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与疼爱她的婆家人都亡故,表姑太太本欲求死,却意外发现怀有身孕,这才有了生存的念头,求到了姨母这儿,借住闵府。

表姑太太人很好,看到他受欺负,总护着他。即便她自己在闵府的处境也很一般。

再后来…

再后来他被污蔑盗窃,夫人责打他。

彼时表姑太太怀孕八个月了,为了护他而被打到几下,引发早产。最终奋力生下一女婴后力竭而亡。

闵清则抿了口酒。

辣意入喉,烧得心里却愈发冰冷。

溺水而亡。

简简单单四个字,沉重地代表着天人两隔。

想他起起伏伏这么多年,从未在哪一刻心如死灰过。旁人每每提起这四字,他也不过一笑置之。

但,今日骤然听闻那个噩耗,却是初尝到了此种滋味。

闵清则抬手拿起旁边的几株青草,勾在指尖轻轻摇晃。

他刚才并非是在看花,而是在看这几根青草。

她小时候没有可以玩的东西,他又不方便给她买,免得连累她一同被欺负。于是就趁着一次遇到的时候,教了她编小鱼。

用草编小鱼,是父亲教给他的。他一直记得。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后来他不时地悄悄去看她,曾好些次见她揪了草编着玩。

只是她编好了后并不会一直留着,玩一会儿就拆开放到草丛里。

这姑娘素来谨慎。

就连学篆刻也是如此。刻完了后,她并不把那些印鉴留在身边,而是丢弃在大花园的荷塘中。

想到这儿,闵清则忍不住微微笑了。

说她聪明,其实也是个傻的。丢到荷塘里就不会被人发现么?再说了,池子的水那么深,丢弃之后,万一哪天她想找回来,该怎么去捞?

指尖青草忽地弯折。

闵清则唇边的笑意戛然而止。

他疾步走入屋中,去到柜子旁,打开柜门取出一个三尺长一尺宽的大紫檀木盒。

轻抚着上面的并蒂莲缠枝纹饰,他双目骤然阖上,薄唇紧紧抿住。

许久后,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池子里的印鉴,他早已让人一个个的都捞了回来。

本想着等她什么时候想取回它们了,或者是她还没想取回、盒子已经填满,他就把这一盒子送给她。

谁知…

修长有力的双手轻柔地抚着盒上并蒂莲纹饰,最终落在紫檀木盒的两侧,紧紧扣住。

许久后,并蒂莲的花瓣上现出两滴水珠。似是清晨的朝露一般,晶莹剔透。

“来人。”

闵清则声音沙哑地道。

“阿茗的事情,仔细去查。不得有半点遗漏。”

*

闵广正惦记着今天早上的事情。偏偏今天礼部事情多,下衙后上峰又邀了他一同饮酒。他推脱不过只能去了。

一回到家,闵广正片刻也不敢耽搁,即刻就回了芙蓉院。

“怎么样了?”把丫鬟们都遣出屋子后,闵广正急急地问高氏:“老夫人那里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高氏想到这个就头疼,“就是要严查。”

“没别的了?”

“没了。你还想要什么!”

高氏好不容易借了给大老太爷准备贺礼的事情,暂且忘记了那些不快。如今再被闵广正提起,她心里着实恼火。

不过抱怨完一句后,见闵广正面露不悦,她又笑着宽慰道:“君兰身边的人我都看好了。老夫人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你放心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闵广正道:“其实老夫人能查出什么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暗着来的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回。只要九爷不插手,就没什么瞒不过去的。”

听他提起九爷,高氏想起来刚才李妈妈过来回报的事情,说道:“九爷原本说是出京去了,谁知道今儿晚上忽然回来了。他应当是为了大老太爷的寿辰罢?”

她话语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担忧。

闵广正笑道:“应当是了。那丫头的事情算什么?还不至于能惊动九爷。”

说到九爷,闵广正记起了今日吃酒时候上峰的那些话。无不透着一个意思,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认识下左都御史大人,想请闵广正帮忙引荐一下。

闵广正犯起了难。

这种事儿,九爷哪里肯给面子?

说实话,九爷简直是闵家的一个传奇。

他在翰林院升至侍读学士,后去大理寺任左少卿。没多久,大理寺卿被查与贪墨案有关被罢职,他擢升大理寺卿。仅仅半年,又在今夏调至都察院任左都御史,领内阁学士衔兼任御前大臣,常代皇帝撰拟诏令谕旨。真正是天子近臣。

自九爷在朝中显露锋芒后,闵家人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就连闵广正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想他入太常寺任协律郎 ,磨磨蹭蹭好多年才升了那么一点当了读祝官,然后在七品上又是一待七八年也没见动静。勤勤恳恳这么久,去年冬里京察他终于得了个优,年初就升了六品主事,进入礼部成为六部的官员之一。

忆及此,闵广正不由连连感慨,“这次能得优,恐怕他们也是看在了九爷的面子上。”

高氏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亦喟叹不已:“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嗯?”闵广正扭头看她:“这话怎么讲?”

高氏扶了他的手臂笑道:“老爷想啊,九爷就是那得道之人,他一高升,咱们也跟着好起来了。”

闵广正怒极反笑,“所以呢?”

而他…

就是那鸡犬?!

作者有话要说:九爷表示,这话说得好,没毛病︿(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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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君兰绕回了先前自己过来的那条路后,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儿去找人才好。

离青草院最近的巷子就那么几个,远离这附近后她也说不准顾妈妈和玉帘会往哪里去。

君兰沉吟着往回走。

红梅刚才跟着姑娘过来,却并未跟得太紧。先前到了青草院附近姑娘就没让她继续随行,而是让她在巷子口等。红梅就守在了那儿。现下见姑娘折转回来,她复又跟了上去。

君兰并不想多提和九爷间发生的事情。见红梅面露疑惑,不待她询问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君兰当先岔开话题问她道:“在屋子里的时候你说有事要和我讲,究竟是什么事情?”

红梅看看周围,生怕在外头说话被人听了去,垂眉敛目道:“没什么。”

君兰便也没有再多说这事儿,缓步朝前行去。好半天,君兰都是沉默着踱步,若有所思。

红梅没忍住,问道:“姑娘现下在想什么?倘若有不好办的事情,交给婢子去做就是。”

“我在想顾妈妈和玉帘会去哪里。”君兰道:“巷子里没有她们。”

“想必是哪里能够离表姑娘更近些,她们就去了哪里。”红梅抱怨道:“她们两个可是最喜欢表姑娘的。为了表姑娘,她们跟姑娘顶嘴不知道多少次了。”

原本君兰还没有想到,被红梅这样一“提醒”,倒是记起一个地方来,当即步履匆匆地往那边去。

果然。

顾妈妈和玉帘正守在茗姑娘尸身所在的院子外,在和守院子的婆子争吵着。

玉帘的声音很大,君兰这边离她有十几丈远都能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凭甚不让我们过去?姑娘一直待我们那么好,如今她、她…我们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行了?没这样的道理!”

素来温和的顾妈妈这个时候也怒气滔天,“你们平时也是有亲人有姐妹的。姑娘待我们一直跟亲人一般,如今亲人不在了,我们来见见她又有什么不对!”

君兰听后眼眶瞬间红了。

老夫人身体不好,不能多去打扰。她在这府里近乎于孤苦无依。平日里,顾妈妈和玉帘当真是把她当亲人一样待她十分好。

看到她们这样难过,她的心里也很难受。

君兰本想上前去帮助她们,谁知脚步刚要迈开,却意外地看到了长生出现在了二人身边。

长生与长明、长宁、长灯他们一样,都是跟在九爷身边的。

刚开始守院子的四名婆子还态度很坚定,伸手拦着顾妈妈和玉帘。

自打长生出现开始,她们的态度就明显和缓了下来。待长生说过几句话后,她们就顺从地把人请了进去。

红梅垫脚伸头看着这一幕。

“走罢。”君兰见长生是来帮忙的,就放心下来,唤了红梅一声后,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行。

“姑娘不找她们了?”

“她们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出来。”君兰道:“一会儿你让人来这里守着,叫了她们去芙蓉院见我。”

红梅把话记牢,应了下来。

*

回到芙蓉院后,红梅先去找人去顾妈妈她们那里守着。君兰进屋沐浴换衣,又饮了一盏茶,就听红梅在门外禀说顾妈妈和玉帘在院外求见。

君兰让红梅把二人引进了屋子里。

只不过一天时间不见,她们俩都憔悴了许多。特别是顾妈妈,明明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如今竟是眉目间现出一丝老态。

君兰看得心痛,朝前倾身轻唤了声“妈妈”。后觉得这样不妥,就坐直了身子,努力让神色平静些,说道:“我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有事要你们帮忙。”

平日里八姑娘和青草院的人说话从未这样客气过。

顾妈妈和玉帘面面相觑后,都没作声。

君兰朝红梅看了一眼,待红梅离开屋子后方道:“表姑娘有个箱子放在床下,箱子里有个荷包。她曾说要把里面那个荷包连同荷包里的东西一同送我,你们给我拿来罢。”

玉帘问道:“不知八姑娘说的荷包是什么样的?”

“正面是一枝竹,反面是静心二字。竹叶青绿色,左边三片叶右边四片,其中有两片的脉络纹理清晰。字体是行书,心字最后一点的收笔微微往上勾起。”

听君兰说得这样详细,玉帘没了反驳的话语。姑娘的荷包她自然是熟悉的,八姑娘所言和荷包的情形完全一样。

但两个人心里还是泛起了嘀咕。

姑娘和八姑娘何时这样要好过?居然肯把东西送给八姑娘?

不过,那些物什放得很隐蔽,除了她们三个人外没人知道。既然八姑娘能说出来,想必真是姑娘告诉她的。

顾妈妈犹有些顾虑,试探着说道:“不知姑娘和八姑娘提起的时候,说过里面哪些东西给八姑娘么?”

君兰知道顾妈妈谨慎,不肯轻易把她东西给人,遂道:“荷包里的东西是我托了表姑娘所寻,有一把旧刻刀,一个小柳木印床,和一个寿山石印鉴。至于那个箱子,听表姑娘说里面不过是些石头罢了。若我没记错的话,她说那箱子有个角还坏了,好像是她以前放箱子的时候不注意,撞到床腿给碰的。”

听她提到茗姑娘,顾妈妈和玉帘都红了眼圈儿,玉帘甚至开始轻声啜泣。

顾妈妈生怕玉帘这样子惹了八姑娘不快,又想八姑娘能这样仔细说出姑娘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心里想着事情应当就是姑娘告诉的了。

她扬起声音,盖过了玉帘的哭声,大声道:“婢子这就给姑娘去取。”

说罢,还是不太放心,顾妈妈又道:“表姑娘一向爱惜东西。还望姑娘得了后,要仔细着些。”

君兰颔首应了。

她看天色太晚,便道:“今日就罢了。明儿上午把东西给我送来就成。你们能回得去那个院子吗?”

她想说的是,闵九爷不是不让人进去那里么?

顾妈妈没听明白,玉帘机灵,倒是懂了七八分,说道:“当然回得去。只要里头没人不准我们去,我们就能去得。”

玉帘这样说也是谨慎起见。她们被九爷身边的人赶出来这事儿,不知道八姑娘是否知道,所以她只隐晦地提了下。

如果八姑娘晓得九爷去过,自然明白她口中指的是谁。

九爷在的时候是不让旁人进院子的,却准许她们两个在他不去的时候仔细清扫。还说,往后她们俩的月例和一应用度由他来给,只要她们能照看好姑娘的院子。

如果八姑娘不知晓九爷的吩咐,当是讲的家中其他主子也可以。

玉帘眨眨还透着水雾的双眼,偷偷去看八姑娘。谁知八姑娘面上和话语中都未透露出半点的信息来。

“我知道了。”君兰放心下来。

这样的话,今天晚上让顾妈妈她们先在青草院继续住着罢。明儿她们来送东西的时候再安排她们到她身边伺候。

顾妈妈就拉着玉帘行礼退了出去。

红梅等她们离开后就进了屋。她虽不知道姑娘和这两人说了什么,但明显今日姑娘对她们俩和善了许多。

姑娘对待那两个不甚熟悉的丫鬟妈妈都能这样好,红梅想起心中所求,悲从中来。

现在屋里只她们主仆二人了。

红梅双手用力攥紧又放开,最终下定决心,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哽咽着说道:“姑娘,求您救救红莲吧!她被夫人关起来了,还受了十板子的责罚。听说还要赶出府去!”

红梅泪眼汪汪地磕了个头,“姑娘,红莲心眼很好,平时也忠心耿耿没外心。求姑娘看在她伺候了您这么些年的份上,救救她罢!”

红莲?这丫鬟倒是有印象,挺活泼机灵的一个。君兰疑惑她怎会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今早发生变故后,参与进去的人里并没有这个丫鬟。若高氏发落,也轮不到她才对。

莫非是为了旁的事情。

“你可知夫人为何要责罚她?”带着心中疑惑,君兰问道。

红梅泣声说道:“婢子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早晨她出去后就没回来。婢子仔细打听过,才知道夫人让王妈妈拖了她去受罚,听说还挨了板子!”

挨板子加赶出府的处罚可算是十分严厉,除非犯了特别大的过错,不然不会这样。

君兰再想细问,红梅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没甚特别的。昨儿还好好的,就是早晨也没甚不对劲。婢子去看早膳,她来给姑娘去收拾屋子。后来婢子从厨里出来的时候,见她拿了一件湿衣裳往夫人屋里去。婢子问她去做什么。她说问问夫人衣裳要不要拿去锦绣阁修改。然后婢子就没在遇到她了…再听说她的消息,便是被关了起来挨了打,要被赶出去。 ”

红梅寥寥数语,君兰已经听明白这事儿就是与早上有关系。

“夫人已经歇下了。”君兰暗叹了口气,说道:“明儿我去找夫人问问。”

红梅见姑娘肯管,感激不已,赶忙跪下行礼。

君兰探手扶起了她。

若是旁的事情,君兰不一定会揽下来,毕竟她初接触这些人,并不了解这些人秉性如何。但她知道红莲与那事儿根本无关,不过是被牵连罢了,所以答应一帮。

*

君兰一向起得早。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醒了,下意识就要起身穿衣。搭眼瞧见旁边屏风上挂着的粉色纱衣后,她才想起来如今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

她和八姑娘同年出生,年纪相仿。但她更瘦小一些,虽然已经十三了,身材却还如以往一般跟个小姑娘似的。

可八姑娘不同。

八姑娘的身量与她差不多,并不算高,但身段却已经初初显现出少女的窈窕姿态。想必再过上几年待到年岁大一些,定然是凹凸有致十分有风韵的。

君兰在床上又躺了会儿方才唤丫鬟进里间伺候,待到梳洗完毕就去寻高氏。谁知高氏并不在屋里,一早就去了老夫人那儿。

“怎地那么早就过去了?”君兰问道:“老夫人起得晚一些,夫人这时候过去,老夫人怕是还没起来罢。”

“老夫人已经起来了,还遣了刘妈妈来问过。”留在高氏屋里的青叶说道。

“起来了?”君兰诧异道:“来的是刘妈妈?”

刘妈妈可是老夫人身边极其得力的人,跟了老夫人几十年,在家中地位与别的仆妇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