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摩挲着右手腕上被擦破的皮,突然间景明琛惊叫一声:“我的镯子!”

今天出门她戴了镯子,那是她几年前在上海买到的,一直很珍惜,都没戴过几次,回武汉后这还是第一次戴,肯定是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摔碎了。

蒋固北问她:“什么样的镯子?”

景明琛着急地比画着形容:“样式很普通的玉镯子,淡青色,带一点血沁,摔断过一次,断口的包金是牡丹纹。”

蒋固北听后,表情一怔,旋即命令司机:“掉头回去。”

回到出事的地点,景明琛要下车,蒋固北制止了她,自己下了车。

景明琛扒在窗边看着他,他走到刚才景明琛摔倒的地方,弯下腰来找了好半天,才举着两截碎镯子回来:“是这个吗?”

可不是!景明琛伸手去接,蒋固北却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镯子摔碎责任在我,修补好后再还给小姐。”

景明琛只得缩回了手。

车继续向陆军医院的方向开,蒋固北突然开口:“扭伤可大可小,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会有后患。陆军医院总归比小诊所妥帖可靠。”

景明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好温和,全然不像之前那个语带讥讽的蒋固北了。

她琢磨着要回句什么话,蒋固北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景明琛用余光偷觑他,虽然在闭目养神,但他坐得非常端正,脊背直挺,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客观地讲,他确实很英俊,尤其是侧脸,令人想起《诗经》里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是他仿佛很疲累,长睫覆盖着眼下一片乌青,想必他昨晚很晚才睡。今天的他和昨晚的他很不一样。

景明琛正偷偷观察得起劲,他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阿大,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你再和我复述一遍。”

阿大熟练地回答:“下午两点要去拜访威尔逊洋行的金大班,五点去见林先生,七点去和威尔逊洋行签正式合同……对了。”

他顿了顿,回过头来:“今天早晨收到一封拜帖,是蒋氏油号蒋老板的,邀请您过段时间去蒋公馆做客。”

景明琛惊讶,蒋氏油号,不是刚被蒋固北所在的林氏打得落花流水吗?蒋老板竟然邀请敌人去家里做客?听说他为这场商战的落败,人都给气病了。

蒋固北言简意赅地回答一句“知道了”。车缓缓停下,陆军医院到了。

不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推开门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地一脚跨出去,她的背影一瘸一拐的,上了阶梯后干脆撑着墙单脚跳着走,像只瘸腿的大兔子。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扑哧”一笑,他吩咐阿大:“你在这儿等着,既然来了,我去看一下大小姐。”

景明琛从药房推拿完出来,经过走廊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一瞥,便看见了正站在树下说话的蒋固北和顾南荞。

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顾南荞皱着眉一脸愁苦:“小北,做人总要留点余地……”

蒋固北却很干脆地打断了她:“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在说什么呀?怀着一腔好奇,景明琛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护士从病房里涌出来,叫嚷着“新伤兵到了”。景明琛跟着人群跑出去,跑到医院门口,果然,一卡车刚从前线下来的新伤兵运到了,血腥味扑鼻,呻吟声震天,护士们和运送伤兵的人正手忙脚乱地从车上往下抬人。

尽管景明琛已经见多了刚下火线的伤兵,但每次看到刚从战场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她还是有些瑟缩反胃。伤兵太多,景明琛眼见护士们忙不过来,便强忍下心理和脚踝的双重不适,和刚赶到的顾南荞一起抬起了担架运送伤兵。

放下担架再跑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两个士兵正抬着一副担架朝停尸房走去,她上前一步拦住:“没救了吗?”

抬担架的人告诉她:“刚抬下来,一个护士小姐说已经没心跳了,让我们直接送停尸房。”

景明琛凑过去,不顾那人身上满身的污血,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口,她听了半天,果断指挥:“他还没死,我听到心跳声了,还有救,送他回病房!”

抬担架的人有些犹豫,显然不知道该听谁的,景明琛一咬牙,握住担架推开那人:“南荞,走!”

她和顾南荞一人一头抬着担架就往回跑,上台阶的时候,她脚一崴,整个人差点跪在地上,幸而背后有一双手撑住了她,景明琛稳住脚步,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帮忙的人,只匆匆说了句“谢谢”,便继续抬着担架往病房走。

回到病房把担架直接往床上一放,她吩咐身边的人去打热水,然后自己一边搓着伤兵冰凉的手一边抬头对顾南荞说:“他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南荞麻烦你去找理查德医生给他尽快安排手术。”

顾南荞匆匆离去,景明琛的脚踝还在痛,她索性跪在病床前,一边搓着伤兵的手一边给他的手哈热气,伤兵却始终一派死寂仿佛一具尸体。周围的病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景明琛抢救新来的伤员,原本嘈杂的病房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多时理查德医生跟在顾南荞身后匆匆赶来,他迅速看了一下伤者的情况:“还有救,送手术室。”

伤兵被抬去手术室,顾南荞也跟了上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景明琛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脚踝传来一阵隐痛,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多亏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景明琛回过头去,一脸惊讶:“是你?”

是蒋固北,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刚才抬担架时身后的那一扶,刚才扶住自己的,恐怕也是他吧。

她脸微微一红,讷讷地说了句“谢谢”。

蒋固北温和地回了一句“不用谢”,景明琛侧身一瘸一拐地走开,走到走廊尽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融合在阳光中的背影,她总觉得蒋固北突然间变得怪怪的,从什么时候起呢?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一团糨糊,她甩了甩头,驱赶走了这个问题。

回去的路上,蒋固北吩咐司机:“去一下银楼。”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破碎的镯子,迎着阳光,镯子碧青透亮血沁柔和,他摩挲着镯子,低声说:“又见面啦,老朋友。”

这镯子原本是属于他的。多少年啦,十年前吧,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那个上海的下午。十七岁的蒋固北匆匆跑进银楼,顾不上擦汗:“老板,我放在这儿寄卖的镯子卖掉没有?”

老板眼睛一转:“卖掉啦,一共卖了两百块大洋,钱在这里,你数数。”

笑容凝结在蒋固北稚气的脸上,怎么会只卖了两百块大洋?姐姐的手术费至少要三百块啊,原本当铺开价太低他才选了银楼寄卖,谁成想到手竟比当铺还少?姐姐可是在等钱救命啊。他不死心,低声下气地继续问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镯子成色那么好……”

老板尖着嗓子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昧了你的钱不成?”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事实明明如此,蒋固北内心充满了绝望,这是母亲最后的遗物,也是姐姐唯一的生机。

蒋固北攥紧了拳头,如果放在过去,他定要叫上弟兄们把这银楼闹个天翻地覆,砸了他的门窗柜台烧了他的铺子,再不济也要狠狠地打这奸商一顿,但是现在不行,他已经答应了那个人要走回正道做一个好人……

然而这个世道是不允许你站着做好人的,蒋固北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个镯子绝不会只值两百块大洋的……”

老板不耐烦起来,伸手推开蒋固北:“说了两百就是两百,我这么大个家当,犯得着贪你那点钱?”

突然间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不对啊老板,这镯子明明我是花三百块大洋买的,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两百块了?”

蒋固北循声望过去,逆着光,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正从银楼深处走过来,等她走到近前,蒋固北不禁一怔。她的头上竟然戴着一顶斗笠,纱帘垂下遮住了面孔,一双麻花辫也只露出打着蝴蝶结的辫梢来。

看她身量未足,嗓音听着稚嫩,这女孩子大约比自己还要小个四五岁。这段时间《火烧红莲寺》火遍沪上,这小小的姑娘穿洋装却戴斗笠,八成是看戏看魔怔了,在模仿侠女呢。

听到她的话,老板涨红了脸:“你这小姑娘怎么含血喷人?”

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柜台上,手掌小小十指细细:“你给我开的收据还在呢。我劝你还是把钱给这位先生,人家把东西放在你这里寄卖,肯定是急需钱救命,你怎么能贪人救命钱呢?”

她声音清脆,说得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不服气地摸出些大洋丢在柜台上,嘟囔道:“多管闲事的丑姑娘,连脸都不敢露还买镯子,还打抱不平充侠女……”

小姑娘小小的手往柜台上一拍:“你说谁丑呢?本姑娘这是最近出水痘怕传染人,等我好了,摘下斗笠能美死你!”

那只镯子在她细白的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

老板冷哼一声:“话别说早了,小心水痘好了留下疤,变成个大麻脸,就算原本长得像天仙也没男人肯要! ”

小姑娘听了一怔,像是头次听到水痘会留疤这件事情,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问:“棠姐姐,水痘真的会留疤吗?”

一个高挑的姑娘走过来,狠狠瞪了老板一眼:“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吓唬你呢。”

小姑娘“哦”了一声,傻乎乎的。

那一瞬间,蒋固北差点脱口而出:“如果你真留了疤没人要,我就娶你。”

老板不耐烦地赶人:“赶紧数好钱快点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小姑娘转头,撩开斗笠望向蒋固北,蒙面的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你快数数,够不够三百块大洋。”

蒋固北苦笑,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老板阴阳怪气地开口:“够三百块才怪了,东西放在我这儿寄卖,既霸占我柜台又浪费我口舌,难道我银楼是开善堂的,不需要抽成啊?”

蒋固北垂着头捏着钱袋子,他原以为那镯子无论如何也能凑够姐姐的手术费,谁料到才卖了三百,扣掉银楼抽成后,离手术费还有三十块大洋的缺口,三十块……难道要走回老路?不,他好不容易才从泥潭中拔足,可是姐姐……

小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她轻声问:“你要钱有急用吗?卖镯子的钱不够吗?还差多少?”

“三十块”三个字在他的舌尖如火球般滚烫,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怎么好意思向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求助?银楼老板倒是个知道内情的,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他姐姐就要死啦,要动手术,手术费要三百块。”

小姑娘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个人真坏!知道人家是救命钱还要贪,我要告诉我的亲戚朋友们,让他们不来你家买首饰,心黑的人做出来的首饰也都是黑的!”

她又仰头看她的“棠姐姐”:“棠姐姐,你身上带钱了吧?姨妈不是让你给她买项链吗?”

“棠姐姐”狠狠地剜一眼蒋固北,拉着小姑娘到一边角落里窃窃私语,声音轻轻传过来,像是在教训她不要多管闲事,小心人家是利用同情心合谋骗钱。

蒋固北局促地站在原地,他的脸烧得通红,不是为别人怀疑他是骗子,而是为这些话飘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一个傻乎乎的眼神天真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她不应该知道这些腌臜东西。

直到小姑娘的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如果是真的呢?三十块对咱们不算什么,但是可以救一个人的命呢,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蒋固北瞬间释然。

小姑娘朝他走过来,拿起他的手,掰开他紧攥的五指,把一卷钱放在他的手心:“祝你姐姐早日康复。”

她的手腕好细好白,蒋固北记了好多年,还有她乌黑的麻花辫,清澈的双眼……

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武汉与这小姑娘重逢,那时她遮着脸孔,他不知道她的容貌。他问过她姓名,她仅以一笑作答……而她呢?或许这十年来他的变化太大,从一个局促的穷小子变成如今的模样,致使她已辨认不出。也或许,当年的事对她而言微不足道,她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么个人了。

可是他永远记得,如果没有她那天的仗义相助,或许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他和顾南荞。

摩挲着镯子,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景明琛的面孔,一把推开小乞儿的她,崴着脚抬起担架的她,跪在地上搓着伤兵的手努力营救的她……匆匆十年,天地都渐渐变了,她却没有变。

真好。

蒋固北望向车窗外,窗外是忙忙碌碌的武汉,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的车子沿长江驶过,目的地是威尔逊洋行,几个小时后,他将在那里与威尔逊洋行正式签订桐油供应合同。与蒋氏油号半年来的交锋最终将以他的大获全胜画下句点。

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年。

是否算得上功成名就,可否说一句衣锦还乡?

不,还差一步,只差一步。

等到那一步尘埃落定后,我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望着巍峨的江汉关大楼,蒋固北微微一笑,他吩咐阿大:“帮我查一下景家三小姐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淞沪战事吃紧,街上流民愈来愈多,整整一个星期景明琛都在忙着报道战事和难民,忙得简直可谓披星戴月,这天她回到家,便觉得家里气氛有些怪异。

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她,一脸的喜色,景明琛随口问她:“怎么了?那么开心,今天打麻将手气很好?”

母亲诡秘地摇摇头:“不是,比这好得多。”

景明琛觉得莫名其妙,母亲这才喜气洋洋地宣布:“刚才有人上门向你提亲,你猜男方是谁,是林氏桐油的蒋固北!”

景明琛怀着一肚子的惊吓蹿上楼,蒋固北向她提亲?怎么会!

她抬起头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蒋固北到底看上她哪点?他们景家有三位小姐,大姐明琅端庄秀丽,二姐明嬛明艳无匹,然而父母遗传的好相貌分到她三小姐脸上就变了味道,大姐二姐随母亲都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但她却是小小的苹果脸,圆鼓鼓的,眼睛鼻子无一不圆,唯有下巴颏儿是尖的。

倒也不是难看,然而说到成熟女性之美,她是半点也没有的,人家夸她也只好说一句“俏皮可爱”,然而二十二岁的年纪,被人夸“俏皮可爱”有什么好骄傲的?

她还矮,勉强只有一米六的身高,没有前凸后翘的好身形,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被朋友们戏谑地称为“景小公子”。

蒋固北的眼睛是有多大问题,才会在一干风情万种的名媛里选中她呀?像他这样的人,难道喜欢的不该是二姐明嬛那种女孩子?

景明琛绕着发辫,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挠挠头,把发辫拆开,散了一肩膀头发。

半天,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一头蓬云乌发上。那天舞会上他夸自己的头发好,难道不是调侃而是真心的?她景小公子身上能拿来说的也就这一头长发了,母亲常骄傲地说,整个武汉没人比我家小囡囡的头发更好。

景明琛偷偷溜出卧室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电话:“喂,南荞吗,帮我个忙,我要约你弟弟见面!”

顾南荞挂断电话,转脸笑盈盈地对蒋固北说:“你猜是谁打的电话,是景家三小姐,托我约你见面呢,你老实告诉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认识了?要不然她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和你约会呢?”

蒋固北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玩着手中的帽子,他心里也觉得奇怪,景明琛为什么要约他见面,难道……他的心突地一跳,难道她想起来了?

他转头吩咐阿大:“明天下午所有的行程全部取消。”

然而第二天在波罗馆里见到景明琛,他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景明琛约他在英租界的波罗馆里见面,波罗馆里鲜有中国人出入,因此蒋固北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在吧台上和外国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景明琛。

灯光变幻,待看清楚景明琛的脸,蒋固北的脸色一黑。

她化了妆,浓浓的黑眉,红艳的嘴唇,与她稚气十足的脸庞万分不配,这还在其次,她的一头长发呢?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而且也太短了些,几乎要齐耳根了,最大胆的女学生都不敢剃这么短!

还有她身上这件礼服裙,比舞会上的裙子还要奔放,她露着一双细而白的手臂,右手臂还搭着那英国佬的肩膀,画面简直刺眼。

看见蒋固北来,她仰起脸对着他笑靥如花:“蒋先生你来啦,想喝什么随便点,记我账上,我是老顾客,能打八折!”

蒋固北蹙眉看着她,半天,突然笑了:“景小姐,你若是不想嫁给我大可以直说,不必玩这种把戏。”

夜色凉如水,景明琛抱着肩膀有些瑟缩:“蒋先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固北眉毛一挑:“你的妆化得太差。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你不是波罗馆的常客,第二,波罗馆里的英国佬眼睛都瞎。”

他嘴巴还真是毒!景明琛一脸可怜的样子:“我也是被逼无奈……”

蒋固北“哧”地一笑:“嫁给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连留了二十年的头发都不要了?”

景明琛摸一摸耳根的碎发,她何尝不心痛,养了整整二十年呀,及腰的长发养得那样好,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她心疼地嘟囔:“头发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蒋固北眉头一展,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差劲?”

景明琛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的,你条件是很好很好的,你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汉口所有的太太和未嫁小姐都觉得你很好……”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除了你?”

他的眉目里带着戏谑的笑,景明琛脸涨得通红,她讷讷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

蒋固北“哧”的一声轻笑:“我想我对你并非不够了解,我常听姐姐说起你。”

景明琛蹙着眉头:“耳听为虚。”

蒋固北挑眉:“我也眼见过啊,那天你被我的车撞倒,我看见你是因为推开了一个小男孩才被撞倒的。我老远就看见你在追他,又看见你不顾性命推开他,而他得救后爬起来就立刻跑掉了,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当天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景明琛把那天施舍乞丐又被抢劫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蒋固北点点头:“和我猜的大致不差。这总归是我亲眼所见吧。那天你抢救伤兵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到你不顾自己的脚伤一心救人,又看到你不放弃一线希望,这也是我亲眼所见。这些总不会有错了吧?总结一下我的亲眼所见,景小姐当得起一句‘善良果敢’,所以,我的提亲并不算仓促之举。”

从没有人这样盛赞过景明琛,家里人都爱说她毛躁逞能,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语气弱弱地反驳他:“我连做饭都不会。”

“我有厨娘。”

“我也不会算账。”

“我有账房。”

“我对整理家务一窍不通。”

“我有女管家。”

听了他的各种“不在意”,景明琛却突然不忿起来:“好,就算你对我有百分百的了解,可是婚姻应当是双向的选择,我对你一无所知。”

蒋固北愣了片刻,他回答:“我以为汉口的每一位小姐都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还真是自恋!

她挥挥手:“不是这个问题……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假如你是我,突然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求婚,难道不觉得可怕?”

陌生人……蒋固北一怔,是啊,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望着景明琛不忿的脸,一瞬间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道歉:“对不起。”

前缘这种东西,只有当缘分得以继续时才有意义,他迟早会把那年发生在银楼里的事情向她提及,但不是现在,而是她心甘情愿做蒋太太的那一天。

景明琛趁热打铁:“那么,提亲这件事……”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有爱的人吗?”

景明琛摇摇头:“没有。”

蒋固北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他咄咄逼人:“是吗?我听说,你对陆军医院一位叫梁亭月的军官似乎颇有些不同。”

他从哪儿听来的?景明琛有些惊讶:“不是的,我对小梁军官只是仰慕……还有受人之托。”

蒋固北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

夜色愈加凉了,他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景明琛肩上:“冒昧求婚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很好奇,景小姐的婚姻观是怎样的?”

因受西式教育影响,景明琛倒不避讳与异性谈论这个:“我觉得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是爱情呢有两种,一种是一见钟情,一种是日久生情。一见钟情我没有遇到过,也觉得过于戏剧化。我比较相信日久生情。”

“哦?”蒋固北不耻多问,“日久生情,这个久,你觉得又要多久呢?”

景明琛歪一下头,思索半天,说道:“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要一起看过电影,一起跳过舞,相濡以沫过,同生共死过,分享过秘密,共享过甜蜜……直到对对方有真正完全的了解。七年吧,用七年时间了解一个人,不算长。”

蒋固北“扑哧”一笑,这位景小姐,还敢说觉得一见钟情戏剧化,她这又是同生共死又是志同道合的,简直比一见钟情还要戏剧化呢。

他们正走过一棵树下,盛夏树叶茂密枝条长伸,蒋固北随手抬起景明琛眼前一根下垂的枝条:“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父母还没有答应我,你大可以请求他们拒绝我啊。”

温柔的月光在景明琛脸上流淌,淡化了她拙劣的妆容,露出浓妆之下原本的清新稚气。她长叹一口气,满脸的忧愁:“我妈觉得你是天字第一号金龟婿,恨不得立刻答应,求她是没有用的。”

蒋固北挑了挑眉:“令堂倒是很有眼光。你有没有想过,被人退亲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假如传出去,恐怕你以后结婚都会受影响。”

景明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想办法了解真正的我,不会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会被流言蜚语左右的人,既不可靠也不聪明,我才不乐意嫁这样没有缘分的蠢人。”

蒋固北点点头:“缘分,说的好,我也信缘分。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最近有些忙,过段时间我会委托丁太太再次上门。”

景明琛高兴得跳起来,这一跳正撞在蒋固北扶住枝条的手心里,她捂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蒋固北也笑了:“只是这么一来,我恐怕就要从你母亲心里的第一金龟婿变成第一王八蛋了。”

“既然你铁了心要这样,我们就合演一出戏,我豁出在你母亲心中的形象,你豁出后半生的名誉,我演反派你演受害者,记住,一定要演得逼真。”

他俯下身来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朵上,景明琛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只听见他说:“我让人去退亲的那天,你就这样跟你母亲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