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点头,她坐到塌上,见桌几上面已经摆好了各式酸梅甜点。程瑜瑾挑眉,连翘已经很有眼力劲地接话:“这是刘义总管送过来的,说九爷担心姑娘刚醒来没胃口,特意送来些开胃的东西,给姑娘提提嘴里的味儿。”

程瑜瑾都要感叹出声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瞧瞧人家大内太监,果然伺候人的事,还是这些人专业。程瑜瑾不太信这是程元璟吩咐的,程元璟昨天明显有事,哪里能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多半是刘义这位公公准备的,最后安在了主子身上。

药刚刚出炉,还徐徐冒着热气,程瑜瑾让连翘将药放在一边,问:“九叔呢?”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听起来沙沙的,明显是病人。程瑜瑾说多了还是嗓子疼,她端了口茶润口,干涸的嗓子这才舒服了些。

终于问出来了,该来的总会来,逃避并不是程瑜瑾的作风。

杜若和连翘对视一眼,说:“九爷在前院。”

“昨夜多亏九叔救我,合该当面向九叔道谢。再说,我借住九叔的私宅,现在醒来了,总该和主人说一声。去前面请九叔,就说我有话和九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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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前院里,刘义也在和程元璟说同样的话:“…太子殿下,陈太医说程大小姐病情已经无碍,再服两贴药祛祛寒就醒来了。陛下昨日没等到您,只能先行回宫,刚刚…陛下还派人来,问殿下何故没来。”

程元璟昨天灯会上救了程瑜瑾,之后直接回最近的宅子,连夜又是叫太医又是熬夜,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才歇下。而且程瑜瑾受寒昏迷,程元璟也泡了冷水,刘义等人担心程元璟的身体,也忙着准备驱寒汤药,这样一来,皇帝那里,自然是去不成了。

而且,程元璟还担心程瑜瑾的病,换好衣服后立刻就去后面守着,直到快天亮,程瑜瑾的烧退下来才回来休息。没睡多久,又起来处理皇宫里的事。

刘义叹气,皇帝来差人问了好几次,眼看太子殿下没心思关注其他,刘义只能挑好听的话递给皇上。

这恐怕是皇帝第一次被人爽约,多半也是唯一一次,他没见着程元璟,生不生气暂且不论,程元璟到底被什么绊住,皇帝还是要知道的。

刘义斟酌之后,委婉地转述给程元璟,结果他的主子眼睛都没抬,淡淡应了一句:“嗯。”

刘义头疼,只好再一次委婉提醒:“殿下,圣上没见着您不放心,原定只在十五这天出宫看灯,刚刚又延长了一天。圣上很关心您昨夜为什么没有来。”

皇帝在上元灯节这天出宫与民同乐,其实所谓的出宫,也还在皇家自己搭的塔楼里,与行宫无异。只不过规矩比起紫禁城宽松许多,门禁亦容易操控,所以皇帝才能短暂地脱身,悄悄和程元璟会面。只可惜昨天程元璟没去,皇帝没办法,只好再多“与民同乐”一天。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先不说皇帝的这个临时决定给下面人带来多少麻烦,程元璟听到,亦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

刘义低着头,不敢打搅主子思考。过了一会,程元璟放下笔,在信纸上盖了自己私印,说:“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和他说。”

刘义明白这是不让他多说的意思了。刘义不知不觉出了一头汗,幸好,他时常跟着太子身边,多少能揣摩到主子的心意,陛下派人来问的时候,他只含糊说殿下受寒,并没有提及程大姑娘的事。现在看来,他竟无意捡回一条命。

刘义心生复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想。他眼睛瞅到桌子上已经快凉掉的药,小心提醒:“殿下,您该用药了。”

程瑜瑾昨天回来直接病倒,程元璟倒还好,然而伺候的太监们诚惶诚恐,生怕主子出现丁点不舒服。程元璟稍微有个头疼脑热,他们的脑袋就挂在裤兜上了。

所以,程元璟这里也留了驱寒的药,可是程元璟觉得身体无大碍,懒得喝。刘义简直费尽脑子,想劝又不敢劝,只好变着法提醒程元璟喝药。

果然,程元璟听了这话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丝毫没有用药的打算。刘义十分头疼,他还想逾越劝一劝,忽然耳朵一动。程元璟也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沉声问:“何人?”

侍卫停在门外,恭声回:“禀主子,是程大小姐的丫鬟。”

刘义发现程元璟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柔和下来,他肩膀松了松,说:“让她进来。”

杜若低着头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上面的人,规规矩矩行礼后,说:“禀九爷,姑娘醒了,想当面和您道谢。不知九爷方便不方便?”

其实是不太方便的,刘义默默地想,皇帝还在外面等着,暗部里也积压了一堆事情,程元璟现在出去,这些事情又要往后推。可是刘义却知道,对于程大小姐,程元璟一定是有空的。

果然,听到程瑜瑾醒了,程元璟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她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立刻来禀报?”

程瑜瑾靠在榻上搅红豆银耳羹,嘴里还含着一粒梅子。她才尝了两粒,程元璟就来了。

程瑜瑾放下碗碟,站起来行礼十分郑重:“九叔。”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已经下地,眉梢轻皱。他示意程瑜瑾不用麻烦,程瑜瑾微微后退一步,避开程元璟的手,规规矩矩行了全套礼节。

“谢九叔救命之恩。”

程元璟垂眸扫了眼落空的手,定定看着程瑜瑾,没有说话。程瑜瑾也不急,依然维持着最端正的礼节,恭敬地等着。

程瑜瑾不负虚名,大病未愈,维持行礼的动作这么久,身体晃都不晃一下。程元璟到底不忍心让她受累,她病还没好,她自己不在意,程元璟却不行。

“起来吧。”

“是。”程元璟率先坐下,程瑜瑾应了一声,这才不紧不慢直起身。其举动态度,和在程家面对叔叔时完全不同。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之间正常的距离。

下人们见势不对,早就都退出去,屋门一合,只剩下程瑜瑾和程元璟两个人。

程元璟坐着,程瑜瑾微微垂了首,眼睛规矩地盯着地面,温顺又恭敬。程元璟看着她这个态度,莫名来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臣女的本分。”程瑜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神色,低声道,“太子殿下。”

☆、报答

屋子中陷入沉寂, 安静了好一会,程元璟说:“你决意如此?”

程瑜瑾低着头,说道:“殿下误会了, 并非臣女有意冒犯, 而是恢复了本来该有的礼仪罢了。臣女先前无状,仗着殿下在程家, 暂时需要程家的掩饰, 便当真像亲叔叔一样叨扰殿下, 委实是臣女的过失。殿下乃天潢贵胄, 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臣女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身份, 便理当以君臣之礼对待殿下。更遑论昨日幸得殿下搭救, 太子殿下既是储君, 又是臣女的救命恩人,臣女自然要毕恭毕敬。”

父子君臣, 毕恭毕敬,程元璟笑了一下, 然而眼中寒芒阵阵, 并没有什么笑意:“哦?那你先前在程家,为什么不想着敬而远之,反而如今才意识到?”

程瑜瑾内心里叹气,果然,程元璟的势并不是那么好借的。与虎谋皮, 皮还没谋到,她就没法脱身了。

程瑜瑾原本压根没想过程元璟会动这方面的心思,故而满心都想着刷未来君王的好感,替自己谋取福利,最后挑一个得太子赏识日后前程无量的潜力股嫁掉,实现人生赢家三连跳。

但是昨日程元璟跳下水救她,无疑在程瑜瑾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板砖,让她有点找不着北。其实他们之前有许多界限模糊的亲昵举动,放在普通男女身上,有些过近了。但是那一声“九叔”实在太有迷惑性,程瑜瑾听多了也渐渐被蒙蔽,觉得亲人之间,亲昵一些很正常,打打闹闹也很正常。

可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亲眷。如果两人谁都不提,等程元璟离开后,这些事情谁都不会知道,谁能知道程元璟并不打算就此为止,他当着她的面撕开两人之间并不坚固的窗户纸,程瑜瑾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严峻事实。

她刷好感,刷过了。

程瑜瑾是真的没想到,太子殿下会看上她。似乎潜意识里已经把这种可能排除,程瑜瑾挑夫婿的时候,压根不把程元璟放在备选项里,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觉得,程元璟也是如此。

毕竟,程瑜瑾之于他,和先前同年和林清远考中进士,但家境贫寒只能靠母亲和妹妹纺线谋生的邹诚之于程瑜瑾,并无差别。

都是一样个人能力出色,然而家庭处处都在拖后腿,考虑到程元璟的特殊位置,宜春侯府拖后腿的致命性比邹家还要严重。

程瑜瑾很钦佩邹诚,也很感动他们一家人相互扶持的亲人感情,但是程瑜瑾绝对不会想嫁给邹诚,做给邹诚跨越阶级添一把火的高门妻。她完全可以在同阶层挑家庭出色,个人能力稍逊的,比如徐之羡,甚至拼一把,选择家庭能力都更好的林清远。

她脑子到底开了多大的坑才会挑邹诚,做这种高风险没回报的买卖。换一个角度,她和程元璟之间的情况,同样是如此。

如果说平民和士林隔着一道坎,普通官宦家族和公侯门第又隔着一道坎,那公侯和王孙皇室,就隔着天和地了。

公卿世家世袭权力财富,不需要科考,不需要博出路,光起点就比科举学子强太多。然而放在王爷公主们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区别在于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记,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这一类里的。京城里公爵都遍地,一个小小的、毫无建树的侯府,算的了什么。

至于太子皇子这种还要踩在诸多王爷公主们头上的遥远存在,从来不是程瑜瑾会接触的。朝中形势日渐险恶,而程老夫人连夺储之争都不操心,可见程家到底是什么斤两。

会被上位者注意到的才会担忧到底站谁,程家,甚至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程元璟虽然缺席了十来年,但是太子之位至今好端端留着,可见皇帝分明属意于他。这样的情况下,等程元璟恢复身份,有的是高官名门愿意示好。他分明可以很轻松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样样不差的高门之女,有一门强势的妻族助力,对他和杨家抗衡有多大好处,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么呢?她只有一个花团锦簇却名不副实的出身,一身光鲜好听却实际没什么用处的名声,以及一张漂亮的脸。

程瑜瑾处处以利益至上,不困于情,不衡于心,所以她也向来这样忖度别人。程元璟的理智薄凉远高于她,只不过他从不表现出来罢了,这样一个人,程瑜瑾不信他会放弃现成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举动,就渐渐指向另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邹诚和程瑜瑾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瑜瑾有条件,她也想选林清远为正室,再养一个邹诚投资,只是她不能。

程瑜瑾喉咙渐渐发干,她昨天在冰水里待了许久,嗓子现在都是哑的,现在,那种熟悉的冰冷无力感又回来了。

程瑜瑾声音喑哑,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病气:“九叔,您出身尊贵,天纵之才,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懂生存艰难。对您来说是一时新鲜,可是对我来说,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后半辈子毕生指望。”

或许是太子殿下看她好看,一时兴起,想拢到身边养。这对程元璟来说是一时兴起,对程瑜瑾,就是一辈子。

正妻和妾,所隔岂止是鸿沟。哪怕皇家的妾叫侧妃,那也是妾。

程元璟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不漏过她脸上丁点变化。她又叫他九叔,是变相的示弱。可是这样的求饶,听在程元璟耳中却刺耳极了。

“一时新鲜?”程元璟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程瑜瑾低着头,似乎在想如何回话。程元璟坐着,而她垂着头站立,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

程元璟目光先是落到那截脖颈上,然后慢慢上移,仔细在她脸上流连。程瑜瑾当真有一副极好的皮相,皮肤白皙细腻,脖颈不堪一折,当她静静站着不说话的时候,美丽的像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让人惊叹,也让人想染指。

程元璟想起她刚才的话,不觉笑了笑:“既然你想要分清界限,那我问你,何为事君之礼?何报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是惊讶到了,她眼睛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虽然努力掩饰,但眉心还是略微皱起。这样的话近乎露骨,程元璟以前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强权强势、无所顾忌的一面,程瑜瑾便下意识地觉得,程元璟一直是个君子谦谦、理智明德的太子。

程瑜瑾从来没想过,程元璟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强权相逼,挟恩求报,可谓不客气极了。

程瑜瑾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可以壮着胆子和对方讲道理,但是这一招说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对方足够君子,那便行得通,如果对方根本无所顾忌呢?

连翟延霖都可以逼她就范,更何况程元璟。

程元璟看到她脸色都变了,伸出手,道:“过来。”

程瑜瑾迟疑,踌躇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性,一直伸着手等着。

耐心,却也不容置喙。

程瑜瑾到底没办法,无声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试探地将手放在程元璟手心。

手指刚刚接触到他的手掌,便被一把包住。随后一阵大力传来,程瑜瑾被拉到了坐塌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安置到自己身边。

这本来是一个人的位置,突然加了一个人,空间骤然逼仄,程瑜瑾几乎是贴着程元璟坐下。她全身都僵硬了,程元璟却仿佛没发现一般,先是试了试程瑜瑾额头上的温度,又翻过她的手腕切了一会,说:“好多了,多养些日子就行了。”

程瑜瑾连动都不敢动,但是她又不敢沉默,程元璟彻底撕破脸,若是她一直乖乖巧巧任人施为,谁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程瑜瑾眼睛飘忽了一会,问:“殿下竟然会把脉?”

“久病成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见多了就慢慢会了。”

这话涉及两代宫廷斗争,程瑜瑾不敢随便接,停了一下,保守地选择拍马屁:“殿下果真聪慧。殿下如今文武双全,实在看不出来幼时身体不好。”

想来类似的话他经常听,程元璟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会,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叹气,放下芥蒂,好好和他说话:“是的。殿下刚才那样说,我没法不怕。”

程元璟不置可否,他把脉后并没有顺势放开程瑜瑾的手,而是还握着掌中,慢条斯理地把玩。程瑜瑾想抽不敢抽,只能僵硬地等着。他一根根摆弄程瑜瑾的手指,忽然说:“你昨天见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如实回道:“是。昨日我和母亲、二婶母出门看灯,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话单独和母亲说,母亲便让我随意看看两边的灯摊。后来…后面的事,殿下就知道了。”

“原来你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程元璟了然,“怪不得。”

“什么?”程瑜瑾没懂,疑惑地看向程元璟。

程瑜瑾就坐在他臂弯之内,那双眼睛放近了看,越□□亮的惊心动魄。程元璟看了一会,突然特别想做一些距离更近的事,只是他们如今还未成婚,甚至还没订婚,这些举动太越界了。

程元璟到底忍住了不轨之心。他接受储君教育十多年,终究是尊重秩序多于恣意放浪,何况,这是对程瑜瑾的尊重。

程瑜瑾只觉得程元璟静默地看了她一会,那种眼神让她莫名警惕,然后他移开视线,毫无异常地说:“翟家去不是谈判的,他们是去道歉的。”

程瑜瑾皱眉,下意识回道:“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想退婚,态度怎么会…”

剩下的声音戛然而止,程元璟像是早就料到了,含笑看着她:“所以,我说他们是去道歉的。”

这个道歉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因为退婚对不起女方而道歉,程瑜瑾已经见识过一次,比如霍家毫无诚意的赔礼。一层是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害怕被日后清算,忙不迭上前道歉。

程瑜瑾原来以为翟二太太去找庆福是第一种,可是现在看来,竟然是第二种?

蔡国公府是不可能怕程家的,这其中,只能是因为程元璟。

先前的婚事只是口头约定,无契书无证据,连知道的人也不多。翟家好声好气地退了婚,程瑜瑾没有名声上的损失,还收获一堆蔡国公府的赔罪礼,简直是最理想的情况。程瑜瑾先前最好的打算,也不及此。

程元璟说她不用担心,他会替她解决,竟然是真的。

程瑜瑾说不出话来,因为信息差,昨夜她不知道翟二太太到底说了什么,所以铤而走险,冒死赌林清远的人品。如果林清远下来救她,她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嫁给林清远,如果林清远不下来救她…那她看清楚一个人,免得自己下半辈子遇人不淑,也不亏。

如果再晚一天,程瑜瑾得知霍家的危机已经解除,她绝不会做这种冒险的事。但是她当时不知道,时机稍纵即逝,那一瞬间程瑜瑾必须做出决断来。

程瑜瑾良久没说话,最后长长叹了一声:“罢了,事已至此,落子无悔,没什么好说的。”

程元璟轻笑了一声,将她的食指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声音不疾不徐:“你不信我。”

“因为你不信任我,才会做出大冬天跳水逼人来救你的事。但凡你对我有些信任,都不会如此。”

程瑜瑾沉默。她当初救人是真的,但是后面看到冰层裂开,也不失生出些其他主意。她落入水中,一半是为了救人,一半是顺势而为。

她骗过了所有人,就连跟她最久的杜若也觉得她当时是急于救人,没办法才跳下去。其实要不是当时林清远在,程瑜瑾扭头退回岸上也没什么,名声重要,但是她的命更重要,侯府有的是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护院小厮,她何必自己冒险?

但是程元璟一眼就看出来了。或许他当初跳下来救她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程瑜瑾叹气,问:“您既然已经知道,当初何必还下来救我?冬日的河水到底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来救你,那该如何?是眼睁睁看着你力竭,还是看着另一个男人来救你?”程元璟声音不疾不徐,明明没什么强硬的语气,但是落在耳中,说不出的吓人,“你为了一个男子,竟然罔顾自己的性命。你就这样喜欢他吗,为了嫁给他,连命都不要了?”

程元璟生气了。不同于之前刻意本着脸吓她,这次,是真的。

他越是生气,越是不动声色。

程瑜瑾许久没有回话。她的手还在程元璟掌心中,毫无预兆的,程瑜瑾突然握掌成拳,反手握住程元璟的虎口。

她的眼睛亦瞪得大大的,不闪不避,毫无犯上的自觉,直接看到程元璟瞳孔里去:“九叔一出生就是嫡长皇子,五岁就成了太子,自小想要什么就去拿,行事光明磊落,是不是看不上我这种机关算尽,一心一意只为了攀附的人?”

程瑜瑾不等程元璟回答,自己说了下去:“如果我是男子,我也看不上。想要过人上人的生活,那就自己成为强者,总是想着嫁给一个强大的男人算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吗?”程瑜瑾眼睛清若琉璃,线条优美,漂亮的像是精心勾勒好的。这样近的距离,她定定看着程元璟,程元璟都能在里面看到缩小的自己的身影。

“如果我是个男子,但凡我有其他选择,我会做这种事情吗?你以为,练习仪态比科考更简单不成?一遍一遍练习同一个动作,将每一步都落在刚刚好的位置,会比挑灯夜读、背书写字容易吗?”

“我背诵诗文比所有兄弟都快,写字也毫不逊色,如果我能参加科举,我也会潜心闭关,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也会日日琢磨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但是我没有机会。”

程元璟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他看到一滴眼泪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打转,倏地滑落。

程元璟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被那滴眼泪烫伤。过了一会,他抬手覆到程瑜瑾脸颊上,像是碰到什么一触就碎的珍宝一样,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九·殊、陆安鹿、永不消失的电波、米、苏没事、圣诞树上的星、Sonia220、37553858、慵懒哒喵、莲蓉x2、鹅妹子嘤、false、小脾气? ? ? 的地雷

感谢 荔枝妹 的手榴弹

感谢 34188122 的火箭炮

☆、赐婚

“别哭了。”程元璟拭去她的眼泪, 无奈地叹息一声,“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即便为了转移话题, 也不要往我身上扣帽子。”

程瑜瑾眼睛还是扑簌扑簌掉落, 根本看都不看他。

程元璟有点明白为什么说女子难养,只要拿准了他的弱点, 当真一试一个准。就算程元璟知道程瑜瑾这是在有意示弱, 以退为进, 但他看着她的眼泪, 还是毫无办法。

明明是老掉牙的招数, 可是谁让有用呢。

“太子殿下出身不凡,自然不觉得普通人有多么难, 还说何不食肉糜。”

程元璟挑眉, 这可是毫无根据的事情, 谁说他不懂民生艰辛?但是程瑜瑾此刻情绪激动,程元璟不管是什么罪名, 一口应下:“好,是我冤枉你了。先别哭了, 你还生着病, 当心嗓子疼。”

程瑜瑾刚才情绪上头,突然就觉得特别委屈,别人质问她就算了,程元璟怎么能质问她?现在那股劲过去,程瑜瑾再回想刚才的事, 才觉得十分尴尬。

程瑜瑾这些年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活的容易?不必述说自己有多么努力,因为这世上但凡有名之人,都很努力。

她将这些情绪倾泻给程元璟,其实是很没道理的,这些关程元璟什么事呢?问题是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好像是程元璟说她为了嫁人不择手段,她突然就委屈的受不了了。

程元璟被她栽了一个好大的罪名,但是他一点都没恼,依然好声好气地顺着她,连程瑜瑾这种厚脸皮都觉得不好意思。

程元璟见她慢慢收住了声,显然冷静下来了,才喟叹道:“哭出来也好,这些话想必在你心里积压了很久,说出来总比一直压抑着强。”

程元璟十分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今天程瑜瑾生病,身体虚弱,感情脆弱,她绝不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沟通,以程瑜瑾的性格,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场面话,现在阴差阳错知道了她是如何想的,她又有哪些委屈,倒也算是误打误撞,殊途同归。

至少现在程元璟就知道,程瑜瑾并不是多么喜欢林清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知道了这件事后程元璟心里就从容了,甚至刚才的怒火也不知不觉消散,程元璟说:“你先前选择林清远,是因为他是你能力范围内的最佳选择。如果出现更好的,你怎么办?”

这句话暗示太明显了,程瑜瑾心里想了又想,斟酌着说道:“天底下的好是无穷无限的,能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程瑜瑾眼睛一直觑着程元璟,见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才大着胆子继续说:“就比如我们家,我曾听说过父亲有一个妾室,十分貌美乖巧,是金陵商户的女儿。从商户女变成侯门之妾,按世上的道理是她撞了大造化,可是她来到程家后,不通侯门礼仪,后宅潜在的规矩也不明白,等我父亲新鲜了几个月后,她就失宠了。她得宠之时十分张扬,后面落到了我母亲手上,都不消母亲出手,其他妾室便给了她许多教训。我隐约听说,她怀了胎儿,都没到两个月,便体弱流产了。”

程瑜瑾假装非常无意地说:“所以要我说,侯府对于商户来说当然是好,可是这些好拿不到她自己手里,便都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她的孩子不小心掉了,委实可惜,可是就算她生下来,恐怕也轮不到她养。到最后,孩子不会叫她母亲,日后不会给她养老,儿媳妇也不会承认她为婆婆。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中途她拼搏再多,又有什么用。远不如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切都能自己做主。宁做寒门妻,不做侯门妾,这话终究是有道理的。”

程瑜瑾说完又去偷看程元璟的反应,程元璟听完之后许久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看了程瑜瑾一眼,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你觉得我想纳你为侧妃?”程元璟十分费解,他在程瑜瑾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程瑜瑾一副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模样,抿着嘴低头。程元璟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程瑜瑾的情绪那样激动了,先是批判他只是一时新鲜,后面又搬出程元贤的例子,隐隐谴责他贪图美色强纳她为妾室,程瑜瑾可真是…程元璟都不知道该做何是想。

程元璟忍了忍,到底还是念在她是个病人的份上,不和她计较。程元璟说:“你可真是会想,看在你还生病,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账。”

说完之后程元璟皱了皱眉:“以后你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什么侍妾,什么流产,这是你该听的?”

程瑜瑾不服,忍不住开口杠:“本来就存在的事,只许你们男人做,不许别人说吗?”

程元璟一不留神就被贴了个“你们男人”的标签,程元璟忍住气,说:“谁说我是这样?”

程瑜瑾瞳孔放大,定定看着程元璟,等着程元璟后面半句话。程元璟接连被拉到程元贤的水准上,早就忍够了,他本来打算等旨意出来后再告诉程瑜瑾,可是现在,他再不说明白,程瑜瑾就要把他当昏聩好色、不负责任的纨绔了。

程元璟和程瑜瑾对视良久,说:“我从没有想过立你为侧妃。准确说,要不是你提醒,我就没想过纳妾这一回事。”

“我昨天从水下救你,自然也不是白救的,更不是出于你现在还算我的挂名侄女之类的考量。我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瑜瑾,自古救命之恩要如何报,你明白吗?”

程瑜瑾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

程元璟等着程瑜瑾反应。程瑜瑾想了很久,不知道是自己脑子泡了水不灵光,还是程元璟的不灵光。不知道他俩哪个脑子进水的多一点,程瑜瑾沉思片刻,试探地问:“殿下…”

几乎是同时,屋外也传来刘义的声音:“主子。”

程瑜瑾本来准备好的话被打断,整个人顿时清醒,她蹭的一声站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离程元璟五步远的地方,划分界限的心非常明显。

程元璟眼神微眯,喜怒不辨地朝门口扫了一眼。他本来不想理会外面的人,可是刘义听不到他的回应,竟然又说了一遍:“主子,属下有急事禀报。”

刘义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这样说,显然是真的有要紧事。程元璟压住情绪,问:“何事?”

刘义停了停,如果他没记错,程大姑娘还在屋子里。刘义见程元璟似乎没有避讳程大姑娘的意思,只能继续说:“主子,外面的人已经等久了,刚刚又派人来问,主子什么时候到?”

程瑜瑾最开始也觉得刘公公禀报急事,她旁听不太好。然而这本来就是程瑜瑾的屋子,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只好硬着头皮听。

程瑜瑾有些疑惑,刘义不顾打断程元璟说话来后院提醒,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大事,现在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外面的人…程瑜瑾下意识咀嚼这几个字,突然想到,程元璟乃是太子,能派人来催他,还让刘义急成这样的,还会有谁?

程瑜瑾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记得程元璟刚来的时候身上就换了出门的衣服,程瑜瑾见他一点都不急,还坐下来和她说了许久,便以为程元璟要出门见什么朋友,稍微耽误一会无妨。可是,他要去见的人竟然是皇上吗?

程瑜瑾脸都白了,她竟然耽误了圣上的时间,还又哭又闹让皇帝多等了这么久。程瑜瑾脸又红又白,只想赶紧让程元璟出门,哪里还记得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九叔,我并不知道还有人在等您。事不宜迟,您赶紧去吧。”

程元璟心情极其之暴躁,马上就要说开了,什么时候来不行,偏偏挑这个时候。他回过头,见程瑜瑾一脸急切,恨不得推他出门。

这个小没良心的。

程元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刘义见程元璟出来,长长松了口气。

然而刘义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就见身前的主子爷又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后面说:“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再继续和你说刚才的事。”

程瑜瑾停在门口目送程元璟离去,程元璟突然停下来,程瑜瑾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应下:“是。”

程元璟也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看着程瑜瑾,似乎百般不放心:“程家那里我已经让人送话,这段时间你不必搬回去了,安心留在这里养病。”

程元璟已经派人和程家说好了,程瑜瑾还能怎么样,只能点头:“好。”

.

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过等人的滋味了。尤其是昨日等了许久,对方走路到一半又折返回去了,就连今天,也是皇帝三番五次派人去催,才接到太监说太子已经出门的消息。

皇帝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求着见程元璟呢。皇帝从太监那里知道了程元璟的行程,他算着时间差不多,才借口更衣,从摘星楼上走出来。

皇帝走后,原本专心看灯的杨皇后忽然地将视线转过来,她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细长的柳眉慢慢拧起。

不光是杨皇后,随行出来看灯的妃嫔们都知道皇帝不在了。昨天皇帝便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段时间,今日临时加行程要出宫看灯,这一晚上皇帝虽然毫无异样地和人说笑,可是在座的妃子们能从后宫众多佳丽中厮杀出来,各个都是人精,她们早就察觉,皇帝似乎心神不属。

现在,皇帝听太监耳语了两句,没过多久就找借口离开。前后迹象穿联在一起,由不得杨皇后和众位娘娘们不多想。

她们倒不会往太子的方向想,太子都已经失踪十四年了,前朝后宫早就默认太子死了,娘娘们心肝再玲珑多窍,也不会想到这一层。众位妃嫔,包括杨皇后,都怀疑皇帝是不是看上了某位民间女子,这两天借机在和野花厮混。

杨皇后沉下了脸色,虽然献上来的花灯依然华丽,耍杂的戏团依然精彩,可是杨皇后脸上再无笑意。杨皇后都如此,其他娘娘们即便有心凑趣,得不到笑脸也觉得悻悻,便都收敛了说笑声。

费尽心思讨好上面的太监不明所以,这是他特意找来的杂耍戏团,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趁此机会大赚一笔,怎么主子们突然冷淡下来了?摘星楼上,凝滞的气氛一层层蔓延,而此刻在一间阁楼偏房里,里面的人还一无所知。

皇帝沉住气,问:“你昨日怎么了?听太监说还你还叫了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