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樱粉绣缠枝莲纹短衫,正是今日淼淼穿的那一件。此刻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线,乌发如墨,靡颜腻理,月貌花容。她粉唇微抿,竟同淼淼如出一辙。

杨复的视线滑落,看向她颈间的血色玉石,在月夜中泛着幽幽红光。此刻,应当同他手中这块一样,正发出滚烫热意。

这块玉石淼淼一直戴着,从未离身。

种种疑点萦绕心头,杨复眉心微蹙,对上水中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你是…淼淼?”

这等事委实荒唐,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大抵绝不会相信。

水中人儿大惊失色,摇头不迭,“不、我不是。”

杨复摊开掌心,一块血石掉落而出,被黑绳牵着上下跳动,“那这是什么?你身上戴的,又是什么?”

那是卫泠的血石,怎么会在他手上!想到卫泠刚才虚弱的声音,淼淼顿时一阵焦急,却又不敢质问他,明明现在处于下风的是她,有口难言的也是她。

她不出声,杨复继续问:“为何穿着淼淼的衣裳?”

她下意识低头,果见今儿穿的衣裳还挂在身上,只是下半身的综裙早不知道沉哪儿去了。这一个小动作,更是确信了杨复的猜测。

淼淼招架不住,转身便往水里逃去。

只见她身形一潜,旋即上半身扎入水中,尾鳍浮出水面,水珠四溅,在滢婷水光中划处一条圆弧,转瞬即逝。动作快得惊人。

杨复乌瞳一沉,没有细想,立即跃入河中。

乐山乐水原本隐在暗处,见状纷纷一惊,赶到跟前已然不见四王身影。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迟疑地下水。

杨复不善凫水,何况河流湍急,远处那个灵活的身影又是逆流而行,追得很是吃力。

他睁开双目,在水中才看清她的全貌。

鲛人。一只银白色的鲛人。

古有传说,鱼尾而人身者,其名为鲛。

他们貌美神秘,泪可凝珠,价值连城。

泪可凝珠么…杨复面上闪过一丝复杂,逐渐被周身水流冲散了力气,再难前行寸步。脑海中两张面孔交叠,重合在一起,是淼淼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眸,她的面目模糊了,声音却越发清晰。

“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水草和小虾。”

“水草?”

“…”

她怕雪瓯;她从不在他面前哭;她在福船落水的那夜,难怪没有人找得到她,第二天却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有上一次断气,他以为是上苍怜悯他,让她起死回生,目下想来或许不是。

这一切,只跟她的身份有关。

淼淼,你从一开始就在欺瞒本王…

杨复的身体逐渐下沉,他没有挣扎,慢慢向河底沉落。乐山乐水从身后赶来,正欲搭救,接触到杨复深沉一眼后,双双停住,识相地退开很远,然后转身向岸上游去。

杨复收回视线,看向远处越游越远的身影。淼淼,你最好不要回来,你若是回头,本王此生都不放过你。

水流灌入耳孔,胸腔一阵强烈的挤压,他低咳一声,口中顿时灌满了河水。意识逐渐昏沉,他阖上双目,最后一眼似乎看到远处的身影停住,慢吞吞地转身,往这边看来。

他弯眸浅笑。

*

淼淼没走多远便察觉身后有人追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她没敢回头,一个劲儿地往上游,心里只想着逃得再快点,最好他抓不住她。

可是渐渐的,感受不到身后追逐的气息,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杨复犹如一片残叶,孤零零地漂浮在水底,没有动静。她惊愕地瞠圆双眸,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飞快地朝他游去。

直到将他抱在怀中,淼淼仍旧不能心安。她双臂驾着他肩窝,吃力地朝岸边游去,秀眉紧紧地皱成个疙瘩,想不通他分明不会游水,还追她做什么。

杨复的身躯死沉死沉,淼淼费尽力气才把他推到岸上。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淼淼不打紧,可是杨复面色苍白,毫无反应。

她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王爷?”

这会儿倒顾不得身份不身份,一心将把他唤醒。奈何周围一个人也无,淼淼想求救都没办法,她双手交叠按压在他的胸口,企图挤出他肺里的水。

没用,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脸色好像更加不好了。淼淼焦急地快哭了,她救不了他,或许只有人类才能救,她想了想,唯有顺着河水下山找郎中。要是时间够快,说不定明早能赶回来。

打定主意后,淼淼松开他准备离开,行将转身,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擒住皓腕。她尚未来得及吃惊,只觉得臂上微微一惊,接着便被压倒在岸边,头顶是杨复冷峻的面容。

他眸色清醒,力气十足,哪有半点刚才虚弱的样子。

淼淼这才察觉受骗,挣了挣恼羞成怒,“你放开我!”可惜声音太娇糯,听着更像撒娇。

她原本的声音清灵悦耳,宛若空谷莺啼,就连娇声叱喝,都听得人浑身酥麻。

杨复岂会放开她,好不容易逮到她,难道眼睁睁地放她走吗?

他一手制住她双手,一手擒住她精致的下颔,仔细端详。玉润冰清一般的小脸,妙目娟娟,芳颜皎皎,端是人间绝世。偏偏这张小脸倔强地绷着,就是不肯看他。紧贴着他的娇躯聘婷袅娜,翩若惊鸿,呼吸之间,鼻端染香。

粉嫩樱唇一直紧紧咬着,杨复抚上她唇瓣,声音阴沉不定,“还说你不是?”

淼淼别开头,就是不承认。

他使计骗她,光是这点,就让她气恼得很。况且他害得卫泠下落不明,那块血石,不知为何会在他手中。

杨复低声:“淼淼。”

她矢口否认:“我不是。”

“那方才为何救我?”杨复凝睇她,端是要问出个答案。

淼淼哑口无言,想了又想,“吃饱了撑的。”

“…”

杨复拨开她的护领,捏住她从不离身的血石,“那这个如何解释?此物本王只送给了淼淼一人。”

淼淼脱口而出,“这不是你送的,是卫泠的!”

话才说完,便恨不得拔了自己舌头,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果见杨复不再言语,静静地盯着她。

她被这眼神看得心虚,索性破罐子破摔,拼命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你究竟把卫泠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儿,他的血石为何会在你手中?”

刚才卫泠跟她说话时虽平静,但不难听出虚乏,以至于她现在都不能放心。

杨复不答反问,被她双手推搡着,却纹丝不动,“淼淼,你难道不觉得,本王有更多问题要问吗?”

淼淼察觉他脸色不对,语气蓦地软了下来,“我只是想知道卫泠怎么了…”

他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只要知道这些,她就能安心了。

无论她怎么恳求,杨复始终不说。她紧紧攒着他的袖子,又急又毫无办法,“你…”

杨复撑在她两侧,淡声询问:“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告诉你。”

淼淼抬眸,一脸懵懂。

第一个问题,他紧盯着她,“你是不是淼淼?”

淼淼抿唇,他不是都知道了,还问!却不知杨复只想让她亲口回答。

过了许久,她低声:“嗯。”

杨复眉峰低压:“是不是?”

淼淼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是,我就是!”

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星星点点的余晖洒在他背上,颀长的身躯笼罩了淼淼一方天地。他背着光,是以淼淼没有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放松。

他继续问:“今晚来此处做什么?”

淼淼这回闭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杨复眸色更深,她不说,他便替她回答,“是想跟他一起离开?”

这个他指谁,他们心知肚明。

淼淼诧异地睁大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杨复放在她身侧的手掌青筋凸显,面上却仍旧平静,眉宇冷峻,山雨欲来。

来时路上,她尚且在他耳边说:“王爷,我喜欢你。”这一句言犹在耳,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难道转眼便不作数了吗?

如果今晚他没有赶来,是否再也见不到她?

这个小姑娘,可真狠心。

杨复闭目,不欲多问,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唤:“乐山乐水。”

淼淼揪住他衣摆,眼巴巴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卫泠的情况…”

她话没说完,便被乐山乐水出现的生意掩盖。“属下在,王爷请吩咐。”

杨复顺势包住她的手,对二人道:“替本王掩路,路上不得惊扰任何人。”

说着起身,将淼淼打横抱起,手掌触到她光滑鳞片时,微微一顿,旋即面色如常。

第59日

忽地离开了水,淼淼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你带我去哪?”

尾巴被他触碰,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察觉他正抱着自己往山庄里走,乐山乐水在前头开路,她吃惊地扭头,立即挣扎起来,“你放我回去,会被人看见的!”

然而杨复无动于衷,继续抱着她前行,步履沉稳。

淼淼心慌意乱,难以想象如若被人看到她这样,该是怎样的场面…可还是被杨复知道了,非但如此,前面的乐山乐水肯定也知道。他们为何不震惊呢?

殊不知乐山乐水不是不惊讶,而是不敢表露出来,不管怎么说,这是王爷的女人…他们只管受命行事便是。

只不过…鲛人…还真是稀罕…

淼淼自然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而是奋力与杨复做抗争,因着怕惊扰山庄里的人,是以她无声地挣扎,龇牙咧嘴就差没咬在他身上。期间杨复只低头看了她一眼,“老实些。”

淼淼没想过他会把自己带回院里!

她变成这样,他居然都不放过她。

好在夜已转深,况且杨复专走蓊翳小径,一路都没遇到旁人。回到御宇轩中,杨复走入内室,将她放在美人榻上,正欲转身而出,被淼淼拽住了衣袖。她挣扎了一路,这会儿早已累了,撅嘴委屈地抱怨:“你还没告诉我,卫泠到底在哪里?”

杨复顿住,将她颊边乌发抚到耳后,“方才的问题,本王尚未问完。”

淼淼错愕,所以他这是打算耍赖吗?

杨复不答反问:“此前你一直养的鲤鱼,是不是他?”

虽这么问,但心中约莫有了答案。彼时卫泠将她带走,后来他们再相遇,只有她和那条鲤鱼;她去东吴寺求得的平安符,最后却挂在铜盂上方;她对那条鱼无微不至,以为他被煮汤时,哭得无法遏制。

也就是说,那么多天他们形影不离,共处一室…他甚至在她的浴池里洗澡。

杨复眉峰萃上寒意,“说话。”

淼淼瑟缩了一下,“是。”王爷现在的样子好可怕…她小手往下滑,小心翼翼地捏住他一根手指,低头解释,“因为他受伤了…是为我受伤的,我不能弃他不顾…”

杨复蹙眉,“太子在昶园要找的人也是你?”

淼淼点点头,眼眶蓄上泪水,大抵被他逼得狠了,看着真是可怜的紧,“我在洗澡,不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果真是她,他早该想到,依着杨谌的性子,何至于对一件小事耿耿于怀,甚至不惜翻天覆地地寻找。他看着榻上水灵的姑娘,即便才从水里捞出来,头发衣服都挂着水滴,仍旧美艳不可方物。这等尤物,难怪杨谌不愿放手。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杨复道。

他俯身,与她鼻尖相抵,四目相对,“从何时起到别院的?以前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他气势太迫人,淼淼别开目光,眼睫毛不安地颤动,“从、从去年年末…那个丫鬟的身体,是我借的。”

她老实交代,说原身已经死去多时了,是因为卫泠有一种药,能使她附身到丫鬟上。

言讫,杨复脸色愈发难看,眼底一层阴霾。不是她的身体,他以前触碰的,都是别人?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低哑,“这几日你留在院中,别再想着逃跑。”

淼淼急了,“你还没告诉我…”

不想从她口中听到那人名字,杨复捂住她粉唇,“他在正堂,目下无事,本王正要去处理。”

淼淼疑惑,“在正堂做什么?”

杨复置若罔闻,吩咐底下人从来干净衣裳,丫鬟在外间询问:“王爷,是否要婢子进来伺候?”

他道:“不必,将衣服放在屏风外。”

说着起身去取,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两套衣服,均是黛蓝宝相花纹袍衫。他蹲身在淼淼跟前,恰好对着她一条漂亮银白的鱼尾,怔了怔,复又起身,亲自给她褪下湿衣裳。

待到只剩下肚兜时,淼淼往后蹭了蹭,“我自己换。”

杨复抬眸,拿开她双手,手一抬便将她脖颈系带解开了,“人类的衣服你会穿吗?”

淼淼被他讽刺得脸红,任由他给自己穿衣裳。

她被他剥得干干净净,白皙通透的肌肤,因为害羞染上一层粉色,仿佛一掐便能滴水。胸口两团绵软雪白,挺翘饱满,察觉到他的注视,她环起双臂遮掩,“你不要看!”

这动作非但没遮住,反而更衬托出她美好的形状。杨复双眸微沉,面不改色地给她换好衣服,附在她耳畔低语:“迟早都是本王的,为何不能看?”

他他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淼淼腾地一下脸红了,直烧到耳后根。

杨复到一旁换好衣服,丝毫不避讳她,期间淼淼一直低着头,没好意思往那看一眼。

这个臭流氓…他竟然在她面前…

以往淼淼偷偷喜欢他时,可没想到他会如此。在她心里,四王是高高在上,温和儒雅的,哪像现在…他对她越来越过分,说些羞人的话,偏偏她…还一点也不讨厌。

待杨复整顿完毕,准备离开时,“王爷…你,你能不能不要为难卫泠…”她仰起头,露出哀求。

杨复偏头,抬眉示意。

淼淼见他不反感,继续往下说:“他没有错,是为了我才来到这里…如果卫泠出事了,我拼了命也要救他…所以,求你了,放了他好不好?”

杨复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拢,举步走出室内,“本王自有定夺。”

说着,人已经走出屏风外了。屋外有丫鬟守候,他特意吩咐两人不得进入室内,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淼淼猜不透他的意思,她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卫泠是被他们抓起来了。夜闯承明山庄,罪名一定不小,加上山庄内还有皇子大臣,他现在的处境必定十分危险。

淼淼懊恼地锤了锤尾巴,如果她能变成人,这会儿早都出去救卫泠了,就不会无能为力地留在屋里。

看了看外面天色,她现在唯一能期盼的,便是天亮之后变回小丫鬟的模样,走出这间房。

*

山庄正堂灯火通明,廊下灯笼高悬,堂内燃着巨烛,灯光照在两边大臣的脸上,每个人都一脸严肃。

堂中央由侍卫押着一人,身着玄衣,饶是跪着,依然能看出此人挺拔修长的身躯。他头微垂,浓密的睫毛掩住眼中神采,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诸位老臣起身相迎,纷纷唤着“四王”,他才勾起菲薄的唇。

杨复坐在正前方八仙椅中,睨向下方,抬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乌瞳深沉,明知故问:“你夜闯山庄,意欲何为?”

卫泠抬眼,分明处于下位,却回答得不卑不亢,“带走我的东西。”

闻言,杨复不语,缓缓婆娑云纹扶手,眼神渐次渗入寒意。

有位大臣忍不住,出言训斥:“胡言乱语,山庄岂会有你这等鼠辈的东西!还不老实交代,究竟有何企图?”

卫泠笑容懒散,“怎么没有,恐怕目下正在四王房中。”

傍晚前后,他本欲按约定到山庄后门,未料想被庄内侍卫察觉,一路围截。数十名侍卫对付他一人,他旧伤未愈,最终被几人拿下,带往正堂审问。彼时杨复看到他,未置一词,只取走了他的血石。

现在看来,恐怕六水那傻丫头的身份已经被他发现了。卫泠垂下眼,眸中闪过冷光。

第60日

几位大臣更加不信他的话,王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岂会拿他的东西?若说他觊觎四王之物,反而更说得过去。

杨复神色坦然,“既是在本王房中,便是本王之物。”

卫泠讥诮,“世间万物,各有定数,四王何必逆天而行?”

这话可不得了,引起一干大臣的慌乱。姜太傅坐不住了,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放肆,此人满口胡言!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门外侍卫正欲行事,被杨复一声止住:“慢着。”

姜太傅一愣,意图劝说:“王爷,依老臣之见,不如将其押送回京…”

杨复打断他,“将他关在通院,命人严加看守,没有本王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侍卫闻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卫泠的胳膊,将他往外拖去。此时他站起来,才看到地上一滩积血,他穿着玄色衣袍,即便被血水浸湿也不明显。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一滴滴掉在地砖上。

侍卫忽然拖不动了,回眸望去,只见他停住,朝四王伸出手掌,“血石。”

嗬,还真有这么不要命的,胆敢伸手跟四王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