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这丫头居然将平安符收入袖筒中,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想送给卫泠,让他天天戴着。”

杨复慢慢敛去笑意,黝黑双眸直盯着她。

淼淼没有察觉,拉着他便要往外走,“咱们快回去吧!”

她此次出来,只为上香而已,目的达到了便要回去。何况此处人多,她记得杨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拽了半天没有拽动,她疑惑地驻足,“王爷,你为何不走?”

杨复将她带到跟前,正欲好好教导她:“淼淼…”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一声惊叫,声音不小,好似受了极大得惊吓,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淼淼歪头看去,只见姜阿兰立在几步远,正一脸悚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淼淼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掩唇喃喃:“鬼、你是鬼…”

原来她也是来上香的,方才路过杨复身边,听到他唤她淼淼,想起日前阿翁跟她说的话,这才恍然。阿翁说王爷喜欢上王府里一个丫鬟,但那个丫鬟早在十天前就落水淹死了,这会儿怎么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不是鬼,她又是什么?

淼淼睁圆双目,后退半步下意识想逃:“不,我不是。我是人。”

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没工夫想姜阿兰为何认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她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姜阿兰不依不饶,“阿翁说你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活着…你、你究竟是谁…”

说着便要让丫鬟去叫寺里主持,杨复出言:“站住。”

他眉心深蹙,不怒自威,质问她两旁的丫鬟,“姜女郎身体不适,为何不带她去客房休息?”

丫鬟摄于他的威严,低头不敢有所违抗,“婢子知错了。”

说着看向姜阿兰,“女郎…”

姜阿兰仍旧不敢置信,但见杨复面容清冷,后面的话吞吞吐吐:“王爷…她…”

杨复并不看她,带着淼淼走出人群。

旁人以为姜阿兰神志不清,见是误会一场,便一哄而散了。

*

坐在车厢里,淼淼一直惴惴不安,低头抠着手指头,就是不肯跟杨复说一句话。

姜阿兰说的不错,她现在可不就是跟鬼差不多…明明死了的人,忽然就复活了,还活蹦乱跳的,能不吓人吗?那杨复呢,他为何不觉得可怕呢?

淼淼胡思乱想,车咕噜碾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颠簸。许是碰着了石头,车厢猛一摇晃,她身子前倾,险些磕在面前木板上。

身子被捞入一个怀抱,杨复的手挡在她额前,“没事吧?”

淼淼怔怔,退开一些老实道:“多谢王爷,我没事。”

然而腰上的手一紧,她根本动弹不得,被迫窝在他的怀中。杨复低头便能看到她一排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挡住她眼里流转的光辉,“淼淼,你知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淼淼头更低了,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杨复握住她小手,温暖柔软,“你那天同本王说的,都是真话吗?卫泠给你找的药,是什么药?”

许久,车厢内没有丁点儿声音。

他抬头看向车窗,清风吹起布帘,路旁樟树正一颗颗后退,传来橐橐马蹄声。他眸色黯了黯,声音更低,“日前管家从你房中找出一样东西。”说着他松开淼淼,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正是淼淼的钱囊,“你是否还记得?”

淼淼心下咯噔,她当然记得,她每隔不久便会掏出来观看那枚玉佩,这上面的图案,她再熟悉不过。

里面除了双鱼玉佩,还有很多她的眼泪。

淼淼一慌,连忙夺过来藏到身后,“王爷还想问什么?”

杨复掀眸,眸中平静似水,又汹涌澎湃,“珍珠是从何而来?”

一颗珍珠足够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几十年,她却藏有大半袋子,非但如此,这几天衣食住行也是用珍珠换的钱。她若家境富裕,又何必到王府里当丫鬟?她究竟什么来头?

淼淼跳开老远,摇头不迭,“什么珍珠,我从没见过。”

恰在此时,大抵是她动作幅度太大,从袖筒中滑出一颗圆润珠子,叮咚一声落在地板,正好滚到杨复脚边。淼淼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头疼得很,眼睁睁地看着杨复把珍珠拾起来,拈在手中把玩,“那这是什么?”

淼淼欲哭无泪,“这是卫泠给我的…他担心我在府里吃不饱穿不暖,就给我送的。”

卫泠,卫泠,无论哪儿都有他的名字。

杨复凝睇她,没被她轻易糊弄过去,步步紧逼,“那他又从何而来?”

淼淼被逼得躲在角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王爷不要逼我…”

她泪眼汪汪,真像被欺负到了极致。

朦胧泪眼里,倒影着他的轮廓,杨复深深地凝望她,俯身碰了碰她的脸颊,“淼淼,你是人吗?”

淼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唇瓣开开合合,最终说不出那个字。

她不是人,她是鲛,永远也跟他不是同类。如果她说不是,他会不会觉得害怕?

淼淼紧咬下唇,抬起水眸,“我…是。”

起码,现在是。

*

马车回到客栈,淼淼蔫头耷脑地踩着脚凳下来,可谓百感交集,同去时全然两幅模样。

她第一件事便是上楼寻找乐山,叩响直棂门:“乐山大哥?”

乐山早料到她目的似的,一开门便端着铜盂,“郎中已经看过了,伤口正在愈合,另外开了几种内用外敷的药,约莫过半个月便能痊愈。”

淼淼赶紧接过,见卫泠无事,感激地展开笑靥,“多谢乐山大哥。”

乐山没有表情,“不必。”

说罢回屋取来药物,并分别告诉她效用,“我替你送过去。”

知道他对自己心怀芥蒂,淼淼没多言语,再次谢过,抱着卫泠回到自己房中。杨复尚未上楼,她把铜盂放回木架上,待乐山走后,掏出今日求来的平安符,献宝似地拿到卫泠跟前,“看,这是我特意为你求的,你若是戴着,一定能好得更快。”

卫泠这几天都困在一方铜盂里,早已烦闷。他看了淼淼片刻,眼珠子转了转,尾巴一甩,便有不少水花打在她身上。

“哎呀,你干什么呢?”淼淼擦了擦脸颊水珠,不满地撅嘴。

鱼要怎么戴平安符呢?她犯了难,要是放水里,说不定过几天就坏了。

思忖良久,只能挂在木架上方,平安符恰好映在铜盂中央。淼淼欣慰地点点头,对此非常满意。

一转头,见杨复正站在房门口,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不知道他听去多少,若是看到她对着鱼自言自语,会不会心中生疑?淼淼越想越觉得不安,为了掩饰心虚,她佯装淡定地取下一旁巾栉,擦干净身上水珠。见杨复仍旧没有动静,她来到他跟前,没有底气地伸出手:“王爷,那个玉佩呢?”

杨复眉梢微抬,大抵没想到她还有勇气要回去,“那是本王的物件。”

淼淼讨价还价,“可我拿了它,它早就是我的了…”对上杨复的目光,顿时泄气,“王爷能不能送给我?”

杨复越过她,视线落在挂在木架上的平安符上,分外扎眼。

他收回目光,再看面前嗫嗫嚅嚅的小丫头,“不能。”

第48日

他举步入屋,一派坦然,“说起来,你私藏本王玉佩,依照家规应当治罪才是。”

此时正值晚饭时间,楼上楼下不少人过往,人声鼎沸,尤其楼梯口更是吵闹。淼淼不得已,唯有反身关门,隔绝了里外视线。

杨复分明有自己房间,却总要来她这儿。他当真说到做到,要留在客栈陪她,这两天一直没回王府。可是淼淼知道他忙,有时在车上他都拿着文书翻阅,眉头并不舒展。

若说淼淼刚才理直气壮,目下便蔫了,“我不是偷的。”

杨复坐在圆桌旁,好整以暇地睨她,“哦?”

那表情分明在说,是么,本王可不信。

淼淼想到当时的场景,左顾右盼答不上来,“我是在你屋里捡的…既然是捡的,就不算偷。”

这是什么歪理,杨复哑然失笑,“别说是屋里,就是偌大个王府,里面的东西都属于本王。”

淼淼气鼓鼓地:“那你就不能送我吗?”

小丫头破罐子破摔了,大约是嫌他吝啬,伸手跟他讨要:“那我的珍珠还在王爷那儿呢,你还给我。”

杨复顺势握住她的手,执起桌上木筷在她手心打了一下,“那东西来路不明,没收了。”

淼淼顾不得疼,“怎么是来路不明呢…就是我的,能换好多钱呢!”

杨复又问:“想要本王的玉佩吗?”

话题转的有些快,淼淼傻乎乎地被他带了过去,“想啊。”

杨复弯唇,“你拿什么同本王换?”

皓腕被他攒在掌中,传来他温热的体温,淼淼觉得有些痒,想动一动,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我什么都没有…王爷府上那么多珍惜古玩,还会在乎这个玉佩吗?”

杨复嗯一声,看着她认真道:“在乎。”

可她真没什么能交换的,淼淼苦恼地攒紧眉头,“那我,我…你想要什么?你说吧。”

真个迟钝到家了,杨复颇有些无可奈何,执筷在她掌心又打一次,“你今日上香许了什么愿望?”

连连挨了两下打,淼淼总算觉得疼了,她飞快地回答:“希望王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杨复心里总算畅快一些,把木筷放回桌上,拇指在她手心揉了揉,“没有平安符,这愿望如何能实现?”

他眉眼低敛,声音哑沉,云淡风轻地问道。

淼淼瞠目,好像明白了什么,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王爷是想说这个?她忍俊不禁,悄悄地翘起嘴角,故意要气他:“那怎么办?我们已经回来了,东吴寺好远的。”

杨复一抬头,她便把笑容收了回去,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王爷就为了这个打我吗?”

小丫头白嫩的手心逐渐泛起两条红痕,她两手小小的,捏在杨复掌中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柔软无骨,一个修长铮铮,他一收紧,便能将她的手整个握着。

杨复掀唇,笑意深远,“不全是。”

他手上一紧,将淼淼困在双腿间,小丫头并不高,即便站着也才比他高半个头。杨复黑眸锐利,紧盯着她:“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淼淼不解,一低头便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大约是姿势过于暧昧,她连脑子都转不开了,“他是谁?”

杨复一顿,缓缓道:“卫泠。”

淼淼想也不想,“很亲的人。”她想起杨复以前也这么问过,当时她说是青梅竹马,其实青梅竹马并不足以为形容他们的关系,卫泠比那重要得多。回望以前几十年里,她的身边只有卫泠,他是她孤独无助时唯一的倚靠,早就比亲人更重要了。

一提起卫泠她便滔滔不绝:“卫泠从小帮了我很多,我以前有了麻烦,都是他善后的…还有一次遇到危险,是他救了我,我才幸免于难。还有这次…”

她越说,杨复的脸色便越不好。淼淼虽说迟钝些,好在不太傻,她声音渐渐弱下来,“王爷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他问她,但是她说了他又不高兴,做人真难。

杨复低声,“淼淼,你可有想过他为何对你好?”

淼淼偏头,“因为我们是同…”

她赶忙停住,没出口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因为我们一起长大,以前相依为命。”

在她看来,她对卫泠好,卫泠对她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难以想象生活中没了对方,该是怎样日子。

相依为命…杨复揉了揉眉心,据他所知,卫泠可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好在她不聪明,杨复扣住她的脑袋,与她额头相抵,“淼淼,日后再有什么事,只依赖本王好吗?”

大抵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淼淼不知不觉便被蛊惑了,点点头哦一声:“那你能让我依赖吗?”

杨复郑重:“当然。”

他绝对不会,再给她依赖别人的机会。

*

晚上杨复要留在她房间,碍于卫泠在场,淼淼最终还是把他撵了出去。

快要关门的时候,杨复抬手挡住,俯身在她颊畔一吻:“明日该跟本王回府了。”

大庭广众的,淼淼脸蛋不可抑制地红了红,“可是…我会吓到人的。”

杨复轻笑,“本王会处理。”

她还是摇头,“等卫泠…的鱼伤好了再回去吧。”她心中一虚,差点就说漏嘴了。

她意志坚定,无论怎么都说不动,杨复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才回到对面房中。淼淼用郎中新开的药方子,给卫泠换了药,另外喂他吃了两颗小黑丸子,顺手勾了勾架上平安符。忽地想起一事,抿唇一笑,待洗漱完毕后便上床就寝了。

翌日天光大亮,惠风畅畅,吹起床上幔帐,却见床内空无一人。

杨复立于床前,不自觉沉下面容。

辰末都不见这屋里有任何动静,杨复在外叩响门板,无人回应。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这个丢三落四的姑娘,连门都没锁。未料想室内根本没有她的踪影,连楼下大厅也无,若不是那条鱼在,杨复或许以为她就这么跑了。

他走出房屋,命乐山乐水去调查她的行踪:“问客栈里的人,是否看到淼淼出去?”

两人应下,这就四散开去。

不多时乐水回来,抱拳立于他跟前:“王爷,掌柜道淼淼女郎天未亮就出门了,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杨复起身,眉宇严峻:“她去了何处?”

乐山摇摇头,“掌柜也不知晓。”

他道:“命人去找…”话音未落,便见门口出现一道樱色丽影。

淼淼立于门口,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谈话,往身旁侧一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别管我,我到楼下转转。”

“回来。”杨复低声,支开乐山将她叫到跟前,“你去哪了?”

淼淼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此刻笑嘻嘻地伸出手,摊开掌心,“王爷把玉佩送我好吗?”

白皙如玉的手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明黄色平安符,符上绣着如意云纹,上方打着平安结,底下系红穗,同卫泠的那个一模一样。

杨复看了片刻,拿在手中,答非所问:“何时起来的?”

淼淼这才敢抱怨,“天没亮就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东吴寺在哪儿。便雇了个车夫带我去的,幸好最后找到了。”

杨复摸了摸她的脑袋,“下回不许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出了危险如何是好?”

淼淼瘪瘪嘴,“还不是王爷想要这个。”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去呢。

杨复低笑,将她举到腿上,手臂环着她娇躯应一声,“嗯,是本王想要。”

等了一会儿,淼淼不满地扭了扭,她可不是白白起那么早的,“王爷说好要给我玉佩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怎的对那玉佩如此执着,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只想要玉佩,并不想跟他在一起。

杨复道,“那玉佩在府上,本王并未带出来,待你回去后再给你。”

淼淼不吭声。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淼淼,何时跟我回去?”

淼淼真是被他问怕了,霍地从他腿上跳下去:“我再想想!”

她简直左右为难,心里想跟着杨复回去,但是理智又说不能回。她如果回去了,肯定得带着卫泠,但是卫泠不喜欢王府,这是她知道的。

*

下午淼淼出去了一趟,天气渐渐热了,蚊虫也逐渐多起来,夜里睡觉她被咬了许多个疙瘩。她挠了两下,便开始泛红,没有办法只得上街买药膏。听说佩戴香囊能够驱除蚊虫,她便想顺道买一个。

本想一个人去的,但杨复却道:“我跟你一起。”

淼淼正欲摆手拒绝,他已然走在前面。

没法拒绝,淼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朝街上走去。

药膏在医馆买的,涂上去清清凉凉,更有艾草香味,闻着心旷神怡。淼淼又到一旁的香料铺子里,选了个四季花卉纹的香囊,香料是用茉莉、白术、香艾等植物制成,闻着有淡淡香味,淼淼很喜欢。

她要了这个,又另外选了个鹤鹿同春香囊,掏出钱递给掌柜:“我要这两个。”

出了铺子,她顺手将那个递给杨复:“送给王爷的。”

说罢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香囊系在她腰间,随着她动作上下跃动。杨复捏着那枚香囊,静静地看着她身影。

除了买药膏香囊外,淼淼又带着杨复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去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她上楼回屋,待看清屋里光景后,赫然停住脚步。只见木床塌了半边,被褥乱糟糟地掉在地上,行囊也散落一地。

淼淼惊诧地走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床怎么会塌了,她晚上该睡哪儿?

第49日

她一溜烟跑到楼下,掌柜的却摊手道:“其余客房都住满了,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房间来。”

淼淼为难地皱起眉头,“那怎么办,我晚上住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