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
作者:折火一夏

文案:
帝王之家,谁为帝王。
本文不V。更新不定期。不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斐,苏颦 ┃ 配角:苏启,苏熙,聂酰,云郁,苏琮等 ┃ 其它:权谋,HE


第一章

第一章、
北安城中落了今年秋天第三场雨。
天色阴沉,宫中的青石砖浸润水泽,彰显出几分岁月的沉默。云斐撑着油纸伞慢慢走,官服下摆尽数打湿,玄色的伞面遮住大半眉眼。
林公公守在殿门外,离他几十步远,见着他拐过花藤的那一刻便认出来,立刻迎上前去,身后还跟着小跑撑伞的年轻小太监。
“云大人找陛下有事?那可得等一会儿了。”
云斐撑起伞,露出一张冠玉脸庞,眉目如画一般。听见宫殿中似有若无的笑声,唇角微微含笑:“又是安平公主在里面?”
“除了安平公主,谁还有本事逗得圣上这样开怀呢?”
云斐与林公公闲聊,得知安平公主已在殿内与父皇对弈半个时辰。悔棋声不绝于耳,想来棋技一般的安平又被父皇杀得片甲不留。
圣上喜怒不形于色,心思难以窥测,唯安平公主膝下承欢之时,始得少许欢颜。一年前安平公主破祖制建公主府,食邑万石,御赐无数,三位兄长皆望尘莫及,遑论世子与一般大臣。朝中一直传闻,公主得如此宠爱,皆因安平诞辰恰逢圣上胞妹熙公主因病辞世,安平眉眼又肖似熙公主儿时,以致圣上视其为熙公主转世,尤爱之。
云斐已等在殿外一个时辰,依然不见安平公主出来。林公公虽不见他脸上有焦躁之态,仍是道:“云大人可等急了?老奴进去给您通传一声?”
“不必。”
又过了片刻,云斐随口道:“听说安平公主新近得了一匹好马。”
“您说的是那匹洪霞吧?这马是前两天李将军班师回朝,自北疆给安平公主带回来的礼物。通身火红,温顺又乖巧,听说安平公主非常喜欢,连喂马的草料都要亲自过问呢。”林公公一面说,一面抬手捶了捶下雨时便隐隐作痛的老腰。
云斐看了一眼,笑着道:“林公公怎么了?”
“不是大毛病,人老喽,少不得这疼那疼的罢了。”
“父亲最近也是风湿旧疾发作,新请了个郎中,抓的药倒是有奇效。不如我下次进宫的时候给林公公把方子和药带来。”
“这哪里使得?云尚书位高权重,岂能与我这等贱奴……”
“林公公言重了。不过是一纸药方罢了。”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终于听见殿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林公公年过五旬,见着安平公主仍是利索的一路小跑,到了跟前嘘寒问暖:“公主与陛下的棋下完了?可是要回去了?现在雨势仍是不小,天气瑟凉,可要老奴为您准备个暖手的小炉?”
安平公主畏寒,朝中皆是知道的。这么点小毛病闹成众所周知,个中的缘故并不好。几年前大皇子雍王大婚,朝臣恭贺,身为胞妹的安平公主借口自己畏寒,怕得了风寒,竟拒不赴礼。如果是得了风寒也就算了,偏偏是畏寒这样矜贵的借口,从此雍王一见安平便怒气冲冲,更有一次在圣上面前口不择言,说安平既然这么娇贵,以后怕是没法嫁人。安平回说便是要嫁,也绝不嫁给哥哥这样的莽夫。
要不是圣上从中宽抚,只怕两人出了殿门就能打起来。然而即便是圣上宽抚,偏向的还是多年如一日的安平公主。口头上令她抄女书十遍,转天却又赐了侍女和许多进补之物。从此安平公主与雍王算是正式结下梁子,畏寒一说更是在朝臣之中大肆渲染。
安平裹着一身红色的莲蓬衣,没有回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了看不远处的云斐这边。
云斐作礼,问公主安。
安平还是瞧着他,一言不发,也不回礼。
按苏国礼法,公主见到大臣,回不回礼都合乎礼制。只不过安平虽然个性有些骄纵,礼数却一向都是周到的。以往她与大臣们相见,包括他的父亲云郁,无一不是笑意盈盈,轻言细语的样子。唯独一见了云斐,就面若冰霜,像是格外不待见。最近一段时间尤甚。
云斐很早就觉察到这份敌意,尽管他们并没有真正碰过几次面。其实前年他被点中探花,入朝为官的那一日两人偶遇,安平还是言笑晏晏,客气相让的模样。也不知这两年是哪一回他得罪了她,让她怀恨在心这么久。
云斐细细在心中排查过,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做事周到,问心无愧,不知怎么就在这位公主心中,沦落到与那傻蠢的雍王一个地步。
安平收回视线,唤了声林公公。
后者忙应了一声:“公主有什么吩咐?”
安平笑了一下。其实也不算笑,只不过是唇鼻微动了动,面孔却乍然比旁边的玉陀花更为明艳几分,还带着两分娇憨天真:“这种天气,我哪里就娇贵到用暖炉呢?不过倒是你,眼下越发秋寒露重,你的风湿病又到了该犯的时候了吧?”
林公公赶忙道:“承蒙公主惦念,老奴无妨,无妨的。”
安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份叠起的纸张,被她一点点摊开:“我这里新得了一个药方,专治腰疾劳损,说是比去年给你的那份更好一些,虽然是敷药,但味道不重,你随侍父皇的时候也不妨用。”
“这……”
“拿去吧。”
安平温言软语,惹来林公公一叠声的道谢。云斐站在玉陀花架下,玉立身影,眉眼笼在如烟的花瓣中,几不可闻地微微一笑。
安平看过来:“云大人为什么笑?”
云斐轻声道:“只是觉得公主善良心细,是位好公主。”
安平没话可讲。又问:“云大人在这外面等多久了?”
“并不算很久。”
一阵斜风吹过来,虽不刺骨,也剐出一身萧瑟意。云斐等了一个多时辰,从内到外早就凉透了,此时看向安平的眼中却还是存着微微笑意。
与一般正襟危坐的廷臣不同,云斐不管朝堂之上还是之下,面孔都常挂着微微笑意。他长得好看,样貌就算称为朝臣之中第一人也不为过,又待人平和,加之还有个权势不小的户部尚书父亲,因此自入朝以来,在众大臣之中风评极好,两年内更是连升四品,堪称平步青云。
有人私底下甚至说,审刑院的云斐心密如针,眉目如画,偏偏又处事温和,这样的人,假以时日成为宰执也未尝不可。
偏偏集万千宠爱的安平公主莫名看他百般不顺眼。
安平公主裹了裹披风,又道:“云大人冷么?”
不冷我能让你再冻半个时辰。
云斐点点头:“冷。”
“……”
安平不发一言,没什么态度地走了。
殿内与殿外是两个光景,暖意融融得像是夏天还未消退。景熹帝手中握着一本书卷,等云斐行礼完,问道:“洛城境况如何?”
“回陛下,洛城乡试确有徇私之嫌。知州邓云龙授意落台县知县李勋徇私舞弊,解元试卷实为另一名落第考生的试卷。李勋将其对调,若非有出版闱墨,此案很难得证。邓云龙与李勋现已关押,等候刑部审断。”
云斐被遣去洛城七天,调查洛城科考舞弊一案。案情虽然严重,倒也简单,几句话便说完。景熹帝没有让云斐退下的意思。
“上个月我让安平把《棋经十三篇》读完,她没那个耐心。刚才对弈下得一塌糊涂。之前听你父亲提起,说你棋艺了得?”
“回陛下,臣只是大略粗通。”
“《棋经十三篇》可曾读过?”
“只在之前翻过一两句。”
然后听见景熹帝闲聊一般地问道:“说起来,你好像跟安平一般年纪?”
“父亲曾说,臣比公主的生辰早一天。”
“当年你给老三做伴读的时候,还是瘦小的一团,没想到十年后会长成这幅样貌。明年就到了及冠之年,可已有心仪之人了?”
云斐停顿片刻:“还没有。”
接着又被问了几句父亲的近况,云斐才被准许离开文英殿。他来时风雨如晦,离开时天色已晚,只在西边隐隐透出几缕金光。
景熹帝于弱冠之年即位,至今已历二十五年。早年征战沙场,据说颇有声色犬马之态,即位后却越发沉稳,不动声色改革吏治,如今国泰民安,景熹帝本人也更冷淡寡言。
除去几个心腹,景熹帝少与臣子们在私下交流日常的琐碎事,即便父亲云郁算是景熹帝的股肱之臣,也不意味他的儿子就有资格被过问这些事。
云斐在离宫时走的步子比进宫更慢。尽管已无细雨,仍是撑着一把油纸伞,遮着大半好看的眉眼。
回到云府时,贴身小厮应声已等在大门口。见云斐下轿,迎上来说:“公子,有个其貌不扬的人给您送了份礼物,是个方正的木盒子,半条手臂大小,不肯说他自己姓什么。”
云斐嗯了一声:“放在哪儿了?”
“照您先前的吩咐,已放在您的书房了。”
云斐在晚膳后去前院拜见了父亲,而后才回到自己书房,路上遇到姨娘,行礼时面孔上仍是淡淡笑意。应声一直守在书房,云斐进来时他才出去。书房内简朴整齐,并无铺陈之处,除了桌案一侧放着的那只方正木盒。上面花纹精美,雕刻有梅花花瓣的图案。
应声出了房间,反手把门关上。书房里又恢复了清清冷冷,除了桌上新泡的那杯碧螺春还浮着雾气。
云斐抚摸了一把木盒上的花纹,沉吟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把钥匙。
哒地轻轻一声,上面的锁头应声而开。
他把里面的东西拽出来,打量了一会儿,等确认后,才放回去。自始至终面不改色,恬淡从容。
若是应声看到,此刻却怕是要惊叫——那只木盒里面,赫然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狐色》姐妹篇开挖。
请不要担心,这不是悬疑文,也不是恐怖篇。只不过是一个外表温柔居心(?)的世家公子与有其父必有其女(?)的公主的打闹故事而已(?)。架空宫廷文,涉及权谋。
实话说,其实,咳,这篇文开得还挺意料之外的…… |||
因为今年对我来说很关键,也很忙,所以没时间存文,也不适合开日更的文。几篇准备日更的现言本来打算明年再开了。然后今天信手在后台开了个文打算全文存稿,结果好久没弄过作者后台,手一哆嗦,把“全文存稿”点成了“发表新文”……
专栏里这么一篇文就诞生了。
不过开就开吧,谁怕谁哼。反正本来也是打算写的。
本文未来不会V,也不准备打榜,也不准备隆重地广而告之。
所以得见本文者,都是有·缘·人。
小伙伴们你们好,非常感谢你们看文。但是,我还是有话要说——
本文不会坑,但是今年的更新目测还是会很缓慢……请见谅……||||

第二章

第二章、
云斐把木盒重又盖上,自怀中摸出一块白锻帕子,将手慢慢一点点擦干净,而后唤应声进去。
应声已经贴身侍候云斐十余年,对这位云家二公子的秉性却仍然难说了解。云斐在朝廷中有宽让礼人的雅誉,在府中也一向克逮克容,然而尽管这位少爷惯于温和微笑,应声做事却从未敢有过丝毫怠慢。并不是没有动过类似念想,只是平白便有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心——云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易于亲近。
云斐问道:“你母亲的风湿痛可有好转?”
应声本是躬身站着,闻言跪了下去:“多谢公子的药方。往年母亲旧疾发作时都疼痛难忍,自今年用了您给的方子,现已经见好许多了。”
云斐微微一笑:“我有件小事要你亲自去办。这件事我不放心别人,只放心你一人。”
“公子吩咐就是。”
云斐讲话一贯不紧不缓,此刻更是娓娓道来,像真的是轻若鸿毛的一件小事:“你找个无人的地方,把这只木盒里的东西处理干净,让它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管你用土埋拿火烧,总之切忌让别人看到一分一毫。如果你实在找不到这样僻静的地方,可在你的床底下挖个坑,将它埋了。”
“是。小的记住了。”
云斐接着道:“等把里面的处理干净了,你再把这木盒丢去柴房里烧成灰烬。给你一天时间做好这件事,明夜这个时辰你来向我禀报。”
云斐一夜未眠,随便披了件白袍,守着皎洁一轮圆月在窗前读了一夜《楞严经》。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虽是假手他人,且是替|人|消|灾,到底也曾读过多年孔孟之道。孔子立人之道,孟子揭仁义旨要,可惜于廷臣而言,心怀仁义与做事利落并无直接干系。
云斐起初抄写佛经,的确出自真心。但不久后就有些心不在焉,再后来索性放开手。书房窗外有几株玉陀,是一年前他亲自命人种下的,一天风吹雨落,花瓣已经大半凋零,此时却还有半碎幽香没入房中,静缭静绕,如月下美人一般影影绰绰。
云斐之前并不喜欢这花株。他幼时唇红齿白,像个女童,被双亲玩笑得多了,对美人二字不免敬而远之。加之圣上多年前为哄安平公主开心,曾言道喜欢玉陀之人都是美人,云斐就连带对这种话也敬而远之。直至最近两年才有些转性,觉得它终究只是一种香名远播的植株,种一种其实也无妨。
而安平喜欢玉陀花,就和她畏寒一样朝臣皆知。据传当年圣上胞妹熙公主就很喜欢这种花的香气,不惜万里自外疆引入宫中,再后来长相肖似熙公主的安平对玉陀花更是喜爱,连玉钗也是玉陀花瓣的图样,圣上对小女儿一贯娇养疼爱,得知此事,宫中便到处有了玉陀花架的踪影。
圣上膝下三位皇子三位公主,安平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安平受宠的程度,不仅其他皇子与公主不能企及,连母亲温皇后也因女儿而受到额外照拂。温皇后早年本为温贵妃,后来先皇后因激怒圣上被废,温贵妃能位尊国母,与安平不无关联。
安平能如此受宠,与圣上已故去的胞妹熙公主干系甚大。两人不仅眉眼肖似,连爱好也大多相同。熙公主擅书画不擅女工,安平亦然。熙公主性情娇憨善良,安平亦然。圣上曾与熙公主感情甚笃,听闻熙公主逝去时极为哀恸,因而也无怪会在之后将感情移于安平身上。
云斐在清晨时分随父亲一同上朝。因去得较晚,踏入等候上朝的待漏院时,众臣子大都已到齐,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相互聊天,反而个个神色凝重。三皇子苏琮也是眉头紧锁,见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等云斐走过去,他低声道:“袁聪昨晚死了。”
云斐轻轻一挑眉。
等上了朝,吏部尚书先站出来,垂首道:“陛下,昨夜吏部侍郎袁聪突然在家中暴毙,死因尚且不明。”
圣上尾音上扬哦了一声:“袁聪前几天告假时只说得了咳疾,怎么会突然暴毙?”
“据袁家家丁说,袁聪一向体态康健,咳疾不过是旧疾引发,前两天已基本痊愈。
袁聪却在昨夜突然暴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袁聪身为当朝四品大臣,遭人毒害,必有内因,还望圣上彻查。”
“刑部着人去办吧。”
下了朝会时,云斐请荆王苏琮留步,言道:“家父这两天新得了一批扬州湖蟹,味鲜膏肥,正放在水里养着,望能请得殿下择日过府品尝。”
荆王本来有少许忧容,闻言一扫而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笑着道:“既然如此,明晚小王就将讨扰府上,替我先行谢过令尊大人。”
云斐目送三皇子远去,又被刑部尚书聂酰叫住:“圣上要我们刑部调查袁大人毒杀一案,我打算现在就去一趟袁家,看看形势如何。云斐你可有空与我一道前往?”
云斐微微一笑:“自当从命。”
云斐自半年前奉职刑部侍郎一职,与聂酰一直交好。两人去了袁家先是拜祭,而后分头行事,云斐经下人引至药炉旁,检查了一番器皿,又问了几名丫鬟,一转眼,看见窗外一道素白身影。
云斐绕过房门,微一揖首:“公主。”
安平往日喜穿红色,今天却是淡妆素裹,见到他也不惊讶:“父皇派你来调查此案?”
“聂酰聂大人主审,臣打一打下手罢了。公主在这里做什么呢?”
安平一扭头:“我乐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着么。”
云斐也不争辩,仍是轻轻一笑:“公主说的是。”
“你查出什么来了?”
“只是初步调查,并无所获。”
“我刚才听府中家眷说,袁聪为人油滑,在朝中很少得罪人。”
“油滑二字算不上是好字,府中家眷说的一定是,袁大人与人为善,交友甚广,并无仇家。到公主这里,却变成了油滑二字。”
安平又是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云斐再一揖首:“公主说的是。臣知错了。”
安平这才接着道:“我又听说,前些天中书侍郎季柏曾送给袁聪一种红丸,袁聪说吃了之后遍体舒畅。袁聪昨夜突然暴毙,余下的红丸也全都奇异消失,你若是要查案,免不了要查到这一层上。”
“多谢公主指点。”
“我没指点你。我只是要提醒你,季柏不可能行凶杀人。”
“公主为什么这样确信?”
“季柏入朝时受袁聪提携,两人亦师亦友多年,季柏没有杀人动机。”
云斐微微一笑,轻声道:“公主说的是。”
安平哼了一声,扭过脸低声嘀咕了一句,云斐没有听清。
他下朝后,一身官服尚未换下便来了袁府,官帽亦是端得一丝不苟。此刻与安平一同站在药炉旁,朝中第一的样貌不可谓不好,连一旁盛放的金英也像是隐形一般注意不到。尤其微微一笑时,眼角微弯,神韵无可描摹,远处走过的侍女见了,根本移不开眼。
安平也看了他几眼,忽然嘴角微微一抿:“云大人。”
“臣在。”
“你每天早上都是怎么醒过来的?”
“……”
安平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道:“只怕是被自己美醒的吧。长着这样一张面孔,每天只用起床看一看镜子,怕是一天不吃饭也能精神百倍,你说对不对?”
云斐也不生气,还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美誉。”
安平又哼了一声:“我走了。”
“臣送公主出府。”
安平没有坐轿,跟随来袁府的只有一名婢女。云斐与她一同走到大门口,看了看渐渐云谲波诡的天色,轻声道:“恐怕不久就要下雨,公主不妨坐我的轿子回府。”
安平朝着婢女手中一扬下巴:“我带了伞。”
“风势很大,油纸伞怕是不顶用。”
“淋一淋又没什么关系。”
“公主千金之躯,淋与不淋其实有很大关系。”
安平又看他一眼:“我从不受人无来由的恩惠。”
云斐笑言道:“公主并不欠我什么,坐一次轿子也是一样。如果公主仍然觉得不妥,不妨回答臣一个问题,就当是两不相欠了。”
“什么?”
云斐柔声说道:“公主似乎对我心存芥蒂,而且很深。”
安平像是被噎了噎,看了他第三次,这回是上下打量。半晌才有些冷着脸道:“三哥说你心细如发,倒是没说错。不过你别指望我借你一次轿子坐就能摆平这件事了,这是不可能的。”
“我并没这么想。只是冒昧想请公主赐教起因缘由。”
安平忽然笑了笑:“我怕我一旦说了,你就不愿意让我坐轿了。”
云斐语气更加温柔:“臣怎么敢?”
“在朝为官,清正廉洁者甚少。但凡是个聪明人,说话做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顾忌跟掩饰。这本也无可厚非。不过像云大人你这样心思百转千回,说话之前打万言腹稿,做事之前更恨不得长十个脑袋一起想的人,朝臣之中恐怕除了令堂大人之外也只剩下你了。普通人我不了解,但身为一个大臣,如果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没有半点破绽,肯定心里有鬼。行事越妥帖,就越有鬼。比如你今天借轿子给我,表面说得极尽谦恭,谁知道你背地里安的什么心?”
云斐从头到尾听完,唇边一直挂着微微笑意。末了只说了一句:“公主如果想知道我安什么心,直接来问我即可。我保证对公主绝不说假话。”
安平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问你呢。”
安平仍旧坐轿子离开,片刻后云斐与聂酰也一道离开袁府。两人中途道别,半路果然下了倾盆大雨,云斐撑着一顶油纸伞,从头到脚淋得湿透。云府又离得远,等他走回去时,轿夫们早就到了,正在纷纷拧衣服上的水。
云斐连衣服也没换,叫来轿夫们问公主可被淋湿。
“公主半点也没被雨淋到。”
云斐道:“真的?”
“回公子,千真万确。”其中一个轿夫道,“路上下了大雨,公主说我们跑得慢,叫我们跑快点。等我们跑快了,又说轿子太颠。下了轿之后公主的衣服干干净净,肯定没有被淋到,而且还大发雷霆,说……”
“说什么?”
轿夫愁眉苦脸道:“说让小的们转告公子,您御下无方,下人居然连轿子都抬不好。”
云斐笑了笑:“她不想欠我人情,又不放心我说的那些话,才故意这么说,与你们无关。都下去领赏吧。”
等云斐换好干净常服,应声正好前来禀报他昨夜交代的事项。
云斐听他说完,一时没回话。应声埋头等着,心越提越高,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表情。云斐神色温和,不像是动怒,只是垂着眼睛沉思。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我知道了,你办得很好。再帮我办件事。”
次日大清早,应声便去了安平公主府。
安平正在教八哥说话,一面听应声跪禀道:“我家公子说,昨天司礼监叶大人送了我家公子一小盒茶叶,公子放在轿中,今早却不见了。东西虽不贵重,终究是别人的心意,不好丢失。我家公子想请问公主昨天可曾见到?”
作者有话要说:云公子做事说话只有一则信条:物尽其用。
这种表面温柔内心狠辣做事滴水不漏用情又至深至纯的男主是我最近的萌点……

第三章

第三章、
安平慢慢道:“你叫什么?”
“小人名字应声。”
“你抬起头来。”
安平束着手,嘴角微微一抿。当年熙公主美艳动天下,被誉为苏国第一美人,肖似姑姑的安平容貌自然也不遑多让。尤其嘴角两个酒窝,似隐若现,像是凤羽一般轻轻撩在人心上。
安平笑着说:“你回去转告你家公子,让他去死。”
应声拖着被打了二十大板的残躯回府,云斐见了他的模样并不惊讶,口头安抚了一番,又给了一些银两令他好好休养。到了傍晚就是宴请荆王的蟹黄宴,荆王到府之前,云斐被叫去了父亲云郁的书房。
云郁在圣上为太子时便跟随左右,鞍前马后三十余载,如今早已两鬓斑白。圣上登基后,云郁本以为自己有望位极人臣,最后却只做了个三品的尚书,从此再未得到过升擢。
云郁自认忠心耿耿,一直想不通透被圣上疏远的缘由,心中难免郁郁,直到一日云斐解惑:“熙公主与圣上感情亲厚的程度,只怕连长公主也不能比其十分之一。父亲您当年献策让熙公主远嫁南朝和亲,于公虽是良策,于私却让圣上耿耿于怀。更何况熙公主和亲后历经坎坷,嫁去南朝不足十年便红颜消逝,圣上哀恸又无可奈何,只有迁怒到父亲您的头上。”
云郁无言以对,唯有认命。云家在他这一代看来已经滞步于此,大儿子云霁又资质平庸不堪大用,云郁便将云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云斐身上。
说句大不敬的话,苏国皇帝向来短寿,当今圣上又已年过不惑,云家早在三年前便已着手筹谋支持皇子的事宜。大皇子雍王有治国才略却睚眦必报,二皇子杨王有勇无谋脾气急躁,三皇子荆王广贤纳谏却少有主见,三年前云郁本来属意大皇子雍王,后来在云斐的建议下改而拥戴三皇子荆王,这三年朝中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苏琮与云府之间的常来常往,苏琮甚至还娶了云郁的大女儿做荆王妃。
云郁亲自将书房门关上,转身问道:“你与荆王最近是不是做了些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事情?”
云斐一身浅白常服,衬得越发面如冠玉,听后眉眼未动半分,仍然只是微微一笑:“父亲何出此言?”
云郁低哼一声,压低嗓音道:“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你们别以为就能瞒过我。袁聪是大皇子的人,突然暴毙,我今天在待漏院一看荆王那个态度,就知道不寻常。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谋害朝廷命官这种诛九族的罪过也做得出来!你们可曾想过万一查出来的后果?!”
云斐笑容越发温和:“这件事荆王主使,父亲说诛九族,难道要一并诛了圣上么。”
“你大胆!”
云斐垂眼道:“父亲说的是。”
云郁深深吸一口气:“别拿你糊弄外人那一套官腔来糊弄我,你跟我说实话。”
云斐静了片刻,平缓开口:“袁聪供职吏部,掌管地方官员的升迁贬谪。他是雍王一党的心腹,如不清除,父亲将只能眼睁睁坐视雍王党羽遍布全国。这可能是兵行险计,但很有利。况且袁聪暴毙案归刑部管辖,监守自盗说的就是我,父亲并不需担心会有不妥。”
云郁仍然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你杀人的时候怎就确信圣上会将这差事交到你头上?要是聂酰越过你单独审理案件,你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以聂酰的能力,他能查出来的只有我想让他查出来的那些。”云斐袖着手,云淡风轻道,“只不过可能会少死一名雍王党罢了。”
云郁不自觉有些手抖:“你又打算做什么?”
云斐又是微微一笑:“袁聪被杀,刑部想要结案,总要找个替罪羔羊,父亲认为还有什么?”
“你要找谁?”
云斐但笑不语,抬手倒了一杯雨前龙井,双手奉给父亲:“父亲息怒。不妨喝口茶润润喉咙。”
云郁不接,直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半晌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
云斐将茶重又放回桌案上,温和道:“去洛城调查科考舞弊案的时候。”
云郁看着墙上的蓑翁独钓图,半晌没有动作。片刻后门外有小厮轻声敲门:“老爷,荆王到了。”
云斐抬手略整理了一遍衣冠,温言道:“父亲,您该去迎接殿下了。”
荆王苏琮每隔上一两月总会来一趟云府,大多数时候并不谈国事,只谈风月而已。今晚的蟹黄宴亦是。荆王兴致很浓,把酒问月,吟诗作对,又让云斐作诗相和。
云斐本来有些出神,闻言道:“臣不大会作诗。”
荆王道:“传言说你七步成诗,现在竟说不会?云斐你莫要太过自谦了。”
“那只是夸大其词,臣确实不大会。”
荆王笑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只不过你刚才愣什么神,这总该说一说吧。”
云斐道:“只是在揣摩圣上的脾气。”
荆王笑容有些收敛:“父皇心思深沉,普天之下恐怕除了安平,没人能摸清。”
“并不尽然。”云斐微微一笑,“一个人的脾气是什么样,其实有迹可循。圣上文功武略皆有大成,想要讨好圣上,最简单的莫过于效仿圣上所为。比如做事果断,不留余地,这些比优柔寡断宽容忍让要更得圣上青眼些。其次,还要与安平公主交好。安平公主是圣上的掌上明珠,一言顶外人百句,我知道殿下与公主并不亲厚,但以大局为重,即便不能交好,也请殿下务必避免交恶。”
荆王倒了一杯酒,笑着道:“云斐,我知道你心思缜密,所以把事情交给你办我很放心,你的意见一贯中肯,我也听取。不过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个事儿。”
“殿下请讲。”
“你可已有属意的女孩子了?”
云斐沉吟片刻,言道:“没有。”
荆王笑道:“既然没有,我替你属意一个,你看好不好?”
云斐微微一笑:“荆王属意的自然不会差,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辅国大将军李怀远的孙女李宜春,年方二八,秀外慧中,冰雪聪明,早就仰慕你的丰姿,我看与你正相配。”
云斐心如电转,慢慢回道:“辅国大将军年过七旬,英雄已白头,恐怕再过几年不是告老还乡就要殉职于任上。虽然其中一个儿子做了尚书,却是在不中用的礼部。剩下几个孙子都不成器,以后不会有大用。殿下若是有心拿我联姻,也该换个人选。”
他难得有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时候,即便是荆王也忍不住心里一惊,席间冷场片刻,他才挥挥手笑道:“我只是顺口一提,你既然不喜欢,我以后不再介绍就是了。来,喝酒喝酒。”
又说了没几句,蟹黄宴便散了。荆王请云郁留步,云斐送他到云府大门口。云斐对他缓声道:“三个月过去,圣上恐怕又快要召集殿下与其他两位亲王到跟前比试文治武功了,殿下请认真准备,尤其是今日给殿下的《棋经十三篇》,请务必细细领会要意。”
“你说话跟老夫子似的,我知道了。”荆王随口应了,又说,“这案子你准备找哪个替罪羔羊?”
云斐沉默片刻,言道:“季柏。”
“季柏?他可是尚书令兼太子少师季瑀的孙子,怎么动得了?”荆王拧起眉,“你之前考虑的不是礼部尚书李平吗?”
云斐微微一笑:“臣自有分寸,殿下不必担忧。”
“可是……”
“殿下信不过我的能力?”
“我信你,可是……”
“那就是了。”云斐稍一让身,“殿下请回吧,今夜做个好梦。”
次日聂酰果然如云斐设想的那般,将袁聪被杀的原因查到了季柏所赠红丸身上。聂酰与云斐相互商议,认定如果不能追踪到红丸,便不能定罪。两人刚说完,突然有宫中内侍来了审刑院,请云斐去宫中见景熹帝。
云斐绕过玉陀花架,听见殿中谈笑声,心中便有了数。一面转过头,问内侍道:“是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内侍叹一口气,并不否认:“云大人近日得罪过公主吗?今天公主向陛下告了您的御状呢。”
等云斐进入殿中,便看到安平坐在一旁,一身窈窕红色宫装,冷眼瞧着他躬身问安。
景熹帝道:“袁聪案可有什么进展?”
云斐道:“回陛下,已有些眉目了,但事情曲折复杂,尚不能贸然问罪。”
“今天找你来,主要也不是为了袁聪案。”景熹帝似笑非笑道,“安平今天来宫中告御状,说你诬陷她偷了你的茶叶。”
云斐躬身道:“臣从未敢诬陷过公主,也从未说过公主偷臣茶叶这样的话。”
安平冷冷道:“难道昨天那个叫应声的小厮不是云府的?难道不是你让他来质问我,说我偷了你的茶叶让我还回去?”
云斐看着她,语气低缓:“公主,应声确实是鄙府上的下人。但他的原话应当是问公主可否看到过臣的茶叶,而不是问公主是否偷窃。臣从来没有认为过公主会偷臣的茶叶,假如公主真的喜欢那茶叶而拿走,那是臣的荣幸。”
安平语气愈寒:“我才不会拿走你的茶叶,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茶叶。”
云斐微叹一口气:“后来臣想了想,叫应声那样做确实不妥,因而今天本来是想下午去一趟公主府的。”
安平哼了一声,道:“你想去道歉?我才不稀罕你的道歉。”
“昨天早上公主叫应声转告臣,让臣去死。”云斐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臣去公主府,自然是去欣然赴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讲权谋的部分不会少,因为安平跟云斐两人感情交锋和升华都在这部分了。
一边阴人一边把妹的云二公子说实话还真是我的心头好。尽管今天不应该写文而应该写论文,我还是选择了前者……
话说,一个人写文真的有点寂寞啊,暗搓搓地想要留言!可以不!

第四章

第四章、
如果没有景熹帝在,安平倒是很想问他一句打算怎么死。
然而尽管她没有问,景熹帝却有些兴致地开口了:“云斐,你打算怎么赴死呢?”
云斐道:“既然臣是赴死,那么公主若想让臣横着出府,臣绝不敢竖着走出去。”
景熹帝握起桌案上一把玉牙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笑着道:“云斐,你身为刑部侍郎,当朝刑律背得过多少?”
“臣已将刑律尽皆熟读默记,陛下可随意检查。”
“既如此,按当朝典律,公主赐死大臣,犯几等罪行?”
云斐蓦地端容,笑意尽数收敛,深深躬下^身去:“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并无此意。只是明知公主不会将臣如何,才会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臣已知错,望陛下与公主恕罪。”
安平哼了一声。
景熹帝笑了笑,转过眼问道:“安平,你看呢?”
“我没有看法。”安平冷着脸道,“只不过北安城内已经流言四起,说我偷了云大人的茶叶,皇室清誉也因此受损,父皇难道就要这么算了?”
景熹帝道:“云斐,你可闯了大祸了。”
云斐对着安平一作礼:“臣即刻叫人肃清城中谣言,必不会让公主和皇室清誉损害半分。”
安平抿着嘴角端坐,没什么态度,黑白分明一双眼中却分明写着“我还是不高兴”。
云斐沉思片刻,轻声道:“公主不高兴,是臣的过失造成。臣愿听凭公主驱使,直至公主展露欢颜,这件事才算揭去,公主认为如何?”
安平饱含挑剔地上下打量他:“你当我稀罕驱使你么?”
“那么公主认为臣该当如何呢?”
“云大人这话说得,难道有人打碎了茶罐,还要让茶罐主人操心该怎么赔么。”
景熹帝笑道:“孤倒是觉得这主意很好。安平宽宏大量,权且放过云大人这次,好不好?”
安平仍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冷声道:“照云大人的意思,但凡我还为此事生气一天,云大人就任意由我驱使一天,是不是这样?”
“公主说得不错。”
“这话父皇也听到了,我并没有冤枉你。”
“是。”
安平绷着脸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云大人等着瞧。”
云斐微微一笑,柔声道:“臣随时奉陪。”
次日晨曦微露,待漏院中,云斐正与聂酰低声商讨袁聪毒杀案进展,一名内侍走到云斐身旁,躬身道:“云大人,安平公主请您即刻去公主府,说有差事要您紧急去办。”
他讲话不高不低,正好是让整个待漏院听到的音量。众臣等候早朝时一贯群声鼎沸,此刻却不约而同住了嘴,鸦雀无声地朝云斐看过来。
给几十双眼珠子一同盯着,云斐仍然面色不改:“现在?”
“就是现在。”
云斐入朝两年,从未告过假。当日在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不得已请了第一回假。等他匆匆赶到公主府,又被婢女拦住:“云大人,公主还未梳妆,请云大人稍作等待。”
云斐于是又在花厅枯坐了一个时辰,将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写意观摩了十余遍,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安平。
安平喜穿红色,今日着了件粉白的衣裙,绣有缱绻舒展的花样,衬得一张脸孔愈发秀丽委佗。见着他也不问等了多久,只直言道:“云大人,今日我要去古玩铺子看一看,你有没有带够银两?”
片刻后云斐才像是回过神来,收回目光,露出亘古不变的微微一笑:“公主放心即可,我说过随时奉陪的。”
安平虽说要去古玩店,中间却走走停停,先后踏入丝绸铺子,书画铺子,胭脂铺子,瓷器铺子,买了一堆不中用的东西,后来连棺材铺也差点迈进去,被云斐不动声色拦住:“公主,对面那家茶坊的芙蓉玉露糕不错,不如我陪公主去尝一尝?”
安平不满他擅作主张,仰起头瞪他一眼,这才看见铺名,脸腾得红了大半,扭头就走。
两人在茶坊中对坐,安平鼓着脸一言不发。云斐陪着她也不讲话,直到有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经小二寻到他们这一桌,向二人一福身,低声道:“云大人,聂大人正找您商议袁聪被杀一案,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审刑院。”
云斐道:“你同聂大人说,这个案子他是主审,一切听他决断便可。”
“聂大人说务必要找您一同商议,还说已找到了重要线索,并让我转告您一声,红丸找到了。”
安平问道:“那红丸有没有毒性?”
年轻人微一踌躇,回禀道:“回公主,目前尚未对红丸加以检验。”
云斐自怀中摸出一块白锻帕子,将指尖沾上的糕点碎屑慢慢擦干净,平缓道:“你先回去,就说我知道了,明日去审刑院再与聂大人商量。”
年轻人应声离开,安平语气平平道:“云大人这样说,是觉得明日我就能消气了?”
“公主所思所想,臣不敢妄加揣测。”
“你既说明日回审刑院,不就是明天我肯放你走的意思么。”
“那不过是托辞罢了,明天不回审刑院也无妨,臣说过会随时奉陪公主的。”
隔了片刻,安平突然道:“云大人。”
“臣在的。”
“听说你少年时便可七步成诗,既如此,在朝廷众臣中,论才学,你自认排第几呢?”
云斐笑了笑:“也许是最末。”
“论治国之能,你又排第几呢?”
“也许还是最末。”
“论武功呢?”
“臣不擅此道,仍是最末。”
“既然全身上下无一可取之处,要你又有何用?”
云斐微微一笑:“臣也不清楚。不过臣两年前参加科考,蒙圣上恩赐,有幸得中探花。公主若是觉得圣上眼光不好,臣也无话可讲。”
安平没话说了。
云斐轻声道:“公主觉得这家茶坊的糕点口味如何?”
“太难吃。”
“民间小吃,自然比不上宫中的精致。”云斐微笑道,“不过据说季柏季大人倒很是喜欢这里的糕点,常来这里的二楼品尝,有时还会特地带走一些。”
“是么。”安平道,“可惜恐怕以后他再也无福尝到了。”
云斐柔声道:“公主为什么这样讲呢?”
“既然你已经调查到了红丸,势必就会查到季大人头上。若是红丸没毒,为什么袁聪死时它不好好放在原处,反而离奇失踪?失踪也就罢了,偏偏又被找了出来,这就更像是一桩栽赃陷害,红丸便是真的没毒,大概此刻也已被有心人做成了有毒的样子出来。”
云斐道:“如果季大人确实没有犯案,臣会给他一个清白。”
安平有些兴味索然:“今天不去古玩铺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公主回去。”
“我要自己走一走,不想人跟着。你回审刑院就是。”
云斐回到审刑院时,一贯无主见的聂酰正在团团乱转,见到他立刻便迎上来:“云大人,红丸确实有毒啊!这可怎么办好!”
云斐微笑道:“聂大人怎么了?”
“我今天着人验了那些找到的红丸,与袁大人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既如此,应当将季柏季大人先行关押,等候进一步审断才是。”
聂酰压低声音道:“可季柏是尚书令季大人的孙子,这,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吗?况且,其实我还有一事不解……”
“聂大人但说无妨。”
“据袁府中人称,这红丸是半月前季柏送给袁大人缓解旧疾用的,因为袁大人当时开了玩笑,所以季大人当场令府中下人拿银针试过一次,并没有毒。袁大人每晚入睡前都会用一丸,可袁大人暴毙距季柏赠送红丸半月有余,若是有毒,早就该显现了,怎么能够现在才发作?”
“也许是慢性之毒呢?”
“验药人说了,这药是剧毒,入肠后一个时辰内发作,必死无疑。”
云斐沉吟片刻:“请问聂大人,剩下的红丸在哪里?”
“已按原样封存好,放在举证馆里了。你随我来。”
红丸用一只锦盒装着,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已空了,下面一层还余十几粒蜡封药丸。云斐端起锦盒细细察看一番,而后说道:“我曾经读过一本古书,书的名字记不得了,只记得里面有一段故事,讲的是有人借进献鲜果投毒,并不是在全部鲜果上都涂有剧毒,那鲜果分几层装着,最上面两层是无毒的,只有最底下一层才有毒,吃鲜果的人尝了几枚,觉得并没有毒,最下面的一层也就不检验了,结果吃下去却死了。”
聂酰恍然大悟状:“云大人你的意思是,这盒中上面一层的红丸并没有毒,只有下面一层才有毒?袁大人吃了半月都没事,只因服用的都是上面一层的药丸,等第十六日取到下面一层的红丸时,也就不幸毙命了,是这个意思吧?”
云斐袖着手微微一笑,温言道:“我只是顺便想起这个故事,并不是真的认为什么。”
“可云大人说得极有道理啊。”
“有没有道理,聂大人说了算。您是主审官,自然一切听您决断。”
聂酰犹豫良久,终于决定按章行事。但他百般推脱,不肯自己去季府中拿人,云斐只有代劳。到季府时,却发现季柏安坐在书房中,什么也没有做,像是已经知道他要到来。
季柏年纪较云斐略长几岁,样貌虽不如云斐一般眉目如画,然而若论才学,朝中可与其匹敌者甚少。又擅写意水墨,书房中悬着的几幅墨宝皆出自他本人之手,一眼看去,山水之中意韵风流,非寥寥几语可蔽之。
季柏见到他,并不惊讶。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衣冠,言道:“走吧。”
云斐微笑道:“季大人要去哪里?”
“你来我府上,不就是为了将我带去审刑院么?”
“话没说错,只是未料到季大人如此坦然。”
“我什么都没做,当然如此坦然。不管在哪里,自会有人证明我清白。”
云斐面色不改:“我相信季大人说的话。”
季柏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下,转身道:“只是还有件小事,需云大人帮忙。”
“请讲。”
“我知道这两天云大人与安平公主有来往,请你代我转告公主一声,我一切安好,请她无需挂怀。”
云斐袖起手,微微一笑,轻声道:“季大人说的话,我自会转达。”
作者有话要说:修个BUG:第二章“朝臣之中恐怕除了令堂大人之外也只剩下你了”,令堂→令尊。感谢沉尸和零的指正。
昨天微博有人对我说:所以苏熙真的死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如果实在不想承认这个事实,那么把安平当做苏熙的转世也可以吧……?反正两人除了脾气之外其他都比较相似……
至于秦敛还有没有活着,其实我觉得吧,苏熙都死了,他还有活着的必要么?各位认为呢?

第五章

第五章、
云斐忙碌一天,回府时已皎月高悬。应声忠心耿耿,修养不足两日便已随侍云斐身侧。云斐沐浴时他在一旁侍候,一转身,就见到自家公子微微闭眼,一副将睡非睡的模样。
应声轻声道:“公子累了?今夜不如早些休息。”
“几更天了?”
“已是二更天了。”
云斐重又闭上眼,语气低缓,像要睡着:“今夜还不知能不能休息。”
“公子还有事情要做?”
云斐笑了笑:“应声,你在外面有没有与安平公主有关的传闻?这两日的不必说,我要听之前的。”
“之前也是有一些的。有人说长公主与安平公主虽然表面上和气,背地里却并不和睦。当年温皇后还是温妃时,虽然受到皇帝宠爱,却不受大公主的喜欢,大公主在一次赏花宴上还差点把温妃弄哭过,再后来温妃诞下安平公主,大公主连带对安平公主也不太喜欢。”
长公主是当今圣上胞姐,与熙公主同为一母所生,与熙公主善良可亲的性情不同,长公主冷静聪睿,不易近人,圣上曾有过“若为皇子,或将取我而代之”的评语,多年前长公主为圣上出谋铲除谋逆臣子,两人关系不亲不疏,然而熙公主辞世后,圣上对长公主照拂颇多,似乎颇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微妙情感来。
长公主当年亲自挑选额驸,最终选定的是先皇一朝尚书令李颀的二公子,而云郁作为李颀最得意的门生,与长公主多少有些亲缘。云斐第一次从父亲那里听说长公主对安平无故疏远,还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年夜饭上。
云斐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应声想了想道:“还有就是些轶闻了,当不得真的那种,公子真的要听?”
“你刚才说的,跟轶闻也并没什么差别。”
应声道:“前段时间有人说安平公主与季柏季大人在一次筳宴上相遇,两人当场琴瑟相和共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之后互生爱慕,季大人还特地作了幅山水画给公主送过去,据说被公主珍重地挂在公主府花厅正中央呢。对了,还有人说,季大人本打算在公主寿辰上向圣上提起这门亲事呢。”
应声说话的时候,云斐一直闭着眼,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说完许久也不见回应,正要以为云斐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他慢慢道:“共谱《春江花月夜》这事,我倒是不知道。”
应声回忆道:“有这事儿的时候公子您并不在京城,那时候您正南下调查昊城贪墨案去了。”
云斐仍是闭着眼,唇边却弯出淡淡的一个笑意来。雾气氤氲,他的唇色红得鲜明,莫名便生出几分艳丽来,让应声觉得暗暗心惊。
月上中天时云斐才就寝,应声熄了灯,刚为他关上房门,就听见远处云府大门隐约被人敲得咚咚乱响,犹如捶鼓一般,在寂静深夜格外扰人。
下一刻应声便听见云斐在房中唤他,说要起身更衣。
应声进去,重又掌上灯:“公子还有事没做完不成?”
云斐这几日殚精竭虑,少有睡眠,一双眼皮在烛光下深邃分明,看他一眼道:“大门口有人敲门。”
“那也不一定就是来找公子的。”
云斐闭了闭眼,他还是困,讲话都有些轻飘:“必定是安平公主遣来的人,你为我更衣就是。”
少顷,应声取来件天青色的宽袖锦袍,肩上还搭着件深色披风。云斐看了一眼,叫他另换一件鱼白色的来。
“公子,夜里天寒,穿那件会冷的。”
“你照做就是。”
过了不一会儿,果然见一名小厮过来,说安平公主遣人来找二公子,人正在花厅等待。
云斐跟着过去,便见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朝着他躬了躬身,细声细气道:“云大人还未睡哇?”
云斐似笑非笑:“知道公公要来,已等了很久了。”
对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公主夜里突然想吃糖炒栗子,婢女们一时找不到,公主说云大人足智多谋,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并要云大人一个时辰内将栗子送到公主府去。”
应声在后面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云斐神态自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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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在外人面前一向注重仪表,淑惠恭俭,容量宽和,很有一副皇家公主的体统。然而毕竟在万千宠爱下长大,四下无人时,一些习性便无所顾忌地暴露出来,让人头疼。比如习惯晚睡,又习惯晚起,为此被嬷嬷说过多次,仍不以为意,反而变本加厉,谎称头疼脑热,又不肯叫太医来诊断,硬是一整天都卧床不起。
若是十岁的小安平这样做,也算无可厚非。偏偏这是今年才在公主府发生的事。外人对安平公主颇有赞誉,因她虽备受娇宠,却无骄纵之气,姿容妍丽,却无清高之态。尤其朝中诸位大臣,纷纷暗恨自家公子早生或晚生了几年,不能与之攀亲。
只有与安平亲近的几个下人才知晓,这些都不过是假象罢了。
廊下的八哥叫起了三遍,安平才自卧房中出来。先是叫了几个下人来训话,又尝了两块一品斋新送来的点心,嘉奖一番,等实在无事可做了,才慢悠悠往花厅踱去。
天已大亮,花厅中坐着一人,鱼白衣裳,环腰玉带,单手支颐,合眼一动不动的模样。
安平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云斐面前来回晃了三遍,不见他睁开半只眼。
但凡捉弄人,无非是两种,寻衅,滋事。前一种安平已在茶坊中试过了,可惜云斐不上当。想要激怒逞强好胜的人,一句“你一无是处”足矣,然而想要激怒云斐,八百句“你是懦夫”恐怕也是东风射马耳。
至于后一种,安平也试过了,可惜云斐也没能让她有半分成就感。无论是众臣面前出丑还是逛街花银子抑或半夜买糖炒栗子,云斐都披星戴月毫无敷衍,反而让她感觉无从下手。
安平在八角桌对面坐了下来,双手托腮盯了云斐半晌。
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毫无破绽。
是人便有弱点。景熹帝英明决断,当年也有为熙公主一句温言软语,将三万南朝士兵俘虏放归家园的时候。长公主严肃疏远,女儿一句“我想要姐姐手里那只小老虎”,亦足以令她放下架子对安平好言相求。更不要说安平的三个兄长,欲望太多又太过愚笨,破绽百出根本无需赘述。
至于云斐,朝中众臣对他的评价,却简直就是圣人一个——温文尔雅,举止有礼,不卑不亢不谄不媚,总一副微笑待人,对钱财权势淡薄,亦不热衷于美^色,安静少语,才学有几分,智谋亦有几分,做事进退得宜,利落漂亮,总而言之,堪称读书人为官的典范。
太过于无欲无求,就不免显得有些虚假。若是没有更大的野心,一个人又何故谨小慎微如此,讳莫心机至深。
安平抿起嘴,又瞧着他出神了好半晌,面前的人忽然睁开眼,眼角微弯,笑看她:“公主已看了臣半晌,臣这样好看?”
安平呀了一声,人赫然往后一仰,眼看要从圆凳上摔下去,幸而被云斐拽住手腕,扶回桌旁。
他的手一触即分,是很斯文的公子风度。安平却还是分明察觉出他手指微凉,想来是在花厅等了大半夜的缘故。
安平本来想责嗔他装睡的事,念及如此不免有两分良心发现。但她向来都不是肯纡尊降贵的性子,要她说句服软的话恐怕和登天一般,因而仍是冷着脸的模样:“我的栗子呢?”
云斐不急不缓道:“昨夜里已交给府中的下从,叫他们在厨房里用炭火温着。公主如果想吃,现在叫人取来即可。”
安平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只能哼了一声。见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绣有金线云纹的袖口,又问道:“云大人今日又没有去上朝?”
“臣已请聂大人代为告假。”
安平居高临下道:“先说好,今天可不是我让你去请假的。”
云斐从容道:“好。”
安平突然凑近了他几分,看着他眼睛,慢慢道:“云大人,你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
云斐面色不改:“公主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指着他眼底几分血丝:“现在天高秋凉,是一年中最适合睡觉的好时节。云大人这样殚精竭虑,难道不是在处心积虑地做些什么?想来最近朝中并无大事,除了袁大人被杀。难道说,这件事是你做下的?”
云斐微微一笑:“如果刑部审案都能像公主推理这样简单,我的工作可以轻减到只剩一成。袁大人被杀多日,我还忧心到睡不着觉的地步,如果我是凶手,必定是天底下最胆小的凶手。”
“如果你是凶手,这案子就算让别人来断,恐怕也永远无法破案。”安平哼了一声,“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到云府后,云斐便进了卧房,一觉睡到夕阳西下。
应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门外,察觉里面有响动,试探道:“公子醒了?荆王来了,正在凉亭中与老爷品茶聊天呢。”
过了片刻,才听到里面低低的一句:“我知道了。怎么不叫醒我?”
“荆王听说公子昨天一夜未睡,特地叫下人不要打扰。”
等云斐到了凉亭,天边只余一片绚丽丹霞。
荆王回头见到他,笑道:“哎呀你可终于醒了?”
云斐脚下有些浮缓,正要作歉,荆王挥挥手拦住他:“想也能知道你要说什么礼节话,我都知道,你也就不必说了。我今日来云府讨杯茶喝,顺便同你说一说今天父皇召见我们兄弟三人,在德文殿比试棋艺的事。”
云斐略一思忖,问道:“荆王遇到对手了?”
荆王的神态算是默认:“你虽然要我这些天苦练国棋,但你也知道,父皇心思不可捉摸,我今天去德文殿,本来并不指望真就比试棋艺。但去了不多久,父皇就叫我与大哥对弈,二哥与在场的刑大学士对弈。别人可能不了解大哥,我却很熟悉他。他对这种精巧费心思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更不可能说什么认真钻研了。但你猜今天的结局如何?”
云斐眉心微微蹙起。
荆王若有所思道:“大哥今天居然连赢我两局,最后一局我只是险胜而已。不仅如此,父皇随口问了《棋经十三篇》里的句子,他竟然也对答如流。”
云斐沉思半晌,一言不发。荆王道:“大哥棋艺突飞猛进,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点他这样做,我无论如何都不肯信。只是话说回来,即便是有心指点,能准确猜中今天会比试棋艺的人,除了云斐你,还能有几个?”
“天心难测,我一直以为,云斐你是朝廷中最能揣测圣意的人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冒出个比你更能早一步占得天机的。”荆王缓缓道,“我是一时想不到还会有谁了,云斐你倒是猜猜,这人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余志文以来,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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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苏国建朝百余年,虽有立长立嫡不立贤的传统,然而亦有嫡长子性情太过庸懦,即位不久便被其他皇子逼宫篡权的历史。景熹帝当年虽是嫡子,却不是长子,若不是先皇长子十五岁时莫名溺亡,恐怕当年也会是一场血雨纷争。而今三位皇子各有来历,但凡识趣一些的朝中大臣,大多已心照不宣分为两党。
大皇子苏珒年龄最长,生母却仅是一名知县之女,至今只被封为妃位,娘家势单力孤,无法为苏珒提供更多仰仗。大皇子虽然勤恳好学,性情却狡诈多变,气量狭小,又有些沉溺女色的传闻,故而尤不为圣上所喜。
二皇子苏玠为废皇后之子,虽为嫡子,景熹帝与废皇后情感淡薄,对二皇子亦较为生疏。苏玠虽有勇无谋,性情却爽朗大方,与朝中大臣多数交好,颇得民心。
三皇子苏琮为淑贵妃之子,生母为圣上奶娘之女,虽同样无所凭恃,然而苏琮性情温和,虽缺乏决断,但有海纳百川之气量,并且除去云家外与朝中众臣结交不多,平日里一派与人无争的模样,反而相对获得圣上几分青眼。
鉴于苏国一直以来的传统,朝臣之中,支持苏珒与苏玠者甚众,苏琮除去云家之外,则少人问津。苏珒与苏玠表面上和气,暗地里却水火不容,两党大臣也暗中相互斗气。只是若要从这些朝臣中找出一个深谋远虑,又能不动声色接近圣上,并准确揣摩到圣意之人,苏琮与云家父子三人在凉亭中顺线团一般捋了一遍,也没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来。
苏琮道:“难道苏珒已买通了林公公,从内侍口中得到的这些秘闻?”
云郁摇首,皱眉道:“这很困难。林公公服侍圣上多年,对圣上忠心不二。他的口从来都很严实,否则圣上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对他信任有加,据说尚书令季瑀季大人以前暗中软硬兼施地求过,只为让林公公帮他给圣上递个暗示罢了,可最后也没成。”
“说到季大人,”苏琮敛正心神,压低声音郑重道,“我思来想去,把罪名安在季柏身上太过简单,也太过危险。更何况,他既不是雍王一党,也不是杨王一党,除掉他又有何用?再者,季老一辈子都在官场摸爬滚打,他是何等人物,全族就这么一个宝贵孙子,他岂会任由我们摆布?云斐,对付季柏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云斐一直垂着眼,苏琮又叫他一声才抬起来:“荆王方才说什么?”
苏琮耐心道:“我是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季柏?”
云斐慢慢道:“我知道荆王知情识趣,所以有一事相询。”
“什么?”
云斐看着他:“荆王可知近日红袖阁等处有没有待价而沽又才艺双绝的女子?”
苏琮咳了一声:“你问那个做什么?我从不去青楼。”
云斐看着他。
“好吧我是去过,但我近日并没去,所以也不清楚。”
云斐仍是不声不响,一副继续等他回应的模样。
苏琮左右环顾,最后盯着亭梁:“金美楼这几天是有一个,据说琴棋书画是从小就请了名师教的,又博览群书,能出口成章,并且容貌绝艳,只是至今还没人见过这女子的模样呢。”
云斐应了一声:“若是当真才艺双绝,就需荆王暗中重金为这名女子赎身了。”
“你想做什么?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可是当朝皇子!”
云斐微微一笑:“荆王方才所言极是,想要置季柏于难以翻身之地的确有些困难。我之前一时思虑不周,幸而尚未对计划有所影响,事态还可挽回。想要荆王找这样一名女子,也是与季柏有关。”
苏琮了悟,随即笑道:“你想拿美人蛊惑这位当朝才子?可我听说季柏与安平最近很有些来往,季柏又自视甚高,未必就瞧得上区区一名青楼女子。再说,安平一向都是有仇必报的,倘若传言成真,季柏与安平两人暗生情愫,你可小心再被她深更半夜敲大门。”
苏琮在云府用了晚膳才离开。云斐一向礼数周全送他到大门口,这次也不例外。苏琮趁云郁不察,低声问云斐道:“我倒是一直不知道,你竟从未去过青楼?”
云斐袖着手:“荆王想说什么?”
苏琮笑得别有意味:“那云府中总该有服侍你的侍女?”
云斐道:“自然有。”
苏琮凑近了些,用只能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若是少认识你十年,一定以为你说的这话是真的。可咱们两个自小相伴读书,从前你糊弄老夫子的时候就是这般正直态度,可别装了,啊?”
“……”
苏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直为我筹谋划策,一定是无暇想这档子事儿。说到底竟然怪我了,不过你放心,改日我一定带你好好去开开眼,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说完大笑告辞。
云郁走过来,疑道:“荆王同你说了什么,这般高兴?”
云斐面色不变道:“无事,他今晚喝醉了。”
父子两人一同往回走,云斐略慢云郁两步,等云郁进了书房,四下随从也都已散开,他才露出几分微微摇晃的模样,闭起眼低声道:“应声,扶我回房。”
应声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这才发现他眉心蹙起,嘴唇微干,面色异样。应声结巴道:“公子受了风寒?”
云斐含糊嗯了一声。应声将他小心扶到床榻上,掖好被角,急匆匆道:“我这就去叫郎中来。”
云斐叫住他:“你先不要去,等明天天亮时再去请。”
“可是公子……”
“死不了。”
云斐叫他去弄个热巾来,并要他不许声张,应声委委屈屈地照做了。回来敷在云斐头上,一面问:“公子为何不许我去告诉老爷?”
云斐闭着眼,慢慢道:“父亲太爱小题大做,我头疼,嫌吵。”
应声张张嘴,没话说了。
“再者,你去告诉父亲,他也会跟你一样去请郎中。劳师动众闹得众人皆知,郎中就非请不可了。一堆眼睛底下一帖药服下去,至多明早也就好了。能如此,我又何必受苦挨这一遭发热头疼?”
最后一句似有玄机,然而应声脑筋有限,转不通透。云斐行事一向喜欢铺置草蛇灰线,环环相扣,令人无从疑虑,可惜应声基本没弄懂过,只知道这次公子大概又在筹谋一些事宜,只不过使的是苦肉计罢了。
应声不敢稍离半步,趴在桌子旁守了云斐一夜。清早时他按照云斐吩咐,去了老爷卧房处,说二公子受了风寒,发热头痛,卧床不起,请老爷代为告假。
云郁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去请郎中?”
应声照云斐教他的,老老实实回答道:“已经叫人去请了。应当是前一夜去公主府时着了凉,才会昨天半夜里突然发热,但公子说只是小病痛,不要惊扰众人,因而拖到了今天早上。”
“简直胡闹!病也是能拖的?”
又斥责了应声几句办事不力,云郁才去上朝。应声等郎中到了,引到二公子房中,看着开了方子,亲自熬了药,最后端到云斐跟前。
云斐喝了半碗,倒了半碗。
应声又差点大惊小怪,想到前一夜云斐说的话,好歹忍住。
云斐只合眼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见床榻前边有人不断在唉声叹气。
他微微睁开眼,便看见聂酰一副愁云满面的模样。见他醒过来,立刻倾身向前,殷切道:“云大人可觉得病好一些了?”
云斐似要坐起来,又因全身乏力而作罢,微微动唇,哑声道:“托大人福,已略有好转。聂大人特地到访,可有什么事要讲?”
“我今早听说你病了,特地前来探望。”聂酰搓着手,犹豫道,“顺便,顺便还有一些事……”
“聂大人请讲。”
聂酰长叹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季柏关在狱中一天,我便进退两难一天哪。我前天刚拿了季柏,季大人就已在下朝时堵住我两天了!昨天问我打算如何审案,今天又问我何时放人!你说,这物证放在举证院,那可是铁证如山哪!我哪里更改得了?可季大人的权势放在朝廷上,我要是想断案,也要掂量掂量头上这顶乌纱帽戴得稳不稳不是?”
云斐沉思片刻,聂酰又开始长吁短叹:“你说我这都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了,偏偏云大人你又生病了!这主意我可怎么拿?唉,云大人你不在审刑院,这案子便没法审下去哇!”
云斐笑了笑,沙着嗓音缓缓道:“我在不在,都本该无碍聂大人断案的。这案子您是主审,我便是在,也只是个打下手的。聂大人这次审的不是普通案件,遇到些阻力是应该的。”
“可是……”
云斐接着道:“只是无论如何,聂大人都不该忘记,季大人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圣上虽不言,却洞若观火。您若想做为季柏伪证,便不得不做好瞒天过海的准备。您以为孰轻孰重呢?”
聂酰思量半晌,犹犹豫豫道:“既然如此,我不该听季老的,还是该怎么断就怎么断?”
云斐微微一笑:“一切聂大人您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真是喜欢云斐这种说谎话不打草稿眼睛更不眨一下的男主……
看完是不是又准备关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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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聂酰仍是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可,可是这季柏必定不肯认罪啊。他这两天在狱中该吃吃该喝喝,穿个囚服还跟没事人一样,审他就跟没审一个样,就只说一句话,他没做过。那神情坦荡得,就跟君子一般模样。他在朝中本来就风评不错,若待我奏呈圣上之后,圣上也认为他无罪,让我以后在朝廷之中可,可怎么办哪?”
按苏国典律,对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者,若犯法,审刑院对其虽有审断之责,却无判案之权,必须奏请圣上裁决。季家几代忠臣,是上层贵族,聂酰无权对季柏使用刑罚,故而也无法迫使他认罪,若认定季柏有罪,需奏报圣上进一步裁决。
云斐低头沉思片刻,正欲讲话,突然捂住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而后仿佛止不住,咳嗽声很快由轻变重。应声在院中听见,急忙奔到房中,便看见自家公子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脸孔无一丝血色,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般。
聂酰早已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将他扶起来,又觉得此刻的云斐弱不禁风,怕是稍微碰一碰也能要去半条命,尤其一张年轻脸孔,本来如玉如画,此刻看了便令人格外觉得不忍心,他脸皮再厚也催促不下去了,只得道:“这,这云大人,你权且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看望你,唉。”
云斐勉强平复呼吸,低声道:“聂大人。”
“啊,啊?”
“这案子你还能再拖几天?”
“这,红丸是季柏送的,又确认是有毒的,制这红丸的郎中季柏又死活不肯吐露,这案子便也找不到第二个顶罪之人了。圣上又格外关注,怕是,怕是最多不过四日,我便要奏请圣上了。”
“聂大人若实在觉得勉强,可尽量再拖延些时日,”云斐闭着眼,吐息缓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待我病稍好一些,便回审刑院再审查一番,之后我与聂大人一同奏请圣上,这样聂大人是否会觉得更妥当一些?”
聂酰当下那副神情,简直视云斐同再生父母,又生怕他反悔,立刻道:“如此甚好,甚好,真是再妥当不过哇!”
聂酰走时步履轻快,远不似来时奔丧那般沉重。应声觉得自家公子又做了冤大头,在一旁侍候时总有些不乐。云斐垂眼假寐,不多久便气息绵远,仿佛已沉沉入睡,应声跟在身侧良久,知道他一贯不喜旁人在他睡着后守在跟前,便自发去了小厨房看着煎药。
云斐在他走后睁开眼,又慢慢合上。过了半晌,察觉门口有轻微响动,知道是应声回来,便道:“倒杯水过来。”
片刻后便听细碎的脚步声到了床榻边。
云斐微睁开眼,接过对方捧来的茶杯,便看到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那双手细腻素白,十指尖尖,绝不是应声那种下人的手。等他接过去,便收回束到身前。再往上看,便看到一身红色宫装,映得安平一张面孔越发皎洁明亮,站在床榻边,正没什么表情地瞧着他。
云斐微微一怔,立时敛正了神情,又端坐了身姿,轻声道:“公主。”
安平没什么要搭话的意思,只淡淡嗯了一声。
云斐难得有像今天这样失语的时候,迟疑片刻才道:“这,臣在病中,有失仪之过,还望公主见谅。”
安平又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默默冷了一会儿,直至云斐听见门口应声的脚步声:“应声,快拿凳子过来。”
安平这才在榻旁坐下,看着云斐将衣衽拢了拢,微微吐一口气的模样。
安平笑了一下,两处酒窝浅浅,慢悠悠道:“云大人一向气定神闲,今天在自己家中,好像倒有些不自在,你是刚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云斐回道:“臣在病中,只顾休养,无力做其他事。”
安平眼中似笑而非笑:“那不一定,不就只是得了风寒么,又不是疯癫,休养时也不妨碍所思所想,照样可以筹谋划策。”
“臣拙口钝腮,又才智驽钝,不堪累功。”
“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拿这种文绉绉的官话来糊弄我。”安平低头翻看了看自己的手,慢吞吞道,“云大人看起来坐卧难安,似乎是不希望我来的样子呀?”
云斐言辞恳切,且愈发温柔:“绝无这种想法,臣只是见了公主太过高兴。”
“高兴?”安平嘴边酒窝愈深,“我见了你可一点都不高兴。”
云斐笑了笑,柔声问道:“既然如此,公主怎么会来?”
云斐一贯长得好看,俊秀二字不足以形容。此刻因病而面无血色,笑起来时反倒衬得一双眼睛熠熠若有星光。安平从小阅尽宫中美色,却大多是女人,长得像云斐这样,一眼看上去五官无可挑剔,态度又和顺平易的人,虽不是第一个,也是寥寥无几了。
安平瞧了他一会儿,始终不讲话。云斐道:“公主在想什么?”
安平又抿着嘴角笑了一下。
“想令尊大人虽称不上丑,但也绝算不上好看。至于云霁,虽然人高马大,长相却也一般。怎么你就这么奇怪,长得跟云家上下格格不入。”
“臣的母亲曾经是位美人,长公主曾说臣与母亲模样相仿。”
安平语气平平:“我曾在筳宴见过令堂大人一面,倒没看出你们两个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云斐轻声道:“公主驾临寒舍,臣不胜荣幸。”
安平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不必觉得荣幸,如果不是父皇要我来看你,我也不稀罕来云府这种地方。令尊大人今日在朝上出尽风头,公然说你的风寒是由我引起,这话也能说出口,我听着都不可思议。夜里打更的也没见天天得风寒,你自己穿得薄竟也能怪到我头上,云家栽赃嫁祸果然一直都算好手。”
云斐含笑听完,柔声道:“这件事与公主无关,家父的作为确有几分不妥。待臣病愈,会立刻同圣上秉明因果,决不让公主受半分冤枉。”
他笑意清浅,态度端正无懈可击,却莫名仿佛有什么撩在人心上。云斐一贯浅笑示人,但也一贯唇边不勾眼底,看似和善,却不敢让人生出轻侮之意。此刻眼角微弯带笑,安平与他接触不多不曾察觉,若是应声守在床侧,却必定要暗暗吃惊——他跟着云斐这么多年,都未见他拿这种笑意待过旁人,甚至连亲人也不曾,更遑论眼前这位知悉甚少的当朝公主。
云斐又和安平讲了一些话,无外乎安平那匹叫丹霞的西域宝马,以及安平闻名于世的琴曲。两人平日涉猎不同,话题不多,安平听他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不大想配合的模样。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又打量房中布局。隔了片刻言道:“云大人办事点水不漏,在家中也缜密审慎如此,房间中竟连半分猫腻都看不出来,这样活着不累么?”
云斐微微一笑:“我有些听不懂,不知公主想看出什么猫腻?”
安平从容道:“比如贪墨败官什么的。”
“臣从未受过不义之财。”
安平端详他片刻,云斐眼神坦荡,微微含笑,一派任君宰割的模样。安平哼了一声,扭过脸,一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意味。
云斐思索片刻,慢慢道:“公主今日前来,除了圣上交代,是否还另外为了季大人入狱一事?”
安平冷着脸道:“我还当你要一直装傻到我走呢。”
云斐道:“红丸案聂大人是主审,之后会交由圣上裁决。公主想问臣什么呢?”
安平扬起下巴:“聂大人是什么人,打个雷都要惊跳两尺高的人。这种人敢主审红丸案,说出去谁也不会信。说到底,云大人还是在对我装傻。你那天在袁府同我说,你从不会对我说假话,原来都是哄我的。”
云斐微笑有所收敛,缓声道:“我对公主说的话,从无虚假。公主不信季大人会下毒,我也是不信的。况且即便我信了,想必圣上也不会信,公主又需担心什么呢?”
安平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没有再讲话。过了片刻,突然道:“我听说,云大人很少参与赏花宴赋诗会之类的事?”
“臣才疏学浅,不敢贸然献丑。”
“那下个月我如果想请你赴我的生辰宴,你也是不肯去了?”
云斐微怔:“公主所赐,我的荣幸,不敢不从。”
安平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明媚天成,又透着几分娇憨的意味,姿容入画一般,与冷起脸教训人时的神色判若两人。
“我虽知道云大人这样的人只听君臣之命,父母之言,但还是想问一问,云大人,我说的话,你听几分?”
云斐看着她,片刻道:“但凭公主吩咐。”
安平嘴角又微微抿起来,似隐若现两个酒窝:“若是季大人安然无恙清清白白地出来,这笔账也就算了,我不同你计较。下个月我的生辰宴,我亲自摆好松叶酒,敬云大人一杯。若是季大人有什么事,我自然也不能奈何云大人什么。只是天长日久,谁也不能保证季大人所受的损失,云府会不会加倍奉还就是。”
安平随手拂了拂肘间的衣褶,慢条斯理道:“云大人请勿再推脱,我知道云大人是有这本事的。”
应声捧着药碗进房的时候,便看见云斐站在桌案前,只随意披了件白衣,面前铺着张生宣,正兀自慢慢研墨。
应声急忙放下药碗,取了件厚衣裳走过去,还未劝阻,就听云斐问道:“应声,你年纪不小了,私下里有没有和旁人私定终身过?”
“……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看来是已经有了。”云斐微笑,“你们两个两情相悦么?”
“……公子风寒未愈,这边风大,不如回床上躺着吧?”
云斐并未坚持,搁了笔便走了。应声收拾残局,才看见宣纸上已着了墨,是一抹女子的姿容轮廓。虽五官未雕琢,辨不清面容,却依然分辨得出写意蕴味,寥寥几笔,占尽风流。
云斐患风寒告假第二日,荆王前来看望。
两人自小相识,苏琮对云斐又向来赏识颇深,因而并不在意琐碎尊卑规矩。他坐在云斐床榻前,一手捏着串葡萄,一边剥一边吃一边道:“听说安平昨日来看你了?”
云斐应了声。
荆王笑着说:“你倒挺从容,就没想过这里面有些说头?当年二哥得风寒,安平想去看望,都被父皇亲自拦下,说是怕小公主也染了风寒,现在竟特意吩咐安平来给你赔罪,你是不上朝不知道,那些大臣们都感慨得不行,纷纷说你好大的面子。堂堂一国公主看望一个四品官员,就连我都想不通父皇在想些什么了,难道说父皇看上了你,想招你做驸马?”
荆王又道:“要真是这样,李宜春也就不算什么了。我这个妹妹金枝玉叶受万千宠爱,就算十个李宜春也比不上一个安平哪。”
云斐没什么表情:“公主对我无意,她昨天来,只是来过问季柏的事。”
荆王半颗葡萄咬在嘴里:“听你的意思,传闻里安平对季柏的情意竟是真的?难怪前些日子我听个宫女说安平跟她讨教学做女工,我当时还当笑话听呢。”
苏国礼制,女子出阁前,若有心,可绣一对鸳鸯交颈的枕头,结婚当夜放在两人床榻之上,意为百年好合。
云斐微微一笑:“殿下这样有闲情,金美楼那名色艺双绝的女子,看来是办妥了?”
两日后,云斐换了官服,去了审刑院点卯。之后又在侍卫引领下去了大牢。
季柏关在最里面的一间,与其说是关押,不如说是入住。一间大牢除了背阳,无其余缺点。牢狱之中一切打点妥帖,锦绣被褥、文房四宝、书卷古籍无一不包。云斐走进去,环顾四周,末了微微一笑。
“季大人这是把季府的书房和卧房搬来了?住得可好?”
“一切都是聂大人吩咐,并不是我自己要求。”季柏一副平淡态度,“云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云斐将锦盒放到桌案上,打开,里面静躺着几枚红丸:“自然是为季大人平反来的。”
季柏言道:“我想了这几日,嫁祸于我的人虽然居心叵测,做法却天衣无缝。这盒红丸确实是我送出的那一盒不错,锦盒底面的那种标记,以及蜡丸上的印记,只能出自我季府。虽然不是我做的,我却也不能自己洗清自己的罪名。想不到云大人竟然有方法,查清了来龙去脉?”
作者有话要说:云大人就是那种我坑了你你还要谢谢我的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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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只有些眉目,还需进一步查验。”云斐含笑道,“不过,我信任季大人向来的品格,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季柏与云斐同殿为臣,又皆是青年才俊,不免被人拿来比较,尤其是那些府中有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的大臣们。然而两人虽年纪相仿,透出的气质却格外不同。季柏人如其名,虽被称为谦谦才子,到底出生自武将世家,骨子里便渗着一股浩然英武之气,与云斐斯文俊秀的音容有松竹之别。云斐现如今即便不比幼时那般唇红齿白,却仍是眉眼风流,微微一笑间,总有些蕴藉舒缓的从容之态。
两人虽常被人一同提起,素日里相交却甚少。季柏一身凛然正气,好结交文人墨客,不问出身,不理功名,但凡志趣相投,四海之内皆是挚友。云斐为人雅淡,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信则,除去撵不走的荆王外,与他人少有来往。尤其是这一两年皇子之争日盛,云府更是常常闭门谢客。
一年前有人好事,问季柏对云斐的印象,季柏以尚可两字随口回应。那人又去问云斐,云斐倒是说了不少,主要是夸奖季柏为人豪爽,又富有才学,笔底可生花,有吞凤之才。世人于是越发称赞云斐虚怀若谷,识量宽和。
桌案上摆着本南朝乐府的诗集,当中摊开一页,正是崔颢的长干曲——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季柏看云斐往那上面瞧了两眼,走了过去,将书页轻轻掩上,道:“云大人来这里,只是为了来向我作保的?”
云斐微微一笑:“另外还有些关于红丸案的疑问,想请教季大人。”
“云大人请讲。”
“季大人是否精通医理?”
“只略有涉猎。”
“盒中的这些红丸是否由季大人亲自配制?”
“我只是闲来读一些医书,并不是大夫,这些药丸的制作自然是有人代劳。”
“那么红丸由何人所制?”
季柏道:“由淄仁堂药房专人制成。”
云斐道:“我来之前翻阅季大人的录供,红丸虽由淄仁堂制成,药方却不是他们那里的大夫写的。季大人当时不肯说出大夫的姓名,那么现在是否想说了呢?”
季柏道:“并不想。”
云斐缓声道:“季大人是觉得我们审刑院上下一干人等都是吃白饭的,只要不说,便查不到源头了?”
季柏闭口不答。云斐笑了笑,道:“看来,季大人是打定主意令审刑院为难了。”
季柏转过脸看他。云斐又道:“我说过了,我相信季大人的品格。我相信季大人不是行凶之人,也不是帮凶。我想,季大人不肯讲出姓名,只剩下一种说法,那便是季大人既不认为此人有罪,也不认为审刑院有还人清白的可能。前者暂且不论,至于后者,我身为审刑院一员,着实遗憾。”
季柏开口:“我并没有这样想过,只不过是觉得……”
“觉得什么?”
“区区一个大夫的姓名,云大人若是有心,稍微一查也查得到,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
“那么季大人又为什么迟迟不想说呢?”
季柏又开始闭口不答。
云斐拢了拢衣袖,道:“世人常言季大人义薄云天,肯对朋友肝胆相照。如今对聂大人对我都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想必是与一位朋友有关了。”
季柏没有说话,神情透出默认的意味来。云斐又道:“既如此,我不便再勉强。只是恐怕就要委屈季大人的贴身小厮和季府的其他丫鬟随从了,从他们口中得出的答案,既相对牢靠,又比较容易。不过他们无官阶品衔,地位卑微,在牢中的待遇必然不会像季大人这样优渥,有所怠慢之处,请季大人见谅。”
季柏神情微动,云斐已经站起身来。
“季大人若无事,我便告辞了。”他言语平淡,“我钦佩季大人对朋友的态度,只是季大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却令人有几分心寒。”
云斐出了大牢,在审刑院处理了半天公务。审刑院向来是得罪人的地方,在这里任职的只分两类人,要么是如聂酰一样擅长和稀泥的,要么是耿直不阿不懂得世故与变通的,前者不办事,后者越办越错,两者又互不买账,因而审刑院效率低下由来已久。
自云斐来后,这种情形有所缓解,并渐渐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小事情各办各的,想和稀泥的便和稀泥,想得罪人的便得罪人,各不干涉;遇到大案,和稀泥的一群人便将问题直接丢给云大人,由云大人跟那群擀面杖一般不通气的顽固们讲理。
也不知云斐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这半年来,碰上事的时候,一群老顽固往往都能消停几分,即便云斐最终不会得出一个四方满意的结果,却也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秋里的日头照样毒辣,审刑院几个人精神萎靡,稀稀拉拉办差期间,夹杂几句闲话。有人提起袁聪一死,吏部侍郎的职位就空缺下来,也不知到头来谁能补上。
另一人道:“据说雍王和杨王都已推荐了人上去,杨王推荐的是莒州的知州,听说在地方上功绩不俗,口碑也可以。雍王推荐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原是在京郊任职的,传闻识人眼光是一绝,邻里街坊的小偷啊骗子啊都逃不过他的眼,只不过为人孤僻,不善言谈。”
“袁大人之前也算是雍王跟前的红人了,这才入土为安没几天吧,殿下就有了气力继续跟杨王斗了?”
“红人是不假,却说不定早就是明日黄花啦。雍王殿下这一年多来,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点,突然间表现不俗了起来,看着像是颇改善了几分陛下对他的态度,你没觉察出来?袁大人倒不像是能出这种主意的人。”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有几分奇异。雍王殿下近来的性情似乎和以往有许多不同……”
说到这里时,有人来报,说季柏在狱中想见云大人。
云斐一直埋首卷宗之中,不曾参与同僚的谈天,此刻也未曾抬头,只随意问:“他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下属回答道:“季大人说是与开出药方的大夫有关。”
云斐点了头,叫人退出去。几位同僚互看两眼,其中一人开了口:“小云大人本事不小,聂大人连着审了这么多天,也没能让季柏将大夫的名字说出来,小云大人只今早去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倒是收益颇多。”
云斐微微一笑:“滴水穿石罢了。如果没有聂大人这么些日的主审,我也不能在今天这样快地得到结果。我只是凑巧,这份功劳仍是聂大人的。”
云斐重又踏入监牢时,季柏手中拿着张素纸,颇有沉思之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没有多加铺垫,直接坦言道:“我府中前些日子延请了一位精通玄黄之术的大夫,治好了家父沉疴多年的头痛之症,我本想将他引荐给袁大人,但这大夫性情执拗,坚称有事急需离京,我不便劝阻,治好请他临走前写了张方子,我命人照这方子制成了红丸。”
“方子可是袁大人的家眷所呈交的那一张?”
“正是。这药方我曾经给其他大夫看过,都说是极好的温补调理之物,并无相克之说。”
“这位大夫如今在何处?”
“我并不知。”
“季大人从何处请来的这位大夫?”
季柏微微一顿,道:“旁人引荐。”
“这位旁人是谁?”
季柏沉吟片刻,道:“礼部尚书,李平。”又立即道,“但李大人并不能想到我会制成红丸送给袁大人,他不可能害人。”
云斐笑了一笑:“季大人迟迟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是怕审刑院寻根究底,追究到李大人的头上?看来,季大人也知道李大人与袁大人之间是有些旧怨的了。”
季柏一副不在意的神色:“有些旧怨又如何?难道李大人还能因此杀了袁大人?况且,红丸曾经失踪过几天,被人掉包嫁祸到李大人头上也有可能。”
“季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具体如何,审刑院会进一步详查。”云斐挽了挽袖口,笑道,“既然有了新的线索,这案子就与季大人干系不大了,等聂大人呈奏圣上,便可回府了。”
季柏欲言又止,而后道:“我并非为了想要摆脱干系,才说出李大人。”
“我知道。”
“云大人明明可以自行查出这里头的因果,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李平的名字,是为了什么?”
“聂大人和我都没有逼迫过季大人,”云斐站起身来,袖手微笑道,“是季大人自己想通了,于是说出了李大人的名字,我该感谢才是。如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等等。”季柏突然道,“我还有事要问。”
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张素纸:“这张写了诗句的素纸,可是云大人上午遗漏在这里的?”
云斐看过去一眼,往袖口处一摸,眼露讶异之色:“这的确是我的,不知怎么会丢在这里。我明明已经妥帖收起。”
季柏突然目光灼灼:“这上面的诗句,是谁作的?”
云斐沉吟片刻,才道:“是位故人。”
季柏也不在意他的含糊其辞,仍是追问道:“这簪花小楷,应当是一位女子的笔迹。但诗句端正凝重,凛然风骨,与这些年盛行的靡靡之音不同,令人油然起敬。不知道是哪位女子,做得出这样难得的佳句?我自恃识遍北安城中名人,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作诗只图自乐,不求闻达,也并未想参加什么诗词鉴赏之类的聚会,季大人不知晓也有缘由。只是现在若是季大人看够了,可将这诗句还给我了?”
季柏还有些留恋不舍的模样,半晌不见交还,又问:“云大人如何与这位佳人相识?”
“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这几句诗为何会在云大人手中?”
云斐又是微微一笑:“也只是机缘巧合。”
季柏低头想了半晌,突然抬眼望向他,说道:“在云大人心中,我的品格如何?”
“季大人金玉其质,自然交友便是良友,为官便是好官了。”
“如果在云大人心中,我为人做事还算对得起天地,等我出狱之后,可否请云大人替我说情,向这位女子引见一番?我必当以厚谢。”
“季大人所托,我尽力就是了。只是事成与否,我说得也不能做准。”云斐终于将那首诗句拿回手上,接着又是一笑:“季大人文采斐然,整个苏国也少有,不如作诗一首,权当相和,我拿这个当引头,也许能容易说动一些。”
季柏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主意,眼中瞬间明亮几分,站起身长一作揖:“如此就多谢了。”
云斐出了牢狱,禀报了聂酰,说季柏供出了礼部尚书李平。聂酰一听官阶更高,头更大了一圈,犹豫半天才批了抓捕令,又不肯自己去府上拿人,仰起脸来,殷殷期盼地望着云斐。
然后咳嗽了一声:“小云大人啊,我知道你素日里最是通情达理……”
云斐微微一笑,正要答话,有内侍踏进了审刑院,说是圣上有话,要传召云斐。
聂酰心碎,差点痛哭流涕,云斐在他不堪一击的眼神底下整了整衣冠,向聂酰道了歉,后者握着他的臂膀,紧了又松,末了长叹口气:“这圣上的旨意,你不得不去。只是审刑院人少事繁,缺了你是缺了脊梁,你,你可务必要早些回来啊。”
云斐笑着答应。
内侍谨守本分,一路上无话。云斐问他两句,连圣上当前是什么情绪都没透底。两人默默往前,一直快走到宫殿,看见长公主远远地照面而来。
云斐等人离得近了,躬身问安。长公主一路若有所思的模样,往日端丽的面容有几分肃然,见到是他,才稍微露出点笑容:“是云斐啊。你来见陛下?”
云斐应是。
长公主像是有心事,只略一点头,跟着便离开。等走出三五步,又转过头来,叫住云斐。
她的目光有几分复杂:“你明年该当及冠了吧?”
“是。”
她又点了点头:“是该娶妻的时候了。你可有看上哪家的女孩子?”
“还没有。”
长公主微微一蹙眉,只嗯了一声,就这样走了。
殿中暖意融融,景熹帝独自一人,面前摆着张棋盘,低垂着眼,正袖手自弈。不等云斐行礼完,便招了招手:“过来,与孤一道下棋。”
云斐走上前,景熹帝随口问:“袁聪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云斐说明了季柏的冤屈入狱,又说案子可能与礼部尚书李平有关,景熹帝笑了一声:“聂酰那老家伙是不是又不想批抓捕令了?你去跟他说,按章办事是规矩。”
云斐应了是,一面走了步棋。听到景熹帝又问:“你前些天不是说你没有中意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孤替你指一个如何?”
云斐心口剧烈跳动两下,抬起头来。
景熹帝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听说御史中丞梁奢的千金长得国色天香,尤擅琴棋,是个不错的人选。”
云斐几乎说不出话来,立刻拜倒在地。殿中寂静,景熹帝等了片刻,又笑一声:“你这么不言语,是高兴傻了,还是不想娶?”
云斐半晌才出声:“臣不愿娶梁家千金。”
景熹帝微微一挑眉,笑说:“你平时迂回绕圈子的说辞多了去了,这么直接地顶撞,今天倒是第一次。”然后又说,“挺罕见。”
云斐只深深叩首:“请陛下治臣不敬之罪。”
景熹帝道:“今天是指婚,又不是吃人。你不想娶,难道还能架刀子逼着你?只不过不想娶总有不想娶的缘由。你是嫌弃梁奢的千金配不上你?也不是不能换别人。”
云斐道:“臣并非嫌弃,只是……”
只是了半天并没有下文,殿中死寂沉沉,直到景熹帝挥了挥手:“算了,这终究也是你自己的事,孤不再插手。此事就算揭过,你起来吧,接着下棋。”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清丽女音传来:“揭过什么事?”
安平从锦帘后面转进来,仍是一身红色宫装,本来面孔上有些笑意,看见云斐后,立时便沉下来几分。
云斐问公主安。安平不加理会,绕到景熹帝跟前,看父皇手中捏着枚白子,又看了看棋局,然后两手抱着景熹帝的手,把白子压到棋盘上。
“下这里。”
景熹帝撑着下巴笑道:“你一个臭棋篓子,还来指挥我下棋?”
安平有些不平的模样:“谁臭棋篓子啦?”
“你来你来,拿本事说话。”景熹帝把棋盘推过去,“你和云斐下一局,赢了就算你是香棋篓子。”
安平微微拧起眉:“谁要跟他下!”
景熹帝道:“怎么,云大人不过是冤枉了你一次,就这么记仇?”
安平百般不愿,又拧了片刻,才抬起眼,看了云斐进殿后的第一眼,语气平淡:“云大人,你棋技如何?”
“臣技艺不精。”
安平低哼一声,再不言语,只抬手落子。方才棋局本来便是黑子稍占上风,云斐又寸步不让,不一会儿安平就心浮气躁,眼看要失掉半壁江山,索性将棋盒往旁边一推:“不下了。”
景熹帝笑道:“今天你脾性怎么这么大?”
安平磨磨蹭蹭,走到景熹帝面前,抱住父皇的一条胳膊,仰起脸说道:“我今天在路上碰见了袁大人家的小公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戴着孝布在街上走,只跟了一个随从,那个模样仍是很伤心。”
景熹帝道:“幼年失怙,自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安平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景熹帝笑着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安平微微抿唇,终于道:“袁大人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审刑院主审,还有些头绪需要理清楚。兹事体大,也不能冤枉了人。”景熹帝看她一眼,“你对这事倒是上心得很。”
安平拨弄面前的一株兰草,假装听不懂这话的深意。景熹帝又道:“云斐正好在这里,你不问他偏偏要来问我。”
安平终于看了云斐进殿后的第二眼,听他答道:“季柏季大人已经无事,明日便可以回家了。”
安平面色终于缓和了两分,回道:“云大人审案辛苦了。”
云斐微微一笑。
景熹帝突然道:“你倒是对这个季柏很上心。”
安平道:“我还有幅画在他手里呢,要等他出狱之后品鉴的。”
景熹帝笑道:“那你准备要他什么时候品鉴呢?我这里有件事,还打算这两天让季柏去道州一趟办事呢。”
安平眉心微微一皱,又很快换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又不着急。”
景熹帝袖着手看她,笑而不语。隔了片刻说:“半个月后的秋狩,安平还去吗?”
安平微微一扬头:“当然要去。”
景熹帝点一点头,又转头道:“云斐今年也去。想当年你父亲文武双全,可是在秋狩的时候拿过第一的。”
又隔了一会儿,云斐和安平一道离开。安平在前,云斐始终在她身后半步。安平从出了殿门便现出冷冷的神色,与云斐也不说什么话。过了片刻到分岔路口,安平停住脚步,问他:“云大人要回审刑院么?”
“是。公主可是要去看皇后?”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安平看着他,“今天父皇叫你来做什么?”
“只是随意聊了两句,又下了两目棋,公主便来了。”
“没有了?”
“没有了。”
“我刚到的时候,父皇说要揭过你的什么事?”
云斐略一思索,轻声答道:“只是有关家父的陈年旧事。”
安平却微微变色,眼神越发泠泠,冷声道:“云大人真是好手段。”
云斐微微一怔:“什么?”
安平低哼一声,没什么要给他解释的意思,转身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公主→长公主,多谢指正。我说当时写的时候怎么觉得奇怪呢。 ||||

第九章

第九章、
两日后的朝会,由景熹帝指定,大皇子雍王推荐的人将袁聪死后空出的职位顶上去。二皇子立在一旁袖着手,脸上挂着淡笑,像是没什么影响似的。
下朝后荆王苏琮又赖到云斐身旁,跟他商量中午是否要去燃香坊尝一尝新菜品,等众人走远了,苏琮才收了笑。
“父皇一向讲究两位兄长势力均衡,这一次竟好像让大哥占了上风。”
云斐从下了朝就没怎么说话。此刻慢慢道:“雍王殿下推荐的那位,据说风评确实不错。”
“这我也听说了,据说人品耿直,不为权贵折腰。这种人要是搁以前,大哥连正眼都不会给一个。现在倒礼贤下士了。”
云斐又开始不言语,走了半晌微微一摇头。苏琮注意到了,问:“你有话说?”
“只有个模糊的想法,但说不上来。”眼见快要走到宫门,云斐笑问:“殿下今天要请我吃什么?”
燃香坊是北安城中最大的酒楼,达官显贵常在此相聚。荆王在前一日便预订了二楼的位子,临街眺望,底下熙熙攘攘,楼上却清清幽幽。云斐难得清闲半日,跟荆王没有再聊那些有的没的朝中事,倒是将城中有名的戏子逐一点了个遍。
苏琮对风流韵事一贯操心得很,讲完了仍意犹未尽。末了想起前些天在云府拆完螃蟹后,跟云斐打包票要带他去青楼开开眼的事,话头又上来了。
云斐一听晚上要带他去的地方,很快回绝:“不去。”
苏琮哎呀一声:“你别把那地方想得太不堪嘛。去那听听曲儿也是好的,李燕燕的琵琶是城中一绝。”
苏琮说了半天,见云斐还是没什么兴致,想了想,又诚恳道:“那什么,要是你有兴趣的话……我带你去南风馆里瞧瞧?就城北那个春晚馆,里头听说有个叫墨竹的小倌很不错,我是没去过,但如果你想去,我也索性舍命陪一回君子……”
云斐筷子一抖,半块红烧肉摔出了碗。
他若无其事地叫来小二收拾,随意往楼下一瞅,下一刻便不动了。
苏琮顺着往下一看,很快便笑了:“这么巧啊。”说着将手中把玩的一块扇坠往下一丢,正丢在一个婢女的头上。
底下人哎呦了一声,一起顺着往上看。安平的眉眼在其中最是出众,红色衣装也最是夺目,轻轻巧巧的一抬眉,然后就是不满的一声喊:“三哥,你又这么做!”
苏琮虚虚一抬手,笑道:“赶紧上来,三哥坐在这里让你打。”
苏琮坐直了等安平进来,一抬头就看见云斐已经从座上站起来,正低头打理袖口。那里刚才给红烧肉沾了点油渍,总是抹不下去。
苏琮道:“你袖口是靛蓝的,看不大出来。”
云斐根本没听下去,已经开始皱眉。苏琮托着下巴瞅着他,疑疑虑虑地道:“我怎么看你有点紧张呢……”
云斐后背一僵,还没说话,门已经被从外面推开,露出那张光艳的脸。
苏琮立刻招手:“安平,过来和三哥坐。”
安平站着没动:“不了,大皇姑要到了,我们定了你们旁边的屋子。”
苏琮啧了一声:“稀奇。你跟大皇姑一起吃饭?谁请谁呢?”
安平未答,反而问:“你们在聊什么?”说完,总算往云斐这里看了一眼。
云斐冲她作了礼,安静答:“只是一些闲谈。”
苏琮笑道:“对啊,闲谈。我们在探索云大人私下喜欢的姑娘类型。”
安平哦了一声。云斐轻轻咳嗽,插言道:“并不是这样。只是聊了些最近时兴的曲子。”
安平又哦了一声。道:“我信三哥的。”
云斐后背又是一僵。听见安平又问:“那云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臣并没有……”
苏琮笑着打断他:“光口头上说喜欢什么样的哪能做准。所以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去一趟城北那边,看看云大人究竟喜欢什么样儿的。”
安平领悟能力极强,很快问道:“三哥你要带朝廷命官逛青楼?”
“哪能叫逛,只是去看看。我们又不动。”
安平的眼神意味深长,在云斐身上转了一圈,缓缓收回去的时候,云斐已经浑身僵硬。完全不知要怎么辩解:“臣并不打算去,殿下只是在开玩笑……”
安平突然笑了一笑。温婉道:“那日云大人冒死拒绝父皇的指婚,我还当云大人是已经暗中有了心上人,才生出莫大勇气。看来我错了,云大人只不过是流连温香软玉,不愿意被夫人拘着罢了。”
苏琮张着嘴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安平你说什么?指婚?指什么婚?”
云斐陷入绝望。周围死寂了刹那,接着他的辩解格外苍白无力:“臣确实没有过这种念头。臣的确是有了心上人,她是……”
停顿的片刻里,苏琮愣愣插话:“墨竹?”
“……”
云斐彻底说不出话了。
安平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扇坠放到婢女手上:“这个还给荆王。我们走。”
云斐闭门谢客了两日,连同苏琮和云郁一起挡在门外。苏琮在云府到底顾忌一些皇子的架子,就算想把指婚一事刨根究底,也不好趴在云斐的书房门前啪啪拍窗户。相比之下云郁更难招架一些,一天来八次,次次在门外连声问陛下指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拒婚,陛下又是什么态度等等。
云斐一概不应,气得云郁大骂逆子,这次云斐在里面有了回应:“父亲说的是。”
“……”
礼部尚书李平已经被投入牢中候审,云斐和上司聂酰一同断案,但李平拒不认罪,审刑院也一时没有审出什么确凿证据出来。又过了几天,云斐根据李府下人的线索,在李平书房中取证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口密道。
顺着走下去,眼前一箱箱的金银珠宝。
李平百口莫辩,景熹帝听闻怒极,降旨详查此事。
云斐忙了几天,有了些头绪,但尚未捋顺,就到了秋狩。
苏国重视各种祭祀,秋狩与其说是贵族的爱好,不如说是一种重要仪式。主持这种典仪本是礼部尚书李平的分内事,但因为突然被抓,一时间典仪没了头绪。二皇子苏玠在此时主动请求暂时代领,景熹帝同意。
到了秋狩的围场,景熹帝对二皇子苏玠的布置十分满意,正要赏赐,安平在一旁道:“父皇,二哥打猎的本事也很好。等他最后拔得头筹,两份嘉奖一起,不是比现在就行赏赐更好吗?”
景熹帝笑道:“给你二哥讨赏讨得倒勤快,怎么不想想都是你父皇出东西?”
安平道:“可我给二哥讨赏,二哥都不领情的。到现在也不向我道谢。”
苏玠微笑看她:“安平,二哥一会儿给你射头梅花鹿,烤了鹿肉全是你的。”
安平微微一扬头:“说不定我自己就射到了,不用你。”
安平备受景熹帝疼爱,因此拥有诸多特例。比如历年秋狩中,安平都是唯一一位跟随围猎的公主。一般来说,安平猎物的战绩平平,往往只是几只兔子而已,但她骑马的样子十分漂亮,因此等安平跟着一众武官和三位皇子一同策马离开时,当场大半公子的目光都一动不动地黏在了她身上。
季柏却不在这大半公子之列,云斐近日公务繁忙,他好不容易得了今天的机会,三两步凑到近前,低声问:“云大人,我之前请你帮忙的事,可有结果了?”
说完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云斐回话,只见他望着前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季柏终于忍不住,拍了拍他。
云斐像是突然回神,恍然笑道:“季大人,有什么事?”
“……”
季柏又把话复述了一遍,云斐道:“前几日我已将季大人的和诗交给那女子,她读后十分赞赏,只是对季大人想要相见的提议有些犹豫,她长居深闺,轻易不与男子结识,季大人若是有心,不妨再等等。”
季柏道:“等自然可以等,只是就这么空等吗?”
云斐微微一笑:“季大人才学惊艳,有什么想同那位女子说的,封在信里,我代为转交便是。”
季柏立刻称谢。
过了不多久,就有士兵来报二皇子苏玠为安平公主猎了头梅花鹿,还有一些别的小玩意儿。景熹帝含笑称许,又过了不多久,苏琮和苏珒也后来居上,成绩不俗。景熹帝问安平怎么样,士兵支支吾吾说公主只猎到一只野稚,景熹帝大笑,云斐也忍不住在一旁微笑。
到了天边擦黑的时候,几位皇子和一干武官陆续回来,早已有侍从架出烤火的物件,云斐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安平。景熹帝也注意到,问二皇子苏玠:“安平呢?”
苏玠道:“大家出发没多久,儿臣就比安平先猎到梅花鹿,安平很不高兴,很快就领着随从找三弟去了。”
苏琮微微一愣,回道:“儿臣本以为安平一直跟在二哥身边的,安平自始至终都没来找过儿臣啊。”
苏珒在一旁也有些发怔,景熹帝眉心皱起:“还不都赶紧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云斐之烦恼——为什么我的心上人这么讨厌我讨厌我讨厌我……

第十章

第十章、
气氛陡然冷凝。
苏琮下意识看向云斐,大皇子苏珒反应最快,当即便向景熹帝请示,要带一队人马去搜寻安平。苏琮照猫画虎,也跟着跪下去。紧接着便是苏玠。三位皇子被景熹帝各自打发到东南西三面去寻安平,又有三个武官被指去北面。
云斐看向季柏,后者面容上现出几分担忧模样。
人马各自奔回猎场,原地就只剩下一干文武百官干瞪眼。景熹帝怒意未减,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云斐静等了片刻,脚下上前两步,俯首道:“安平公主久去未归,大家等在这里徒然焦灼,臣愿带一队侍卫,同去搜寻公主行踪。”
季柏也跟了上来,拱手道:“陛下,臣愿同往。”
其他人像是才恍悟过来,纷纷上前,语意诚恳道:“臣愿同往。”
景熹帝捏着眉心拂手:“你们凑什么热闹。云斐你去,剩下人回去坐着。”
景熹帝点给云斐两个贴身武官,又嘱他注意安全,才命他带着一小队侍卫进入围场。
皇家围场占地广阔,云斐问了武官梅花鹿经常出没的位置,沿着大致方向找过去。找了没多久,遇到二皇子苏玠。
苏玠满面不虞不似作伪,像是根本没料到在自己布置的围场中会遇到这种情况。他身后的侍卫大声唤安平的名字,苏玠也无心与云斐搭话,只点了个头便打马离开。云斐目送他拐出视线,抬头望了望,天边已有擦黑的迹象。
天色快要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有侍卫来报,说在河边找到了安平公主的坐骑,马蹄上有斑点血迹。
云斐赶到河边的时候,几个侍卫站在岸边,正冲河心大声唤安平公主。云斐蹲下来,仔细查看安平坐骑的马蹄。安平的坐骑安安静静,轻轻打着响鼻。马蹄下看不出血迹,只在足踝上溅着几滴。马蹄有些微湿润,虽沾了泥土,却又不像在泥里有过过久停留。
云斐又看了一会儿,叫武官继续沿着岸边搜寻,自己举火把背着河岸往树林里找过去。有侍卫要跟上来,被他制止。武官心思耿直,直言道:“云大人,这里是猎场,您第一次来,哪是哪都不熟,万一公主找不到,又让您丢了,我们无法向陛下交代。”
云斐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树丛,微微一笑:“无妨,我走不远,就在这附近看看。一炷香的功夫我若还没回来,你们再找也不迟。”
武官只得随他。
云斐沿着树丛找了一会儿,身后侍卫的声音越来越远。周遭除了他的脚步声,皆是静寂。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站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前,低声道:“公主,天色已晚,您打算在这种地方再待多久?”
火把燃烧声毕毕剥剥,面前的树丛纹丝不动。
云斐轻声道:“公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谁伤害得了您。”
过了半晌,隔着深色的树影,终于露出一只素白的手。安平低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侍卫们在河边找到了公主的坐骑。臣看到那匹马并未受惊,猜想公主应没有落水才是。背着河岸找过来,又在附近发现了几个零星脚印,便料想公主应当在附近。”
安平冷声道:“你一介文官,父皇为什么要派你来找人?”
云斐微微一顿,道:“圣上并未只派了臣一人来找公主,几位皇子殿下,还有其他同僚也已经寻了很久。臣只是运气好,最快找到公主罢了。”
安平沉默了半晌,终于低低道:“我脚扭了,站不起来。你走过来。”
云斐分开面前的枝桠走过去。安平坐在灌木丛后的小块空地上,两手捂着脚踝。宫装上沾了许多落叶灰尘。
等他走得近了,才瞧见她的脸色。眉心深蹙,紧紧抿着唇,一张面孔此刻白得惊人。
云斐蹲下来,仔细查看她浑身上下。确认除了脚踝伤之外没有其他患处,才低声道:“公主可还走得动?不妨由臣背着公主到河岸处。”
安平的反应无故有些迟缓,脱口问道:“去河岸做什么?”
云斐轻声道:“公主的坐骑还在那里。天色已晚,我们要连夜赶出树林才是。”
他伸出手要扶她起身,被她猛然推开。这个手势猝不及防,两人皆是一怔。
安平仰起脸,深深打量他。她方才始终有些垂着眼,此刻抬起来,才让人看清楚那里面的情绪。布满惊疑,飘忽不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云斐看了她一会儿,轻柔道:“公主今天经历了什么?”
安平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背我回去。”
从安平栖身之地到河岸处,虽不算太远,也有一段距离。云斐背着她慢慢走,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轻轻的,始终没有说话。
安平外表柔弱,素日性情却坚韧,否则景熹帝也不会准她入围场打猎。也正因如此,方才才显得反常之极。只是她不开口,云斐纵然身为刑部侍郎,也无法直接逼她交代为什么会藏身在那么隐秘的树丛之后。
过了一会儿,云斐唤道:“公主。”
“什么?”
“公主可是因为坠马而伤到的脚踝?”
安平冷淡道:“我现在不想提这个。”
云斐便不再言语。又隔了片刻,安平道:“我失踪之后,父皇找得很急么?”
“是。”
“我那三位兄长呢?”
“也都十分焦心。雍王殿下首先向圣上请求来树林中寻找公主。荆王殿下亦然。方才臣在路上遇见了杨王殿下,看起来也十分挂念公主安危。”
安平沉默片刻,又问道:“还有谁来找我?”
云斐报了几个官员的名字,安平便道:“也就是说,除了云大人你之外,其他被父皇派来找我的都是武官而已。”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你在父皇面前受宠的程度,真是无人能及。”
云斐轻声道:“公主难道是因为这一错觉,才长久以来对臣不满?”
安平在他的背上明显一僵,没有回话。
云斐又道:“臣与公主,并无利害相关。公主何故芥蒂至此?”
安平仍是没有回话。过了片刻,冷声道:“放我下来。”
云斐偏头,看见安平的面颊。仍是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不复方才近乎惊恐的情绪,只是眉心仍然微拧,有些怒意隐隐流动。
安平被他察言观色,怒意更盛:“你看什么?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云斐重又偏过头去,脚下未停,只柔声道:“公主何必羞恼?不论何时何地,我们之间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把公主丢下去。”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已经可望见岸边士兵们的忙碌身影。安平在他耳边的呼吸渐趋平缓,不似最初那般隐忍。两人良久无话,安平突然道:“上回在燃香坊,听云大人的意思,应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次轮到云斐脊背一僵,半晌没有作答。
“今晚月色不佳,夜路走起来若是两人都不讲话,我有些害怕。”安平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平静道,“云大人不妨讲一讲这些轶事,也当轻松调剂。”
云斐道:“既是臣的心上人,臣自当赤诚以待。既是赤诚以待,就算不得是轶事。公主不妨换个话头。”
安平冷笑:“云大人这样的人,也敢自称赤诚?”
云斐一时未予回应,静了片刻才出声:“这世上人品种种,纵使臣品行果真一般,似乎也不值得公主如此操戈以待。”
安平冷脸道:“你翻来覆去就只有这话。”
云斐笑微微道:“因为公主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诋毁臣啊。”
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不想再理会,安平接下来彻底无话。两人走了一半的路程时,远远看见有士兵正举着火把朝这边找过来。等见到公主,武官大松了一口气,见她给云斐背着,呼出的半口气又很快吸回去:“公主受伤了?”
云斐道:“公主有些受惊,还扭伤了脚。”
“臣这就叫人把公主的马牵过来。”
云斐阻止道:“公主受惊,与坐骑不无关系,不应如此冒险,且那匹马脚踝上沾有血迹,应妥善保留证物,你去牵我的马来,让公主乘我的马回去。”
武官领命而去,有士兵上前欲从云斐背上接过公主,被云斐不动声色制止:“我不累,没有关系。”
安平始终一言不发,冷眼看云斐与武官对答。等士兵退出去几步远,才压低声音道:“我的坐骑好得很,跟我受没受惊没什么关系。谁要坐你的马!”
“那公主刚才有无受惊?”
安平猛地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恨恨地将手臂在他脖颈上使劲勒了一下。
等将马牵来,安平由云斐亲自扶上去,跟着云斐也跨上了马。他在她身后拽着缰绳,体温相近,两手似有若无环在她的身体两侧。安平安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云大人。”
“臣在。”
“若是在民风保守的南朝,我与你同骑一匹马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事出突然,臣不得已而为之,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体恤。至于共乘坐骑这种事,”云斐稳当当地说道,“公主可宽心,在这一刻之前,臣确实从未想过。而在这一刻之后,臣也无需再想。”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
“臣在。”
“你是否有过一种想法,认为苏国所有皇家公主都应如我大姑姑那般娴静有礼?”
“臣没有过这种想法。”
安平咬牙道:“那就好。”
说完,拿没有扭伤的那只脚,朝后狠狠踹了云斐一脚。
云斐疼得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言道:“若臣以前是有过这种想法的呢?”
安平凉凉道:“那就让你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
“臣受教了。”
寻到安平的地方与猎场中央还有些距离,四周林中凉风密密,一路人走了一会儿,云斐问安平是否觉到冷意,安平不语,他便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安平道:“云大人可否还记得,当时我在云家向你说,若你清清白白地让季柏季大人出狱,我必邀你来我的生辰宴,敬你一杯松叶酒。”
“臣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安平漫不经心道:“改日我会叫人送上拜帖。”
云斐道:“两天后便是季老的寿宴,公主是否会去?”
安平平铺直叙道:“不去。”
云斐微微一笑,安平稍稍扭头,拿眼角扫他一眼:“你笑什么?”
云斐慢慢道:“臣听说了一些坊间传闻,公主与季柏季大人甚是交好。”
安平道:“如果说无冤无仇就算是交好的话,那么我与这朝堂之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交好。”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与属于一小部分人中的云斐交好了。云斐听罢仍是微微一笑,道:“季大人古道热肠,愿做些雪中送炭的事,不爱那些锦上添花的行径,自是受人推崇。”
“季柏的优点也不止这一个。”
“臣愿闻其详。”
安平哼了一声:“可我不愿说。”
云斐道:“公主不爱说,不妨臣接着说。臣有一件事,务必请公主弄清。”
“什么?”
云斐清晰道:“臣从未请旁人为臣指婚,臣目前也无婚约在身,那日荆王在燃香坊所说的并不属实,公主切勿相信。”
安平哦了一声,随口答道:“不管有没有,都是云大人的私事。云大人就算不说,也无人能强求,因此其实并不必同我说得这么清楚。”
云斐半晌无言。
安平被云斐安全护送回围场中央时,三位皇子已经得到消息赶回。景熹帝本来大为宽慰,结果等安平下马时见到脚伤,眉心又皱起,立刻问出了什么事。安平绷了一会儿脸,最后眼圈一红,埋进父皇怀中,开始大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自己中了蒙面人的埋伏。
安平只说了这一句,负责这次秋狩一切礼仪秩序的二皇子苏玠立刻便跪了下去。
景熹帝对他未加理会,只抚着安平的后背不住安慰。过了半晌安平才勉强止住眼泪,抽噎着说自己当时离开大皇兄去找二皇兄,走到中间不知哪里冒出来几个蒙面人,将她身后几名随从全部射杀,她拼命驱马离开才得以逃过一劫,蒙面人没能追上来,她却因坐骑受惊而跌下马,不慎扭伤脚踝。
围场中竟出现了刺客,且差点将一国公主斩杀。众人听完安平诉状,大气不敢出一声。苏玠鼻子贴着地,浑身发抖,只不住说儿臣督查不力,请父皇降罪。
景熹帝轻拍安平的后背,淡淡道:“你妹妹现在吓成这样。你长这么大,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三名武官也赶了回来,报告说在围场中发现了几名尸首,皆穿着侍卫的衣服。
苏玠悚然抬头,对上景熹帝的眼神,又立即低下去。荆王苏琮微微偏眼看向苏珒,后者一脸凝重。气氛压抑,景熹帝无心再进行篝火晚宴,留下几人继续调查,剩下人全部直接拔营回宫。
安平与父皇同乘一座轿撵,三位皇子驱马紧随其后,苏琮小声叹气道:“我从小到现在,也没和父皇同坐过一个轿撵。”
苏珒面色凝重,只从鼻子里发了个音,算是听见了他说话。苏玠则面如土色,根本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苏琮得了个无趣,看了眼身后不远处,始终垂目慢行的云斐,拽拽马缰落后几步,改与云斐同在一列走。
苏琮小声道:“那几名刺客,我本来还以为是大皇兄放进来诬陷二皇兄的。可看大皇子那个样子,也不太像是他做的。难道那几名刺客真的只是不受人指使的江湖人士?”
云斐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改不掉,打小就这样。”苏琮一挥手,“你有什么想法,也和我说一说。”
云斐肃容道:“没什么想法。如果圣上认为这是一场单纯的刺客事件,那便只是一场单纯的刺客事件。如果圣上什么都不说,我们也该不发一言。殿下,您应当回到您的位置上去了。”
苏琮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有灰溜溜地打马回去。
苏玠自回到北安城后,便在文英殿前长跪。直至转天朝会时,景熹帝当廷斥责苏玠办事怠慢疏漏,批评严厉不留情面,又令苏玠闭门思过,待事实水落石出后再行定夺。
景熹帝余怒未消,除去苏玠外,数位大臣皆遭廷谇。审刑院也不能免难,聂酰首当其冲,被景熹帝问及袁聪被杀一案有无着落,在回答尚无调查到进一步有力证据后,被景熹帝指责在其位不谋其政,长此以往应削官夺爵对待,一番数落下来聂酰两股战战,趴在地上几乎不能言语。
云斐跟在苏琮身后走出朝殿,以往这个时候大臣们早已各自叽喳嘈杂,今天无一人说话。
连苏琮也屏息凝气不敢声张,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才长舒一口气,笑道:“父皇实在是对安平太过偏爱,虽说安平受了点小伤,但到底也没什么大碍,父皇就能弄出这么大阵仗,你看今天朝会上各位大臣的脸,简直精彩得紧。尤其我二哥,就像是死了一次一般。这要是安平真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父皇估计能把整个北安城都给翻过来。”
云斐道:“听说当年圣上对胞妹熙公主的疼爱程度,不亚于安平公主。”
苏琮略微收了笑,低声道:“据说是这样。我这位二姑姑自小体弱,但性情很好,因此在远嫁南朝之前,父皇对她的疼爱程度远超过对大姑姑的关照。后来她远嫁,父皇还曾去南朝亲自看望她。然而费尽心力,也没能阻止我这位二姑姑的红颜早逝。现在没人敢在父皇面前提起熙公主这个名字,包括安平。我曾偷偷见过她的画像,确实与安平有些相像。据我母亲说,安平小的时候更像一些,现在越长大越有些不像,主要是那种眉眼气质,越来越不像。但总体来说还是像的,至少有十分之五六分吧。”
云斐嗯了一声,问道:“殿下在林间搜寻安平公主的时候,可有觉察到什么异样?”
苏琮略微思索片刻:“没觉得有什么啊。天色太暗,很多东西都难以注意到。”
云斐道:“我找到公主的时候,她正藏在树丛后面,并且没有和坐骑在一处,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惊恐。”
“突然遇到刺客,安平这么做也算理所应当么。”
云斐轻声道:“也就是说,昨天的刺客袭击,应该不在安平公主的计划之内。”
苏琮怔了一下,道:“什么意思?你还怀疑过安平自己设计自己被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已补全~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云斐看他一眼,慢慢道:“只是有个想法,还不能拿准。”
苏琮两眼里仍显得有些迷茫:“有个想法你也该同我说一说嘛。你的意思是跟安平有关?安平她能做些什么,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陪在父皇身边撒娇,天底下数她日子过得最舒服,她能给自己安排刺客?为什么?她也没这么做的理由啊。”
云斐一时不言,半晌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若是你不争帝位,现在你的日子过得也能同安平公主一样舒服。”
苏琮有心直口快的毛病,但贵在脑子灵活,稍一点拨便能通透过来,先是恍然,跟着又是不能置信:“安平她还想争帝位?”
云斐想说公主没有争帝位的打算,但做点其他动作的心思未必没有,想了想,将这一番话咽下去,只道:“所以我说只有个想法,还不能拿准。”
苏琮笑道:“我这个妹妹是有点主意,但你这想法也确实太荒唐了,实在是没法作准么。”
云斐道:“殿下说的有理。”
“对了,金美楼那个隽烟云,我已叫人给她赎身了,现在就安置在京郊一座别院里。”苏琮道,“事情我帮你办完了,可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想拿她做些什么呢。”
云斐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辛苦了。”
云斐跟苏琮在宫门前别过,稍加休整后去了审刑院。往日里这个时候聂酰还在慢悠悠来办公的路上,这一日却早已在审刑院的厅堂中候着,见到云斐后立即上前几步,握着他的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小云大人啊……”
云斐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聂酰满目愁云:“你看看,先是袁聪的案子没了结,后面又出了个李平,到现下杨王的案子又堆过来。我今天在来审刑院的路上想了想,我这刑部尚书这些年做下来,也忒没什么滋味,我要是现在告老还乡,你觉得圣上会恩准吗?”
云斐笑道:“大人何出此言?现下也不算什么难关,李平与杨王的案子本可当成一件来办。至于袁聪袁大人的案子,即便查不出缘由,也要给出一个交代才行。”
聂酰拽着云斐一起坐下,让他接着说。云斐道:“即便李平李大人与袁聪袁大人的红丸案没有确凿关联,可他受贿是铁证,因此判刑是免不了的。至于判重还是判轻,众所周知,杨王殿下娶了李大人的千金做夫人,李大人与杨王殿下早成一党。若是杨王殿下没有围场一事,或许还能解救李大人,届时大人您还可在判重与判轻之间为难,可现在圣上余怒未消,在杨王解禁之前,无人敢轻举妄动,这个时候大人您若是将李大人判得轻了,一来令圣上更加不悦,二来圣上难免生疑,是否有人暗中通融,令大人您不得不为李大人求情。”
聂酰给他说得犹犹豫豫:“你的意思是我把李平的案子直接按章程严办?这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啊,我今日严惩了杨王殿下的岳父,保不齐日后杨王复宠,来责问我可怎么好……”
云斐避而不答,只道:“袁聪袁大人的案子已拖了一段时日,看今日早朝圣上的意思,催得已是十分紧了,大人你是否想出应对之策了?”
聂酰唉了一声:“哪那么容易就想出来。轻易把一个同僚下狱,这可是要损阴德的啊。”
云斐微微笑了笑:“袁大人已经被害,大人您如今种种作为,全是在为袁大人平冤罢了,哪里会损阴德?”
聂酰又唉了一声。
云斐接着道:“现在红丸一案已经追查到李平头上,再调查下去无非两种结果。一来李平在狱中说不出红丸的来历,如此一来罪名由李平一人承担,横竖不过是在受贿罪上再添一条罪名罢了。二来,李平又供出了其他人,至于他会供出其他什么人,这人会不会继续供出别人,究竟查到什么时候才为止,这期间还会生出什么事端,就都说不得准了。”
聂酰给他说得两眼发直:“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到此为止了?”
云斐袖着手,平和道:“我只是在陈述案情,究竟如何决断,都是大人你拿主意。”
聂酰自为官以来,一向以谨小慎微三头两面的形象示人,如今要他骤然作出这种决断,实在有些为难。云斐点到为止,也不多加逼迫,接下来只温言慰藉了上司一番,又亲自泡了一壶碧螺春,给聂酰颤悠悠的心肝压惊。
聂酰看他娴熟的泡茶手法,接过递来的茶盏,长叹一口气道:“你说当官有什么好,一走进这京城,上下左右的人就给围出个笼子,几十年都活不出这笼子,有个什么劲。”
云斐笑了笑:“大人说的是。”
云斐傍晚回到云府,用过晚饭后,云郁将他叫到书房中谈话。
自上一次两人在书房有过一番颇为不契合的交谈之后,云郁之前产生过的种种想要支配儿子未来的想法,皆已烟消云散。他将云斐叫到书房,先是一言不发地端详了许久,而后感慨道:“你出生时我不在你们身边,长公主仁慈宽厚,当时全程陪着你母亲,据她说,你母亲产后昏迷不醒,过程颇有些凶险,但好在最终母子平安。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闹,长公主夸你长大后必定极为聪慧,现在你已这么大了,确实心有九窍,当得起长公主的夸奖,我是管不住你了。”
云斐恭谨道:“父亲是觉得我最近行事哪里不够妥当?”
云郁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从你胆敢谋杀当廷大臣开始,你就没有做过什么妥当事!我们云家几时出过你这样狠辣的人!”
云斐不语,始终垂眉敛目,静等父亲将唠叨说完。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云郁才停下来,缓了口气,冷声道:“今天长公主来找我,说近来京城可能不会太平,叮嘱我们云家安分守己,切不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云斐道了声是。云郁又问:“李平的事怎么样了?袁聪的案子能不能推到他头上?”
云斐安然回答:“不会出什么差错,大约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父子两人又揣摩了一番杨王党与雍王党近来的风势,又将朝廷上其他诸人的动向抽丝剥茧地捋了一遍,后来提及安平,云郁道:“我今天路过安平公主府,门前轿子络绎不绝,都是些家中有适龄公子,趁着安平公主受伤前来问候的达官显贵们。安平公主受宠,哪家都想攀一攀姻缘。”
云斐微微笑了笑:“公主将这些人全都见了?”
“大多数都没见,灰溜溜又打道回去了。但听说有少数几个见了,比如季柏的父亲季时勋,就拎着礼物进了公主府。”云郁叹道,“我之前听说公主与季柏互相有意,还以为是谣传,现在看倒很像是真的了。”
云斐袖着手,半晌没有回话。
两日之后便是官员的旬休日。云斐难得清闲,被苏琮拽去街上喝酒。两人酒量都不佳,说是喝酒,不过是听曲吃饭,餍足之后苏琮还想拽着云斐一起晃荡晃荡,被云斐打发回府去看治国之书。
眼下大好晴光,苏琮极不情愿看书,慢吞吞不想走,同云斐道:“你要我回去看书,那你今天做什么?”
云斐正色道:“我的书也还没看完。”
这话若是让苏琮说出来,没人能觉得是真话。可由向来克己慎行的云斐说出口,苏琮没法反驳说他是假话,于是只有打道回府。
两人在街角分开,苏琮往南,云斐往北。云斐走了一段距离,确认苏琮已走远了,又转过身,走回街上。
他在药店买了一支上等野山参,装入一只精巧的盒中,而后装进衣袖。拐出来时旁边是一家古玩店,老板十分热情,拉着他进去看。云斐兴致一般,转了一圈便要走,一眼扫到一支玉簪,脚下便停住不动了。
老板十分善于察言观色,立刻笑道:“公子真识货,这是我们店里新到的,在我们店买簪子那都有个好处,就是全国再找不出重样的来。公子你看上的这支呢,戴在年轻姑娘头上十分好看,如果公子你有心上人,不如就买了它,保管让你的心上人满意。”
云斐笑了笑:“承你吉言,就包起来吧。”
云斐走到公主府的时候日头还未西下,云郁口中所谓“公主府前轿子络绎不绝”的景象却未出现,门口只有个小厮在半眯着眼打盹。前阵子他被安平变着法修理,让门口的小厮记得了他,察觉他走近,立刻便迎了上来,笑道:“云大人,你也是来看望公主的吗?”
云斐嗯了一声,微微笑道:“我听说最近来看望公主的人有许多,今天来倒没见什么人影。”
“公主一律不见,所以您来之前不久都被请走了。”小厮道,“眼下府里的客人就只有季柏季大人一位,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估计快要走了。您稍等片刻,我这就替您通传一声。”
过了片刻,小厮一脸歉意地跑回来:“云大人,公主说她累了,想歇息。请您下次再来。”
云斐习以为常,笑着点头说好。正欲离去,不远处小跑过来一位女侍,朝云斐欠了欠身,道:“公主正在与季柏季大人说话,一会儿见您。请您先去偏厅稍待片刻。”
云斐便由女侍引去偏厅,他走得慢,临近偏厅时候,远远瞧见季柏朝着这边走来,并向他招手,便停下,等季柏走到近前来。
季柏道:“云大人也来看望公主?”
云斐笑着点头。
“我听说是云大人来了,就同公主提前告别出来了。云大人不必去偏厅等着了,直接去花厅便可。”
“多谢。”
季柏又道:“昨日我叫下人交与云大人的信封,不知收到了没有?”
云斐再度点头:“我已经代为转交。”
季柏心急道:“那位女子是什么反应?”
云斐笑微微道:“不知季大人信中写了些什么,但她实在很感动,说季大人言辞诚挚,很是难得,所以同意与季大人一聚。因为是初次见面,比较正式,因此她想将日子定在下个旬休日。”
季柏先是大为高兴,接着便是十分为难,迟疑道:“这……”
“季大人有什么问题么?”
季柏作难道:“公主的生辰宴也是在下个旬休日,我已答应了公主的邀约,不能不去……”
云斐像是恍悟一般:“这,确实为难。”
季柏片刻之内拿不定主意。云斐微笑道:“若是季大人实在为难,我可尽力为你向那位女子陈情,看是否可将时间改期。只是那位女子之前曾被其他人如此拖延,故而对这种事有些许介怀。我知季大人情非得已,会尽量解释事情原委请她谅解,只是究竟结果如何,我也不能作准,还请季大人体谅。”
“不论何种结局,自怪不到云大人的头上。”季柏自责道,“我回去再想一想,看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明日给你答复如何?”
“不急。”云斐笑微微道:“不过我倒是想出个主意。照往年规矩,安平公主的生辰宴最早也要在临近傍晚处才开始,覃姑娘对季大人的邀约只说是旬休日,还未定下具体什么时辰。我可同她说一说,请她将见面的时间定在上午或者是晌午过后,如此一来,若是季大人稍微赶一赶行程,应也来得及。”
季柏道:“那位女子姓覃?”
“是。”
季柏又道:“可是覃将军之女?”
云斐笑而不语。季柏很快通透,不再追问,只道:“想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依云大人说的做就是,只是又要辛苦一次云大人了。”
“无妨。”
云斐与季柏道别,由女侍引入花厅。安平气色尚可,令女侍将她生辰宴的请帖递给云斐。
云斐接过放入袖中,微笑道:“公主的伤势如何了?”
安平道:“已无大碍,多谢关心。”
两人又聊了片刻,无非是围绕着安平的伤势聊一聊景熹帝的疼爱关心,以及近日想要踏入公主府门槛的达官显贵,对于后者,安平只轻描淡写了一句:“我受伤以来乏弱无力,应付不来那么多人,所以便请他们都回去了。”
“公主当好好保重身体。”
又聊了几句,安平问:“听说审刑院近日在调查我被刺的案子?”
“是。”
“有什么进展吗?”
云斐慢慢道:“目前还未找到确凿证据,但怀疑与杨王殿下有关联。”
安平哦了一声:“云大人的意思是二哥想害我。”
云斐道:“只是有些嫌疑,还未确定。公主与杨王殿下自小感情甚笃,此事干系重大,案子还未水落石出之前,臣不敢妄断。”
安平垂下眼,抚摸了两下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道:“我听人说,审刑院上下官员都是朝廷中最善的大善人,有些案子查不清楚,就成了一团模糊的陈年旧账。袁聪袁大人的红丸被杀案已经过去这么久,审刑院还未给出个交代,我这里又积过来,你们最擅长平息风波,这两个案子该不会也想要无声无息地压案底吧。”
安平抬起头,直视着云斐,一字一顿道:“就算袁家那些老弱妇孺能答应,我可不会答应。”
云斐微笑道:“请公主安心,自不会令公主失望。”
安平听完云斐的保证仍有些脸色冷淡,问袁聪的案子已审到什么地步。云斐道旬休日之前刚审完李平的贴身小厮,已有了一些眉目。
安平有些不满意,道:“每次问云大人案情,得到的答复都是已有些眉目,却从未听过水落石出四个字。”
云大人仍是笑微微的模样:“事关人命,需谨慎为之。公主何故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除了季大人可还有别的缘由吗?”
安平一挑眉,平平道:“云大人竟以为我是在为这个案子上心。我始终都是在对审刑院的办案效率嗤之以鼻,云大人竟没听出来吗?”
旬休日过后,刑部尚书聂酰亲审李平,旁边坐着云斐。
贪墨罪李平无可狡辩,只是毒杀袁聪一事李平态度强硬,坚称与自己无关,即便他的贴身小厮已经和盘托出谋杀始末,李平仍然不肯画押。
李平反而被贴身小厮的证言气得发抖:“秦棋他一派胡言!他必定是受人指使!我从未做过这些,我为什么要毒杀袁大人!我与他无冤无仇!”
夜里聂酰撑不住,先行回了家,留下云斐与李平夜话。云斐命人端来两只小酒盅,李平面前放一个,自己面前放一个,又叫兵卒离得远一些,他要与李平单独说话。
李平又困又累,但眼神炯炯。云斐笑着道:“李大人喝杯酒暖暖,这里面没有毒。”言罢自己先端起酒盅,与他碰了碰,而后一口闷了下去。
李平哼了一声。
“李大人现今横竖都是死,为何只肯承认贪污受贿,不肯承认谋杀袁大人?既都是自己做下的,在脖子上抹一刀与抹两刀也没什么不同。”
李平横眉怒目:“说了多少遍,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云斐笑了笑:“秦棋说,前些日子你听说书人讲了个故事,你觉得里面杀人的手法有些道理,于是让秦棋买通淄仁堂的大夫制了毒丸,将毒丸借季柏季大人之手送给袁大人。你后来担心夜长梦多,又反悔,叫秦棋杀害了淄仁堂的那名大夫,并毁尸灭迹。方才下属告诉我,按照秦棋所说的毁尸地点,尸体已经找到,头颅也在离尸体十几公里外的地方找到,只是面容已毁,模糊不清。但头颅与尸体吻合良好,尸体腰上也有块圆形胎记,由大夫的家人指认,正是她失踪已久的丈夫。李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即便你否认,明日聂大人仍可将案情呈奏给圣上。李大人现在除了无谓的否认之外,还有其他好说的吗?”
李平听他说完,竟逐渐平静下来,缓缓闭上眼,半晌又睁开,定定地望着云斐:“你是雍王的人?”
云斐失笑道:“李大人,我只是个审刑院的小吏,奉旨办事,不懂朝廷争斗。我与雍王除了在朝堂上打声招呼,其余没什么往来。”
李平没有再作辩解,只冷冷道:“雍王一党要拿我做文章,我若是招认了,岂不遂了他们的意。想都别想。”
云斐叹了口气:“既如此,李大人今晚就好好歇息。”
云斐回府时,已是明月高悬。
云郁已在书房等了许久。见到云斐劈头便道:“我今日听荆王殿下提起,才知道那只药盒底层满是有毒的红丸。既然是烈性□□,只放一颗便可,何至于放了整整一层?你这样做,不是让人稍想一想就知道是栽赃陷害?”
云斐不紧不慢给父亲倒了盏茶水,双手恭送上去:“父亲,不是我做的,是李平李大人做下的这些事。”
“……”
“我懂父亲的意思。”云斐慢悠悠道,“只是圣上开明,对两党相争之事想必早有察觉。这两年不闻不问,与其说是放纵,倒不如说更像欲擒故纵。近些日子党争之风愈演愈烈,已有大臣上疏奏请圣上明鉴,我觉得,圣上迟早或者已经动了要清理的念头。”
云斐最后笑微微道:“我这样做,本就只是想探一探圣上的口风。”
次日聂酰整理了李平的口供,转天便将审理的案情呈奏给了景熹帝裁决。景熹帝看了半晌,果然缓缓问出与云郁相同的问题:“若是投毒,在药盒底层放一颗毒丸便可,这个李平何须放满整整一层?平白留人把柄。”
聂酰抹了抹额角,唇动了半晌未说出一句有用的话。云斐垂着手,在一旁一言不发。景熹帝将奏折丢到一边,揉着眉心道:“罢了,这个李平素来粗枝大叶,写个奏折都有错字,看来杀人也不细心。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他也无可抵赖,按典律处置就是。”
李平按律处置后,礼部尚书的位子一直空缺,景熹帝只叫左侍郎暂理,却并未安排人选顶上去。又过了数天,到了官员的下一个旬休日,同时也是安平公主的生辰。
安平受宠,每年的生辰宴都是一场极隆重的事情。先是景熹帝为她操办一场家宴,安平自己还要再办一场生辰宴。云斐与季柏拿到的请帖便是安平自己举办的生辰宴的请帖。这两年安平已到了及笄之年,又迟迟没有明确表露心有所属,达官显贵便无一不想在生辰宴上将自家公子安排坐在安平的旁边,其心不可谓不昭然。
去年因有季柏在生辰宴上一枝独秀,其他公子除了嫉妒与羡慕,倒也秩序井然。前年却有些混乱。当时云斐不在,只听苏琮描述,说安平在宴会上一出现,众公子便簇拥而上,不是吟诗作对便是调琴弄弦,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安平万花丛中一点红,冷冷往中央一坐,面对满园子的青年才俊,那场面就像是一人坐拥桃花巷中三十六座顶级小倌楼。
苏琮为此感慨道:“安平好艳福。受一人宠爱,万人皆宠爱。若是生而为男,我大哥二哥还争什么皇位,安平打一生下来,整个苏国就是她的。”
云斐递了请帖,进入安平举办生辰宴的花园时,已有两三个青年公子在那里相互攀谈。先是说各自要送给安平什么贺礼,又讨论今年季柏还会不会继续惊艳四座。
云斐挑了个离他们较远的位子坐着。过了一会儿,花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又过了半晌,安平一身红色宫装,在侍女簇拥下走进来。
她今天经过了刻意修饰,一姿一容都极尽风姿典雅。眼神微敛,唇边抿着少许笑意。本来就生得好看,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顾一盼之间,就像盛满清澈柔软的水光。
先是致辞敬酒,接着是歌舞。一些年轻公子看今年季柏不在,胆子便大了一些,上前与安平攀谈。安平温柔地一一对答,只是偶尔会看一看花园入口的方向。
一直到歌舞完毕,季柏也仍没有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云大人每天都在心上人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心上人开心了可是不是为我开心于是我也不开心的状态中度过……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直到歌舞完毕,季柏也仍没有来。
安平面色如常,她自小在众人簇拥下长大,对付如潮水般不断涌上来的公子们自有一套,始终温婉雍容,不疾不徐。云斐左手边的公子上去了又下来,坐回来跟他聊天:“云大人怎么不去敬酒?”
云斐微微一笑:“一会儿再去。”
“云大人看得开,一点都不急。你瞧瞧上面这些人,”他指了指环绕在安平周围的几位公子,“都是想着在公主身边多留半柱香,同公主多说几句话的人。我方才只同公主讲了句贺词,就被人截断数次。”
云斐笑了笑:“公主令人心仪,有人有想多待些功夫的心思,自是不可避免。”
对方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听说前几天,公主在家宴后,已经同圣上提起了季柏季大人,这旁人哪里还有戏?”
云斐晃了晃酒盅,笑问:“圣上的态度如何呢?”
“未听说有怒色,但也未当面应允。不过公主从小到大,进书堂建公主府屯集卫兵,圣上哪件没有应允过?季家又是满门清白忠烈,想必成亲之日也是不远了。”
待几位公子散去,安平面色便有些冷了下来。垂着眼盯着手中一只空酒盅不动,微微神思不属的模样。又过了片刻,她唤了名侍女近前,手背拢在嘴边吩咐了几句,又挥手令她退下。
侍女行色匆匆地在花草之后穿行,走去的分明是园子的宫门方向。云斐望了望天上月,时辰已经不早,他吩咐过那名女子至少要让季柏留在夕阳西下之后,可若是季柏还有一丝念头记得今日还要赴约安平的生辰宴,就可能再过片刻便回来了。
云斐往安平的位子走过去,恰逢另一位年轻公子退下来,两人四目相接,对方冲他笑了笑。
那是户部宰相家的二公子,去年刚刚考中探花,今年刚刚从郊县调回礼部,负责外交接待事宜,据说脾性温和,进退有度,颇得圣上好评。
云斐也笑了笑。待那位公子彻底走开,才上前挨近安平的桌案。安平又在摆弄手里的酒盅,里面只薄薄一层酒,被她反反复复摇晃着折腾。
云斐连叫了两声公主,安平才回过神来。
“公主看起来有些不乐。”
安平扬了扬脸庞,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又是花好月圆夜,这么多青年才俊都陪伴在这里,我为何会不乐?云大人识人的本事不好。”
云斐缓声道:“也许公主今日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总觉得公主今晚比之前健谈许多。与我解释的话也格外多一些。若是搁在往日,公主也许只会说一句,‘云大人眼拙了,我从未不乐,’便就此揭过了。”
安平不冷不热看他一眼:“我难得今天生辰,也要被云大人几句话搅得心烦。云大人若是还有这种话要说,出园右拐,直走三个街口去那里说,好走不送。”
“臣无意冒犯。只是玩笑话,公主请勿当真。”
安平冷冷看他。
“方才看其他公子来与公主敬酒,似乎个个都有一手好本事,使得公主笑意不绝。只是在下口拙,无法如他们那般伶牙俐齿,两句玩笑话也要使公主郁郁更甚。”云斐笑微微着说,“然而恭祝公主万事如意,此生长得欢颜的心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敬公主一杯酒,愿公主一世安乐顺遂。”言罢举起酒杯来。
安平幽幽瞅了他一眼,终是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而后抿了一小口。她同每个敬酒人都几乎是这个分量,只是积少成多,也有了薄薄的一层醉意。安平默不作声瞅着云斐把杯中酒一口饮尽,忽然间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就抿出两滴浅浅的酒窝,嵌在脸颊上,像是悄无声息蔓出的两支香橡,霎时秾艳得不可方物。
安平慢条斯理地开口:“云大人,我来同你说一说方才其他公子在我这里都伶牙俐齿了些什么。他们虽然技巧各异,不过归根究底,都是来探问我的婚事的。仿佛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选中他们之中的一个,然后请父皇准许,自此相夫教子,了此余生了。就像我大姑姑,纵使冰雪聪明,手眼通天,最后也不过这个出路。他们这些年轻公子,目光无非如此,心境也不过这般。云大人口口声声说与他们一致,怀的居然也是这种心思么?”
“……”
安平仰着脸,盯着他:“云大人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呢?”眼珠黑白分明地转了一下,又笑一下,忽然间有些软语温言的意味,“云大人……真的有这种意思啊?”
云斐垂着眼睛看她:“听公主的意愿,似乎想要的并非这些。那么公主以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安平继续盯着他:“云大人还没回答我的话,就反问起我来了?”
云斐字斟句酌:“我希望公主不要这么想……”话未说完,看到方才退下的那名侍女又匆匆走过来,同安平耳语片刻,安平拿住酒盅的手顿了顿。
她低声说:“知道了。你就说请帖上写的时辰已过,请他回家就是。”
待侍女退下,安平自顾自倒了满杯酒,端到唇边又停住,重新放回桌上。她掐了只葡萄捏在手中,圆润润的紫色,衬得手指愈发白皙纤细。
两人都有些沉默。过了片刻,安平道:“我方才与云大人说了些什么来着?”
云斐端详她的举止,道:“公主问我,我是否也同其他公子一样,怀着求亲的心思。”
安平哦了一声,平平道:“我记起来了。云大人说希望我不要把你想得和其他公子一样。我怎么想,是我的事。就像我的生辰宴,想来就须遵守我的规矩。九流之辈只要入我眼,穿得破烂褴褛进来也无妨。三公九卿不入我眼,便是父皇说情我也不会顺从。云大人方才惹我生气,现下又希望我这样那样,把我安平当成了什么?我安平的规矩,我安平的想法,云大人若想干预,不妨就试试看。”
这就明显是在迁怒了。云斐心知肚明,笑道:“公主说的是。臣不敢。”
又过了不久,便是安平生辰上惯例的赏花与斗诗。去年因有季柏在,众公子溃不成军,斗诗一环只是季柏一人的表演罢了。今年这位才子迟迟未至,众人纷纷跃跃欲试,皆静悄悄认真真地作诗,安平离开得又无声无息,一时间竟无人察觉到。
云斐诗赋造诣一般,称不上差,但也绝少有十分传神的诗句出来,故而心思不在这里,只随手写了两句,无意间一抬眼,便看到安平由侍女扶着离开。
他把剩下的两句写完,抬手交给一旁的侍官,借故顺着方向也走过去。公主府内的后花园曲径通幽,走了一会儿竟也没能走到头。云斐正要转身,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低声说话。
安平待人有礼,但言语间始终有些冷淡意味。此时对着季柏,那股清冷冷的口吻全然消失不见,连抱怨也夹着一丝撒娇:“来得这么晚,生辰宴都快结束了。如果换做别人,公主府前十丈之内这一辈子也别想再踏近。季大人恃才傲物,架子比我还大,是想怎样?”
季柏道:“有事情耽搁了,但凭公主处置。”
“我看你说得一点都不诚恳。”安平道,“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季柏顿了顿,道:“与朋友吟诗作画,忘了时间。”
“你的几位挚交今天都在这里。”
“是一位新友。”
“哪家的公子呢?”
季柏又顿了顿,道:“一位清寒人家的风骨之士。”
“叫什么啊?入朝为官了吗?”
季柏轻声道:“姓覃,在野,不想为官。”
云斐微微一笑,转身悄无声息离开。
次日朝会无事,景熹帝问了问对袁聪一家的抚恤之事,朝会便基本过了。自此之后,连着将近一个月都仿佛风平浪静。二皇子尚未被解除禁足,朝会上便是大皇子苏珒一人的天下,先是提了几个赈灾的救济措施,又不偏不倚地举荐了几位地方人才,最后在与太傅讲论文义时侃侃而谈,颇得了几句景熹帝的嘉奖,命他全权接待半月后的南朝使节来访。
自苏国开国以来,与南朝之间的战争未曾休止。二十多年前景熹帝胞妹熙公主以和亲名义嫁给南朝储君秦敛,双方曾短暂停战一段时间,却因熙公主险些被毒害而再次交战。熙公主苏醒后,在其协调下,南朝与苏国签下一份休战盟约,可惜熙公主红颜早逝,自那之后,景熹帝对南朝态度一直冷淡。甚至后来连已经登基的秦敛驾崩,都只是派了一名低级官员作为使者前去吊唁。秦敛无子嗣,病终前指了一名皇室宗亲继任大统,人称昭晔帝。昭晔帝庸碌,优柔寡断,好在宰相明智,能辅佐其守成。
每当提及二十多年前熙公主的旧事,苏琮都是一脸唏嘘:“据说当时我二姑姑薨逝的消息传来后,父皇罢朝三天,滴水未沾。当时正逢安平出生,父皇对母后感情不深,安平裹在襁褓里大半年他都未曾看过一眼。后来还是一次家宴,母后好容易见父皇一面,抱着安平上前,父皇这才看到,从此母后凭借安平的一张小脸一步登天。”
云斐看他一眼:“殿下像是一点都不担心雍王殿下近日的表现。”
“你都没担心,我担心什么?”苏琮笑着道,“雍王殿下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可那又怎样?我不还有你么?”
“殿下别这么自信,我才能有限。”
“得,你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是不是?”苏琮道,“我看这天,明天怕是要来场初雪,找个湖边,煮个酒赏雪怎么样?”
云斐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也好。只我们两个人?”
“你还想请谁?”
云斐拢了拢袖口,一本正经道:“安平公主吧。秋狩上摔马一事,有了些眉目,正打算向圣上汇报。只是毕竟与公主有关,在同圣上汇报之前,至少要先与公主说一声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你好哇,好久不见。^^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次日初雪未下,天气却是阴沉得能结出冰。又过了一日,朝会刚过,凝了数日的雪花终于簌簌飘了下来。
苏琮的赏雪请帖前两日便递到了安平的府上,下了朝便要着小厮去请人,半路却被林公公拦下:“荆王殿下留步,圣上请您过去说几句话。”
苏琮啊了一声:“还有其他人吗?”
“雍王殿下也在。”
留步的苏琮十分纠结,云斐拿手在嘴边一卷,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去就是了。我着人去接公主,在湖边等着殿下。”
苏琮说了声行,走了一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我那瓶酒,你们可给我留着些,别喝光啊。”
云斐出了宫门,同云家小厮道:“去公主府。”
清晨的北安城,行人稀少,青瓦枯枝,清雪云天,透出几分京都独有的景致来。这若是给季柏看到,一幅北安初冬图早已一挥而就,可惜季柏今日告假,将这景致揽入法眼的是云斐。
云大人少有能被风花雪月触动的时候,如斯美景,他端坐在轿中想事情。暴殄了这一自然杰作。
公主府内静得可以听到落雪声。女侍将他引入花厅,轻声细语道:“公主睡得正香,小云大人请稍等片刻。”
屋子的摆设与上一次云斐来的时候别无二致,除了桌上摆着的一件松栽。女侍见他端详,抿嘴笑道:“这是前几天公主寿辰收到的礼物,公主觉得放在这里很合适,就摆着了。”
那盆松栽修剪得精致,盘根错落,一看便是费了些心思的。但毕竟只是株盆栽,再名贵,也不过如此。云斐看了两眼就别开,笑问道:“这是季柏季大认送的吧。”
“云大人什么都猜得着。”女侍道,“确实是季大认送的。”
云斐仔细看她一眼,笑微微地道:“我要是没记错,你的名字就叫松脂?”
对方微微有些羞涩,低着脸道:“是。难为云大人记得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还未见到安平的一片裙角。松脂作为安平的贴身女侍之一,同云斐说了些琐碎小事。比如安平一些喜好,起床的脾气,以及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性子。又讲了半柱香的功夫,安平才姗姗来迟。
她踏进门槛时,眼睛仍旧将闭未闭,往云斐对面一坐,便掩去小半个呵欠:“我三哥也是好精神,这种天气不在家里睡觉,非要去看什么雪景。他人呢?”
“殿下被圣上叫住了,过会儿便到。”云斐柔声道,“公主若是困,可再去小睡片刻。”
安平从头到脚都已被女侍打点妥当,纵使不想单独见云斐,再回到床上也是不可能的事。但两人对坐,都不是主动挑起话题的性格,一时间花厅内倒是寂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云斐打破沉默。
“公主那日在猎场遭人暗算的事,臣有些眉目了。”
安平总算睁开了那双半睡未睡的眼。
“中间办案过程有些繁琐,公主要听吗?”
这件事审理起来,算是有些曲折。
安平受伤当晚,虽然很快便在围场边缘找到一个行踪可疑的黑衣人,可之后的提审过程却有疑点。
起初,那黑衣人一直不肯配合审讯,想方设法要自尽。审刑院众大臣虽个个是和稀泥的好手,在对付犯人的时候却从不含糊。刑具一百零八种,日夜不间断地试过去,终于让人撬开了嘴。
用刑的时候,聂酰在场的时辰比云斐要多。多日后,黑衣人供出背后指使人的时候,云斐恰好不在场。
那黑衣人声称自己是南朝派来的刺客,奉命刺杀苏国最受宠的公主。随后,审刑院派人在围场的河岸附近找到了一把被丢弃的刀具。刀身极锋利,刀柄边缘刻着圆形花雕图案,是南朝皇室影卫的标记。
若这便是事件缘由,倒也不至为难。可稍微明眼的人都转得过来一个弯——当今的南朝君主虽庸碌,却还不至于到昏聩的地步。刺杀堂堂一国公主,除去引发两国恶战,没有任何好处。南朝多年来推行休养生息之策,何故突然做出这种脑子进水的决定。
就连聂酰都没有被这胜利冲昏头脑,跑去向景熹帝呈奏。而是叫了云斐回来,同他细细商议了一番。
商议后接着审,这次连黑衣人的几世祖先都被查了出来。从未出过边境,不曾婚娶,多年独身一人居住,善捕猎,寡言语,少与邻居来往。
聂酰听了后感慨说:“当真是个当刺客的好材料哇!”
于是重新提审,过了几日,黑衣人招认的供词却让聂酰险些惊掉手中的笔——他声称自己是二皇子杨王秘密招募的死士之一,奉杨王意图在围场狙击刺杀安平。
云斐讲到这里,停顿下来。安平等了片刻,不见他往下说,追问:“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
云斐柔声道:“昨天聂大人已经将黑衣人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圣上命刑部谨慎审查,若是找不到确凿证据,是不可轻易定罪的。”
安平想了片刻,抬眼直视云斐:“可是二哥为什么想要杀我?”
“犯人没有说明原因。”云斐拢着袖口不动,“没有圣上的准许,刑部也还不能提审杨王殿下。”
安平冷冷道:“你方才说,这事办得有些眉目了,最后讲得这样不清不楚,也算有些眉目?”
“杨王殿下是公主的兄长,倘若真的是杨王所为,公主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安平道:“查出缘由,还原本相,难道不是审刑院的职责所在,现在倒来问我?”
云斐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
“黑衣人翻供的事,还没有几人知道。公主是受害人,故而臣将进展如实告知。公主若是不信,就当臣从未说过。公主若是信了,”云斐看了眼窗外簌簌清雪,转过头,柔声道,“还请公主细细思量。”
安平轻轻抚摸桌上的那盆松栽,漫不经心道:“我没有什么需要思量的。”
安平的手指葱白纤细,指尖带着微粉色,仅是随便一个动作,便煞是好看。云斐不作声地看了片刻,轻声道:“公主可喜欢卓文君的故事?”
安平瞥过来一眼,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却又仿佛欲说还休。最后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喜不喜欢又如何?卓文君自己喜欢就可以了。”
云斐还有话要问,女侍却来通报,说荆王殿下到了。
苏琮是三个皇子之中最随性的一个,连来去公主府都自如得仿佛进自家王府,大步跨进花厅,连披风也不脱便笑道:“都坐在这里做什么?走走走,去赏雪呀。”
安平坐着不动,皱眉道:“外面太冷,湖边不想去了。”
苏琮端详她的小脸:“你怎么了,大早晨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困,累,冷。”安平恹恹道,“你们大早上把人喊起来,谁能开心?湖边不去了,要去你们去。”
苏琮看了眼她在轻轻拨弄的松栽,咦了一声,笑道:“这盆松栽以前没见过,扎得还挺好看。”
云斐道:“似乎是季柏季大认送的生辰礼物。”
“是吗?”苏琮道,“季柏就是惯爱送人花花草草,我之前听说他在倒腾一盆兰花,珍爱得很,都不许人碰,前阵子据说是送人了,我还以为是他送了你,结果改成了松栽?”
安平慢慢停下了拨弄松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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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琮慢了半拍才觉出自己讲错了话,反应过来后迅速道:“不过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兴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定。是了,我记起来了,季柏当时扎的应当就是盆松栽,青翠欲滴,正是我们安平眼前这盆。”
云斐低头抿了口茶,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模样。安平半分不领苏琮的情,皱起眉头直接赶人:“你们不是要去湖边吃酒?要去就快去。”
两人给安平请出公主府,两人坐在马车中,苏琮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叹了口气。
“这丫头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以后可有谁消受得了。”
云斐微微一笑,道:“圣上召见殿下,可有要紧事?”
“二哥指使黑衣人刺杀安平的事,父皇告诉了我们两个,问我们有什么看法。”苏琮微微眯眼,打量树枝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几只鸟,“我总觉着这事透着蹊跷。二哥再是鬼迷心窍,怎么能至于在自己管辖的围场中做这种事?于他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怕是有人栽赃。”
云斐垂目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那圣上的意思呢?”
“父皇的意思,能有谁敢说猜得准?”苏琮道,“只是安平是父皇的心头肉,发生这种事,不管是不是有人栽赃,父皇总会对二哥有所失望。可是话说回来,又是谁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栽赃二哥呢?”
一时两人皆怀心思,只余下车轮辗轧的声音。过了片刻,苏琮又道:“自那天围场出事之后,我总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殿下请讲。”
“若刺客真是二哥安排的,可二哥与安平自小长大,从未听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若是说他派人刺杀大哥,毕竟同争帝位,我倒是还能信上一分。可不管怎么说,这事已经真的发生了,是不是有些其他我们不知晓的隐情?”
云斐心中一跳,抬起眼来。
苏琮又道:“这段时间大哥收敛脾气秉性,举荐贤人,在父皇面前进退得宜,被问政事都能答得有条有理,连下棋都比之前进益不少。父皇想听些什么,想了解些什么,看重什么,他仿佛是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活明白这些事,近来倒是突然开窍,若是背后无人指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既然如此,云斐你觉得,大哥背后的高人是谁?”
云斐微微一笑,道:“听殿下的口气,殿下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我也不是个一直都不学无术的人。”苏琮袖了袖手,笑了,“若在之前,我自然不知道。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着实不少。谁与父皇最亲近,最能揣度到父皇心思,连下棋这种小事也能提前告知给大哥,能做到的人也没有几个。再者,袁聪是大哥的人,他死后,安平为何第一时间出现在他府上,以及,安平若是与世无争,为何会有人在围场行刺她。若大哥身后指点他的人是安平,这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云斐的心跳有些快。
他向来都喜欢作一些大胆的想法,也不排斥直接将这些想法付诸实施。袁聪之死便是他向苏琮提的建议。安平刻意与雍王闹翻,其实质是他的幕僚,这个想法他几个月前便隐约猜测,近来愈发笃定,因而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安平暗示确认。
只是,他本不想让苏琮这么早就知晓。
他将双手交在一起握了握,才慢慢说:“我曾有过类似想法,只不过是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有些事又说不通,更没有证据,便没有同殿下提及。围场一事,若说是杨王殿下也猜测安平公主是雍王殿下的幕后,故而设计行刺,诚如殿下您所说,这不合时机,也不合情理。但除此之外,圣上只有包括您在内的三位皇子,除非公主自损八百来嫁祸杨王殿下,否则便没有了其他人行刺的可能。”
他抬眼看向苏琮:“但那日在围场,我找到公主时,她明显受惊过度,不像是早有预谋蓄意为之的模样。更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公主自小便受尽万千宠爱,以后也应有尽有,何苦要趟争位这浑水?她没有必要。”
苏琮思索半晌,皱眉笑道:“我好不容易觉着自己比你聪明了一回,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把我的想法驳得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安平在背后主使,这世上我想不出第二个能让大哥日日都带着脑子办事的人。安平看似骄纵,头脑却灵光,手腕也不缺,除了她,你还有其他好人选么?不管是谁,总要尽快找出来除掉才是。”
云斐报了几个朝中大臣的名字,又道:“我也只是大致推测,并不能拿准。又或许,雍王殿下找的人远离朝堂也未可知。若是那般,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
“这人至少知晓父皇要考察我们棋艺,这种惟有亲近内廷才能拿到的消息,若是居江湖之远怎么能想到,至少也需是个内廷与外朝都有眼线的人。”苏琮随口说完,伸了伸懒腰,“算了,昨晚我产生这个念头思索到半夜,都没睡好觉,到现在我也乏了。剩下的你去想就是了。”
近日朝堂之上颇有云谲波诡之势,袁聪被杀,李平受刑,安平遇刺,每一件都是京都中平头百姓们茶余饭后热议的事。自那天赏雪之后的几日,又发生了一桩热闹事,这次却无关朝局。
云斐一边翻书,一边听应声绘声绘色描述:“听说前阵子安平公主还暗地里找人问过吉日吉时呢,当时就有宫人传言安平公主是不是要嫁与季大人了。结果前几天公主不知从哪里获知的消息,忽然将季大人召去了公主府,质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其他女子。”
云斐笑了笑:“然后呢?”
“季大人自是否认得彻底。可安平公主仍是不信,派了侍女悄悄跟梢季大人,结果没成想一路竟跟到了郊外,在那里看到了季大人藏在一处宅子中的佳人。安平公主听闻恼火异常,听说当场就命人将季大人曾经送的礼物全都丢出了府呢。”
云斐随手翻了一页书:“你接着讲。”
“听说公主很快就将季大人金屋藏娇的那位查了个底儿透。却原来是个被调教了十余年的青楼女子,被老鸨很是看重,甚至还给这女子假借了朝中一位已故将军的名头,本来是要被待价而沽的,结果还未卖身就被季大人强行给她赎了身养在外头,而且情深意重得紧,被公主找到后也根本没有悔过之意。把公主气得哪,听说安平公主从小就很少哭的,这回甚至为了季大人都掉了眼泪了。”
云斐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直了腰身,看向应声:“真的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写一边听不朽之罪,里面有两句歌词——
为谁深陷不知往返的迷恋,未曾认清这个世界,我听到权力之争彻夜不歇。
听完之后有点感慨,小云公子遥遥无望的暗恋哟~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云斐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直了腰身,看向应声:“真的哭了?”
应声躬身道:“道听途说确是如此。这几日公主府安静得很,据说公主称病,谁都不见呢。”
云斐静了片刻,才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别的就没什么了。还有就是听说公主从小就不爱哭,惹她哭出来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公主怕是不肯冰释前嫌了,这以后季柏季大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儿呢。”
对这些事情,云斐并非全无耳闻。
昨日外藩进贡,贡物中有几样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鲜瓜果,景熹帝知安平爱吃,下了朝会后特地将她叫去宫中尝鲜。苏珒与苏琮也去了赴宴,云斐本来与苏琮同行,到了殿外觉察出几位后宫妃嫔与长公主也在,显然是场家宴,自知不妥,便欲告辞,却被景熹帝知晓,走出没几步便被林公公叫住,引入了殿中。
他到得晚,又算不得家宴本该参与之人,一踏入殿中便招致众多目光。长公主本来正同景熹帝敬酒,袖口掩住举杯入喉,见到他,动作微微一怔。温皇后坐在景熹帝一侧,见到他,也有些意外的神色。就更不提看他处处不顺眼的安平,她离景熹帝最近,正抱住父皇的手臂撒娇,本来还有些笑容,见到他,立刻就冷下脸色。
倒是林公公神态自然,叫内侍在苏琮座位旁添了把椅子,又亲自引了他过去坐。
苏琮对这些人情礼节向来不甚在意,见他坐下,便招呼他尝尝摆在面前的白瓜。云斐隔着个大皇子的位置上坐着长公主,对于他的行礼,只淡淡点了点头。
许是因着家宴的缘故,景熹帝与温皇后皆在。然而平时重要典礼中却已不见温皇后许久,朝中诸位臣子见到温皇后的机会近年来愈发少,这位皇后自诞下安平后便深居简出,太医曾给出体弱多病,需要长期静养的说辞。但如今看温皇后的模样,虽有憔悴之态,却也不至于到哀弱无力的地步。
只是长公主与温皇后向来不睦,传闻二人王不见王,共处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当日也是如此,温皇后只饮了两杯酒,便称困疲乏累,先行离去。离去时长公主甚至未曾抬眼。
景熹帝身侧的位置因此空出来一半。过了没多久,喜好争功的苏珒便近前,同父皇低声讲了些事情。安平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只听了两句,便开始与苏珒针锋相对。
景熹帝听他们两个斗嘴,只抿了半口酒,不加劝解,也毫无不耐神色。
苏琮曾因此表示过对父皇的不解。眼见儿女争斗,不论大事还是小情,寻常父亲总该有些伤心,并加以调和。尤其在帝王之家,还是在皇嗣本就单薄的苏国,这种事按理来说更应当忌讳。可景熹帝从未有类似倾向。这位帝王一贯情绪内敛,极少表露心意,即便是贴身侍奉多年的林公公,也难能见到景熹帝动怒或心伤。上一次见到景熹帝显露情绪,已是二十多年前熙公主去世的时候,自那之后,景熹帝的喜恶仿佛也随着熙公主先前所住寝宫一并封存,无人再敢断言自己能揣测出圣心的万分之一。
苏珒与安平的斗嘴从不在旁人面前遮掩。云斐离得不算远,一面拣了果子放入口中,一面听安平一会儿嫌弃苏珒算数算不对,一会儿又嫌弃苏珒作的曲赋无韵。苏珒被嫌弃多了,面上有些恼怒,脱口道:“我自然不如季柏季大人那般诗词曲赋一流,可我也不会与一个青楼女子牵扯不清。”
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几乎都顿了顿。安平倒是面色自如,手中的酒仍旧稳稳当当端着,平静道:“怕是你就算牵扯千百个青楼女子,也比不上季大人才学的十分之一。”
始终没开口的景熹帝终于发话,却是朝着苏琮和云斐这边:“你俩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近前。景熹帝道:“刚才安平给长兄出了个对子的上联,他答不上来,你们两个来试试。”
安平想都不想道:“还是不要试了吧,我觉得他俩肯定也试不出来。”
景熹帝笑道:“合着在你眼里,你兄长个个都是草包,连副对子都对不出来?”
“那对子要是我随口出的,他们未必对不出来。可我刚才说的是从书中翻来的千古绝对,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哪个古人对得出来,哥哥们自小被师傅教育孔孟之道,这种闲情逸致的事本就不该熟练,如果对得上来,那就是才子,而不是皇子了。”
景熹帝打趣她:“你这会儿倒是知道给你兄长台阶下了。”
安平只当没听见。
景熹帝又道:“不过云斐也在这儿,他可跟你的兄长们不同,是满腹经纶过目不忘的人,你是不是该跟他把对子再说一遍?”
过了这么久,安平终于抬起头,看了云斐一眼。
她的眼神平平,只定了一瞬就又转过去望向父皇:“不要。就前阵子宴会上他作诗的水平,我看跟三哥也没什么分别,还对对子呢。”
景熹帝笑道:“你倒是对谁都有那么些意见。”
安平扬了扬下巴:“我是您的女儿,还没有资格自视甚高吗?”
当日家宴上安平思路流畅,辞辩敏捷,看不出任何被季柏影响的迹象,甚至席间还对季柏有维护之意,宴会散去后,苏琮对这个妹妹所言所行越发看不懂:“我这个妹妹,小时候凡是东西磕了碰了,那必定是不会再要的。这季柏都整出这档事,她还能对他念念不忘?转了性子了?”
云斐微微一笑,敛眉不答。已是入冬时节,天气愈发冷得让人畏缩。苏琮临时被淑贵妃叫走,余下云斐一人,刚走出殿门之外,便被身后的长公主叫住。
长公主看了看他,才说道:“听说你母亲近日旧疾复发?”
“是。每年冬天都会如此,已经请了大夫诊看,静心休养即可。”
“是生育后才有的病症。”长公主平缓道,“你和她说,听大夫的话,静心养病,我会找个日子去看她。”
“是。”
长公主走后,安平姗姗从殿中出来。却只探了个头,就又皱着眉缩回去,随之便听到侍女在低声告罪,说马上叫人去另取手炉来。
云斐在原地站定片刻,往前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折了回去。
安平本来抿着唇,看到他更是神色冷淡,直接将头别到一边。旁边的侍女是之前在公主府打过招呼的松脂,见状福了福身,唤了声云大人。
“怎么了?”
“手炉不知怎么裂了条缝,差点扎了公主的手。”
云斐将袖中的手炉递了过去:“先用这个。”
安平语气冷淡:“已经叫人去取新的了。”
“公主站在风口等,也会冷。只是个小物件,不需介意太多。”
安平迟迟未接,眼神倒是望了过来。打量片刻,缓缓道:“云大人对所有人都这么关怀备至吗?”
云斐微微笑了笑,没有回应。安平又接着道:“你不必对我很好,我不会领情的。”
“一个手炉而已,不需提及承情领情的事。”云斐顿了顿,最后仍是说出了口,“只是在圣上面前时,公主对我的意见如果能够小一些,我会更加感谢。”
“难道我刚才对你的评价不对么?”安平的眼神又有些冷意,“我此刻将千古绝对告诉给你,但凡你当场能对得出来,我立刻去找父皇说你好话。”
“人总有长处与短处。即便才学如季柏季大人,问他治国纲略,他能当场答出来的也不会超过三句话,公主觉得呢?”
云斐的话说到季柏两个字时,安平已经转过眼来。等听他说完,她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笑。
“云大人,我不喜欢随便哪个人都拿来和季大人做对比。这话我刚才已经和哥哥说了一次了,现在也和你说一次。”
云斐躬了躬身,轻声道:“在公主心里,季大人不论是结交了青楼女子,或者变成其他什么样,都仍然还是很好的,是不是?”
“我也不喜欢别人问我这种问题。”安平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下去,“但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妨回答你,是这样,没错。”
昨日家宴后的手炉最终没有成功递出去,两人甚至不欢而散。
云斐回府后,找出之前的《楞严经》,秉烛抄到天亮。下人只当他在思虑政事,因他忙碌起来一贯不理昼夜,深夜倒也清净无人相扰。次日朝会他不见疲惫,对于景熹帝的问答对答如流,甚至对于不久后的南朝使节到访布置还能提出两句中肯建议。无人知晓他一夜未睡,若不是应声同他讲关于安平的这些热闹事,他自己都不能察觉自己头痛欲裂。
应该早一些让应声说出这些事,哪怕早一天也好。
不应心急,更不应同安平当面问出那些话。
安平本就对他意见颇大,也正因此,他从来避让与她的正面冲突。然而昨日一事,怕是之前所有的计较都要付之东流了。
云斐捏了捏额角,手中一卷《三略》再也看不下去,随手丢到一旁。
他又想抄《楞严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