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点出,按在单凤翩的眉间,“为什么你就是笑,也是不展眉头?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总是被什么蒙着,看不到最真实的凤凰哥哥呢。”

即便记忆不在,藏在内心深处的通透慧黠却不会改变,她总是能看透他的,只是他从不曾承认,而她也总在矜持背后沉默了。

“我以为有些话,你永远不会问的。”他仰首夜空,一轮明月,几丝云彩在月边如丝流动。

“我以为有些话,你永远都不会说。”平静的声音,与他如出一辙的冷然,只是多了几分傲气,慢条斯理的语速含笑从容。

这种语调……

抬首的面容突然僵硬,单凤翩的脸上一片震愕之色,早已不记得自己冰冷的表现面具,猛然回首,绚烂的衣衫在空中划出艳丽的颜色,“解意……”

还是那瘦小的人,背着大大的包袱,可怜又可爱,不同的是眼睛。那双眼中,有睿智,有清明,带着几分氤氲流转的神辉。

那声音,正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就连嗓音的稚嫩都不曾改变,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有些好笑。

单凤翩却笑不出来,未见人影动,他的双手已扣上了狗儿的肩头,“解意?”

一向不动声色的人,始终冷然自持的他,也会有如此失态的表情,也会这般不知所措的惊讶,声音颤抖。

“高贵的单凤翩,这不是你该有的神态。”狗儿唇角扬起弧线,眼中带笑,“你到底有多少面,是我都不曾看到的?”

脸上瞬息数变,错愕瞬间掩盖,单凤翩的脸上又恢复了高贵端庄的神情,“这是‘摄魂术’失效了,还是反噬被压制了?”

“无论是哪种都不重要。”淡淡的回答,那目光凝在他的脸上,“重要的是你的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出自真心?”

“什么话?”

“不再让我受到伤害,不再将我让给别人。”声音静静的流泻,就像这夜晚的月光,“我以为单凤翩永远没有感情,永远对我没有真心。”

“你……”迟疑了下,那面容如冰封大地,“你是单家的家主,我自是要保你一世安然。”

“那你自己呢?你的心呢,对我如何?”

“我是内家主,单家需要我对你如何,我便对你如何。”

如此平静的对话,一问、一答。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态,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是同样的不疾不徐。

他们注定,是同类人。固守着自己内心的思想,永远都不对外人道,更因为太多强大,无人能拆掉那层保护的冰层。

“果然,我永远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我看不到你的内心。”小小的脸蛋,如此沧桑的口吻,悬殊的反差。

“你告诉我,是不是‘摄魂术’失去了作用?”单凤翩的淡漠,只让人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淡,淡到几乎无法触摸他的存在。

“‘摄魂术’本就不能触及心底最深的记忆,醒来是迟早,若我可以选择,宁可长睡不醒。”回答的声音,比他更冷。

或许,对于她来说,单凤翩是她无法逃离的梦魇。

“解意解意,我纵能猜透他人意,怎么也解不了凤翩之意。”一声轻叹,苦笑。

单凤翩的脸上划过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唇微动,想要说什么。

月光,黯淡

方才绕在月色边的云彩飘过了月下,将那一泄到底的银亮遮挡,在那瘦小的脸颊上投落阴影。

一瞬间,所有的明亮都被遮盖,天地间扬起一阵阴冷萧瑟。

黄狗儿眼中的冷清渐渐消退,纯净浮现,眨巴眨巴,“凤凰哥哥,你盯着我干什么?”

单凤翩抽了口气,声音略颤,“解意。”

黄狗儿偏着脑袋,满脸茫然,“凤凰哥哥,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盯着狗儿的脸,想要找到一丝冷静和从容,可他看到的,只有傻兮兮的茫然,没心没肺的笑。

“你刚才……”单凤翩话到这,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刚才怎么了?”狗儿摸摸脸,更加莫名其妙。

“又回来了吗。”单凤翩的脸上,苦笑乍起,“我们之间,永远都是这般。”

狗儿扯扯他的袖子,“什么?”

叹息中牵上狗儿的手,“走吧,今夜还有事。”

“腿疼了。”狗儿撅起嘴巴,揉揉自己的膝盖,背上的大包袱已经滑了下来,他固执的抬了抬包袱,“凤凰哥哥能休息一会吗?”

走了这么久,他倒忘记了,眼前的人不是那个盖世武林的高手,而是个可怜的肉脚孩子。

单凤翩没有太多迟疑,蹲□体,“上来。”

“啊!”狗儿看着他宽厚的背心,反应迟钝。

“我还有事需要赶到前方,上来。”他淡淡一句话,狗儿不敢啰嗦,趴了上去,连带着他死也不肯放下的大包袱。

单凤翩看看从肩头探出的小脑袋,展开身法朝着前方掠去。

风声呼呼从耳边过,狗儿贴着单凤翩的背心,感觉到一阵暖暖,他身上的味道让狗儿轻易的沉溺其中,极易疲累的身心在此刻得到缓解,无声的阖上了眼睛。

“想起少时,你也是如此趴在我的肩头呼呼大睡。”单凤翩的低喃,只有他自己听到,那背上的人儿,早已是香甜入梦,口水四溢,一只手还死死的揪着他肩头衣衫不肯放开。

“如今你我之间,究竟是更亲密了,还是更疏离了,我也不知。”身姿在风中,如仙飘逸,“解意,解意……”

他的口中,也唯有这两个字,不停的呢喃。

脚步忽缓,他落在一座宅院的屋檐上,目光转处,几道人影闪出,冲着他恭敬的行礼,“盟主。”

“都查清楚了吗?”他冷然眼神划过,眼前一群人情不自禁的垂首。

“盟主!”有人偷眼看了看单凤翩背上的狗儿,顿时收到了单凤翩逼视的目光,飞快的抽了回来,“都查清楚了,这院中是一伙武林独行盗纠结在一起。三个月前洗劫‘双钩门’让白道激愤和两个月前‘鬼道教’的偷袭都是他们做下的,故意留下些许标志,让白道与黑道互相敌视,更甚者还私下报仇厮杀,前两日黑道三十六盟中‘霸山盟’就是他们扫的,不但将盟中所有财物洗劫,还嫁祸给了‘青云派’,如今三十六盟纷纷聚集,就为了报仇,您……”

话到这里,单凤翩背上的狗儿轻轻打了个呵欠,男子忍不住的抬头,可惜再度收到了单凤翩电闪的目光,浑身一哆嗦,赶紧垂下脑袋。

“您约战‘鬼影’不就是为此事所逼吗,这伙人想趁着您与‘鬼影’力拼之时,再度犯案,无论您与‘鬼影’谁胜谁负,武林都将大乱,黑白两道将永无宁日。”

单凤翩抬起手腕,指向庭院中,“去吧,收拾下他们,明日江湖上若流传我失约不战,就将这份大礼送给‘鬼影’。”

几人点头,身发展开,刹那消失在黑夜中。

“楚濯漓,你以为能消弱我的名头吗?”他红唇轻勾,“明日分晓。”

136、明月杀人夜 ...

皓月当空,一轮皎洁,月光下的山庄里,忽然传出几声动响,十余道黑影闪现,寂静中依稀能听到一声咒骂。

“操,这么亮的月光,真不方便行事。”

“哟。”一声怪笑传出,“老五难道怕太亮了暴露你身份?一定要月黑风高夜,你才敢杀人放火?”

“放屁。”先前的男子哼了声,“‘双钩门’那一场,老子杀的人最多,你敢笑老子胆小?”

“那今天老大下令灭了‘红衣教’你也记得杀最多。”又是一个声音扬起,粗豪。

“那我可舍不得。”老五咂咂嘴巴,“听说‘红衣教’里都是女人,全杀了下不去手啊,留几个玩玩么。”

“你想死啊。”喝声起,制止了老五的肖想,“老大有说过,我们不能被人发现,你留了活口,万一被人盯着了,会引来黑白两道的追杀,老大的计划也彻底泡汤了,你不怕老大剐了你?”

老五缩了缩脖子,“我不就这么一说么,天天关在这鬼地方,没娘们没酒,老子快要憋死了。”

“那你要财还是要女人?”

“当然要钱。”嘿嘿怪笑中,老五哼了哼,“有了财才有女人不是?”

“今日单凤翩约战‘鬼影’,老大的意思是,我们今夜把‘红衣教’血洗了,那些三十六盟的人定然认为是单凤翩为了扫平黑道而故意约战,他与‘鬼影’无论谁赢,三十六盟都必将为‘红衣教’复仇,他们打起来之后,我们更不会惹人注意,机会更多了。”

几个呵呵笑着,忽然有人抬头,惊诧,“那是什么?”

月光下的屋檐顶,红衫飞扬,遮挡了半分月色的明亮,诡异妖艳着,只是那身后,偌大的一团裹着,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

“有人!”不知是谁一声吼,瞪着房顶上的红色,手中刀快速出鞘,“那是个人。”

他们笑谈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有人就在自己头顶上方,来者武功之高,身法之轻灵,顿时让这群人心头警惕心起。

“只怕你财没有,命也没有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角落中传出,飘荡至众人耳边。

眼光过去,院落中数人这才发现,阴暗的角落中,人影数道。

“嘿。”老五咧开嘴,“老子没去半夜抢别人,居然有人不长眼的来想打劫我?你们是哪路货色,报上名来听听。”

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男子站定众人面前,竟是一身书生打扮,手中拈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有模有样的翻阅着,“书生有礼前来,各位何必刀剑相向呢?”

“噗嗤。”单凤翩背上的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好奇的目光望着院子里的情形,众人此刻才发现,屋檐上那一团,原来是两个人。

心头不由更惊,那红衣男子竟然负着一个人,还能不被他们察觉到气息。

“你醒了?”单凤翩半侧首,声音也不禁轻柔几分。

“嗯。”狗儿咕哝着揉揉眼睛,“凤凰哥哥,他们是谁?”

轻笑在风中飘起,单凤翩遥望着院落中人,“礼物,我送给‘鬼影’的礼物。”

“操!”老五狠狠往地上呸了口,“小白脸,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要人把尿呢。”

那书生扬起书本,就这明亮的月光,手中竟然还有一只笔在纸上划着,“赵五牛,人称‘五轮力手’手中一对尖刃轮,性喜好杀,曾被黑道联盟列为万两追杀对象。”

赵五牛哼了声,粗厚的胳膊下夹着的,正是一对尖刃轮。

他手掌扬起,脸上的表情杀气四起,正待跨前一步,却被旁边人拦下了,那人抛了个眼色,赵五牛愤愤的瞪了眼单凤翩的方向,停下了手。

“阁下,咱们似乎没见过。”男子面对书生,上下打量。书生微微一笑,手中笔勾起,“‘燕山八匪’之大匪万山,昔日占山为王抢劫掠夺不说,从来不留活口,今日八个人全在,我最少可向官府索取五万两银子。”

“既然连照面都不曾打过,也就不可能有恩怨,我们做我们的生意,你发你的财,如果想分一杯,我们也不是不识趣的人,你要钱好商量。”

“哥。”有人不满的嚷出声,“这种人何必客气,我们一起上杀了就是。”

万山压低声音,“不要耽误了正事。”

“好。”书生的笔唰唰的在纸上勾着,“这里十五个人,你们个个不是黑白两道追杀就是官府贴出榜文通缉的人物,一共加起来十万两银子,我要……”

“十万两好说。”万山眼中划过一抹杀意,脸上表情却是客气,“先生不弃,我这就奉上。”

“为什么?”有人脸上表情不愤,“这么容易就把钱给他?”

万山表情凝重,“他能追到这里来,能将我们每一个人的底细都探的清清楚楚,绝非易于之辈,十万两若能解决事情,并非坏事。”

书生呵呵笑着,“果然懂眼色,可惜在下穷怕了,十万两怕是不能打发我,我要……”

他缓缓竖起五根手指,笑而不语。

“五十万两?”万山眼中的杀气更浓,话语也更加的客气,“这个小弟只怕一时间拿不出来。”

“不是五十万,是五千万两。”书生翻着手中破烂的书,“还有近两百条性命,六个门派的身家。”

万山眼睛眯了起来,手在背后轻轻抬了抬,十余人手中的武器无声的滑了出来,他盯着书生的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单凤翩盟主旗下五路使拜访各位。”书生还是那副穷酸的姿态,“在下常翼。”

“‘百音门’不是只管诗书琴棋礼乐吗,什么时候也开始介入武林斗争了?”万山一招手,齐刷刷的武器亮在空中,“这里十余柄刀,你们几人以为能收了我们?”

“不敢不敢。”常翼摇晃着手,“众位都是亡命江湖数载负案累累的人物,在下只怕打不过。”

一群人脸上露出了嗤笑的表情,只是笑容还来不及彻底展开,常翼再度开口,“可是盟主在上,书生不尽力的话,只怕他日盟主责难啊。”

“盟主?”万山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的看向房顶上的人,口中低声,“红衣,俊美无双,单凤翩。他竟然没有赴约。”

房顶上的男子正单手抚着背上狗儿的额头,完全没看院落中的人,这一触即发的战况还不如他背上的孩子来吸引人,“累吗,还要再睡会吗?”

“不要。”狗儿摇摇头,霍霍的眼睛望着院落中,显然他敏锐的嗅到了看好戏的气息,“凤凰哥哥累吗,让我下来吧。”

“不用。”单凤翩的声音里有诉不尽的温柔,“我喜欢背着你。”

他的手拨过狗儿的发边,轻轻挡在他的眼侧,一道冰冷的声音凝结着内力的厚重,响彻在院落的上空,“动手,留一两个活口给‘鬼影’就行。”

场中剑气起,刀光影,瞬间厮杀而起。

这一群人,虽然为黑道不齿,白道追杀,官府通缉,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能够存活下来,必然有着自己独特的手段。

那赵五牛手中两把尖刃轮舞动,寒光烁烁,让人无法靠近,万山与身边的七条汉子更是配合默契,八人同时攻向常翼。

他们早在眼神中交换过意思,既然单凤翩在,拖延时间越长他们越没有胜算,唯有把其他人卖出去阻挡别人,只要他们瞬间拿下常翼,就有逃跑的机会。

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再厉害,也敌不过他人的有心。

场中不断的有哀嚎声,不断的听到剑光划过身体的撕裂声,还有人体落地的声音,身上溅上了温热,是血。

十五的人对五个人,下风的竟然是他们。

树影摇晃,月下风中,血腥浓烈

“莫要看。”单凤翩想要遮挡狗儿的目光。

“我不怕。”狗儿的回答很平静,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不仅不怕,甚至还有写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看过、经历过许多次一样。

没有恶心呕吐的感觉,没有不忍和怜悯,心底甚至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他,这些人若是落在他的手中,也不会饶恕。

好像……好像他就是个执法者。

瞬息间,场中躺下数人,万山发觉情势不妙,很快的吐出一个字,“冲。”

八人同时抛出手中的武器射向常翼,武器的方向,包含了上中下三路,常翼唯有飘身后退。

空档在刹那打开,八人冲向大门的方向,脸上有了希望的神采。

单凤翩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只能追一个,其他七人就能脱身。

万山的脚步刚刚踩上门槛边,他的眼前已经多了一道红影,优雅而高贵的红影。

他的眼睛,看到一双冰冷的瞳,一双完美无瑕的手指。

指尖的动作很慢,慢到他甚至能看到那手指节上,一枚金色的凤形戒指,慢到他可以观察到那手指每一分的动作。

可他,偏偏就是躲不开。

那手指,点在他的额间,他想挪开身体,却怎么也挪不开,再然后天地倒转,人影落地。

同时看到的,还有他的兄弟,与他一起占山为王,杀人无数的兄弟。

温热的血从额间流出,他知道是他自己的血。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生命的流逝是这样的体会,万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不甘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