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争夺武林盟主(三)

当烟雾散去,人形初现,她看到的不是意气风发,不是狂傲冷然,不是孤绝清高,而是疲惫。

衣摆袖袍处,片片残破,还有火烧燎痕,发丝散乱的批在身后,发尾卷曲枯黄,身上沾染灰土,说的好听是风尘仆仆,难听就是落魄了。

尤其是眉宇间紧锁的倦怠,脸上的尘土伴随着沁出的汗水,勾勒了一道道痕迹。就连那华丽的额饰,也不复她熟悉的金色闪耀,被散乱的发丝半遮掩着往日的风情,胸膛轻轻的起伏,手掌紧握“惊雷”,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糟糕。

单解衣在看到楚濯霄的一瞬间,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许风初的请求,若无大事发生,她自然可以不出现争夺,视那请求如无物。但是,楚濯霄出现了,她最不希望出现的人出现了,还是以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方式站在擂台上。

现在,她与楚濯霄同时站在擂台上,无意的出手变成了现在对立的局面。

她不在乎武林盟主的地位,甚至马上就可以抬腿下这擂台,放弃争夺的权利。但是楚濯霄额头上的发饰刺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份提示着单解衣,不能下擂台,不能让楚濯霄争夺武林盟主。

一旦他夺取盟主,他的身份背景立即会暴露出来,到时候皇家又怎么会放过他?

可是与他争下去……

许风初已告诉过自己,皇家对“佘翎族”后裔的态度是格杀勿论,也就意味着自己与楚濯霄的斗争,不可能以点到为止收场。

心头,有个疑问始终凝结不曾解开。

许风初昔日见过楚濯霄,见过他的发饰,见过他手中的“惊雷”,若说他人不识“佘翎族”族徽标识,他不可能不识,为什么两年前他故作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对楚濯霄动过手?

她身后的忆夏静静的望着楚濯霄,忽然单膝跪地,“属下无能,请宫主责罚。”

楚濯霄的眼神停在单解衣的脸上,微微动了动唇角,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萦绕身上的冰封冷冽,在一点点的流逝。

目光相对,没来由的被他悸动了。

黑瞳深处的火焰跳动,在淡漠的表象下是她能轻易读懂的炙热。楚濯霄轻轻哼了声,忆夏身体忍不住的颤了颤。

“自傲自大,擅以‘清风暖日阁’之名挑战武林,战败而回,有何颜面请求责罚?”楚濯霄声音平静,目光远望人群中的楚濯漓,后者只是扬起温暖的笑容,相触。

自傲自大?这里还有人比他更自傲自大吗?单解衣眼神轻轻闪了下,似乎是想笑。

这瞬间的表情落入楚濯霄的眼中,眼中火苗又跳了跳,“念你护卫同门,将攻抵过,下去吧。”

忆夏深深的看了眼楚濯霄,但是很快,她就被楚濯霄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逼的低下了头。

那种冰冷,太伤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无动于衷的。

她默默的下台,偌大的擂台中间,只剩下楚濯霄和单解衣,被无数目光期待着。

两指拈住全力攻击,一剑逼退五位掌门,这两个人的出现不仅震撼,更让人瞠目结舌。

这种深不可测的功力,让他们犹如瞻仰神祗般望着二人。

许风初的声音稳稳传来,“现在是‘清风暖日阁’楚濯霄和‘紫衣侯’之间的争夺。”

认识二人的,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旷世争夺而兴奋;不认识二人的,为自己能亲眼见到传中的人物而兴奋。

若说没有表情的,也只剩下这高处的两人。

单解衣的目光抬起,正对上许风初含笑的眼神,在与她相碰时,流露满意的表情。

突然,明白了什么。

许风初不是没认出楚濯霄,而是他没有能力将“清风暖日阁”尽灭,更怕一步行错落武林口实。

他要借自己的手,以正当的比武为前提杀了楚濯霄。

因为,她在许风初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仿佛在提示着她,昨日那场私下的对话。

她若放过楚濯霄,就是徇私,更是对皇家不忠!

这,就是许风初一直心心念念算计着的事情。

单解衣能做的,就只有笑了笑。

始终提放,却还是后知后觉,落入他人局中,只能自叹不够精明。

她没有动手,楚濯霄也没有动手,两个人对如浪潮的起哄仿若未闻,对许风初的地位身份,更如同未见。

单解衣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你去‘炙炎山’了?”

楚濯霄没有回答,伸手入怀,小心的掏出一个冰玉盒子,轻轻的伸到她的面前。

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眼中,泛起小小的喜悦,犹如孩子讨好大人般,“三日去三日回,四日在山中,终不负有心。”

“炙炎山”相距千里之遥,三日去三日回,也是要全力施展身**力,山中四日,他也定然是不眠不休。

整整十日,不曾休息吗?

“为什么?”她的心头,涩涩弥漫,涨的胸口也是闷闷的疼。

“你做什么决定,是你的事;我楚濯霄做什么决定,也是我的事。”强硬冷然的语调中,他欺身上前,冰玉的盒子塞入她的手中,垂首一吻在她的发边,声音很轻很轻,轻的只有她听到,“若你死,楚濯霄绝不独活。”

心跳,骤停。

两厢对望,谁也不语。

他的笑容,在这一瞬间绽放,仿佛冬天雪花覆盖下的梅枝。

如果说,这就是‘佘翎族’在感情上的偏执,那这种偏执,重的让人心疼。

认定自己想要的,全然付出,绝不后悔。他和那楚雪杨,何其相似。

喉咙,干哑。

目光不期然的望到他的手,一贯握着“惊雷”的右手不知何时转到了左手,右手垂在身侧,依稀可见手侧深黑的灼痕,一道道延伸,从手心到手背。

手,握上他的手腕,翻转。

他攥着手心,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抽了抽手腕,却被她强硬的握住。

“你徒手抓‘冰蛤’?”她从那一道道火炙过的伤痕上瞬间判断出原因。

这“冰蛤”全身上下,都是火毒,尤其背上毒囊,毒液出腐蚀肌肤,犹如被火烧过般痛苦。

楚濯霄拢上手心,“‘冰玉’太脆,不适捕捉,这物又太稀有,若失了说不定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小伤无所谓。”

眼神,久久停留在他掌心的伤痕上,再抬起时,她迎着许风初的脸微微一笑,扬起了手中的玉盒,“解衣身有隐疾,正在寻药治疗,比武如此重大的事,怕是不能承受。”

武林盟主,本就非她所愿。

单解衣,也不是事事都受制于人的。

她在许风初变色的表情中怡然举步,完全无视台下所有看好戏人惋惜的叹息。

“等等。”楚濯霄扬起声音,留住她欲离去的脚步。

在她回首询问的表情中,他冷冷的开口,“许盟主执掌武林三十载,吾等后辈景仰已久,无奈学艺不精,武林盟主责任太深,令吾等不敢轻易争夺,楚濯霄请许盟主先行试炼在下的武功,若勉强争得武林盟主之位,我再与‘紫衣侯’相斗就是。”

许风初脸上一愣,心头早明的单解衣却垂下了眼皮,唇边带着苦笑。

许风初以文雁岚代替试炼,就是不想亲自出手,若她猜的没错,此刻许风初的武功只怕大不如前,他算计了那么多,架了那么多挡箭牌在身前,却被楚濯霄一句话逼回原点。

他想借由单解衣的手在比武中下杀手对付楚濯霄,如今楚濯霄开口挑战自己,只怕也是同样的目的。

她清晰的看到,楚濯霄眼中跳动的火焰,仇恨的火焰,就象那日,他将“惊雷”指向自己的时候。

他,恢复了记忆。

现在的他,是来替自己楚家上下复仇的。

“许盟主曾说过,试炼由我代替。”文雁岚挡在许风初的身前,“落雨剑”在手中扬起。

手腕,却被许风初握住。

许风初默默的摇了摇头,手指按上“落雨剑”的剑柄。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无形的交会着,谁也不肯相让,动作就僵在了这一刻。

“既然难以取舍,不如我兄弟二人,挑战昔日‘流云落雨’?”擂台的一角,不知何时停了辆轮椅,椅上的公子含笑温和,撑着轮椅,咯咯吱吱地行着,膝上放着一卷画轴。

行进间,轮椅似乎被什么卡住了,重重的顿了下,画轴突然从膝上滚落在地,顺势摊开。

泛黄的卷轴,女子无双的笑颜,映入擂台上几人的眼中。擂台高高,台下的人看不到卷轴上的画,却能看到许风初和文雁岚瞬间色变的脸。

楚濯漓弯下腰,拾起卷轴,慢悠悠的卷着,“许盟主,这女子是谁,您是否能为在下解惑?”

许风初的表情煞白,手指忍不住的颤了下,被文雁岚轻轻的握住,一触即分。

这个东西,没能逃过轮椅上七窍玲珑公子的眼神,那唇角似有若无的流露一丝冷笑。

“亡妻。”许风初吸了口气,平静的吐出两个字。

楚濯漓露出一个微讶的表情,“不知道先盟主夫人,是怎么亡故的?”

“病。”许风初的字越来越少,表情却越来越凝重。文雁岚的手,捏着“落雨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是吗?”楚濯漓的表情愈发无辜,“许盟主,你知道我一路上大张旗鼓的背后,我做了什么吗,我去拜祭了先盟主夫人。”

面容一整,冷笑弥漫,“许盟主昔日称,盟主夫人沾染了瘟疫,所以与幼子一起病故。可是为什么我打开的坟中,只有衣冠而无尸骨?”

他声音飞快,不给任何人缓气的时间,“二十二年前,有人指使心腹杀妻灭子,假装病故,因为他……”

“落雨剑”出鞘,文雁岚剑光出。

这一剑太快,快的即使提前知道,楚濯漓也不可能躲闪。

而他似乎也没想躲闪,挂着冷笑端坐在轮椅上,“因为他本来爱的就是男子,这个秘密被他妻子知道了,唯有杀!人!灭!口!”

119许盟主,你忍心杀子吗?

“休得胡言!”

“漓!”

“你敢!”

三个人,三个声音,三个动作,都在眨眼间。

厉声大喝,是文雁岚,他的剑光吞吐中,杀气弥漫。

叫着他名字微带制止意思的,属于单解衣。就在说话的同时,她伸手阻止,但是阻止的对象,却不是文雁岚,而是她身边“惊雷”出鞘的楚濯霄。

剑,停在楚濯漓的咽喉前。

剑锋,颤抖。

楚濯漓的笑容渐大,那明媚的容颜在一点点露出他的华彩,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而是一朵佛座青莲。笑的那么纯净,那么无邪。

“文大侠可是被我杀人灭口几个字给逼停了剑?”他连手都懒得抬,纤细优雅的颈项贴着剑锋,那锐利的剑尖就在他的肌肤上,似乎声音大一点,都可能让那锋利刺破他。

文雁岚的手一直在颤着,即便那握剑的手腕处,许风初的力量已制约了他。

没有许风初,他也收了力道。

所以单解衣阻止的人,不是他,而是楚濯霄。其实从一开始,单解衣就知道,文雁岚不会下杀手。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啧啧,果然是感情深厚。”男子纯净的嗓音带着笑意,在众人呆若木鸡中娓娓温柔开口,“楚濯漓感激许盟主救命之恩,若非许盟主,只怕楚濯漓就要葬身在文大侠的剑下了。”

与其说是感激,不如说是讽刺,尖锐的讽刺此刻自己眼前那双手互叠着的两个人。文雁岚身上爆发出凛冽的杀气,衣衫翻飞,双瞳中的杀意冰冷。

“楚二宫主。”许风初不愧是领军武林三十年的人物,在流言议论漫天的情形下,依然可以镇定自若,“江湖虽然是是非之地,依然讲究礼义廉耻,许某念你后辈,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妄言之罪,请你当着众位武林同道的面,道歉。”

“道歉?”楚濯漓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无辜,“我若说不呢?”

“为了名声,许某也会出手。”许风初平和的语调下,凌厉的目光,比文雁岚的杀气更迫人。

“家兄正等着许盟主出手。”楚濯漓淡笑,目光迎向许风初,竟是同样的温文尔雅之态,衬着那袭白衫,书生气更浓。

无赖,也无赖的端雅秀丽。

“污我名声,许某可以发出武林追杀令。”许风初深沉着表情,“楚二宫主三思。”

“那您最好期盼我家兄长夺不下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否则,你的追杀令效用不过一个时辰。”楚濯漓清渺的嗓音飘荡,“您也最好不要退出武林金盆洗手,因为一旦退隐江湖,就与江湖恩怨脱离,您亦不能再对楚濯漓动手。”

直到此刻,单解衣才彻底了解了楚濯漓的想法。

当他说出许风初和文雁岚之间的感情时,就连她也震惊于楚濯漓的大胆。因为无论是真是假,她肯定楚濯漓不会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后果,许风初可以正大光明的出手;没有证据,许风初可以令他成为全武林的公敌。

可是楚濯漓,根本要的就是许风初出手,要的就是许风初留在武林盟主的宝座上。唯有人在江湖,才能以江湖规矩相斗。

许风初的眼睛轻轻的眯了起来,眼瞳中一闪而过某种光芒,与楚濯漓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的交击着。

一样从容的表情,永远在思虑中谋算着什么,单解衣回忆着,想要在许风初三十年的江湖生涯中找到他动怒失态的故事。

可惜,她失望了。

没有,任何记载中,都没有许风初暴烈的记载,这个人,仿佛与生俱来就带着优雅和温和,就如同……

就如同她眼前此刻的楚濯漓,像一幅最上等的丝绸绢扇,淡雅清新,超然出众。

即便此刻对峙,那气质,也在无形中重合。

许风初忽然抽手撤剑,停止了他与楚濯漓之间无声的缠斗,冲着台下拱手抱拳,“许风初一生光明磊落,为武林安定而效命。如今推举新盟主势在必行,许某个人名声事小,武林盟主事大,在下不欲继续纠缠,至于许某声名,仁者见仁,同道自然心中有数。”

三两句话,以武林大义为前提,牺牲小我名声,加上他三十年侠名,顿时将一切局势扭转,更显大度胸襟。

台下,他的拥护者叫嚷着,群情激奋,性子暴躁的已经抓着武器跃跃欲试,想要上台教训楚濯漓。

武林中人多粗豪之辈,污言秽语挂满嘴,死瘸子、疯子、病秧子,各种话层出不穷,打不到楚濯漓过过嘴瘾也是舒服的。

这些话,如一盆盆冷水,在冬日里让人从头寒到脚。

反客为主,现在淡然微笑的,已是许风初。

若是单解衣,她不会出言挑衅;若是楚濯霄,“惊雷”剑下证一切;可他面前的,是楚濯漓。

一个永远看不出心思,始终算计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