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应是。程瑜瑾喝了醒酒汤,又饮了两杯茶提神,感觉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了,才起身往外走。此刻宫里已经非常热闹,太监们忙着搬炮仗放烟火,杂耍团在空地上大显神通,围栏上下站满了看热闹的宫女,对着广场兴奋地指指点点。往正前方看,那里已经燃起明晃晃的烛火,将周围明黄色的帐篷映照的恍如白日,两旁挤满了人。

想必,是御驾已经从大殿里挪出来,移驾到外面了吧。此时不到新年,还不能燃放炮竹,但是已经有机灵的小太监燃放起焰火棒,窜上窜下地逗主子开心。

娘娘们此刻也聚成一堆,衣香鬓影,满目珠翠,各个手里捧着暖炉,或笑或立,对着台阶下面指指点点。

程瑜瑾走近,宫妃们都退开向程瑜瑾问好。程瑜瑾对着她们轻轻点头,笑着和众人说话。此刻已是深夜,风又干又冷,夜幕黑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硝火味,一闻就让人想起过年。

程瑜瑾在这种氛围中有些出神,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待在宜春侯府,面对满堂热闹兴致缺缺。谁能知道一年后,她非但嫁了人,还在紫禁城里过年呢。

程瑜瑾似有所感抬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正好看见李承璟站在皇帝身边,正凝望着她。

此刻外面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竹声,各个角落的烟花一起点燃,噼里啪啦震的人耳朵发麻。程瑜瑾被吓了一跳,自然而然抬头去看天。与此同时,宫外的天空也亮起来,闪过一阵一阵的彩光。

时间一视同仁,在这一刻,新的纪年同时降临九州大地。

程瑜瑾心里一动,立刻回头去看李承璟,发现那个位置已经没人了。众人此时全在抬头望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若不是喊话,根本注意不到别人的动静。程瑜瑾悄悄地退到后面,一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她才刚走到一半,便在半路上遇到了李承璟。她不知不觉露出笑意,对着李承璟快跑两步。李承璟也张开手,稳稳接住了她。

程瑜瑾今日穿着大红吉衣,外面罩着雪白的斗篷,站在那里宛如红梅临雪,美不胜收。程瑜瑾扑到李承璟怀里,斗篷在夜幕中几乎要发出光来:“殿下,新年快乐。”

李承璟也含笑,将她连人带斗篷一同拥入怀中:“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是不是第一个和你道贺的人?”

“是。”李承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含笑,“我只盼你每年都是第一个。”

在这种时候,程瑜瑾没有理智地和他分析可能性,也没有回避,而是同样回抱了他:“会的。”

新年到后,宫里到处都在喜气洋洋地放烟花,众人见了无论认不认识,有无龌龊,都拱手道喜。皇帝见状十分欣慰,他在乾清宫台阶前看了小半个时辰,便精力不济,回宫休息去了。

皇帝走后,其他皇子、王爷和臣子才敢散开,宫妃也三三两两回宫了。李承璟送走了皇帝,无意再在外面耽误时间,随意应付了几波来和他贺岁的人,便快步往宫门口走去。

等在夜幕中看到那个雪白色的身影,李承璟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你怎么没走?”

程瑜瑾闻声回头,她手里还提着一盏宫灯,越发将她身上的红衣照得暖融融的:“我在等殿下啊。”

李承璟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灯接过,手掌一转就圈住她的手。程瑜瑾笑,问:“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李承璟垂了眸子看她,灯光将他的眼睛照得笑意融融,熠熠生辉:“好了,现在你和灯都是我的了。”

按理两人回宫自有步辇,但是今日李承璟却不愿意放开程瑜瑾的手。他可记得大婚庆贺宴那天,程瑜瑾散宴后,等都没等他,直接自己就回去了。今日却肯留在外面等他,这对李承璟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进步。

李承璟不想让第三人上来讨嫌,便将宫人远远打发走,他拉着程瑜瑾的手,就这样缓慢走在新年第一天的紫禁城中。此时烟火已经放的差不多了,唯有乾清宫广场前还有阵阵响声,他们背着乾清宫而走,那些喧嚣仿佛也步步远去。

空气中弥漫着深夜的清冷和新鲜的硝火味,有一种奇异的家的感觉。虽然夜风冷硬如刀,却并不让人厌烦。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温馨。李承璟走了一会,忽然说:“瑜瑾,你说我们以后的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程瑜瑾惊讶,随后哑然失笑:“殿下,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因为这是我和家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自然就想起孩子来。”李承璟说的平淡,程瑜瑾听着却突生心疼。她用力握住李承璟的手,说:“所有数字里我最喜欢一,因为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就会有许许多多。”

李承璟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在夜风中清朗好听,比宴席上的陈年佳酿都醉人。程瑜瑾觉得脸上有点热,而李承璟握着她的手,很认真地畅想未来的事:“要我说,如果是男孩,像我像你都好,如果是女孩,还是像你多一点好。”

程瑜瑾好奇,偏过头看他:“为什么?”

“男孩娶妻,他无论像了谁,都不会差。但是女孩却总是要嫁人的,如此说来还是像你多一点好,这样我不必担心她日后被男人骗。”

程瑜瑾挑眉,似笑非笑地睨李承璟:“殿下,你这话说的可不地道。你夸你自己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踩我?”

李承璟忍不住笑,他虽然平时总是浅笑,但是像此刻这般疏朗大笑的时候却很少:“你个傻丫头,我这是在夸你啊。”

程瑜瑾含笑瞪了他一眼,道:“那我可真是谢谢殿下。”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慢慢走回慈庆宫。此刻慈庆宫上下全都整装站在院子中,脸上含笑,看到李承璟和程瑜瑾后齐刷刷行礼:“给太子、太子妃请安。太子、太子妃新年康顺,万福归泰。”

这些声音又欢喜又响亮,程瑜瑾听了不禁露出笑容,李承璟也难得露出笑脸,说:“你们伺候太子妃有功,所有人都赏三个月俸钱。”

宫女太监们听到更加开心,越发卖力地说吉祥话。程瑜瑾在满院子欢欣中走回内殿,她在广场前看了许久的烟火,身上全是硝石味。净房全天都是有热水的,她去简单沐浴更衣,换了全新的中衣,才慢慢朝外面走来。

内殿里红影重重,外面的灯笼将窗花照得红彤彤的。程瑜瑾在内殿里没见着人,早已习以为常,自己单手挽住头发,朝里间走来。

李承璟果然在屏风后坐着,瞧见她,很自然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头发。不过今日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替她绞头发,而是用力握紧帕子,用帕子吸了吸她发梢的水,便随手往旁边一扔,打横将她抱起来。

程瑜瑾猝不及防,下意识攀住他的肩膀。“殿下,你做什么?”

李承璟抱着她大步朝床帐走去:“自然是办有利于国家传承、宗庙祭祀的大事。”

程瑜瑾听到十分无奈,她双颊绯红,一手扶在他肩膀上,不知道该推开还是应下:“你怎么突然这样?明天元日,还要大朝贺呢。”

“我知道。”李承璟将她放在大红锦被上,笑着支在她颈侧,“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加紧了。这可是事关国本稳定的大事啊,外面已经催了好几次,你若是再不怀孕,我颜面何存?”

程瑜瑾咬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耳根通红:“你这个人简直…你说这种话,竟然还一副上朝奏事的神情。”

李承璟挑眉:“那不然呢?像你这样,脖子都红了吗?”

程瑜瑾气得瞪他,立刻就要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李承璟轻松拦截住她的手,压在锦被上:“乖,这是我的职责,今夜配合点。”

☆、归宁

元日大朝会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典礼, 程瑜瑾被折腾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还得顶着沉重的九翟四凤冠和太子妃翟衣,在大朝会上站一整天。

等晚上回去, 李承璟自知理亏, 对程瑜瑾百依百顺。程瑜瑾恨恨瞪他,简直不想和这个道貌岸然的人说话。直到了第二日归宁, 李承璟还是想笑又不敢笑, 处处为程瑜瑾赔着小心。

初二惯例出嫁女回娘家, 程瑜瑾也不例外, 要回宜春侯府。李承璟作为夫婿, 自然陪同。

他们两人去慈宁宫、坤宁宫告会长辈,便登车朝宫外驶来。今日宜春侯府格外热闹, 程家得知了太子妃要回来, 太子也将随同, 全都早早提起心,如临大敌。除了程瑜瑾, 程家其他嫁出去的女儿,程敏和程瑜墨, 今日也各自带了夫婿家庭回来。

程老夫人一早就全幅披挂, 正襟危坐,庆福郡主和阮氏等人也差不多,各个都换上了最端正华贵的衣服。程敏受了徐家的嘱托,一大早就来了,还带来徐家众多小辈。程老夫人见了程敏面含欣慰, 她难得见女儿一面,一进门就将程敏和徐念春拉在身边询问。程敏虽然应和着,但是屋里谁都没法安心,都隐隐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巳时左右,外面突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小厮。这个小厮还没说话,屋里女眷心里全都咯噔一声,纷纷站起身来。

即便小厮还没说,但是女眷已经猜出来是太子和太子妃来了。果然,小厮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喊道:“老夫人,夫人,二太太,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车架已经出了宫门,侯爷让夫人太太去二门迎接太子妃车鸾。”

程老夫人早就等着这句话了,闻言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落地,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如今程元贤已经成了宜春侯,程老夫人荣升老封君,庆福郡主成了正经的侯夫人。下人不再以大太太称呼庆福郡主,而是全都改口称“夫人”。

程老夫人带着众人等在二门,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太监拍手的声音,提醒路人回避。程老夫人低头,领着众女子给程瑜瑾请安:“臣妇叩见太子妃。”

马车停稳后,众多宫女围上前,簇拥着程瑜瑾下车。程瑜瑾出来后,瞧见跪在地上的程老夫人,抬了下手,说:“地上寒凉,祖母快请起。”

程老夫人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庆福郡主就跪在程老夫人身边,程老夫人起身的时候她也起身去扶。程瑜瑾见了庆福,轻轻颔首:“母亲。”

庆福郡主却不能应,立刻规规矩矩给程瑜瑾行了个请安礼:“太子妃。”

“是我不孝,竟然让祖母和母亲在寒风中等了这么久。祖母和母亲快进来说话吧。”

程老夫人连声说不敢,让开通道,等程瑜瑾进门后,她才跟在其后。程瑜瑾进屋坐好,笑着对程敏点头:“姑姑,您今日倒来得早。”

方才程瑜瑾在二门只和程老夫人、庆福郡主说了话,程敏身为姑姑,并无亲口得太子妃免礼的殊荣,直到此刻进了屋,程敏才能和程瑜瑾说上话。

程敏受宠若惊,立刻笑道:“不敢当。臣妇思念母亲,兼之想早些来迎接太子妃,便特意起了个大早。”

程敏说完,立刻轻轻推了身边的晚辈一把:“你们几个,还不快来拜见太子妃?”

程敏这次带来的不止有徐家的姑娘,还有徐家的几个少爷,几个少年都在前面迎接太子呢。奇怪的是,徐之羡却不见了。程敏解释道:“臣妇那个讨债冤家如今被他祖父、父亲逼着进学呢。他父亲打算来年打发他进官场,他整天没个正形,在家里便罢了,去衙门怎么得了。他父亲着急,拘着他在家读书,不让他出门。”

程瑜瑾点头,笑着说了句“二少爷进学是好事”,便不再多问。在程瑜瑾刚刚守孝那段时间,徐之羡大声嚷嚷过想要娶她这类话,无论徐之羡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肯见她,无论这是徐家授意还是徐之羡自己的主意,程瑜瑾现在已经成了太子妃,这些瓜田李下的事,还是避讳些好。

程敏压着几个姑娘给程瑜瑾见礼,程瑜瑾笑着点头,让连翘一人给了一份见面礼。徐家几个姑娘对程瑜瑾又好奇又敬畏,行礼时只敢用余光看程瑜瑾,拿到太子妃的见面礼后,忍不住握在手里前后翻看。

外面包着的荷包精美雅致,不说里面包着的东西,仅是这个荷包,就已经不是凡物。而且徐家几个姑娘几个无论嫡庶,荷包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外面并不能看出来高低贵贱,但是悄悄试探手中份量,恐怕里面还是有区别的。

程敏暗暗感叹,程瑜瑾不愧是当了太子妃的人,入宫后做事越发滴水不漏。程敏陪着程瑜瑾说话,慢慢问起淑妃的事。程瑜瑾也不耽搁,让杜若将淑妃娘娘托她带出来的包裹递给程敏。

淑妃和程瑜瑾不同,淑妃还不到能随便召家人进宫的位份,所以如果想给家里人传些东西,就格外麻烦。淑妃的这些东西当然能通过太监传递,但是一来要破财,二来惹人注意,不妨让程瑜瑾借着归宁的时机捎出来。

而程瑜瑾应承此事,当然也特意存了和淑妃乃至昌国公府加强走动的心思。人情往来人情往来,便是有来有往,感情才能越来越密切。

庆福郡主和阮氏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和程敏交流宫里的事,满口都是淑妃、皇后、太后,还当着众人的面递给程敏一包东西。程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一丝落后于人的尴尬。

程敏拿到淑妃的书信和包裹眉飞色舞,志满意得,她亲手将淑妃娘娘的书信交给婆母和大嫂,这在徐家当然是极有脸面的事情。因此,程敏对程瑜瑾笑的更加热切。

程敏才刚刚将东西收好,外面就传来声音,阮氏蹭的一声站起来,险些撞翻茶盏:“墨儿来了!”

丫鬟们也接连迎到外间打帘子,彼此传话道:“是二姑奶奶。”

阮氏快步走向门口,屋里其他人慢慢站起身,虽然露出了迎接的姿势,但是并没有像阮氏那样迎出去。阮氏思女心切,但是其他人可各个比程瑜墨辈分高,断没有她们去迎接程瑜墨的道理。而程瑜瑾,更是稳稳坐在位置上,将视线转到门口,就已经算给程瑜墨面子了。

程瑜墨进屋,看到阮氏立刻红着眼睛喊了声“娘”。她和阮氏拉着手进暖阁,见了里面的人,又一一问好:“墨儿给祖母,大伯母,姑姑请安。臣妇参见太子妃。”

程老夫人暗暗皱眉,程瑜墨这话说的失礼,她怎么能将太子妃放在后面?程老夫人悄悄去看程瑜瑾,发现程瑜瑾笑容温和,并没有降罪的意思,便也只能压下担心不提。

在座的一个身份比一个高,程敏又是个外嫁女不好出口招揽,庆福郡主只能代替程老夫人,招呼程瑜墨道:“二姑奶奶来了。今儿天气冷,二姑奶奶路上可被冻到了?”

“这倒不曾,谢伯母关心。”

庆福郡主应了一声,又问:“这一冬天我懒得出门走动,已经许久没见过霍家老夫人了。霍老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听到霍薛氏的名字,程瑜墨脸色略有僵硬,淡淡点头道:“婆母身体一向都好。”

当初程瑜墨流产的事程家众人都知道,现在突然提起霍薛氏,气氛尴尬,程敏连忙笑着圆场:“好了好了,墨儿刚刚进门,身上斗篷还没脱呢。暖阁里地龙烧的足,一冷一热的,小心得伤寒。”

众人都笑着附和,程瑜墨松了口气,在丫鬟的服侍下解下大斗篷,露出里面的家常衣服。这段功夫婆子搬来了绣墩,程瑜墨由丫鬟搀扶着,坐在阮氏手边。

程瑜墨刚才的斗篷又厚又重,看着就让人觉得累。许是为了显气色,程瑜墨特意在下面穿了一身红色袄裙,大红的长袄压着大红的百褶裙,立领和袖口处缀着灰鼠毛。

这一身可谓亮眼至极,但是她太瘦了,手细的几乎只剩骨头,脸虽白,但是却是不太健康的青白色,隐隐都能看到血管。配上大红衣服后,并没有将她的脸色映衬的红润,反而显得她尤其伶俐瘦小,几乎连衣服都撑不起来。

被红彤彤的颜色一照,简直像是大病初愈、有气无力一样。

程敏看了忍不住在心里叹气,程瑜瑾今日也穿了一身红,可是程瑜瑾穿着便是人比花娇、明艳四射,换成程瑜墨,就显得长袄拖拖沓沓,衣服压主。

众人怜惜程瑜墨刚刚流了产,都没有提起她气色很差。众人坐着说了一会话,院外传来一阵问好声,其中还有给太子的请安声。程瑜瑾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李承璟和程元贤等人过来了。

隔间里的女眷全都站起身来,本打算恭迎在门口给皇太子请安,可是才走了一半,李承璟就已经掀帘子走进来。众人一看忙不迭蹲身,李承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说道:“程老夫人和侯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眼睛完全没有看程老夫人等人,而是径直走到程瑜瑾身前,握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李承璟到后宅,自然是程家男子一起陪着过来的。此刻所有人的夫婿一同进门,唯有李承璟直接走到程瑜瑾面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扶住程瑜瑾,动作自然而然,毫不避讳。

其他夫妻都端着手站着,瞧见这一幕,齐齐失声。

庆福郡主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睛落在太子的手上,简直不敢相信。寻常男人都要在外人面前端着大老爷的架子,和妻子说句话简直像是屈尊纡贵一样,而李承璟贵为皇太子,竟然为程瑜瑾做到这一步?

庆福郡主的想法还没落,程元贤便拱手喊了句母亲,庆福郡主收回心思给程元贤问好,程元贤也不过点头应了一声,架势十足。

其他夫妻状态都差不多,尤其程敏、庆福郡主这些是老夫老妻了,已经分房睡许多年,见了面打声招呼就已经是极其给正妻体面,肢体接触早就没了。

而这时,李承璟还握着程瑜瑾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低声问:“还头疼吗?”

昨□□贺,程瑜瑾免不了饮酒,今早醒来的时候就有点头疼,但是并不严重,不至于影响日常行动。程瑜瑾摇摇头,说:“早就没事了,我又不是瓷做的,怎么就至于这样娇弱了?”

他们两人低声说话,其他人见着,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程敏笑着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我们老夫老妻,比不得你们少年人,新婚燕尔,情深意浓。”

这话满是调侃,程瑜瑾脸颊微红,不好意思接口,是李承璟笑着应下:“她酒量不好,一旦沾酒,第二天起来总是要头疼。昨日朝贺,她又喝了不少酒,我若是不看着,她肯定又说没事。”

满屋子人笑了,程敏瞧着程瑜瑾,说:“太子妃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撑着,从不肯和大人说实话。如今可算有人管着你了。”

男人的脸皮似乎天生厚一点,程瑜瑾做不到像李承璟一样笑着应承,只好在众人的打趣中低头,避开程敏调笑的视线。

程老夫人见状心生感叹,多么熟悉的一幕啊,程老夫人记得李承璟还在程家的时候,就经常提醒程瑜瑾喝水喝茶,当时程老夫人还觉得这两人真有夫妻相,后面果然成了夫妻。

而且一举一动,像极了世人想象中的完美家庭。天底下夫妻模板,就该照着这两人刻。

程老夫人咳了一声,说:“太子对太子妃细心体贴,老身看着着实欣慰。都别站着了,进里面说话吧。”

众人齐齐应声,相互礼让着往里走。无疑,程瑜瑾和李承璟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们俩进屋后,正堂仿佛呼啦一声就清净了。

程瑜墨站在最后,嘴唇苍白,面无血色,连上好的胭脂都遮不住。程敏方才为了颜面好看,说他们是老夫老妻,不及少年夫妻亲密。可是,程瑜墨和霍长渊也是刚成婚的年轻夫妻啊。

中秋出宫后,霍长渊果真将苏可儿嫁了出去,无论苏可儿和霍薛氏怎么哭闹,他就和铁了心一般,完全不留情面。程瑜墨以为闯入他们婚姻的第三者走了,他们就能恢复原样。可是感情就如瓷器,即便恢复平静,看起来光亮如初,但是那道裂痕,永远横亘在那里。

程瑜墨便又觉得,或许是他们不小心失去了一个孩子,霍长渊心有芥蒂,才变成这样。没关系,她还年轻,等他们再有了孩子,霍长渊一定会变回来。

程瑜墨为自己鼓足了劲,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和霍长渊基本没有交流了。因为刚被宫里训斥过,霍长渊不能纳妾,只能继续在她屋里睡。可是即便两人同处一室,一天到晚,他们俩时常说不着一句话。

程瑜墨感到可怕,这不就是她从前最鄙视的,大伯母庆福郡主和程元贤的婚姻模式吗?她从前对庆福郡主毕恭毕敬,可是私底下,十分不以为意,甚至不惮恶意地想,庆福郡主又老又凶,像个母老虎一样,难怪男人不愿意碰她。程瑜墨那个时候年轻、活泼、青春美丽,被哥哥和表兄弟们捧着,她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日后嫁人,必不会如此。

她看不上周围长辈平淡如水、完全在死熬日子的婚姻,并且武断地想,谁让这些女子没有魅力,抓不住男人的心。她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程瑜墨慌了,开始想方设法和霍长渊亲近,她当真觉得只要他们再怀上一个孩子,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可是程瑜墨这时候发现,她对霍长渊没有吸引力了。

霍长渊看着她,平静耐心,似乎是忍耐又似乎是疲惫。他不再在她面前端着侯爷的架子,不惮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最差的一面,程瑜墨觉得这是好事,说明霍长渊当她为自己人,才不再浪费精力。可是霍长渊看向她的目光中,再没有欣赏、打量、□□,也不会留意她的穿着和打扮,明明他对其他丫鬟并不是如此。

他看她,再不以看女人的角度。

恍若伏暑天气坠入寒窟,程瑜墨脑子都懵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霍长渊为什么也会变成这样?

程瑜墨消沉了很久,最后告诉自己,这是这是夫妻感情必经之路,婚姻的最终归宿。热恋如一把火,等烧干净了,最终会回到平淡如水的生活中。

程瑜墨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她和霍长渊有感情基础,已经比那些盲婚哑嫁最后成了怨偶的夫妻好了许多。他们如今互不说话,只不过是顺应婚姻发展规律罢了。

可是今日程瑜墨亲眼看见太子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程瑜瑾,程瑜瑾也站在太子身边,听到众人的调侃含笑垂眸,理所应当地躲在太子身后。说到醉酒的时候,程瑜瑾还悄悄瞪了太子一眼,太子瞥到,也只是笑。

他们的这些动作日常而琐碎,平平淡淡像民间夫妻过日子,但是其中的张力完全不同。

爱是瞒不过人的,同样,不爱也是。

程瑜墨心情突然就坠入深渊,她给自己找出来的、脆弱的借口再也欺骗不了人。这些小动作并不打眼,但是绝对做不得假。无论演技多么高超,装的多么恩爱,一对夫妻实际相处如何,是骗不得人的。

为什么呢,程瑜瑾明明那样无趣。程瑜墨忍不住想,她比程瑜瑾活泼有趣,也比程瑜瑾讨人喜欢,她和霍长渊还有救命之恩的情谊,为什么她和霍长渊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是不是当初,她真的嫁错了?

☆、匿瑕

程瑜墨浑浑噩噩, 等她醒过神来抬头,发现外厅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霍长渊已经进去了,完全没有招呼她。

程瑜墨手指紧紧掐入掌心, 这就是她的丈夫, 这就是她的娘家。一不小心,程瑜墨竟然折断了小指甲。

她盯着小指头上的血丝, 面带恍惚, 而此刻丫鬟都围在暖阁里, 根本没有人发现程瑜墨这里的意外。而程瑜墨也没有叫人, 她将受伤的手藏在袖子里, 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像是游魂一般走入暖阁, 听着众人说话。

她坐在那里, 不禁一阵又一阵走神。

程瑜墨忍不住想, 她并不比程瑜瑾差,甚至远比程瑜瑾有情趣, 远比程瑜瑾更得男人喜欢。若不是当初程家再无女儿,嫁给九叔的, 理当是没有被人退过亲的自己。那现在, 被太子温柔对待着的,被众人艳羡着的太子妃,是不是便是她了?

李承璟来了之后,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李承璟和程瑜瑾来。他们说了没一会,午膳的时辰到了, 程老夫人发话,众人移步饭厅,共进午膳。

吃饭的时候,程瑜瑾不小心被辣椒呛住嗓子,她皱了皱眉,生生忍住。身后伺候的连翘都没发现,李承璟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说:“拿一蛊酪乳来。”

太子发话,丫鬟连忙往厨房传话,饭桌上各人也停了筷子,朝李承璟看来:“殿下,是臣等疏忽,上菜没有考虑周全。臣失礼,请殿下降罪。”

李承璟摆了摆手,顺手倒了杯茶,握在手中缓慢地晃动着,说:“并非是我喜欢,只不过酪乳解辣,对嗓子好。”

众人顺着李承璟的目光,恍惚发现李承璟是替程瑜瑾叫的。连翘后知后觉,连忙就要盛粥给程瑜瑾解辣,李承璟止住,说:“粥太烫了,喝了越发辣。”

这时候他手里的茶似乎凉了,李承璟手指在杯壁上试了一试,说:“这个温度刚刚好,先清清嗓子。”

程瑜瑾说不出话来,点点头将茶接过。她喝茶的时候,李承璟很自然地替她打下手。程瑜瑾喝完后,李承璟将茶盏接过,放在丫鬟的端盘上,然后轻轻抚着程瑜瑾的背:“好受点了吗?”

程瑜瑾点头,说:“好多了,谢殿下。”

这时候厨房送来了酪乳,程瑜瑾看到无奈:“不过被呛了一下,用不着这么麻烦。”

“怎么就麻烦了。”李承璟口吻淡淡,扶起袖子,给程瑜瑾夹了道菜,说,“这道清淡,试试这几样。”

一桌子的人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李承璟的动作自然极了,他为程瑜瑾倒茶送水,熟稔自在,丝毫不觉得有损男子威风。而程瑜瑾的表现也很平淡,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甚至看连翘等人的表情,这分明是司空见惯了的。

程元贤举着筷子不知该如何下箸,程敏和庆福这些老夫妻目有感慨,而另一桌的未婚小姑娘们,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春心萌动,惊讶又艳羡。程敏又羡慕又感慨,她悄悄朝坐在另一桌的徐念春看了一眼,心想她的女儿日后只要能找到一个有太子殿下十分之一体贴的郎君,她这个当母亲的就心满意足了。

阮氏瞧见,忍不住去看霍长渊和程瑜墨。他们这对夫妻也一同坐着,可是两人各用各的饭,从上桌到今,两人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个眼神交换也没有。

…竟似陌生人一样。不,比陌生人都不如,至少对着陌生人,霍长渊不会这样冷漠失礼。

阮氏心中叹息,然而饭桌上除了她,根本没有人注意程瑜墨和霍长渊,众人都看着太子和太子妃。

或许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同桌两对夫妻,彼此之间对比实在太明显,其他人都顾忌着面子不说罢了。

程老夫人将众人神色一收眼底,她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余长长一声叹息。

她原本还觉得太子尊贵端方,而程瑜瑾也是规矩的性子,这两人在一块,恐怕婚后会相敬如宾,沉闷死寂。三日回门的时候程老夫人甚至怀疑过他们夫妻是不是做戏,这并不是程老夫人不相信太子,而是因为她不相信程瑜瑾。

但是现在,时间证明一切,他们自以为火眼金睛的揣测,其实都是卑劣的恶意。三天两天可以装,一个月勉强也行,那半年呢?

恩爱可以假装,但是眼神,装不出来。

程老夫人最开始,是不太看好长孙女这对的。两个冷静聪明的人放在一起,谁都没法收服谁,不如在太子身边放一个娇憨天真的女子,更能讨太子欢心,毕竟男人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像霍长渊和程瑜墨这样一个威武一个不谙世事,一个大刀阔斧一个全身心依赖的,就很好。

可是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却大相径庭。

事实证明聪明人在哪儿都能活好,而两个聪明人放在一块,只会翻了倍的好。所谓优秀的男人不喜欢聪明能干的妻子,不过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以及蠢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程瑜瑾和太子这对始终都是和和气气的,听说半年来一次红脸都不曾。而程瑜墨和霍长渊呢,程瑜墨处理不了难缠的婆婆,一心依靠着霍长渊,而霍长渊又不屑于理解女子心思,时间长了,仿佛柔弱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树木,最后即便是大树也会窒息而死。到如今,一个埋怨丈夫故人易变,不再像婚前那样呵护她,一个暗暗嫌弃妻子太过黏人,完全不会自己行走。

这还是在程家长辈面前呢,霍长渊进门以来,和程老夫人问好,和庆福郡主、阮氏问好,对程瑜瑾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对程、徐两家的晚辈,也十分和蔼耐心。他是个孝顺的女婿、恭敬的臣子、和气的姐夫,但是唯独对于他的妻子,不曾有过一句问候,不曾有过片刻关心。

对比李承璟对于程瑜瑾的关注,霍长渊的表现太过冷漠了,简直比陌生人都不如,那明明是他的妻子啊。

程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程瑜墨当年嫁人时,也双眸晶亮,一腔孤勇,觉得自己和天下其他女子是不同的。然而到最后,大家都不过普罗大众罢了。

反倒是被众人一致觉得太死板的程瑜瑾,用实际行动证明,真正厉害的人物,做什么都好。

这一顿饭吃得各有心思,等饭后,男子们去外间说话,程老夫人也带着众多儿媳孙女一起去暖阁话家常。程老夫人看着程瑜瑾,嘴唇动了好几次,最后才试探着问:“太子妃,您最近可有喜讯?”

程瑜瑾被问习惯了,十分镇定,说道:“殿下说孩子都是缘法,不必着急。”

程老夫人欲言又止,但是不敢逼程瑜瑾太紧。程瑜瑾最开始赐婚的时候,他们还想着用家族孝义拴着程瑜瑾,然而程瑜瑾对庆福、阮氏冷了一次脸后,程家人都不敢了。程瑜瑾如今是宜春侯府唯一的指望,眼见和程瑜瑾说感情没用,程老夫人还哪敢得罪这尊金菩萨。

正如程瑜瑾所说,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程老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程瑜瑾的意思,一家子低调地吃喝玩乐,继续不思进取,不帮忙,也不给程瑜瑾添麻烦。总之,十分有自知之明。

其实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要程家自己不作妖,这种舒坦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纨绔程元贤简直满意极了。

要是程瑜瑾能早日剩下皇长孙,那就更完美了,程元贤简直能躺在金山上嗑金豆子。

程老夫人听到程瑜瑾说没有,有点着急,但是不敢催。程瑜瑾都这样说了,程老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应和道:“太子妃说的是,儿孙都是缘法,随缘自然就到了。”

程老夫人说完看向程瑜墨。她对于程瑜墨就没有那样小心,非常直白地说:“二姑奶奶,你也是。你虽然不慎掉了孩子,但是其他女子可不和你讲原委,趁如今侯爷没有纳妾,早日再怀上一个才好。你被你娘惯得娇贵,但是婆家不同于娘家,没人会惯着你,嫁人了可不能再使小性。头一胎不拘男女,只有生下孩子来,才是真正在婆家站稳了跟脚。”

程瑜墨被程老夫人说的脸红气弱,低着头,细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程瑜瑾知道自己也很危险,垂着眼睛,完全不吱声。她在程家表现的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但是等回到宫里,四下无人后,程瑜瑾对着贴身丫鬟,长长叹了口气。

程瑜瑾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小腹。她今日说“孩子要随缘”,然而实际上无论后宫还是朝堂,都不给他们随缘的时间。程瑜瑾和李承璟都面对着巨大的压力,可是偏偏都半年了,她的肚子里也没有动静。

明明,李承璟做那档子事情的频率并不低。现在程瑜瑾不需要参考前世的经验,她完全可以判断,李承璟的频率是非常之很偏高的。

莫非,是频率太高了,反而影响怀孕?

程瑜瑾摸着平坦的小腹,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

程瑜瑾当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可能,或许,频率低一些,更利于怀孕?李承璟从外面回来,瞧见程瑜瑾坐在罗汉床上,长裙迤地,鸦睫低垂,十分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李承璟自然坐在她对面,问:“想什么呢,这样认真?”

程瑜瑾抬头看了李承璟一眼,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莫名的,李承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刻程瑜瑾就开口说:“殿下,妾身刚才想到一个禅理。”

程瑜瑾说话,永远别指望她能一口气说出来,势必要圈圈绕绕兜很久,将全天下的大道理都说一遍,才能带出正题。李承璟叹口气,说:“你竟论起禅理来,倒是难得,说吧。”

程瑜瑾清了清嗓子,先从一个自然现象起兴:“殿下,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月都是如此,人自然也一样。殿下你说是不是?”

“嗯。”

“凡事都要克制,不然,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反而会取得反效果。”

李承璟沉吟片刻,忍不住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啰嗦?”

程瑜瑾情绪酝酿了一半,听到这里抬头用眼神瞪他。李承璟眼神坦然又无辜,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绕来绕去我听着累。”

程瑜瑾被打断,也懒得铺垫了,直接说:“殿下,我仔细想了下,觉得祖母所言在理。我们当以子嗣为要,太耗费精力了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