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并不挑明这一点,颔首道:“我晓得。娘娘请说。”

卿则欲言又止。

他能够以长辈身份驳斥太子,却不能去随意阻止皇后娘娘。最终只能薄唇紧抿,冷冷地看着桌边的一瓶新插青莲花。

董皇后舒缓了下,方才低声说道:“今儿太子在东宫里打死了个太监。太子觉得自己这样做没错,清王觉得他不该对人私下里用刑。”

君兰心中蓦地一惊。但因顾忌着现下的气氛,没有露出任何不同的表情。

东宫里今日被打死的这名太监名叫王泉。

王泉是在东宫里做了好几年活儿的老太监了,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

其实,以他的资历,早就够格升为一宫中的太监总管。之所以迟迟没有让他去旁的宫殿做事,也是因为他这个人有点毛病。那就是喜欢小偷小摸。

他这种恶习早就有了。因他是从太子很小的时候就在太子身边伺候,所以一直留在东宫中。且,他平日里偷窃的也不过是点小东西,又是从其他的太监宫女那儿窃取的,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因此,以往的时候都是给他几十个板子,挨完了再养伤。

这些年过去,王泉的事情一直没有变过。都是做错事,而后受罚,而后养伤,再回来继续伺候。

只是今年事情有了转变。

不知何时开始,王泉居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在东宫里就悄悄与人赌着,后来和其他宫里好这一口的也有了牵扯。

最过分的是,这一次他为了还赌债,居然把手伸向了太子那边。

王泉这样的脾性,是没有资格进太子的屋子收拾的。

说来也巧,昨儿的时候刚好其他公公们都有事,有的去了别的宫殿,有的则是去忙手中的事务。一时之间,太子屋子里没人去管。

结果,王泉就跑了进去,偷了一个发冠。

原本太子的发冠众多,少一两个或许也不会知晓。偏这王泉甚少在太子身边近身伺候,并不知道太子的那许多东西是怎样的。故而拿了这个。

这碧玉云纹发冠,乃是当年太子生辰的时候,皇上所赐。太子虽平日里不佩戴,却也放在了显而易见的位置。就是为了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时时刻刻牢记父皇对自己的好,以及当时父皇赠送玉冠时那殷殷叮嘱的话语。

王泉拿走东西的第二天早晨,太子就发现了不对劲,赶忙让人四处寻此物。

没多久,王泉所作所为败露。

今日早晨被抓的时候,王泉正想托了那来回宫中送物品的人帮忙卖了这个玉冠。

证据确凿。

卿剑锋气愤不已,直接让人给了王泉几十板子。

原本说的是九十九大板,可是打了不到四十大板,那王泉就没了气。

这算是私下里随意处置的了。依着律例,即便他是太子,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一个没有定罪的人给打死。

更何况,是当众打死。

有那么多人在看着。

想遮掩都没办法。

事后卿剑锋有些心慌,便寻了董皇后商议对策,看看如果元成帝生气了的话,这事儿该怎么和他说为好。

谁知还没来得及告诉皇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人、清王爷就找了上来,问起此事。

左都御史大人铁面无私,多少贪官污吏都折在了他的手里。而且,他还是最受皇上重用的重臣。

卿剑锋有些绝望。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只能和盘托出。

清王本就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来寻他,听了他的话后,清王爷二话不说,直接让他去找皇上,坦诚自己做错了这件事。

卿剑锋觉得清王爷处置不妥当。他若是不惧陛下的话,就不用和母后还有皇叔商议了。可皇叔非但不帮忙,反而让他去寻皇上坦白一切。

卿剑锋觉得清王管这事儿管得太严了些。民间也有不少的人对家仆私下用刑,死了的也不是没有。偏他这个要管着了?

卿则的意思,并不是不准太子严厉处置。可这事儿不能私下用刑,而是要把王泉暂且押下,待到审问完毕后,依着律例进行严惩。

但是太子觉得这王泉任性妄为,居然连太子的东西都敢随意买卖,居然还偷了圣上所赐之物。几十板子打下去,即便打死,那也是他罪孽深重,合该如此。

清王爷和太子殿下都觉得自己的观点没错,据理力争,谁也不肯让着谁。到最后,两人僵持住,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冒出口来,一时间僵持著,而后争吵愈演愈烈。

“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卿剑锋恨声道:“那人本就该死。我这法子没有错。”

卿则冷冷说道:“没错就能私下里随意打死人了?你就不怕自己量刑太重了些?”

卿剑锋哈地一笑,咬着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都察院和大理寺也不见得就干净。有时候为了目的达到,你和丁灏也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怎么,你们用的那些手段就没事儿,我这正大光明地处置人,反倒是有错了?”

“那么多人在看着。”卿则厉声道:“有那么多太监宫女作证,你随意打死了人。消息传出去,你该如何向天下百姓解释。”

卿剑锋哈地笑了声,笑容揶揄,“原来王爷是怕消息传出去影响我声誉。怎么?在人前和在人后不要一样么?我明白了,王爷这是在教我,做坏事的时候一定要避开人。我知道了。往后我一定做什么坏事都避开你们,免得被你严厉看管着。”

卿则眉目骤冷,“我是在和你说,做事一定要有分寸。你可是东宫太子!”

“太子又如何?太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血性和脾气了?”卿剑锋嗤道:“如果清王爷怕自己被牵连进这种事情的话…我可以保证,你放心,我时候自然会把那王泉的所作所为告诉所有人。我想,总有人会觉得这人罪孽深重的。毕竟他可是偷了皇上御赐之物!”

卿则火冒三丈,“问题是你这样下去不行!倘若现在让你帮助陛下处理政事,你也要这样肆意妄为的么!”

两人再度开吵。

潘太后急得团团转,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其他的了,拉着君兰的手道:“丫头,你去和你夫君说声。即便他没错,也不用在这个时候和太子争执。大家先冷静冷静再慢慢说。”

君兰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董皇后已然不乐意了,说道:“母后,您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您觉得小九没错,错在剑锋?”

这话让潘太后成功回了神,没有理会争执不休的那边,转向了董皇后这儿:“莫非皇后觉得太子没错,反而是清王做的不对?”

“母后,您想想。”董皇后苦苦劝道:“本来就是那太监不对,做错了事,而且他偷窃的东西还是御赐之物。太子这样严厉处置他,没甚不对的。”

潘太后面露失望,摇头道:“可是规矩既然定下,就是让人遵守的。特别是我们。”她望着董皇后,苦劝道:“咱们站在这最高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评判着。旁人哀家不知道,也不想多管。可是咱们,身不由己。太子既是往后要继承大统,他就得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总得给个交代出来才行。”

董皇后听闻后,急了,“您也觉得这事儿声张出去不好?可是,母后,剑锋也是觉得这件事情他占理,所以才没有遮着掩着。怎地这样不偷偷摸摸的还有错了!”

“难道你觉得他没错?”潘太后叹了口气,摇摇头,侧首问君兰:“你觉得这事儿谁对谁错。”

君兰是不可能给九叔叔拆台的。真让她选个人出来,她一定选择九叔叔。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表态,无异于火上浇油。

君兰快速思量着,面对着潘太后的殷切期盼的目光,她顿了顿,脸上慢慢现出痛苦模样,轻哼道:“太后娘娘,我难受。”

这样的话一出来,屋子里的几个人俱都惊了惊。

卿则三两步跨到君兰的跟前,关切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

君兰捂着肚子,□□了两声,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难受得紧,有些待不下去了。”

前些天她重病差点离世的事情,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还记得。

看她脸色很差,所有人都不敢再去为难她,急忙叫人来扶着她歇会儿。

“不用了。”卿则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来吧。我扶着她过去。”

听闻这话后,再看他那焦急的神色,旁人也不好多勉强他什么。

潘太后只能道:“好。”

卿则扶了君兰一步步往外走去。行至半途,还没出院子,就听到院门外有公公高声唱和。

“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停住步子行礼,“吾皇万岁。”

伴着这声音,元成帝大跨着步子进了院中。鹰目环视四周,冷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卿则挂念着君兰的病情,抿唇不语。

董皇后刚才讲了一遍后心里犹在难受着,也没开口。

最终还是潘太后怕君兰身子不适难受,让他们夫妻俩先行离开。她把元成帝叫到屋里去,将事情大致解释了下。

*

回去的路上,卿则扶了君兰躺好后,就在她身边安稳坐着。

车子慢慢行驶着。

卿则静默着看了小娇妻一会儿,突然开了口:“莫要这样了。和我说说,究竟怎么了。”

君兰原本还是拧眉闭着眼,听闻他这话,她有些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悄悄地眯起眼睛去看他。

谁知他正好也在凝视着她。

这样倒是视线刚好赚了个正着。

君兰很有种被捉到的窘迫,赶紧合上双目,又定了定神方才说道:“我也不是故意装病的。”她知道自己瞒不过去,只能实话实说,但是出口后还是有点羞耻感,讷讷地声音打不起来,“我想着,能够把九叔叔叫走就好,你们不要吵,慢慢想想,就有解决的办法。”

卿则早已对她的目的了若指掌。听她这样说,他丝毫的意外都没有。只不过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你这是何苦。”他抬手,轻柔地给她捋了捋鬓发,“倘若被人发现了你是在装病,到时候你要被埋怨的。”

君兰听出了九叔叔话语里的关心,开心不已,一把拉住他犹在她额上的手,低声道:“没事。若真发现了,我也有法子应对。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你带回家才行。”

她这样的语气逗笑了卿则。刚才接连争吵让他眉心紧蹙舒展不开,听了她这样带有几分霸道的言语,他倒是忍不住开心起来。

“好。”卿则并未再多说教什么,反而语气轻快地道:“往后遇到事情,我就等着你来救我。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君兰笑得眉眼弯弯,“不反悔。你倒是等我就是。”

两人又扯了几句话,没多久,就又重新陷入沉默。

他俩都是刚才经历过那场争执的人,现下感受着这周围的宁静,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就有些不想打破这种清净。

两人相依偎着,没多久,车子停在了清王府。

君兰在卿则的搀扶下正要走下马车,这时候有宫人策马匆匆而来。神色焦急,面带慌张。

因为君兰的车子驶得慢,所以卿则和君兰这里虽然是刚刚下了车子,距离离开皇宫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听闻有人在外连声呼喊,君兰撩开车帘,立在马车边上,握紧了九叔叔的手,疑道:“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

骑马而来的公公分明是她所不熟悉的。缘何这声音里还掺杂着有些熟悉之感的声音?

君兰百思不得其解,卿则索性把她直接抱了下来。

待到她安稳地站在了地上,卿则方才踱步到那刚刚停下的骏马旁,冷声说道:“谁藏在里面。现身罢。”

伴着这一声催促,骏马上的人翻身而下。

只不过,策马而行的公公翻身下马后,马车上却并非空着的,而是还有个小小身影。

那身影原本藏在公公的衣衫里,所以旁人在外看不到他。

公公伸手要把马上之人下来。

“慢着。”卿则冷声说道:“他既是能够骑马过来,既然有胆量找我,那他就得有胆量下来才行。”

说罢,卿则的眉目又骤然冷了几分,“你,自己下。”

马上的小身影晃了晃,小嘴瘪着,碍于清王爷的威势,没敢反驳。

他一点点地挪动,最终还是翻身下来了。被卿则伸手一托帮了个忙,他稳稳停在了卿则的骏马旁。

“你倒是能耐了。”卿则道:“知道避开大人再随意来闯祸了。”

“我才没闯祸!”小小身影的卿天宏犹不甘心,“我是来讲道理的!”

“什么道理。”

“就是…就是…”卿天宏在前头看了半晌,最终望见了君兰,指了她道:“我就是来和她讲道理的。”

君兰正躲在马车后避开来人,想着到时候九叔叔处理完事情了就和他一起进去。

谁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对方给点到。

君兰疑惑着望过去,发现是卿天宏,就快步走了过去,奇道:“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你们刚走,我爹爹就挨了皇祖父的训斥。”卿天宏说着,大眼睛里头蓄满了泪,“皇祖父说了,我爹做事不妥当,又太过专断独行,需要关禁闭十天整。”

“才十天的紧闭?”卿则摇头道:“也不知够不够。”

卿天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您怎么那么狠的心呢。十天啊!整整十天!”

卿则拧眉,“你既是不懂,就莫要乱说。”

因为刚才在算着律例上的处置条款,所以卿则眉目冷厉,说话语气也重了许多。

卿天宏哪里被人这样凶的对待过?登时委屈得很,眼泪在大眼睛里打着转。

君兰叹了口气,与卿则低声道:“他年纪小,和他好好说。”

卿天宏看到君兰在帮他说话,百般委屈涌上心头。

他吸吸鼻子,再吸吸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

“皇、皇皇…”他在心里默默地掰着指头数了好几次,停了很久,好不容易终于捋顺了,大吼着哭道:“皇叔祖母,您一定要为我爹爹做主啊!”

生怕说的不够严重,他眼珠子转转,再细数了下关系,复又道:“那可是您的亲侄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殿下也是不容易啊~

第一零五章

亲侄子…

太子殿下?

君兰想到那东宫之主, 怎么想都觉得他和这称呼十分违和, 跟八竿子打不着似的。

卿天宏一看她这表情就急了, 拉着她的衣袖, 眼巴巴地看着她,期盼地说:“你、你可不准丢下我们不管。皇叔祖母若是也不管了, 那我可就真的没办法救爹爹啦!”

小家伙的样子着实可怜。

君兰拉着他的小手。肉呼呼的掌心还带着些微汗珠, 显然是急得狠了。

他这模样让君兰瞬间心软。

她忍不住侧首与卿则道:“这事儿怎么样?”

因为顾及九叔叔的颜面, 她没有把话说得太直接,免得旁人看她当众驳斥清王爷, 会让人对王爷有甚不好的看法。

不过她这言下之意也十分明显了——此事就不能有和缓的余地了吗?

卿则并不打算瞒着她,直言道:“君子一言九鼎。不只是我,还有陛下。”

君兰有些为难。

她知道,在这样的事情上,九叔叔不能随意更改自己的决定。毕竟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掌管刑律, 平日里要监察朝中上下官员,做事最忌讳朝令夕改。

更何况那十天的禁闭是皇上说的。这更是不好去改变了。

可这样的情形下,周围还有旁人在, 让她去直接拒绝卿天宏, 对这位小皇孙怕是也不太好。

小孩子的心单纯且稚嫩,不能随意去伤害。他能够为了自己的父亲, 凭着一腔热血出宫来寻求帮助,这种精神很难得。

现下没有时间细细详谈。君兰思量了下,与卿天宏道:“小皇孙先回宫去。我一会儿劝一劝清王爷, 待到明日我进宫和你商议结果,如何?”

卿天宏不肯,瘪了瘪小嘴,“不成。我现在就要你答应我。”

君兰牵着他的小手往旁边走了几步,轻声道:“你看,王爷凶不凶?”

卿天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瞥了眼。

…明明王爷看皇叔祖母的时候眼神还温和着呢,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忽然凶巴巴的了!

卿天宏缩了缩脖子,讷讷道:“凶。可怕得很。”

“那就是了。”君兰很满意九叔叔这自然而然的表现,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好生与卿天宏道:“刚才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都在,王爷也都和太子殿下僵持不下。如今就我一个人劝,怎么说得动他?”

卿天宏看看皇叔祖母这弱兮兮的小身板,把头扭到一边,叹了口气。好像是有点太为难她了。

见小皇孙的表情有些松动,君兰再接再厉,道:“我虽知道这事儿很难办,却也会帮忙问一问。若是能成,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成,也才十天而已。小皇孙多陪陪殿下也就过去了。”

“我陪我爹?”卿天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那我就不能玩了!”

卿则冷冷说道:“既然玩都比你父亲重要,那你何至于为了个不如玩耍重要的人出来一趟。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在路上还有费口舌上,倒不如趁了这个时间多玩一会儿。”

说着,清王爷的生意陡然凛冽,“到底是玩重要还是陪你爹重要,考虑清楚了!”

卿天宏努力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如此说来,还是爹爹重要。顿时垂头丧气,不甘不愿地说道:“好。大不了我多陪陪他。”

君兰浅笑着揉了揉他可爱的小脑袋,眉眼弯弯,“好乖。”

得了皇叔祖母的赞赏,卿天宏相当自得,扬了扬下巴。但是抬头看到清王爷那冷冰冰的眼神后,他的小心脏猛然抽了抽,瞬间觉得此处不宜久留。

“那什么。”卿天宏虽然还是在为爹爹鸣不平,可是说了这一通后,他好似找到了帮助爹爹的另一个法子,心里多少有了底,就犹犹豫豫地和君兰道别:“皇叔祖母,我走了,你保重。”

上了马后,卿天宏惦记着一件事,扭头又道:“皇叔祖母,明儿你可一定得来宫里看我啊!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