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后声音沉沉,说道:“皇后你也不必伤心,该是杨家的东西,总会落在杨家手中。能拿到最后的,才是自己的。”

杨太后这话意味十分明显,杨妍和窦希音精神一震,就连杨皇后也抬起头来:“太后…”

杨太后抬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说,她自有打算。杨太后坐着有些累了,她朝后仰,靠在又软又大的引枕上,缓缓道:“来日方长。他们二人俱形单影只,无所依仗,仅凭他们便想和钧儿争,简直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得了杨太后这句话,杨皇后表情多少好看些了。她在意皇帝的感情,但是更在意的,还是儿子。

皇帝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前面还有个钟皇后,唯有钧儿,是完全属于她的。

杨妍动了动眉毛,扫了窦希音一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说:“姑姑,东宫那两位虽然翻不出水花,但是有正妃和没正妃到底不一样,二皇子至今未娶妃,许多场合,都没人帮他张罗。”

杨妍的暗示之意非常明显,太后和皇后都姓杨,那么二皇子的正妻,当然也该是杨家人。弟弟膝下没有女儿,理所应当的,便该由窦希音进宫。

窦希音一开始就梦想嫁给二皇子,虽然凭空冒出来一个太子和太子妃,打碎了她的太子妃之梦,但是李承钧正妻之位依然空悬。窦希音气归气,实际并不着急。

她知道,未来的皇帝之位,迟早是二表哥的,未来的皇后也必然是她。

杨妍和窦希音都眼巴巴看着杨太后,指望杨太后说一句准话。杨太后沉吟不语,最后说:“娶妻非一朝一夕的事,这些事,容后再议。”

杨妍无疑非常失望,她不及妹妹命好,没等到杨家发迹就嫁人了,自己的夫家和妹妹的完全不能比。窦达实在太普通了,根本配不上首辅杨家的门第。窦家全家都巴结着杨妍,杨妍却对窦家极为嫌弃,一天到晚往娘家、宫里跑,话里话外把自己当娘家人,还积极在杨皇后、杨太后面前推销女儿窦希音。

都是一样的杨家人,没道理姑姑、妹妹能当,她却不能。杨妍出嫁的早,错过了机会,但是她还有女儿啊,窦希音年龄正好,和二皇子青梅竹马,不是现成的皇妃人选?

可是杨太后,却迟迟不肯松口。

杨妍很清楚,虽然现在杨妙才是皇后,可是杨家的事都是姑母太后说了算。杨太后不松口,即便杨妍说服了父亲和弟弟,也是不成的。

杨妍和窦希音只能遗憾出宫。杨太后一直都知道杨妍的心思,却只是拖着,不肯答应。

杨妍想让杨家第三代再出一个皇妃,杨太后却觉得没有必要。毕竟窦希音姓窦,而二皇子,却有一半的杨家血脉。

他日二皇子登临大宝,还会亏待自己的外祖、舅舅吗?所以着实没有必要再让杨家人占据二皇子的正妻之位,不如腾出来,给二皇子娶一门有助力的妻族。

一家人已经生出两个心思,杨太后没当回事,只是吊着杨妍,另一边却在找合适的皇妃人选。

程瑜瑾回慈庆宫后,长长叹了口气。连翘见了,低声问:“太子妃,您怎么了?”

婆婆姓杨,太婆婆姓杨,外朝首辅姓杨,偏偏她姓程,正经的婆母钟氏疑似和杨家有纠葛,这简直是婆媳相处地狱模式。放在以前,如果哪一家婆媳关系复杂,程瑜瑾考虑都不会考虑,没想到,到最后,她却挑了全天下最复杂的一家。

但是虽然艰难,却也有利有弊,某种意义上,她不必真正经营婆媳关系。因为她的正经婆母钟皇后已然去世,杨皇后对于李承璟来说也是继母。在婆媳纠葛这一亩三分地上,李承璟是完全和她站在一起的,反而比霍长渊这种“孝子”好处理。

而且程瑜瑾也不用考虑讨好小姑子、小叔这种事情,李承璟是钟皇后独子,无弟无妹,和家人关系都非常微妙。仔细说起来,他和父亲兄弟的关系,恐怕还不如和程瑜瑾的安全可靠。

李承璟说得对,至少在他登位前,他们的利益都是一致的,程瑜瑾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他。

交不交予他后背暂且不说,至少,程瑜瑾不必提防着李承璟。

程瑜瑾整理了一番自己面对的局势,杨家来势汹汹,看今天杨妍和窦希音稳坐高台的模样,仿佛紫禁城是她们家的一般。程瑜瑾与李承璟是一体,和杨家是天然的死敌,不必装傻充愣也不必粉饰太平,一上场便是实打实的交锋,瞧今日杨太后就知道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必和丫鬟明说,程瑜瑾摇头,不欲多言,道:“无他。殿下呢?”

“殿下上朝,尚未归来。”

也是,李承璟恢复了太子身份,不可能再像前几日一样清闲。散朝之后,他还要去乾清宫旁听皇帝理政,去文华阁辅理政事,同时还要召见东宫属臣,恐怕今天会忙到很晚才回来。

不光是今天,这段时间,他都会很忙。

程瑜瑾幽幽叹了口气,新旧交接,万象初始,看来她和李承璟,需要做的都有很多啊。

果然,等到了天色四暗,李承璟才从外面回来。李承璟一整日都不得松闲,回宫的路上都在想政务上的事。他踏入慈庆宫,两边的宫人跪成一排,齐声道“太子千岁”,李承璟连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个,一路专心往前走。

宫殿此刻已经上了灯,李承璟刚迈进殿门,便看到程瑜瑾站在门口,笑着欠了欠身:“殿下万福。”

李承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瑜瑾在等他。

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他原以为自己无牵无挂,没想到普天之大,竟也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一路的冷肃顿时烟消云散,连朝堂上那些棘手的问题仿佛也不算什么了。李承璟不由露出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殿下回来呀。”程瑜瑾说着睨了他一眼,灯光下,这一眼水光潋滟,美不胜收,“可见太子殿下没将我放在心上,我明明早上送殿下上朝时才说过,才一会的功夫,殿下竟然忘了?”

李承璟失笑,上前拉住程瑜瑾的手,带着她往里走:“好,是我错了。吃饭了不曾?”

程瑜瑾摇头:“不曾,我等殿下回来一起用。”

“我若是议事脱不开身,多半就在外面用了。等久了对身体不好,下次到时间,你自去用膳就是。”

“那等殿下不回来再说。”

程瑜瑾在一些地方上薄情是薄情,执拗也是真执拗,李承璟知道劝不动她,叹口气不再多说。两人一同去用饭,晚膳过后,他们回到内殿,程瑜瑾见李承璟似有心事,问:“殿下你怎么了?从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就不太高兴。”

李承璟摇头:“并非不高兴,而是我在担忧。你对人好时事无巨细,衣食住行,全方位无一疏忽,但是你若是改变主意了,那立刻便能全部收回。”

李承璟越说越心酸,曾经看程瑜瑾对徐之羡、林清远好,他觉得温水煮青蛙,自欺欺人而不自知。如今他自己成了那只青蛙,才觉原来在温水中的每一刻每一秒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瞬间,水的温度就凉了。

他抿唇,伸手点了点程瑜瑾眉心:“薄情寡义。”

程瑜瑾脑门上受了李承璟的一指头,她自己还觉得很怨,李承璟居然好意思说别人薄情。她揉了揉眉心,扶袖给李承璟倒茶:“殿下,你这话可是冤枉我。我对殿下事事上心,但凡是你的东西,我从不假他人之手。何曾薄情,何曾寡义?”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患得患失。他宁愿程瑜瑾不那么上心,不那么好,这样失去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接受不了。

李承璟接过茶,手指摩挲瓷杯,看着并没有说话的意思。程瑜瑾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给自己倒了茶,坐在李承璟对面,问:“殿下,今日上朝一切可顺利?”

李承璟道:“尚可,皇帝和内阁商讨,最终决定让我去工部历练。”

工部,六部下行,不似吏部主管官员升迁,能积攒人脉,也不似户部调度银粮,有油水可捞。工部事情琐碎又杂乱,错了工部背锅,对了功劳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不算好去处。

程瑜瑾十分委婉地说:“殿下,天降大任,先苦心志,这是对殿下的磨砺。”

李承璟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杨家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哪有那么好撼动。李承璟道:“是不算好,但也在意料之中。我曾经在工部任职过,如今重新回去,人手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算差。一叶知秋,见微知著,从琐碎处做起,才能让人信服。”

他说完看向程瑜瑾:“那你呢,今日去见太后,她说了什么?”

程瑜瑾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后让我学着协理六宫,我推辞无果,她便让我安排中秋宴会的事情。”

李承璟听到不由挑眉:“吃力不讨好,你刚进宫,本不该过度张扬。她交给你的这件差事不怎么好。”

“彼此。”程瑜瑾毫不犹豫地回敬回去。夫妻二人的境况都不太好,他们对视一眼,都笑着叹气。

李承璟执着杯盏,对程瑜瑾微微示意:“有劳太子妃了。”

“不敢当,我不过是小兵小将,撑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出力的,还得靠殿下。”程瑜瑾端起茶盏,说,“我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以后,我就仰仗殿下了。”

李承璟瞥了眼她的杯子,道:“要谢就有诚意些,用茶算什么?”

“不行。”程瑜瑾矢口否定,“我酒量不好,会喝醉。”

李承璟慢悠悠地转着杯子,说:“现在在内殿,喝醉了又何妨?”

程瑜瑾板起脸,严肃地说:“我和你说正经事呢,别乱想。”

李承璟哑然,忍不住笑:“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侄女,那你觉得我应该想什么?”

程瑜瑾脸越来越冷,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道貌岸然,你自己喝吧。”

李承璟生生忍住笑,伸手将程瑜瑾拉住:“好了,别气了,是我错了。这杯茶给你,先消消气。”

程瑜瑾被拉着坐到他身边,勉强接过李承璟的那杯茶。她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九叔么,怎么如今你自己这样说?”

“那可不一样。”李承璟单手揽着程瑜瑾的肩膀,眼中含笑,“若是你平日里规规矩矩把我当九叔敬,我自然觉得不痛快。但若是闺房之内,倒也是情趣。”

男人大抵都有那么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结。

程瑜瑾砰的一声气炸了,她彻底炸毛,用力拍开李承璟的手:“你…你简直!我真是犯蠢,居然还会认真听你说!”

闺房情趣,见鬼的闺房情趣!

☆、温香

“太子妃, 这是往年中秋定例。”

程瑜瑾接到太后的口谕主管中秋事宜,今日司礼监派了人来,给程瑜瑾送往年卷册。程瑜瑾应了一声, 示意连翘接过东西。连翘也机灵, 不需要程瑜瑾说,她便悄悄给太监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太监出门时受到了提醒, 他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 一句话也不多说, 可是感受到手中的重量, 他忍不住掂了掂。

太子妃出手委实大方 , 太监爱财的念头占了上风,忍不住压低声音, 悄悄提醒了一句:“太子妃, 中秋节宴往年都有章程, 该置办什么,该如何安排, 都是有定数的。只不过一年跟一年总有不同的时候,难免有些小改动, 这一年年积攒下来, 倒也不是个小数目。”

“哦?”程瑜瑾含笑,问,“我刚刚进宫,许多事情都不懂,望公公提点。”

太监拢着手不说话, 程瑜瑾让连翘又送了一个荷包上去,太监捏到里面的东西,才笑着说:“太子妃自来聪慧,许多事情一琢磨便懂了,奴才不过是觍颜多说两句罢了。太子妃查看往年中秋的定例时,不妨瞧一瞧年限。年限久远的,终究不如这两年的记录新鲜实用。”

程瑜瑾了悟,但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笑着对太监说话:“多谢公公提醒。连翘,送公公出门。”

“是。”

连翘和太监走后,杜若走到程瑜瑾身边,将桌子上的书册归拢整齐。杜若低声道:“真是用心险恶,幸亏太子妃警醒,要不然我们真按着卷宗上的仪制安排,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程瑜瑾打开册子,发现里面记载时间的那一页缺了。十年前的中秋宴和去年的当然有许多不同,可是乍一拿到记录,谁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呢。尤其是时间被人刻意模糊了,若是程瑜瑾无知无觉地按照往年记载准备,到时候,丢脸的人就是她了。

杨太后不愧是浸淫宫廷半辈子的人,这些手段防不胜防,无招胜有招。偏偏就算她反应过来,也没法叫屈,委实高明。

程瑜瑾又翻了两页,拿出另一本比对。杜若见程瑜瑾不说话,不由有些急:“太子妃,近两年的记录被她们扣下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程瑜瑾不慌不忙,“她此举,无非就是打我个措手不及罢了。一旦我知道卷宗有鬼,她的计策便已经失效了,再扣着新两年的记录于她们无益。我拿到东西,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程瑜瑾倒十分沉得住气,杜若见了,委实佩服:“太子妃说的是,是奴婢急躁了。”

程瑜瑾又揭过一页,说:“如今太后将中秋宴交给我的事情举宫皆知,这些太监拿准了我不敢出岔子,各个狮子大开口。若说不能将他们打点满意,他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稍微耽搁些,我就吃不消了。”

杜若拧眉,问道:“他们趁着太子妃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跟脚,堂而皇之敲竹杠,我们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去吗?”

“不然呢?”程瑜瑾放下书册,语气不咸不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程家一个小小的侯府都要分三六九等,高低上下,何况宫廷呢?天底下虽然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但是说到底,道理都是一样的。你自己强了,底下人主动巴过来献殷勤,做什么事都顺顺当当,若是不得势,下面人踩高捧低不说,还会故意给你使绊子。本来就不讨好,又有他们暗地里刁难,无疑陷入一个死循环,境况只会越来越差。世间从来都是这样,一步先步步先,好则越好,差则愈差。”

杜若皱眉良久,不得不承认程瑜瑾说的是对的。在程家,程瑜瑾虽然令行禁止,在下人中极有威严,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经历过诸事不顺、人人可欺的状况。只不过程瑜瑾毕竟有嫡长女的身份,连续几次得到了程老夫人的嘉赏后,锦宁院被人轻视的状况才慢慢扭转。有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才能继续下去,程瑜瑾的名望越垒越高,等到最后,即便没有程老夫人,下人也不敢不把程瑜瑾当回事。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为自己谋名造势,就是为了嫁人后能轻松些,可是现在,她却进入一个远比程家更可怕的名利场。

宫廷利益复杂,而能活下来的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整个后宫如同一丛彼此串接,最后连成一株巨树的庞然大物,里面根盘错节,遒劲缠绕,彼此牵制又彼此依存,牵一发而动全身,外来人寸步难行。

杨太后是丛林最中心的人,而程瑜瑾,便是那个外来的闯入者。

程瑜瑾成为太子妃进宫,虽然外人看来无异于一步登天,可是实际里的艰辛,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程瑜瑾也不需要外人懂,他们只需要看到程瑜瑾风光靓丽、步步荣华,永远都是人生赢家就足够了。

杜若跟着程瑜瑾许多年,最懂程瑜瑾人人称道背后的艰辛,她心有不忍,低声唤道:“太子妃…”

“无妨。”程瑜瑾摆了下手,表情依旧毫不在意,“每一步都艰辛,才说明在走上坡路。我日后能到达的层次,岂是外人所能匹及的?相比之下,区区被人刁难,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杜若最佩服程瑜瑾的地方,她永远这样坚定勇敢,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不吝于去拼去搏。程瑜瑾的皮相诚然好看,可是依杜若说,太子妃说话时坚定自信的样子,才是最迷人的。

杜若发自内心地说道:“太子妃心有乾坤,有勇有谋,日后必能直上青云,得偿所愿。”

程瑜瑾听到笑了笑,说:“借你吉言。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我说白了只能锦上添花。就像一条船,我只能让船走的更漂亮一些,实际能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全看太子。”

杜若却说:“太子妃此言差矣,夫妻一体,内外密不可分,家里有一个贤内助和搅家精,差别可太大了。如今内宅看起来对太子没有影响,不过是因为太子妃已经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罢了。不信换一个人,肯定不是现在这般。”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瞥了杜若一眼:“你什么时候和连翘学的一样油嘴滑舌?”

“奴婢实话实说罢了。”

程瑜瑾收下了杜若的奉承,虽然明知道丫鬟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程瑜瑾的心情还是奇异般的变好了。她让杜若将东西都收起来,自己站起身,轻轻呼了口气:“道阻且长,无论收复人心还是招兵买马,都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连慈庆宫都不是铁桶一片,考虑以后的事,实在为时过早。我才刚进宫,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慢慢磨便是。”

杜若将历年的定例单子一张张收起来,拢在怀里问:“太子妃,您要去哪儿?”

“听殿下身边的公公说,殿下今日中午忙于和内阁议事,午膳只匆匆用了两口。这怎么能行,我去瞧瞧殿下。”

.

此刻,李承璟在文华殿,正在看工部历年的卷宗。

直到太监在外面报“太子妃来了”,李承璟才如梦初醒。他站起身,还不待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殿下”。

人未至声先到,李承璟几乎是立刻就露出微笑,他快走两步,先于一步赶上程瑜瑾。

李承璟穿着常服,头束银冠,腰系革带,丰神俊逸,英气勃勃。他在屏风前遇到程瑜瑾,问:“你怎么来了?”

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见面那一刻就自然而然地握住程瑜瑾的手,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程瑜瑾随着李承璟往里走,说:“听刘公公说殿下今日午膳没用几口,我心中挂念,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来瞧瞧殿下。”

李承璟淡淡瞥了刘义一眼,刘义低头,程瑜瑾见状立刻替刘义解围:“殿下,是我特意追问刘公公的,怪不得公公。我不能陪殿下在外面走,便托了刘公公替我注意殿下的衣食。多亏了刘公公,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殿下因为政务繁忙,竟然都没来得及吃午膳。”

刘义听到暗暗佩服,程瑜瑾这一番话可谓处处周全,既替刘义解了围,又暗暗表明自己只托刘义注意太子的饮食,并没有打听太子的行动,以免主子生忌。最后倒打一耙,将一切归因于关心太子,任谁听了这样的话,都生不起气来了吧。

果然,李承璟听完后无奈,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李承璟并没有追究刘义多嘴的之事,这样说就是放过了。刘义大喜,拱手对李承璟行礼:“谢殿下宽恕。”

李承璟口气淡淡,说:“谢我做什么,应该谢太子妃。”

刘义了然,恭恭敬敬给程瑜瑾跪下行大礼:“奴才谢过太子妃,太子妃仁厚,人美心善,可见福泽绵长。”

程瑜瑾笑了,抬手示意刘义起来:“公公快起,我当不得公公这般大礼。”

刘义顺势起身,又说了些吉祥话,才弓着身告退。他是觉出味来了,想要讨好太子殿下,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恭维太子妃一句有用。

刘义走时带走了殿中其他伺候的宫人。这里是文华殿东殿,并非议事之所,而是李承璟办公休息的地方。后宫不得干政,那是针对妃和妾而言,正如皇后可以留宿乾清宫,太子妃也可以来太子办公的文华殿,只不过在有朝臣奏事的时候,她需要避嫌一二。

慈庆宫距离文华殿可比慈宁宫近多了,而且李承璟长得好看,看到他比看到杨太后舒服太多,程瑜瑾当然很乐意往文华殿跑。她亲手给李承璟倒了杯茶,然后打开食盒,轻手轻脚取出里面的碟子。

其实这些事情是该宫女做的,但是程瑜瑾说到做到,但凡是和李承璟有关的事情,她全部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这样一来,他们夫妻相处时不必有第三人在场,两人尽可自在说话,其他琐事也一并动手做了,李承璟看到会时常给程瑜瑾搭一把手,倒是有民间夫妻间的感觉。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时间长了,李承璟和程瑜瑾都很喜欢这种轻松自然的氛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也在两人默认中延续下来。

效果显然也很明显,如今程瑜瑾和李承璟两人独处,已经比刚成婚时自在许多。

程瑜瑾将碟子放好,说:“殿下,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你这样为了政务亏待自己身体,我可不依。”

“我知道。”有程瑜瑾在,李承璟也放松许多,他难得露出疲态,伸手捏了捏眉心,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最知道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多么重要。只是这两天事情堆积了太多,实在没时间。”

“我明白,殿下行事必然是有数的。”程瑜瑾没有劝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用手指抵住李承璟的太阳穴,缓慢地揉捏,“现在好些了吗?”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说公务总是处理不完的,什么都没有吃饭重要。但是程瑜瑾知道,有些时候,事情真的送过来的时候,别说吃饭,连生病都得熬着。

都说推己及人,感同身受,实际上,不站在那个位置上,根本不会知道其中的艰难辛酸。他是太子,还是失踪多年、刚刚归位的皇太子,谁都能犯错,唯独他不能。

李承璟额头两侧传来轻柔缓慢的揉捏,这个力道对于缓解头痛来说太过轻了,可是身体上的疲惫根本不重要,程瑜瑾带来的心理上的放松,才是无可替代的。

果然,他就知道,唯有程瑜瑾会懂他。太监们会劝他以保重身体为要,但是程瑜瑾就不会说,因为她知道,并不是李承璟不想,而是实在顾不上。

纤细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眉骨两侧,鼻尖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体香。这个香味李承璟十分熟悉,自从遇到程瑜瑾,李承璟就戒了其他香料,睡觉时寝殿里一律不燃香,还有什么比程瑜瑾的体香更能安神。焚烧其他香料,反而是污染这股温软馨香。

从前李承璟还觉得夸张,现在他才明白,温香软玉,实在是字字贴切。

他不由闭上眼,心里很快变得平静。程瑜瑾的气息有节奏地扑在他的脖颈上,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安静的环境,李承璟的喉结忽的上下动了动。

☆、嫉妒

李承璟脖颈白皙修长, 喉结也很明显,他的喉结上下活动,尤其显眼。

李承璟倏地睁开眼睛, 握住那双纤手。程瑜瑾专心地替他揉捏太阳穴, 没有注意到其他,突然被握住手, 还吓了一跳。

“殿下, 怎么了?”

李承璟没有说话, 转而握住她的手腕, 带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大白天的, 他可不能胡乱挑战自己的忍耐力。程瑜瑾挨着李承璟坐下,李承璟很自然地揽住程瑜瑾腰肢, 问:“你呢, 宫里一切还顺利吗?”

程瑜瑾轻轻叹了一声, 感受到一种难兄难弟般坚实的友谊。

程瑜瑾说:“尚好。今日司礼监送来了往年中秋定例,只不过年限看着不像是近年的。”

李承璟聪慧, 轻轻一点便通晓所有:“那些纪录,和近两年的有出入?”

程瑜瑾轻轻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 不需要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李承璟沉默了片刻,叹气道:“怪我,如果不是我缺位多年,你何至于处处掣肘。”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程瑜瑾说, “你今年才刚刚回宫,宫里人手能安排成这个样子,已经殊为难得。若是殿下一直在宫里长大,诚然手底下的人脉力量会更深厚,可是这样一来,殿下还哪用娶我?”

程瑜瑾这话都没有掺假,她刚入宫,人脉门路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李承璟将人手拨给她,程瑜瑾走第一步要困难的多。李承璟不能暴露自己早就知道他是太子的秘密,自然没法将宫外的人手带进来。不然,婢女好解释,那些太监如何说?

好在皇帝是坚决站在李承璟这边的,有皇帝配合,李承璟一年前就缓慢地送自己人进宫,安插在各个位置,但他大部分人手都在宫外。宫中这一部分,从程瑜瑾进宫那天起,李承璟就转交给她了。

没有李承璟的铺垫,程瑜瑾今日断没有应杨太后之战的底气。现在虽然难,但是只要小心筹谋,仔细安排,尚有一击之力。李承璟说怪他没有将一切安排好,实在很没道理。程瑜瑾无原则偏袒自己是真,但是她理智在线,并不会无理取闹,不知好赖。

李承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是,如果他不曾在山洪中走失,不曾流落民间,自然也不会去程家,不会认识程瑜瑾。可能他们两人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终李承璟一生,他也不会认识宜春侯府有一位大姑娘,名唤程瑜瑾。

李承璟怅然中似有所失,但是更多的是庆幸。他突然产生一种极其惊险玄妙的感觉,明明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是他就是有一股直觉,他和程瑜瑾一路走来有太多巧合,只要当初差上一步,可能,他就不会遇到程瑜瑾,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了。

就比如建武那年早春,他冒着风雪赶来看程老侯爷,他走的那条路寻常不会碰到女眷,要不是程瑜瑾和霍长渊耽搁在那里,李承璟不会碰见程瑜瑾,程瑜瑾也不会追着去程老侯爷屋里。之后程老侯爷让他们二人合作做屏风,自然也不可能了。以李承璟和程老夫人的关系,他并不常去寿安堂,程瑜瑾却除了寿安堂少去其他地方,就算偶然在程老夫人院里遇到了,他们最可能的,也仅是成为点头之交的叔叔侄女罢了。

接下来,他因为宫廷的事时常不在程家,程瑜瑾却早早在家族的安排下定亲嫁人,从此彻底走上陌路。或许等他恢复东宫身份,程瑜瑾作为高门命妇,会在年节时来谒见东宫。只是他们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妇,即便在东宫偶遇,也会远远避嫌,彼此不见。

李承璟突然就变得极其感慨,他原以为命运对他不公,却不想,他有今日,已然是命运最大的偏心。太子之位风雨飘摇十四年,最终还在他的身上,他孑然漂泊十四年,却在程家的最后一年,遇到了此生之妻。

程瑜瑾见李承璟若有所思,许久不说话,她悄悄挑了挑眉,笑着问:“殿下,你在想什么?怎么看着这样严肃?”

“我在想,霍长渊和翟延霖这两个人,实在应该远远打发走。”李承璟似乎是开玩笑,但是低头看程瑜瑾时,眼中幽深冷静,毫无说笑之色,一时让人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随便说说。

林清远是因为他而来到程家,和程瑜瑾本来不该相遇,但是霍长渊和翟延霖,这两人极可能是程瑜瑾本来的夫婿。

真是光想想就不痛快。明明人就在他身边,但是李承璟只要一想到程瑜瑾本来应该嫁给霍长渊或者翟延霖,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嫉恨。

程瑜瑾迟疑了一下,随后想怎么可能,别的男人或许会借机打压前情敌,但是李承璟怎么会做这种幼稚又偏激的事情。程瑜瑾觉得他在说笑,便笑道:“殿下,你这话可是在冤枉我。在程家时我几乎在你眼皮子底下待着,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行动吗?我和这两个人男人从未有过交集,见面能避则避,就算偶然碰到,也向来不假辞色。”

“我知道。”李承璟握住程瑜瑾的手,她手指纤长,肤若凝脂,李承璟只要一收掌就能全部握住,他语意似有所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起心思的是他们。”

至于程瑜瑾曾经为自己谋取婚事那些过程,强行被李承璟忽略了。无论如何,程瑜瑾都是没错的,错的肯定是其他男人。

这个话题危险,程瑜瑾没有接。要说也不怪她,她那时候压根不敢想嫁给太子,谁知道李承璟有了心思啊。

李承璟捏着掌心里凝滑如玉的纤手,突然说道:“我少时曾埋怨过上天不公,肆意剥夺我的命运,可是现在想来,我分明该感谢造化的。若不是苍天安排,我怎么能认识你。”

程瑜瑾听到这话暗暗挑眉,这些话她是完全不信的。她抽出手,给李承璟倒了杯新茶,亲手递给李承璟,笑着说:“殿下着实高看我,谢殿下抬爱。殿下午膳用的不多,我准备了几样点心,殿下暂且将就一下,晚上我另外给殿下准备膳食。”

李承璟接过茶,低头扫了一眼,忍不住笑:“若你这也叫将就,恐怕尚膳监做出来的点心就不能吃了。”

程瑜瑾但凡出手,总要做到极致。她端出来的几样点心精致美观,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就生好感。李承璟拈起其中一块,心生好奇:“这个点心是如何做的?”

李承璟手里拈着的那块点心蓝白相间,青蓝色渐渐过渡成瓷白,颜色渐变自然,因为是随着面一起揉的,花纹变化多端,形状又极其自然,看着仿若上等青花瓷。

这是程瑜瑾偶然试出来的方子,她尝了一下味道还可以,难得的是外表好看,就一并带过来了。

没想到,李承璟独独挑了这块出来。无他,像青花瓷一样的点心,实在太打眼了。

程瑜瑾说:“这是我用蝶豆花浸泡后偶然调出来的颜色,没想到做出来竟然成了渐变,我也很意外。”

李承璟微微颔首,他又拿着瞧了瞧,说:“依你看,中秋拿它做月饼如何?”

程瑜瑾怔了一下,随后当真拧着眉想。因为本也是意外产物,她只是图个新鲜,并没有想过更深的用途。但是若用这个配方做月饼,月饼意为团圆又有青花瓷纹样,可谓吉祥又雅致,正合宫廷糕点的精髓。而且,今年由她来主办中秋宴会,还有什么比在百官面前呈上一碟精致的月饼,更能不动声色的出彩呢。

程瑜瑾茅塞顿开,霎时间生出许多种想法。程瑜瑾站起身,作势就要给李承璟拜礼,李承璟一手扶住,笑问:“你做什么?”

“多谢殿下提点,殿下一语可谓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个忙可帮大了。”程瑜瑾这句话说得真情实意,李承璟不愧是皇家人,即便许多年不在宫里,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却并没有消退。程瑜瑾需要一个为自己立名的机会,但是又不能太过张扬,抢了杨皇后的风头,这个切入点就刚刚好。

李承璟说:“我只是随口一提,真正做出来的还是靠你自己。”他话音没落,突然口气一转,硬生生折个了大弯:“但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提点之恩不能忘,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又来了,程瑜瑾瞪了他一眼,起身将空食盒收好:“殿下高风亮节,乐于助人却从不求回报。我十分钦佩殿下高义,自然在心中感念殿下,处处以殿下为榜样,这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程瑜瑾说完,不给李承璟强词夺理的机会,施施然告退:“殿下政务在身,却被我叨扰许久。妾身心中惭愧,先行告退。”

下午工部尚书来找李承璟议事,工部尚书在官场沉浮多年,早就练了一身不动声色间抓重点的能力,他几乎是刚进来就注意到太子殿下案前的几样精致糕点。

他隐约记得,上午的时候还没有。李承璟见工部尚书来了,没有多做寒暄,很快就切入正题。工部尚书赶紧收回杂思,认认真真和太子商议政事。

霍长渊来的时候,太监将他拦住:“靖勇侯留步,工部尚书还在里面和殿下议事,靖勇侯需得等一等。”

“这是自然,多谢公公提醒。”霍长渊无有不应。无论是尚书还是太子,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怠慢的,霍长渊只能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又进来两个东宫属臣,他们是给太子送卷宗的,此刻也只能侯在一边等着。干等着无聊,太监又站得远,这两个文臣相识,不由低声交谈起来。

其中一个人问道:“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瞧见太子殿下案前的糕点模样稀奇,以前并没有见过。尚膳监的公公又想出了新花样吗?”

另一人摇头,说:“尚膳监送吃食的时辰都是定的,太子严谨,怎么会在理政期间叫人来送点心?下午并不曾见过尚膳监的人,倒是申时,太子妃来过。”

属臣惊讶:“太子妃竟然亲自给殿下送点心?”

“这有什么稀奇的。”另一人这几日被太子叫来问了好多次话,对文华殿的了解也多一些。他说:“不只是点心,太子殿下从衣食到茶水,都是独一份的,并不和其他人吃公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