走开之后,她的眼睛盯着幕妥,回想窥见的他的未来二十四小时。幕妥被盯得毛骨悚然,顺着墙根溜了。

她梦游一般回到途涯的房间坐下——她的房间已经让幕妥自动占据了。

窥见的未来影像中,出现异常的时候,光线昏暗,应该是晚上或凌晨。现在是上午,按时间推算,也就是今天晚上会出事。

那个时候,她不在幕妥的目力所及之内。她去哪里了?可惜暗鳞不能预知她自己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借着幕妥的眼睛,她看到一个人,是她认识的人,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

☆、暖巢

途涯端着水回来的时候, 看她魂不守舍地样子, 低声问:“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她看着他,犹豫着不敢说。预知影像中他的模样震惊又慌乱, 她从未看过他那付样子。他对昭雅的感情超出她的认知,而她看到的“未来”捋不清逻辑,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这时她深刻体会到了鬼眼婆婆对预知力的恐惧感。窥破天机, 又不敢触动,害怕触动之后, 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接下来的一天里,她悄悄观察着幕妥的行踪,都与窥见的未来一样。越接近黑夜越慌张, 不敢再隐瞒下去,主动找途坦白了。

“我透过幕妥的眼看到了一些事,可是, 我看不明白。”

他其实一直在耐心地等她说出来。感觉到了她的恐惧, 脸色凝重起来,蹲下身, 手合住她格外冰冷的手,从下往上凝望着她:“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她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忽然欺身过来, 抱住了她。她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听到热血兽人格外有力的心跳声。

头顶传来他的安稳的话声:“你当然可以不说。你只告诉我该如何做就可以了。”

她慢慢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 攀附浮木一般环住,又松开,从他怀抱中向后撤去,低着头后退,说:“我应该说,既然看到她了,不说是不对的……”

他疑惑地跟上一步:“看到谁?”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着他,把出现在幕妥视野中的那个人说了出来。

她说:“我看到了昭雅。”

震惊之下他沉默了一会才出声:“什么?!”

“确切的说,是今天晚上,幕妥会看到昭雅。”

“你在说什么?”他扶住她的肩看住她眼睛,“你这不是在这里吗?”

她摇摇头,努力组织着词句:“不不不,老锡木不是说过,我现在这张脸,是被剥鳞后改变了样子吗?我在老锡木的第九暗鳞中读取的那段记忆里,灵魂与肉体若即若离,我曾经看到过昭雅面容被毁以前的样子。这次我看到的这个昭雅,正是她原来的面容。”

途涯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陷入更大混乱之中:“难道,我这具身体根本不是昭雅的身体吗?老锡木不但搞错了灵魂,还搞错了躯壳吗?也难怪吧,他找到昭雅的时候,她血肉模糊,谁知道是不是认错人?如果另有一个昭雅存在,那我现在是谁……”

脸忽然被捧住,鹿人的掌心温暖。

“你听着。”

他的声音如海底沉甸甸的沙,抚慰过她混乱的思绪,她停止了念叨,用一双惊魂不定的眼睛看着他。

他一字一句说:“你听着。你就是昭雅。身体和灵魂都没有弄错。什么方雅,什么其他人,都不是,你才是昭雅。”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