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珊瑚哥哥陪着母亲到厉府求见二门管事,想赎了女儿回去,管事寻了文嬷嬷,文嬷嬷进去片刻,出来让人把两人送到了李府。

李府钟嬷嬷回了夫人,现收了一百五十两身价银子,将人带出来交给了她母亲哥哥。

又过了几天,钟嬷嬷到斜月阁,传了夫人的话:听雪年纪大了,现没有合适的小厮,给了恩典,脱籍放回去允她家人自行婚配,钟嬷嬷在内室,屏退了众人,带着听雪给李青磕了三个头,才带了听雪出去。

斜月阁光秃秃的院子里只剩了秋月、琉璃和郑嬷嬷三人,李青仍是每天坐在窗下慢慢的默写着经文,她的书早都被李敏华撕个干净。

一天午后,琉璃匆匆进来,满面笑容的禀道:

“姑娘,我今天在大厨房,听二门上赵婆子说,今儿早饭后,有官媒上门提亲来了!”

李青放下手中的笔,长长的吁了口气,面容也轻松下来,郑嬷嬷在旁双手合什,念了句佛,秋月眼睛有些湿润,用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睛,笑道:

“总算来了!姑娘这些天人都瘦了!”

回头看着琉璃,有些急切的问道:

“听说哪家来提亲没有?”

琉璃摇摇头,李青笑着站起来说道:

“哪家都一样,琉璃这一阵子还是要常去大厨房帮忙,秋月拿出些五两、十两的银票子,你们三个都放几张在荷包里,该大方的时候不能小气,现如今,我们的消息太少,郑嬷嬷这两天悄悄找找钟嬷嬷,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来。”

隔了两天,琉璃到大厨房还了食盒,回来禀了李青说:

“钟嬷嬷去了大厨房,说今儿晚上要查夜,我们这一处也是要查的,让我们等查了夜再关门。”

李青微微拧眉。

晚上,直到戌末,钟嬷嬷才带着几个婆子查到了斜月阁,郑嬷嬷和秋月候在正房门口,钟嬷嬷听说李青已经睡下了,回头吩咐跟着的婆子道:

“你们等在这里,我去给大小姐请个安。”

众婆子答应着,钟嬷嬷转身进了内室,李青披衣坐在床上,笑着说道:

“嬷嬷辛苦,青儿就不恭敬了。”

钟嬷嬷忙上前施了礼,脸上却没有笑容,李青心中微微吃惊,挥手示意琉璃退了出去,钟嬷嬷坐到了床边上,看着李青,低低的说道:

“大小姐,今儿早上我听老爷和夫人说,要报了大小姐去参选女官,说是后天礼部就来接人了。”

李青怔怔的看着钟嬷嬷,钟嬷嬷见她只是呆呆的,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李青一把拉住她,声音干涩的问道:

“哪家的官媒?”

“是淮阳王家三公子。”

“夫人没答应?”

钟嬷嬷有些怜悯的看着她,“夫人许了二小姐。”

李青愕然的松开了手,钟嬷嬷转身快步离开了。

郑嬷嬷和秋月、琉璃送了钟嬷嬷一行人出去,关好院门,进了内室,李青已经披衣起来,正站在窗前茫然的往外看着。郑嬷嬷急忙上前,“姑娘?”

李青有些艰难的回过头,扯动着嘴角,似哭似笑的说道:

“嬷嬷,他们要送我去做女官。”

郑嬷嬷一时傻住了,秋月在旁问道:

“嬷嬷,什么是女官?”

郑嬷嬷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的解释道:

“朝庭从三品以下的官员嫡女中选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孩子,赐给成年皇子、韩地平王、晋地安王和奚地福王,说是女官,其实就是妾侍和丫头。上次选女官,是二十年前了,今年怎么突然选了女官?”

是啊,怎么就突然选了女官?李青怔怔的想着,韩地,那个平王,一定是因为他,朝庭要安抚他,要加恩,谦恭的加恩,送女人是不二法门!她救了他,他却害了她!李青头靠在窗棂上,苦笑着说道:

“嬷嬷,我千算万算,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把自己算进去了。”

郑嬷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焦急的温声安慰着:

“姑娘,想开些,总会有办法的,总是会有办法的。”

李青在郑嬷嬷怀里沉默的靠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呆在一旁擦着眼泪的秋月和琉璃道:

“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说着,从郑嬷嬷怀里挣出来,“嬷嬷,你也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姑娘!”

郑嬷嬷担忧的看着她,秋月和琉璃也没有动,只看着她,她低头理了理心绪,抬起头,平静些笑道:

“你们下去歇着吧,没事,让我静一静,我要好好想一想。”

郑嬷嬷踌躇了一下,秋月拉了拉郑嬷嬷的衣袖,“我在外面暖阁里,仔细些听着动静。”

郑嬷嬷点点头,三人轻轻的退了出去。

李青重新走到窗户前,头靠着窗棂上,看着窗外清冷明亮的月光,心里也是清冷一片。她费尽心机的计划,在别人一句话间就灰飞烟灭!半年前,李云生的回京,碾灭了她嫁良人过安稳幸福日子的心愿,现在,送她做女官,又粉碎了她清静度日的安排。不能总是这样!她绝对不能做丫头妾侍,把人生的一切交在别人手中,好好想想,要好好想想……李青垂着头,靠在窗棂上,秋月悄悄的站在暖阁门口,看着她月光下剪影般的侧面,长长密密的睫毛微微闪动,投下一片阴影笼着眼睛,皮肤白皙得仿佛有些透明,身影瘦小而柔弱,浓密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月光随着微微的晃动在发间流淌,她的姑娘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李青抬起头,看着明亮冷淡的月亮,那个木莲,他回去没有?那个世间,现在也是这样冷淡的月亮照着吗?她低下头,喃喃低语道: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窗外转角处那一片浓浓的阴影,飞快的晃动了几下,阴影仿佛变淡了许多。

第九章 沈大小姐恍惚间,有人轻轻的推着她,“姑娘,姑娘!”

李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秋月敦厚带笑的脸,昨天,那美丽清冷的月光,好象是一场梦,李青微微皱着眉头,“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要快些才行了。”

琉璃端了洗脸水和郑嬷嬷一起进来,李青叫过郑嬷嬷,递了个厚厚的信封给她,低低的吩咐道:

“嬷嬷,无论如何,立刻想办法把这信送给连庆,让他赶紧去做。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秋月和琉璃侍候着李青匆匆起床,梳洗完毕,李青带着秋月赶往正院请安。琉璃去了大厨房。

她每天卯初两刻到正房请安,当然,老爷和夫人从来不见她,她只是在院子里站一会儿,磕了头,然后就会被丫头们打发回来。

两人匆匆赶到正房院内,端着水盆、帕子,拎着热水壶的丫头婆子们屏声静气的在屋门口站成一排,等着传唤。李青带着秋月悄悄的站在后面,明天礼部的人就来接她了,李云生是今天和她说呢?还是明天再说?或者根本就不会见她,找个丫头婆子传个话也就罢了。正胡乱思想间,门帘掀起,门口的丫头婆子开始鱼贯而入,又陆续退出来。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人提着大食盒,进了院子,门口的小丫头一一接过来送了进去,李青挪了挪有些发木的腿,昨天睡得太晚,她这会儿头有些痛。一个穿着翠绿色缂丝褙子,面容秀丽温婉的女子掀帘出来,李青抬起头,认出是玉姨娘,微微曲膝冲她福了半福,玉姨娘忙还了礼,带笑说道:

“大小姐,老爷让您进去。”

李青低头答应着,跟在玉湖后面进了屋子。屋里榻上,李云生夫妇正对坐着吃早饭,雁姨娘和几个大丫头在旁边侍候着,李青低眉垂目的跪下磕头请了安,厉夫人看也没看她,李云生放下筷子,皱皱眉头又舒展了开,语气平和冷淡的说道:

“朝庭斟选女官,身为大庆子民、李家长女,为君为国为家分忧责无旁贷,好好准备准备,明天礼部来接人。”

李青抬起头看着李云生,李云生挥挥手示意她下去,厉夫人却抬起头来,一脸讥笑的“哼!”了一声,李青安静从容的告了退,转身出来。

门口的小丫头打起帘子,李青走出屋门,秋月上前虚扶了她下了台阶,就看见李敏华一袭红衣,神采飞扬的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进了院子,李敏飞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衫,仿佛缩小版的李云生般,带着春风般笑容跟在后面也进了院子。李青带着秋月让到一旁,李敏华从她面前昂然走过,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回身走了半步,站在她面前,青春美艳的脸上绽放出烟花般绚丽的笑容:

“妹妹我十月里就要嫁到淮阳王府做郡王夫人,可惜姐姐做了官奴喝不得喜酒了!”

李敏飞也停了下来,鄙夷的看了看李青,上前拉住李敏华的手:

“姐姐,我们快点进去吧,父亲和母亲要等急了。”

李敏华点点头,转身往里走去,樱桃般红润小巧的嘴里轻笑道:

“天生的贱婢!”

李青安静淡然的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怜悯,这个如此幼小,如此鲜活,如此飞扬的生命,如何熬过十月之后的那些漫长日子?

秋月面色愤然的扶着李青出了院门,李青回头看看她,笑着安慰道:

“不要这样,秋月,你记住,和不相干的人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只有你在乎的人,你爱的人,做了错事,做了伤害你的事,才值得你生气和伤心。”

秋月眼睛含泪的看着李青,伤心的低低叫了声:

“姑娘……”

李青停下脚步,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语气平静却坚定的说道:

“秋月,你既跟了我,就要学会平静的面对任何变化,有什么事,想办法去解决就是,不要哭也不要抱怨,实在解决不了,那就接受!然后换个面看看,也许并不全是坏事呢。”

秋月认真的听着,郑重的点点头。

郑嬷嬷正等在院门口不停的张望着,见李青过来,忙迎了出去,低低的禀报道:

“听雪男人家领了府上送油米的生意,今早刚好送米过来,紧赶着就把信送给了连庆,刚刚连庆从后角门让桑枝传话,已经让木通骑着快马去寺里了。还捎了封信来。”

说完,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递给李青,李青急忙展开看了,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快步进了屋。琉璃泡了杯茶递给李青,李青接过,示意三人也坐下,然后开口道:

“我明儿就要进礼部,一时也不知道会到哪里,以后,就全靠连庆和你们三个在外面周旋了。大家凡事小心,要记住:不管什么情况,都要先保住自己,保住了自己才能帮我!”

说完,转过头看着郑嬷嬷,强笑着说道:

“嬷嬷本可以在厉府终老,不用担这些惊受这些苦,可如今……”

郑嬷嬷站起来,郑重的说道:

“姑娘这是哪里话来!自从姑娘的奶娘去了,我被指给姑娘,这些年,姑娘爱惜我,敬重我,老婆子都知道,老婆子心里姑娘就是自己女儿一样!

老婆子十岁入宫,跟了郡主陪嫁到厉家,也见得多经得多了,担得起惊也吃得起苦!姑娘只要保重自己,外面的事老婆子和连庆还跑得做得!”

李青站起来,轻轻的抱住郑嬷嬷,郑嬷嬷把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

“宫里的事,嬷嬷清楚着呢,嬷嬷要交待交待姑娘……”

巳正时分,有小丫头飞跑进了斜月阁,禀报道:

“沈大小姐来看大小姐。”

郑嬷嬷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小丫头问道:

“夫人知道吗?”

“就是夫人让我来报一声的。”

说完转身就跑了,片刻,钟嬷嬷恭敬的带着沈青叶到了斜月阁,沈青叶进了院门,停下了脚步,端庄的笑着说道:

“多谢嬷嬷带我过来,嬷嬷先下去吧。”

钟嬷嬷满面笑容,恭恭敬敬的告退了出去。

李青迎下台阶,沈青叶急走了几步,上前拉了李青的手,一起进了屋。

两人在东厢榻上坐下,秋月和琉璃送了茶上来,然后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两人在屋里说话。

沈青叶看看光秃秃的窗外,又仔细的看了看李青,笑着说道:

“这院子还真是寸草不生了!青青好气度。”

李青也失笑起来,“如今,我也只剩了这气度。你来看我,是晓得了我入官的事了?说起来,你来,正好解解我的疑问,怎么就突然选女官了呢?”

沈青叶婉然而笑,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青,我真真是服了你,书里说人‘虎狼屯于阶下,尚谈因果’,我总不信,今儿是真见到了。”

“你倒是先解解我的疑问。”

李青催促道,沈青叶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解释道:

“听父亲说,是因为奚地出兵去打大散关,结果没拿到大散关,倒让那平王占了陇平府,朝廷派人到韩地,一时不察,也被那平王抓了把柄,平王就闹了起来,据说竟在上岭关外陈兵列阵,朝廷为了安抚他,说来也是奚地自己不好,就许了他领了陇平府都督,世袭罔替,偏奚地也派了使臣来,哭求朝廷帮他们夺回陇平府,朝廷为了安抚平王和福王,就在三品以下官员家眷中征选一批女官,送到韩地、奚地和晋地。”

李青静静的听着,沈青叶顿了顿,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

“听父亲说,朝庭这次还封了清波为宁和郡主,赐婚奚地南王世子,十月里就要出发去奚地大婚了。”

李青惊讶的抬起头来,那个清高骄傲,才情出众,如月下莲花般干净美丽的千金小姐,竟被指给了那样的世子!原来她周围,总有比她更不幸的人在,相比这样的指婚,至少她还有余地。

想到此,心中突然微微一动,好奇的问道:

“就赐了这一桩姻缘吗?那韩地呢?”

沈青叶微微有些不自在,低头喝着茶,过了一会儿方不在意的说道:

“那平王妃是安福老亲王的嫡亲女儿,嫁过去第二年就没了,听说只留了个女儿,这七八年里头,朝庭好几次想再赐婚,都被平王以难忘结发之妻为由给回绝了,现在这个时候,朝庭安抚他还来不及呢,哪会再拿这事惹他不快。不过,这次女官,大概会多赐些给他。”

李青眉头皱了皱,随即舒展开来,嘟着嘴说道:

“别的地方都行,我就是不想去韩地,太冷了!我会被冻死的!”

沈青叶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悠然深长的说道:

“那些荒蛮之地,自然都比不得京城,青青可以留在京城啊。”

两人又说了会话,沈青叶就起身告辞了。

第十章 大夫人的愤怒午后,李青一觉醒来,觉得人舒服了很多,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刚坐到桌前理着前些天抄的经书,有小丫头跑进来:

“厉府九小姐来看大小姐了!”

李青叫过郑嬷嬷问道:

“东西都收拾好了?”

郑嬷嬷点点头,李青起身迎出了屋外,九小姐戴着帷帽,进了院子,李青上前接了她,笑着问道:

“这么热的天,进了院子,你还戴这个做什么?”

九小姐进了屋,方取下帷帽,只见两只眼睛红肿得象两个小灯笼,李青吓了一跳,忙问道:

“这是怎么啦?快让我瞧瞧!”

九小姐扭过身子,“没事、没事,就是哭得太狠了。”

李青扳过她的头,仔细的看了看她的眼睛,又拉着她的手诊了会脉,方松了口气,拉着她到东厢榻上坐下,吩咐琉璃把药箱子拿来,取了瓶淡绿色的水出来,把棉帕子铰成小块,让九小姐半躺在榻上闭了眼睛,用棉帕子沾了那水,敷在她两只眼睛上。片刻功夫,九小姐轻叹一声:

“青青,眼睛好舒服,一点也不痛了。”

李青拍拍她的手,“不要动,多敷一会儿就能好了。傻丫头,什么事能哭成这样。”

九小姐微微动了动,又伤感起来,“青青要去做女官了,青青你知不知道,做女官……”

李青拍拍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

“青青,你知道吗?清波被指给奚地南王世子了,十月就要嫁过去了。”

“上午沈大小姐来过,已经告诉我了。”

九小姐听说沈大小姐来过,脸上怔了一怔,李青露出些笑意来,语气温和轻快的安慰道:

“清波要出嫁了,是好事啊!”

“可是,奚地那样远,听说那个世子是个……”

“小九,”

李青打断了她的话,“女儿家出嫁,再近也没有天天回娘家的道理啊,总是要安心以夫家为家,好好过日子的,奚地那样远,有什么事传到京城,也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没听过三人成虎的故事吗?至于我,也没什么不好,女官毕竟是朝庭给了品级的,虽说低是低了些,可好歹也是命妇,多少人一辈了求还求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