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女。”

黄衣太监飞快地打量了一眼,他在宫廷里过生活,不知见过多少嫔妃、贵女,一双眼睛毒得很。饶是如此,他看到程瑜瑾走过来的时候都眼前一亮。

他心想,程家软弱窝囊,这位程大小姐倒是好皮相,好仪态。须臾间黄衣太监收回杂思,对着北方拱了拱手,随后念道:“圣上口谕,朕寿辰本不欲张扬,然宜春侯府贺礼独具匠心,绣屏尤其得朕喜欢。听闻此乃侯府长孙女亲手所绣,亲力亲为,不劳民伤财,实乃典范。念及程家长女年幼心诚,秀外慧中,特赏云锦四匹,绢八匹,金绣具一套,以资嘉奖。”

黄衣太监说完,抄着手笑道:“程大小姐,谢恩吧。”

程瑜瑾心性稳重,即便如此,她都被人推了一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程瑜瑾反应过来,发现御前太监对着她笑,程家其他人或羡慕,或嫉妒,或后悔,都跪在后面看着她。在众多人影中,程瑜瑾一眼就看到程元璟。他亦在人群中,眸光安静,对她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她赶紧谢恩。

程瑜瑾回过神,深拜及地:“臣女谢皇上恩典。”

程家其他人心情复杂,阮氏和程老夫人尤甚。她们总觉得程瑜瑾被退婚,这辈子就完了,所以宁愿得罪程瑜瑾,也要定下霍长渊和程瑜墨的婚事。然而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程瑜瑾就被皇上亲口赞誉为女眷楷模。

程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都肿了。

☆、身份

皇帝身前的御前太监, 当着宜春侯府众人的面,对程瑜瑾大加赞赏,还送来了皇帝的赏赐。因为赏赐是送给程瑜瑾的, 程瑜瑾跪在最前头, 程家其他人乌泱泱围在两边,就连白发苍苍的程老侯爷、程老夫人也要跪在她身后。

程瑜瑾磕头谢恩, 接过代表着皇恩的锦盒。其余人看到这一幕, 各有感慨。其中尤以程元贤心情最为复杂, 他作为老子, 都没有接过宫里的赏呢, 反倒是程瑜瑾领先了。

程老侯爷十分欣慰,眼中隐隐有泪光。他没有错过黄衣太监出门前, 似有似无朝程元璟瞥去的那一眼。

这个太监是皇帝身边的老人, 朝中阁老见了都得给他三分颜面, 他对于十几年前的宫闱阴私,当然也是知道的。

程老侯爷知道皇帝之所以龙心大悦, 让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公公给程家送赏赐,并不是因为屏风, 而是因为屏风上的字。程瑜瑾的双面绣诚然出色, 惟妙惟肖,但是皇帝坐拥四海,精妙的绣品不知见过多少。如果不是因为写字的那个人,绣屏就算再精致,也不过让皇帝多看两眼罢了, 远不至于封赏。

但是皇帝看出来了,还以程瑜瑾的名义给程家送来赏赐,就说明皇帝是认可程家的功劳的。直接封赏宜春侯府会惊动内阁,毕竟别说别人,就是程老侯爷自己,也想不出来程家男子有什么值得奖赏…可是换成女眷,那就不一样了,阁老们个个是大忙人,谁有工夫在意一个闺阁女子,恐怕连听都懒得听。

这件事,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机缘都堆积在这一点,才让程瑜瑾得了现成的便宜。这样对大家都好,皇帝圣口一开,再没有人敢拿着程瑜瑾被退婚说事了。

程瑜瑾也十分满意,她并没有想到背后复杂的缘由,只以为是自己的绣品入了当权者的眼。四匹锦、八匹绢倒不贵重,程瑜瑾自己也拿得出来。真正值钱的,是皇帝赏赐的金绣具,以及圣口说的典范。

曾经叨叨程瑜瑾太过无趣故而被退婚的,现在都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转而称赞大姑娘真好,大姑娘真是闺秀楷模。毕竟皇帝都亲自开口了,他们还敢跟皇上对着干吗?

连翘忍了一路,回到屋里,终于能好好地笑出来:“姑娘,实在太痛快了。您没见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脸色,明明都丧到家了,却还要装出笑模样,嘴角都在抽抽。真是笑死我了!”

杜若也一脸笑意,她推了连翘一把,轻嗔道:“快收敛些吧,太过张狂,小心给姑娘惹来麻烦。”

“我知道。”连翘明白轻重,这种话出了屋子,她是再不会说的。不过连翘实在太高兴了,她挤挤眼睛,兴奋道:“姑娘,前几天霍家和二姑娘刚刚订婚。要是让霍夫人知道今天的事,是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程瑜瑾挑眉瞪了连翘一眼:“还笑?还不快去把御赐物件收起来。”

连翘清脆地应了一声,几匹绢布倒好说,连翘捧着那个放着金绣具的锦盒,问:“姑娘,这个放哪儿?”

“放在进门正对的桌子上,对,把花瓶书画等物都收起来,就放这套绣具。以后日日擦洗,务必让每一个进门的人都看见。”

连翘和杜若忍笑,齐声道:“是。”

程瑜瑾心里也长出一口浊气,她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云端,时时刻刻要坠下去,直到现在,终于有些踏实感了。君无戏言,有了皇帝的赏赐,谁还敢说她坏话?她又何愁嫁不了好人家?

因为封赏的事,程家好几天气氛都是怪怪的。锦宁院喜气洋洋,人人走路都带着笑,而其他几个院子,就着实笑不出来。

程元贤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般,对庆福说:“你对瑾姐儿也太疏忽了。虽然她不是你亲生的,但既然过继到我膝下,那便和我的亲闺女一模一样。你这个做母亲,不好好关心闺女,怎么还往其他人身边推?”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原先怎么不见你说这种话?她一个人要操心一家子,还要替程元贤养女人,现在看见程瑜瑾冒尖了,倒想起做事后诸葛了。但是当着程元贤的面,庆福好歹克制住脾气,好声好气道:“是我太忙了,疏忽了她。但虽然我不常见她,做母亲的心却没少,她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顶尖?”

程元贤毕竟理亏,说一说就罢了:“行,内院都是你管,我虽为父亲也不好插手。你知道善待瑾姐儿就行。”

于是程瑜瑾便发现,自己的衣食住行突然变精致了,庆福身边的嬷嬷来找她说话,也更加频繁了。

程瑜瑾笑了笑,心里如明镜一般。她又不是傻,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冲着利益,当她看不出来吗?她的心只有这么一点,放了她自己,最多再放几个真心人,就再放不下其他。

然而不只是庆福,程老夫人也成日派人叫她过去,不断在她耳边念叨:“你是程家女,娘家含辛茹苦将你养这么大,教你琴技书画,给你锦衣玉食。没有侯府,便没有你的今天。如今你也懂事了,到了你回报父母、回报家族的时候了。”

程瑜瑾十分腻烦,但还要耐着性子,低头温顺道:“祖母说的是,家族对我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孙女明白这个道理的。”

程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她还要说什么,突然听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程瑜瑾和程老夫人都收了话,一个小厮慌里慌张跑进来,隔着老远就喊:“老夫人,侯爷突然晕倒了!您快去看啊!”

程老夫人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时猛地晃了晃,程瑜瑾和丫鬟连忙扶住。程老夫人用劲定了定神,沉声道:“走,随我去看侯爷。”

复礼院里,程老侯爷的情况委实不乐观。

奴婢主子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大房二房两对夫妇都站在地上,时不时望向里间。程老夫人坐在圈椅上,嘴角抿得死死的,嘴唇两边显露出深刻的八字纹。

程瑜墨跟在阮氏身边,程家几个公子哥也来了,此刻就连最小的程恩宝都知道不对,老老实实缩在乳娘怀里。程瑜瑾坐在程老夫人身边,亦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

突然里面传出声音,程家众人都站起来,太医背着药箱,一边和程元璟说话,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程元贤忍不住上前,问道:“太医,我爹他怎么样了?”

太医摇头,道:“侯爷一直体弱,前些日子着了凉,这几天情绪剧烈起伏,一下子虚火攻心,病倒了。”

程元贤听得似懂非懂,他不关心这些深奥的名词,只知道问:“那我爹还能治好吗?”

太医缓慢摇头,他看着程家众人的神色,叹气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趁侯爷还有意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程老夫人身体摇晃,得靠住桌子才能站稳。她不死心,追问:“真的没办法了吗?只是着凉而已,怎么就至于要人命了呢?”

看程老夫人的意思,她十分信不过眼前的太医,颇有再找一个高明太医的想法。程元璟皱眉,上前截住程家人的话:“陈太医,侯夫人哀痛过度,一时口不择言,请见谅。”

“我明白。”陈太医倒很随和,程元璟送太医出去。满屋子人就这样看着程元璟和太医一边说话一边远去。程瑜瑾默默看了程元贤一眼,心想都三十岁的人了,连这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来,送太医出门竟然还是由最小的兄弟九叔出面。

有时候程瑜瑾也奇怪,以程家这两房夫妻的智商,如何生出来她来?

这时候,里间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老迈的声音喊道:“九郎…”

程老夫人听到这种时候他都在想着那个外室子,脸色一下拉下来了。程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程老侯爷病房:“还喊九郎呢,你也不看看,临到最后,是谁给你送终。”

程老侯爷费力睁开眼,他在人群中寻找这程元璟的身影,可惜,没有。他的病榻被两个儿子、几个孙子塞得满满当当:“爹,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要交代的话?那当然是有的。他又将目光放到屋子里,程瑜瑾看到,下意识觉得,他在寻找九叔。

两次搜寻未果,程老侯爷已经累极,他看着虚空,程老侯爷嘴唇里牙齿已经脱落,说话时有些模糊不清:“我累了,我想一个人歇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程元贤不满:“爹?”

程老侯爷还没交代家产要如何分呢。

程老侯爷却闭上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程老夫人看到也没办法,她心想,人便是回光返照都能活一天呢,程老侯爷总要再熬一段时日。他今日不愿意说,明日再来便是。

程老夫人发话道:“行了,既然侯爷累了,让他安心歇着吧。都出来吧。”

程瑜瑾跟着众人撤退,替程老侯爷和上门窗。关窗时,程瑜瑾特意留了个心眼。

经过这一通折腾,程老夫人也累了。她挥手,让众人都散了,她则让人抬了顶小轿,赶紧回去躺着了。

程瑜瑾跟着人流往外走,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后,猛地折返回去。

连翘被吓了一跳:“姑娘!”

“嘘!”程瑜瑾示意连翘安静,她飞快地扫了眼两边,说,“你藏在这里替我望风。机灵点,别被人发现。”

连翘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姑娘,那你呢?”

“我特意留了一扇窗,一会我从这里翻进去,你守在外面,别让人看到。”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瑜瑾严肃地扫了她一眼,道:“安静,我自有道理。注意小心九叔的小厮,他们的眼睛尖着呢。”

连翘心砰砰直跳,她直觉程瑜瑾要做一桩很大的事,乃至连九爷都要防!连翘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在一扇窗前推了下,那扇窗便无声支开一条缝,程瑜瑾从外面翻进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连翘心里不住念佛,她不敢想程瑜瑾潜入病重的程老侯爷屋里做什么,只能低头拼命念叨:“菩萨保佑,姑娘千万不要出事。”

程瑜瑾悄无声息地跳入程老侯爷病房,她飞快跑到早就看好的夹层里面,合上木门,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的,外面传来脚步声。

程元璟进来了。

没有声音,眼睛也看不见,但是程瑜瑾就是知道这是他。他的脚步声很有规律,不紧不慢,悠然又笃定地踏在地板上。

程老侯爷听到动静,挣扎着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隔间里,程瑜瑾的眼睛,骤然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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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

程瑜瑾从一开始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今日程老侯爷打发人出去时,眼睛很明显地在寻找一个人。在场程家所有人中,唯有程元璟去送太医了, 不在现场。

毋庸多想, 程老侯爷就是在找程元璟。

程老侯爷病重,危在旦夕, 他身后的财产安排、爵位传承都是大事, 这种时候, 他不急着交待后事, 反而支开众人找程元璟说话。这其中深意, 实在由不得人不深想。

程瑜瑾觉得有问题,特意绕了一圈, 避开众人耳目, 跑回来偷偷藏在程老侯爷的屋子里。她倒要听听, 程老侯爷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众人单独告诉程元璟。

谁能想到, 她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

程瑜瑾猝不及防,险些当场惊叫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太过用力, 手指上都被咬出细小的牙印。程瑜瑾头一次后悔起自己的行动,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一点都不要听。

可是事与愿违,外间的声音经过一层木头的减弱,断断续续地传入隔间里。

程老侯爷已经病得气息奄奄, 他想要支起身体,可是费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抬起了头。程老侯爷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即使跌下云端,即使经过这么多挫折,他依然清华如故,浑身上下带着内廷皇子的矜贵。

程元璟轻轻叹了一声,坐到程老侯爷病床边,道:“侯爷,我在。你还有什么未竟心愿,尽可直言。”

被笨重木门围起来的狭长橱间里,程瑜瑾手指攥的更紧。他没有否认,他默认了程老侯爷对他的称呼。

他竟然不是程家人,而是失踪十五年的太子?

许多前尘往事,突然轰的一声在程瑜瑾脑子里炸开。难怪,她之前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相处模式怪怪的,程老侯爷做决定时,会带着些请求的味道看向程元璟,程元璟点头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吩咐下去;难怪程老侯爷让程元璟题字祝皇帝大寿;难怪他对程元璟十分维护,偏心得明目张胆;难怪程老夫人对程元璟态度狐疑,小薛氏和程老侯爷离别二十载,回来时突然带了个六岁的儿子,程老夫人一直觉得程元璟不是程家的血脉,是小薛氏故意算计程家。

原来当真不是。

只不过,这个孩子真正的来头,大的让人想都不敢想。

程瑜瑾思路纷纷扰扰,脑子里越乱,呼吸就越轻微。她知道自己今日惹下大祸了,太子失踪是多大的事,全朝搜寻十五年,可是,太子竟然一直光明正大地养在京城。程瑜瑾不敢去想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可以确定,皇后和杨首辅都是不知道的。

程老侯爷瞒了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信不过,如今被程瑜瑾撞破,程老侯爷会轻饶了她吗?就算程老侯爷愿意,恐怕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不允的吧。

程瑜瑾越发用力地捂住口鼻,呼吸放到最轻,几乎要闭过气去。而此时,屋里沉香缭绕,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缓慢又沉重。

程老侯爷的声音亦是苍老沙哑的:“殿下,老臣自知时日无多。老臣这一生不必躬身事农桑,不必为生计奔波,年轻时意气轻狂,年老时儿孙满堂,虽然于家国没有贡献,但是也算顺遂一生,再无遗憾。雪兰在地下等了这么久,恐怕已经等腻了,老臣再无牵挂,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件,是程家儿孙无能,另一件,就是殿下您了。”

“殿下流落民间,已经十五载。老臣得幸能遇到殿下,只是生前不能见殿下重主东宫,登临大宝,实在是毕生之所憾。”

这段话程老侯爷说的断断续续,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说完。程元璟始终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听着程老侯爷说话,眼睛似有似无地从金猊兽香炉上扫过。

这座笨重的铜鎏金香炉放置在一扇窗户旁边,此刻上面的青烟正颤颤晃动。屋里没有风,烟为什么会晃动?

程元璟的目光轻轻落到壁橱上,随后不经意扫过。程老侯爷对这些一无所觉,他似乎陷入到回忆中,缓慢重复着建武八年,那场震惊朝野的皇太子失踪案。

“殿下乃是中宫嫡子,却生来多舛,被奸人陷害。杨家一直不愿意让陛下立原配王妃为后,皇上生生拖了半年,直到作势要辞帝位回藩地,杨家才终于让步,尊钟王妃为后。没想到杨家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娘娘怀孕了他们都不肯死心,险些让皇后娘娘流产,还连累殿下早产,自小体弱。太后以殿下生在五月,注定养不活的理由,数次提出另立皇储。皇上不允,等钟皇后过世后,更是将您带在身边,事必躬亲,亲自照料了三年。眼看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好,五岁时却突然生了急病,皇城太医都束手无策,皇上无法,只好忍痛送您去道观。”

“皇上本来是想送殿下去山里休养身体,顺便避开杨家锋芒。没想到,才过不久,城外突然送来清玄观被山洪冲毁的消息。陛下当场失态,连忙派了禁卫军去搜山,然而足足搜索了三个月,一无所获。”

“道观上下,竟无一幸免。这一案举朝皆惊,皇上更是连着罢朝半月,一心寻找殿下的消息。看到皇上的态度,京城内外没人敢说殿下已凶多吉少,只以失踪之名,慢慢找着。”程老侯爷回忆道这里,忍不住摇头笑了,“当时臣听到这些消息十分震惊,也派了家丁去支援朝廷,还很是为殿下可惜过。没想到,天下缘分竟然这样巧妙,殿下被雪兰无意间捡到了。”

提到曾经的养母,程元璟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一生被人辜负,唯独小薛氏给他一个安宁之所,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重新开始。程老侯爷对程元璟的意义,远远不及小薛氏,程元璟如今对程老侯爷的尊敬,亦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小薛氏的面子上。

小薛氏因为家族冤案,被流放穷山恶水十多年。虽门第不在,可是她依然谨守家族闺训,从不曾和外男相亲过。但是她年纪越来越大,知道自己此生子嗣无望,就格外渴望养一个孩子。她无意中捡到了受伤的程元璟,动了恻隐之心,就将他带回家去,照顾他醒来。

她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这个五岁的男孩沉默了许久,说自己父母双亡,遇到山洪冲到此处,已不知来处。小薛氏又问他名字,他只说自己名璟。

璟,玉光也,君子之德,昆山之彩。

极好的名字。

小薛氏没有多问,悉心照顾,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教养。薛家是书香世家,小薛氏亦精通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有才名。她见这个孩子聪慧,便尝试着教他读书写字,没想到程元璟的天赋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小薛氏是戴罪之身,平日里本来就和外面来往不多,身边多了一个孩子倒也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她带着孩子安稳下来,没过多久,朝廷大举搜山,动静甚至辐射到她所在的流放之地。小薛氏的住所越来越不安全,她也逐渐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寻常人家走丢的孩子。

这多半,是太子。

她不敢声张,她是士林世家出身,看得懂朝廷局势,她知道若是这个孩子被朝廷军发现,恐怕她和孩子,都活不下来。正在小薛氏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程老侯爷借着帮忙搜太子的机会,偷偷来看望小薛氏。程老侯爷是小薛氏曾经的未婚夫,但也只是曾经,这么多年小薛氏和程老侯爷再无来往,之前程老侯爷给她送钱财,也被她拒绝了。然而这次,小薛氏咬牙见了程老侯爷,让他带着他们母子回京。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无论皇帝还是杨首辅,都不会特意关注自己脚下。而去了京城,也能给程元璟更好的生长环境。

程老侯爷不知道程元璟并非小薛氏之子,他以为这是外人欺辱小薛氏,让她生下儿子又将他们母子抛弃。程老侯爷不忍心中的白月光受此折辱,回京后便说这是自己藏在外面的儿子,现在带他来认祖归宗。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程元璟就上了别人家的家谱。程元璟对此倒是无所谓,事到如今,他要为自己打算,再多父子情深都不及自己活下来重要。

小薛氏见程元璟不反对,自己也忐忑地默许。后来的事情便是程家众人知道的版本,程老夫人强烈反对,程老侯爷将小薛氏和程元璟养在外面,每个月跑去探望。

皇帝派了两路人搜寻太子下落,一路在明,大肆搜山,一路在暗,沿着蛛丝马迹探访民间,后来竟然顺着线索查到了京城。皇帝大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换了姓,成了程家的一个外室子。

行吧,顶着程家的名义,倒也好办事。

程元璟回程家当年就见到了皇帝偷偷派来的密探。皇帝暗暗观察程老侯爷快一年,才透露了好好保护太子的口风。

程老侯爷恍如大晴天狠狠被雷劈了一遭,倒是小薛氏,心里的猜测被印证,她大石放下,还是该怎样就怎样。皇帝和程老侯爷原本打算将程元璟安安稳稳地养在宫外,等时机成熟了,就让程元璟回来。程元璟当然相信皇帝说这话时心意都是真的,可是他同样也知道,如果当真与世无争地过着勋贵子弟的生活,他恐怕就永远恢复不了自己的身份了。

皇帝说的时机成熟,至少要等到杨太后和杨首辅老死,到了那时,杨妙的儿子也长大了。他无名无分,无依无靠,凭什么去拿太子的位置?

不破不立,死而后生,程元璟干脆断了自己的后路,全心准备科举。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小薛氏是真心支持他的。皇帝和程老侯爷根本没想过程元璟能考过科举,乡试百里挑一,进士更是凤毛麟角,三年全国不过取一百名进士,程元璟半路出家,怎么比得过准备了十多年甚至一辈子的书生?

乡试和会试都是涂名考试,还是杨首辅主管,皇帝不可能给予程元璟方便。皇帝当时便想着不要挫伤年轻人的锐气,李承璟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让他试一试科举之难,体验一番民生疾苦,倒也无妨。

谁知道,皇帝竟然当真在礼部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了儿子。他勉强控制着神色,在殿试上,多年来唯一一次看到了长子真容。

父子一别数年,若不是场景特殊,恐怕对面不相识。皇帝不想让他名次太高,于是酌情压了压,之后授官的时候,皇帝偷偷派太监问了程元璟的意思。皇帝听到答案后叹气,之后,将他安排到外地,去亲眼看真正的大燕朝。

作为回报,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得以清算,小薛氏在病榻上得知了养子高中,娘家平反,含笑而逝。

这几年朝中冲突越来越频繁,再加上程老侯爷病重,程元璟便上书请求回京。皇帝看到,当然允了。

程瑜瑾先前说霍长渊托了太子的福,当真一点不假。程元璟对小薛氏心怀感激,皇帝看在小薛氏救了程元璟一命的份上,让人重审薛家一案。薛家案平反后,霍薛氏嗅到动静,尝试着让人重新递请封世子为侯的折子,皇帝念在霍薛氏也姓薛,就在宴席上问了霍长渊两句,替他们解决了爵位的事。

程老侯爷这一辈子什么都享受过,临老前能得以保护太子,实在死而无憾。他放不下的两件事,一件是程家,一件是太子。有太子在,他总会看顾程家的,程家不求煊赫,儿孙一辈子富贵安康总是没问题。程老侯爷对此倒不怀疑,他真正不能安心的,乃是程元璟的事。

程老侯爷说:“雪兰已死,我亦时日不久,知道当年真相的,如今只剩陛下和殿下两人了。杨家势大,杨首辅把持朝政,而杨太后控制内廷,杨家那一女也生下了二皇子。殿下,您须要为自己考虑啊。若是知情人都死去,陛下一旦动摇,就没人能证明您的身份了!”

程老侯爷说这些话是顶着诛九族的危险提醒程元璟,光凭这些话,就足以将程家夺爵抄家了。程老侯爷殷切地盯着程元璟,他明知道这样有离间之嫌,但还是冒险说了出来,程老侯爷这一刻是真心为程元璟好。

程元璟没有接话,他目光似有飘远,很快又恢复平静。程元璟看着程老侯爷殷殷的目光,良久后,说:“侯爷放心,您的顾虑我都懂。我心里有数,日后但凡我有一日在,就不会让程家被牵连。”

但也仅是如此。

程老侯爷放心了,他知道他寄予了厚望的太子殿下并没有被亲情蒙蔽眼睛,程家子孙亦能安享富贵。程老侯爷做到此处,实在已经尽力。若是这样子孙都守不住,那便是程家气数已尽,日后见了列祖列宗,程老侯爷亦可以坦然了。

程老侯爷含笑闭上眼睛,他太累了,一闭眼就沉沉睡去。程元璟看了一会,见程老侯爷已经睡着,就慢慢站起来。

程老侯爷的屋子光线昏暗,药疴沉沉,他走在屋内,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程瑜瑾被迫听到了一桩宫闱秘闻,现在连气都不敢喘。她从缝隙里看到程元璟站起来,手攥的更紧,用尽全身力气屏息闭气。

程元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走过红木壁橱,莫名其妙停了一会。程瑜瑾在里面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而程元璟又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走过去了。

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幅度地活动身体,紧绷了这么久,她的腿都麻了。

然而程瑜瑾才刚刚将腿放好,耳边猛不防听到人说:“还不出来?”

☆、殿下

程瑜瑾心里猛地一惊, 瞳孔骤然放大。程元璟这是什么意思?他发现她了?

他莫非想要杀人灭口?

程瑜瑾悄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她早在程元璟进来之前就藏在壁橱里,这个壁橱用厚重的红木板围起来, 上面还糊了纱, 外界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场景,这是专门辟出来储物的。程瑜瑾自信自己没有落东西在外面, 按道理, 程元璟不应该发现她才是。

莫非, 上位者都多疑, 他是在试探?

闪念间程瑜瑾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她没有出声,打算按兵不动, 静观后续。如果说原来她对自己这位九叔还是忌惮, 那现在, 就是纯然的恐惧了。程瑜瑾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藏在程家是为了什么,他和程老侯爷私底下达成什么交易, 她只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闺秀,很快就要嫁人, 她绝对不能牵扯到这些漩涡里。

反正她就装不知道, 死也不承认。

程瑜瑾躲在里面,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外界的动静。外面许久安静,仿佛真的是程元璟随口一诈。程瑜瑾耐心等着,听到他叹了口气, 随口道:“外面已经来人了,再不出来,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程元璟拨弄着屋角的香,屋中静寂无声,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过了一会,壁橱发出轻轻一声吱呀。

程元璟摇头笑了笑,连头都懒得回。身后那个人似乎非常犹豫,磨蹭了半天,慢慢挪到门口:“九叔。”

程瑜瑾喊完之后,一咬牙,低头说道:“九叔,我方才给祖父侍疾,不小心睡着了,竟然没发现九叔进来。多有怠慢,请九叔恕罪。”

程元璟轻轻笑了,他回头好生瞧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硬着头皮站在红木门旁,眸子下垂,安静地盯着地面。

她脸上的神情镇定冷静,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姑娘认错一样,毫无慌乱之态,仿佛她真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程瑜瑾看到程元璟站在香炉前随意拨弄,手心攥的越发紧。

程元璟似乎终于看够了,随手将鎏金铜盖合上。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拭手指,将帕子扔回木架时,似笑非笑地朝程瑜瑾睇了一眼:“还叫我九叔?”

程瑜瑾硬着头皮:“九叔,小女不懂您的意思…”

“下次跳窗户后,记得将地毯上的脚印处理干净。”

程瑜瑾低头,发现窗户下面的地毯上有一对浅浅的阴影。程老侯爷的屋子里铺了地毯,一是防寒二是隔音。因为地毯的缘故,程瑜瑾跳进来时几乎没有声音,但是同样,她跳下来时将地摊上的细绒毛压平了一小块,痕迹非常轻微,只有仔细盯着才能看出些许端倪。

没想到这样小的漏洞,竟然被程元璟发现了。程瑜瑾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她立即毫不犹豫地拎起裙角,利索地跪在地上,道:“太子殿下,臣女并非有意,臣女什么都没有听到…”

刚才还嘴硬,现在改口倒是利索。程元璟不置可否,信步朝外走去,程瑜瑾低着头,眼角余光看到他逐渐走近,心都要快要跳出来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依旧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越过去了。

程瑜瑾跪在地上,心头茫然,一时不知道这位神仙到底是什么意思。程元璟走了两步,回身挑眉看她:“还愣着干什么?”

程元璟没耐心听人说长篇大论,自己说话也总是说半截。程瑜瑾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说完之后程瑜瑾就后悔了,天哪她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程瑜瑾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她正在拼命搜罗补救的话,就听到程元璟说:“外面快来人了,你打算一直跪到众人都看见?”

程瑜瑾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您的意思是让我起来?”

程元璟扫了她一样,仿佛嫌她蠢一样,转身大步走了。程瑜瑾被他的目光看得憋气,然而她什么都不敢说,赶紧爬起来追着程元璟走。

屋外守着好几个下人,关程瑜瑾看到的就有里外三个关卡。他们看到程元璟带着程瑜瑾出来,着实怔了怔。

他们怎么不记得程家大小姐从这里进去过?

程瑜瑾低头,紧紧跟在程元璟身后。两人一路无言,径直走到了宸明院。两个白净的小厮推开门,弯着腰恭迎程元璟进门,连眼睛都不曾飘过一下。程瑜瑾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嘴唇抿得更紧。

从前没有注意,只觉得程元璟的小厮似乎格外规矩,现在仔细看,才发现他的侍从太白净也太工整了,走路步子又碎又快,一举一动也都整整齐齐的。

越是高度集权的地方,越喜欢对称,整齐。而程元璟近身伺候的人中没有女子,都是一些面白无须的小厮。这些人,真的是小厮吗?

程瑜瑾不敢细想,她怕她想深了就走不出这道门了。程瑜瑾跟着程元璟进门,开门的侍从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见程元璟没有吩咐,就安静地关门退下了。

房门合上时发出轻轻“咔”地一声,程瑜瑾腿一软,险些跪下。她觉得方才合上的不只是房门,还有她的命。

程元璟走进书房,将随身带着的一些东西放置在多宝阁上,他放好后回头,看见程瑜瑾的脸色,忍不住笑了:“现在知道怕了?刚才胆子不是大得很么。”

还敢睁眼说瞎话,当着他的面骗他。他在她心里,就这样没脑子?

程瑜瑾二话不说跪下,恨不得对天发誓:“殿下,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回去后也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闺秀,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程元璟唇角含笑,不紧不慢地问:“你不是说你睡着了么,你怎么知道我和老侯爷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