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璟叹息, 由衷说:“辛苦你了。你这样辛苦地怀着孩子, 而我还离宫好几个月,是我对不起你。”

程瑜瑾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这是好事, 我怎么会因为怀孕就强行绑着你呢?”

李承璟叹息,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两全之局,不再做这种口舌之争,转而说道:“好在接下来就没事了,从现在到你临产,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程瑜瑾听着有些不对劲,她轻声问:“殿下,江南的事…转给别人了?”

李承璟回宫复命,但是后续灾区重建,难民重新安置,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李承璟说接下来几个月都能留在宫里,那就是说…灾区善后的事另有人接手了。

程瑜瑾心情有些复杂,发放米粮,安置受难的百姓,这简直是刷名望收民心的最佳时机,日后履历上也会增添金光闪闪的一笔。李承璟将最艰难最危险的部分处理完,却在收尾善后阶段,被其他人顶替了名字。

这无异于,将现成的功劳,拱手让人。

程瑜瑾听着都难以接受,而李承璟作为当事人,经历了那么多艰难辛苦,却在最后一步被人截了胡,他又该如何感受?程瑜瑾目带关切,但是怕给李承璟压力,不敢安慰,李承璟将靠枕放好,一回头看到程瑜瑾的眼神,不由笑了。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回京之前,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如果我真想要这些功绩,最开始便不会亲自回京禀报进度,我既然回来了,就代表什么都安排好了。”

程瑜瑾心中一动:“殿下,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才着急回宫?”

“不是。你不要乱想。”李承璟扶着她坐好,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想回来了。臣子需要履历,需要功名,我着急什么?没身家没背景的小官会被人顶替功劳,我是太子,还有人敢抢我的功不成?”

程瑜瑾想想也是,全天下都知道江南爆发瘟疫的时候,是太子亲自请命前往。无论治理之功实际上是不是李承璟做的,最终天下百姓,只会记得李承璟。即便杨甫成抢着派自己人去收割民心,夺取胜利果实,但是一个普通臣子,哪里比得上皇太子名气大。反而李承璟功成身退,不贪功不抢夺,还能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留一个不贪权的好印象。

然而话这样说,但是程瑜瑾知道,这样做只是损失没那么大,并不是没有损失。如果没有她,李承璟不会着急回来。只要他在江南一日,杨首辅就是派了人过去,也没人敢和太子抢权。李承璟大可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帖,刷足了太子心系苍生、才德兼备的名望后,再慢悠悠回京。

李承璟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程瑜瑾压力,程瑜瑾心里明白,微微叹了口气后,也不再提起。

程瑜瑾刚才想安慰李承璟,但是怕贸然提起痛处会让李承璟难堪。不是所有的安慰都恰到好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慰的。自以为是的善良,有些时候只能感动到自己罢了。

程瑜瑾习惯于替别人着想,李承璟也是如此。程瑜瑾不贸然表现自己的体贴,李承璟也将自己为程瑜瑾做出的牺牲压下,到最后,只剩一句轻飘飘的“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都是如此,谁都很尊重对方的情绪,两个人才能从不拌嘴,相处越来越融洽,感情越来越亲密。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承璟为她做的点点滴滴,程瑜瑾虽不说,但是都记在心里。日后她会投桃报李,更加用心地对待李承璟。

程瑜瑾这时候有些明白杜若的话了,杜若说程瑜瑾这样的性格,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好,但是只有嫁给李承璟,才会过得自在快乐。

她原本以为这是丫鬟恭维,现在突然生出感慨。没错,如果最初没有发生变故,她按照原本的轨迹嫁给霍长渊,她也能搞定大男子主义的霍长渊和嫉妒心强盛的霍薛氏。程瑜瑾一样能过得好,但是未必快乐。

换成李承璟,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

李承璟见程瑜瑾许久不说话,眼神略有放空,似乎在思索什么。李承璟挑眉,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程瑜瑾摇头,自然不肯把这些话告诉李承璟。她转移话题,说道:“殿下,那赈灾的事,换谁去收尾?”

“自然是杨首辅的得意门生。”李承璟察觉到她故意转移话题,没有追究,而是顺势谈起外面的局势,“今日只是内阁相互角力,等明日上朝,还有的吵呢。”

果然第二日,江南赈灾一事,又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赈灾主帅临阵换人,还换的是杨首辅的亲信,其他臣子听到便炸了锅。朝臣因此吵嚷不休,争执中,又牵扯出当初徐文克扣饷银、以次充好、好大喜功,以致于诱发瘟疫的事。朝堂中一派人嚷嚷清算罪臣,一派人指责杨首辅结党营私。明明当初便是杨派之人弄出来的疏忽,如今,竟然又派自己的门生去收尾,天下为私,有何公正可言?

这大概是杨甫成当上首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了。

众怒爆发之势宛如山洪,平时青山绿水安静如常,等到了那个爆发点,所有新仇旧怨都会一起喷发。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他臣子也纷纷跟着弹劾,从徐文之事扯到杨首辅擅权,又从擅权牵扯到后宫干政,最后,连杨家独孙杨孝钰欺男霸女,杨家奴仆仗势欺人都被翻出来了。

不知道谁先开了头,总之弹劾之势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弹劾直持续了一个月,每天皇帝案头都堆着雪片般的弹劾首辅的折子,文臣们充分发挥当年考科举时的文才,各个引经据典,骈散并齐,洋洋洒洒、感情充沛地骂了杨首辅十页纸。写了一封还不尽兴,第二天见皇帝没处理,又接着写奏折骂。

杨首辅处理过许多被人弹劾、引咎辞职的官员,但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主人公会变成他自己。而且这样大规模的弹劾,前所未有,最后众人已近疯魔,不管事实不管真相,只是为骂而骂。

杨甫成动了气,雷厉风行处置了其中几个领头人。但是开国皇帝留下祖训,不杀言官,杨甫成不能下死手,只能杖责。然而对于言官来说,因上谏而被杖责乃是荣幸,说出去这是清官烈臣的美名。所以杨首辅打的越凶,只要言官没被打死,第二天由人搀扶着,还要继续骂。

杨首辅强硬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依然派自己的门生去顶替太子的位置。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次弹劾,把跳得最高的几个声音镇压下来就好了。然而这场弹劾的强度和时间长度,却远远超出杨甫成的预料。

最终,连后宫中的杨太后也惊动了。即便杨太后和杨甫成闹了龌龊,可是毕竟是亲姐弟,外人面前杨太后当然向着自家人。杨太后以病相逼,最终皇帝下令,将带头弹劾杨首辅的几个官员全部降职,提拔了杨世隆的官位,还给杨首辅送去赏银和名贵药材,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因皇帝出面强力镇压,这桩弹劾之事不了了之,接替赈灾之人依然是杨甫成的门生,徐文也不过是降了官,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斥责。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求正义,最后杨家在风雨中岿然不动,反而是最先弹劾的几个人,被罢了官,降了职。

连在瘟疫和赈灾一事中真正立下大功的太子,如今也避居东宫,甚少出面。弹劾风波中不乏有人义愤填膺地去请太子讨回公道,李承璟都说圣命自有道理,他乐天安命,一切听从圣上安排。

最后所有的事情果然都被压下,皇帝给足了杨首辅颜面,杨首辅依然一家独大。朝中人看见一切尘埃落定,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纷纷替太子感到不值。

在这疯魔的一个月中,李承璟很少出门,下了朝就回宫陪程瑜瑾养胎。东宫这对夫妇一个比一个宅,全是不好热闹的性子,在慈庆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十月过去,几乎将全京城人都牵扯其中的弹劾风波,也在皇帝的亲自镇压下,消弭无声。

进入十一月,杨首辅毫发无伤,杨家人经历了这一场,出门在外越发神气。而程瑜瑾的肚子也非常大了,平安脉变成一日一请,慈庆宫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程瑜瑾临产期将近,宜春侯府来探望程瑜瑾时,程老夫人瞧见程瑜瑾的肚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全吞到肚子里去。

程老夫人只能变着法提醒程瑜瑾:“太子妃,虽说孕妇要静养,但是适当运动有益无害。您现在虽然肚子大了不方便,但是每日走动也不能松懈,让丫鬟扶着,早晚好歹走三四圈。现在多活动,临产的时候才能少受罪。”

程瑜瑾点头:“我知道,自从胎像稳固后,我每日定例从没有松懈过,即便不能出门,也会在东宫花园里走到三圈。”

程老夫人点头,好歹放心了些。现在宜春侯府全副身家都系在程瑜瑾身上,没有比程老夫人更盼望程瑜瑾母子平安,健健康康。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孩子留不住,大人也决不能有事。

如果要程老夫人选,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

虽然宫里没有承认,但是圈子里许多夫人都悄悄猜测,太子妃这一胎,怕不是双胞胎吧。尤其是程老夫人,她当年看到过阮氏怀孕,现在再看见程瑜瑾的孕相,心里已经确定了八成。

这个话题沉重,程老夫人和程瑜瑾谁都不主动提及。但是程老夫人回府的时候,望着悠悠晃动的花穗,忍不住叹息,寻常人家都盼着长媳一胎得男,如果是对双胞胎男孩,欢喜的怕不是要当场给祖宗烧香。然而搁在皇家,却成了忌讳。

导致现在,竟然所有人都盼着,太子妃千万要生一对姑娘出来。这让其他久求子无果的人家见了,不知道心里要作何是想。

十一月,许许多多人为了东宫的消息牵肠挂肚,晚上谁都睡不安稳。经常稍有些风吹草动,宫里许多宫殿灯就亮了。杨太后和杨皇后都算着日子,就连皇帝也忍不住一日日问,太子妃还有多久临产?

一片紧绷中,话题中心东宫却很安静。稳婆和奶娘早就准备好了,李承璟不让人露出紧张之色,怕影响了程瑜瑾的精神状态,然而他自己却动不动失眠,稍有动静就被惊醒。

程瑜瑾本人好吃好睡,李承璟却明显瘦了一圈。程瑜瑾看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殿下,其实你不必如此紧张。儿女都是缘法,等到时间了,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我知道。”李承璟揉了揉眉心,一派平静地说,“我没紧张。”

程瑜瑾默默看着他,没说话。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然而直到十一月到了尾声,程瑜瑾也没有丝毫要生产的迹象。紧张的时间长了慢慢就会麻痹,众人都觉得近两天恐怕是不成了,没想到却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程瑜瑾在深夜里,突然发动。

☆、孩子

程瑜瑾深夜发动, 主殿里灯光立刻亮了。很快连翘从殿里跑出来,衣服都来不及套紧,就急忙喊道:“快去叫稳婆过来, 小厨房赶紧烧水, 太子妃发动了!”

这一声叫喊,把东宫所有的人都惊了起来。随后波纹层层传递, 整座紫禁城一座接一座宫殿亮起小灯, 消息顷刻间传遍宫城每一个角落。

太子妃, 要生了。

程瑜瑾疼的几乎失去意识, 她半夜突然疼醒, 感觉到身下不对劲,知道这是羊水破了, 立刻叫人。所幸李承璟觉轻, 她一出声就醒了, 之后程瑜瑾被挪到专门的产房,眼前全是一重重人影晃动, 程瑜瑾都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她疼了许久,生孩子说起来简单, 因为每个女人都要经历, 所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到最后,程瑜瑾神思都恍惚了。她记得自己半夜时发动,现在,外面的天光格外亮, 似乎都快天亮了。程瑜瑾耳边全是各种叫喊声,有稳婆的,也有丫鬟的。

程瑜瑾记得,前世她生孩子的时候,也难产了。这一辈子是双胎,似乎还要更艰难些。

恍惚之间,她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但是脑海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告诉她,那是她前世的孩子。

前世,她和霍长渊的,她拼了性命生下,结果却无缘见哪怕一面的孩子。后来,这个孩子由程瑜墨养大,因为继母兼姨母受宠,很快生下了新的嫡子,这个孩子从小缺乏关注,小时候唯唯诺诺,长大了变得浑噩度日起来。

霍长渊对他越来越失望,最后,终于决定换世子。那个孩子深夜买醉,失足落入湖中,就此结束短暂的一生。

程瑜瑾听到那个人影凄厉地尖叫:“你怎么能这样自私!遇到了太子就另攀高枝,嫁做太子妃不说,还要放弃你前世的孩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你的孩子就彻底消失了!”

.

十一月三十,入夜后极冷。霍长渊在寒风中训练了一天,因为杨首辅一事,军队中也受到牵连,近来站队之风极盛。霍长渊身心俱疲,以为回家后终于可以歇口气,却发现侯府一片死寂。

霍长渊去给母亲请安,却见霍薛氏冷着脸坐着,阴阳怪气地说:“养儿子果然都是亏本买卖,女儿好歹还知道向着娘家,养了儿子,为他掏心掏肺,最后人家只记得自己媳妇。”

霍长渊无法,只能好声好气劝了好久,霍薛氏才转了脸色,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程瑜墨的坏话。没有人在听人倾诉负能量后还能保持好心情,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也一样。霍长渊疲惫之意更甚,他回到自己房中,发现院子里也没有点灯,正房一片漆黑。

霍长渊油然生出一种厌倦,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对一会要面对的事情生出烦躁。

果然,程瑜墨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呜呜哭泣。看见霍长渊回来,程瑜墨没有招呼他,而是背过身,哭得更大声了。

霍长渊刚刚才开解过霍薛氏,现在程瑜墨也这样,霍长渊实在没有多余的情绪了。他非常疲惫,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竟然是冷的。

霍长渊已经有点生气了,他勉强忍住,问:“你又怎么了?”

又?这个字眼不知道戳中了程瑜墨那里,她一下子爆发了,回过身尖着嗓子大喊:“我能怎么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泼妇,比不得侯爷的解语花善解人意,你要是嫌弃,那就出去啊!”

刚回来就被人这样吼,霍长渊当真有扭头就走的冲动。但是他知道他要是走了,事情只会更棘手。说到底,这些烂摊子都是他的。

霍长渊强忍着情绪,说:“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就像个炮仗一样爆炸了。有事说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都怪我没能耐,既无姮娥之貌,也无班曹之才。我掉了孩子,根基被伤到,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再怀上孩子。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长相不好看,性格不讨喜,也不会八面玲珑讨大家欢心,侯爷还留着我做什么?不妨一纸休书将我打发回娘家,我也能落个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免受风霜雨雪糟践。”

霍长渊听到“糟践”,冷笑了一声,冷冰冰说道:“在你眼里,嫁到我霍家,竟然是风霜雨雪糟践?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留你,哪里温暖,程二小姐便往哪里去吧。”

程瑜墨的哭声一下子变弱,她怎么是真的想和离,她只是故意气一气霍长渊,想让他来哄她。她没想到,霍长渊竟然真的答应了。

程瑜墨不接茬,哭得更加哀戚了:“当初你是如何求着我嫁你的,当初你对我如何海誓山盟,这才多久,你就都忘了吗?我就说婆婆为什么又提起纳妾,依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意动了吧!”

原来又是因为纳妾,霍长渊真是说不出的疲惫:“我当初在太子妃面前起誓,说不会纳妾,自然便不会纳妾。你为什么总是纠缠不休?”

提到太子妃,他们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程瑜墨心里陡然一酸,霍长渊说的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可见说话时确实问心无愧。那么,他到底是在对妻子作承诺呢,还是对太子妃?

程瑜墨心里酸楚,说出来的话便越发尖锐:“到底是谁纠缠不休?好,你说你不想纳妾,那你去告诉婆婆啊。她整日得了失心疯一样想给你塞女人,这些话,你去和她说啊!”

霍长渊勃然大怒:“放肆!你竟敢这样说母亲?”

程瑜墨说完之后也觉得失言,但是霍长渊这样吼她,她反而不肯改口了。程瑜墨尖声嚷嚷道:“难道她不是吗?哪家的母亲会这样看儿子,哪家的婆婆会询问儿子和儿媳房事的细节?你真的不觉得你的母亲有问题吗?”

咣当,霍长渊的长袖把桌子上的茶盏全部扫到地上,指着程瑜墨,怒不可遏:“你,你…”

程瑜墨被接连打碎的瓷器吓了一跳,她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被迸溅的碎渣戳到眼睛。程瑜墨委屈又害怕,呜呜哭道:“你竟然对我摔东西,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干脆把我摔死吧,就像上次摔死我们的孩子那样,我死了,正好和泉下的孩儿团聚。我们娘儿走了,给你腾出位置,好让你去娶自己的意中人!”

提起上一个孩子,霍长渊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对于失手伤害了他们的孩子,霍长渊也十分自责。程瑜墨第一次提起,霍长渊还愧疚不能自已,只觉对程瑜墨万分亏欠。但是程瑜墨一遍又一遍地说,每次想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搬出他那次的错误。霍长渊的愧疚,也在一遍遍凌迟中,变成了麻木,厌恶…和恨。

霍长渊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冷冷地,没有丝毫感情地问:“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和离吗?”

程瑜墨心惊,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是你的母亲逼着我纳妾,是你们家对不起我,你竟然对我说和离?”

霍长渊皱眉,口气十分不耐:“有事说事,你再牵扯我的母亲,休怪我对你无情。”

程瑜墨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感到崩溃:“所以,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母亲有错,是吗?”

霍长渊忍无可忍,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母亲,你能不能成熟点?”

霍长渊虽然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但是看他紧皱的眉头,显然深以为然。甚至觉得程瑜墨这样问,本来就是在冒犯他的母亲。

程瑜墨眼泪扑簌而落:“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天真懵懂的样子吗?果然得到了就不再珍惜,你明明说你最爱我不谙世事的纯洁,现在娶了我,却说我不成熟?”

霍长渊亦觉得满腔憋闷,不满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生活中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你竟然觉得骄傲?”

程瑜墨本来还算稳定的情绪,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炸了。她站起来狠狠将身边的东西扔到地上,嘶声问:“那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觉得谁成熟稳妥,程瑜瑾吗?”

程瑜墨还没说完,已经被霍长渊用力捂住嘴巴。程瑜墨呜呜直叫,霍长渊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窗外,见并无人发觉,才后怕地松开捂着程瑜墨嘴巴的手,低呵道:“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乱说?那是太子妃。”

程瑜墨好容易挣脱霍长渊的手,大口大口喘气。她神色凄然,脸颊上挂着泪,表情似哭又似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太子妃。哈哈,太子妃!”

“太子妃”这几个字说出口,程瑜墨和霍长渊都沉默了。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钥匙,只要不提起,他们两人还可以装作夫妻拌嘴,大肆争吵,然而今日程瑜墨情绪激动之下不管不顾地喊出程瑜瑾,仿佛铁笼中的凶兽被放出,两人尽力掩饰的丑陋处境,终于一览无余。

他们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天上月,虽有争吵,但也是正常的圆缺。但是捅破两人默认的那层窗户纸后,才发现内里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外人以为是虐恋情深,越伤害越真挚,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这样以为,但其实,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禁忌。尤其这个人现在成了太子妃,身怀有孕,众星捧月,他们言语里流露出丝毫不敬、端倪,都会给霍家带来杀身之祸。

两人良久相对无言,最后是霍长渊率先受不了,匆匆抛下句“我去书房睡”,就转身离开了。

霍长渊走后,程瑜墨对着一室狼藉,脱力般滑到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

霍长渊独自走在寒风呼啸的过道里,明明理智知道不能这样,但是脑子里忍不住想,如果今日站着这里的是程瑜瑾,她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是程瑜瑾,她不会说“和离”“休书”这种话,一旦说出,就代表她已经准备好一切,考虑好了要正式分开。她也不会用失去的孩子攻击丈夫,不会当着丈夫的面骂婆婆的坏话,不会让丈夫寒夜回家,一推门却是一屋子冷寂,连杯热茶都没有…

不,如果是程瑜瑾,今日这一切,从根本上就不会发生。程瑜瑾不会和婆婆闹得不死不休,他们不会因为纳妾而夫妻反目,他们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

霍长渊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绵密剧烈的痛,其实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了。他前世和程瑜瑾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死在冰冷的湖里,当时身边甚至连个人都找不到。

这是他的报应吗?两辈子,最期待,实际上也是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势必留不住。

如今人人称道的太子妃,其实本该是他的妻子。

京城何人不艳羡东宫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太子的常服都是太子妃亲手置办,太子妃无论去哪儿,太子必亲自接送。两人容貌般配,气度雍容,既能一同下棋作画,谈今论古,也能彼此开玩笑,说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势均力敌又亲昵狎密,可谓将夫妻之间的“齐”和“亲”示范到极致,是众人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夫妻模式。

然而,这些美好的婚姻生活,本该是霍长渊的。

霍长渊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生出密密的痛。他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和程瑜瑾退了婚。前世时,他为什么没有珍惜程瑜瑾,而是害她早亡。

众人口中的佳话,本来该是他们。

情感宛如一只蛰伏的凶兽,一旦脱笼再也压抑不住。霍长渊紧接着想起更多画面,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苦抑制着,却在此刻功亏一篑,一泻千里。

他前世的时候,不该在怀孕期间因为狠不下心而纵容程瑜墨,不该在得知真相时心生动摇而去军营逃避,他最最不该的,是不应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程瑜瑾,而在程瑜瑾生产那天回避住在官邸,导致程瑜瑾难产而死。

他终于明白,当他从冰天雪地中恢复知觉,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姝丽无双光芒熠熠的少女,才是他幻梦中的,美丽神女。

少女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对着他,点头一笑。

那一瞬间,霍长渊听到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动心是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子,其实,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少女。

之后霍长渊所有对于程瑜墨的喜欢,痴迷,甚至执念,其实都是因此而起。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只是感激而已,真正让他沉迷疯狂的,是当初睁开眼的那惊鸿一瞥。

从此救命恩人的影子和眼前的神女重合,以至于让霍长渊非卿不娶,无法自拔。霍长渊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程瑜墨身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程瑜墨。

所以前世程瑜墨告知他真相的时候,霍长渊才会那样纠结、痛苦。他对自己心中神女的感情那样真挚,以至于这个人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妻子分割开来的时候,霍长渊痛不欲生。他逃避良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然而他才刚刚想清楚过往已逝,惊鸿一见的迷恋比不过柴米油盐的责任,霍长渊才下定决心对妻儿负责,就听到侯府下人禀报,夫人死了。

她死了。

霍长渊顿时心疼的喘不上气来,他问了好几遍,才绝望地发现那是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霍长渊都不敢看长子的脸。只要看到长子三分像程瑜瑾的脸,霍长渊就仿佛回到听到程瑜瑾死讯的那个清晨,心痛到发悸,甚至让他无法说话。

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终于让霍长渊明白,他爱的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已经太晚了。

前世的痛仿佛一并带到了今世,现在霍长渊的胸腔里也开始隐隐抽痛。霍长渊痛苦万分,也悔恨万分。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世在程瑜瑾生产时,他没有守在现场,也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以至于霍薛氏麻木不仁地说出:“保小。”

这时候,霍长渊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直觉,他抬起头,极目眺望正北方的紫禁城。

“她是不是,生产了?”

此时此刻,程瑜瑾正陷在前世今生的迷沼中。那个声音还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你不要你前世的孩子了吗?你身为母亲,就这样不负责任吗?”

程瑜瑾痛了很久,神志都渐渐模糊了。她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幻,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直掩藏在她理智之下的心魔。

她看着这团模糊的影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前世未得善终的孩子。”

“不,你不是。”程瑜瑾说出这句话后,灵台突然清明,浑浑噩噩许久的神魂仿佛骤然踩到实地,所有的理智和决断,都慢慢流回她的身体。

程瑜瑾心里更加明亮,说:“照你这么说,我要想善待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嫁给霍长渊那个混账,再死一次?不,那才是对孩子真正的不负责任。想对一个人好,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先对自己好。”

“父母如此,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你不是我前世的孩子,你是我。”

程瑜瑾说出这些话后,一直裹在那个人身上的迷雾散开,果然,黑影后面是她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前世,可是,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嫁给过霍长渊,所谓无缘的孩子,更无从谈起。只要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孩子,根本没有前世今生之别。”

“对于前世,我最后悔的,不是被妹妹鸠占鹊巢,不是独子不得善终,更不是所托非人。我唯一过意不去的,就是我为自己算计了一辈子,却在性命关头,将决定我生死的选择权,交到了霍薛氏手中。但是现在,我的丈夫,在我过鬼门关时站在外面替我做决定的,是李承璟。他值得我交托性命,所以,前世种种是非,再也影响不了我了。”

她以为她不在乎前世,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的神志。其实是有的。尤其是她自己真正当了母亲,梦中因为难产血崩而死去的自己,那个因为落湖而早亡的孩子,一直在暗梦里侵扰她的心神。程瑜瑾从来不想,用理智压制内心的害怕,然而越压抑越膨胀,终于在她生产这天,精神身体都最虚弱的时候,彻底爆发。

直面心病才能真正走出来,程瑜瑾看着逐渐崩溃的迷雾,就知道,她的心病彻底拔除了。

程瑜瑾终于突破魔怔,各式各样的声音一下子涌入她脑海。稳婆和丫鬟见程瑜瑾好久没有反应,吓得都要死了,拼命往程瑜瑾嘴里塞人参。现在程瑜瑾终于有了反应,她们大喜过望,纷纷大喊:“太子妃,坚持住,再用力。”

程瑜瑾眼角突然渗出湿润的泪意。她依然活着,李承璟还在外面等她。他是她的九叔叔,是她的夫婿,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他在世间茕茕漂泊十四余,她怎么舍得抛下他一个人?

程瑜瑾在山穷水尽处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渐渐的,耳边的稳婆惊喜地大喊:“看到头了!太子妃再加把劲,马上就要出来了!”

李承璟站在产房外。一夜过去,此刻东方已经亮起熹微的白。李承璟在寒风中守了一夜,前来问询的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拨,唯有李承璟,一直站在这里。

不断有太监来请李承璟到侧殿歇息一二,李承璟都摇头拒绝。他怎么能放下心去休息,好几次李承璟听到里面惊险的叫声,都恨不得自己推门进去,最危险的一次,里面所有人都大喊程瑜瑾的名字,仿佛是她晕倒了的时候,李承璟的手已经放在了产房门口。

但是最终李承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进去只能给稳婆宫女增添心理压力,而程瑜瑾那么爱美好强,她没有主动出口,必然是不愿意被他看到那样狼狈的状态的。再说李承璟在外面站着,身上有灰尘有风沙,贸然进产房,恐怕会感染程瑜瑾和孩子。

他硬生生忍了一夜,寒风瑟瑟,太监们都忍不住换了三岔班,唯有李承璟岿然不动。外面传来打更声,天上落下细碎的雪花,李承璟抬头望向无尽苍穹,天要亮了。

程瑜瑾疼了一晚上。

李承璟叫来刘义,说:“去向皇上传话,说今日早朝,孤不去了。”

“诺。”刘义小心应下。早朝风雨无阻,等闲不得缺席。然而太子妃生产,对太子来说显然不属于等闲情况。刘义出去后,李承璟又拦住一个捧着热水的宫女,说:“传话给里面所有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任何代价,务必保太子妃安全无虞。”

宫女被李承璟的眼神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应下。

又过了一会,产房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最后,稳婆嗓子都哑了,还兴奋地大声嚷嚷:“是个男孩,太子妃喜得贵子!”

“哎呀,还有一个!”

是个男孩?李承璟的手指一下子攥紧,她怀的是双胎,莫非…当真是最坏的情况?

此刻刘义传话回来,正好带来了皇帝身边的人。御前公公对李承璟打了个千,说:“太子金安。万岁十分体谅太子的心情,说让您安心守在东宫,早朝不必操心了。对了,陛下也牵挂了一个晚上,太子妃生下来了吗?”

李承璟手掌紧紧握成拳,正要说话,产房里面爆发出另一阵叫嚷声。一个丫鬟惊喜地大叫,嗓子都破音了:“是双胞胎!”

这时候她似乎被另一个丫鬟打了一下,杜若瞪了连翘一眼,一路小跑着冲出产房,出门时险些摔倒:“太子殿下,是龙凤胎!太子妃生了龙凤胎!”

“龙凤胎!”站在院里的人无不哗然,前来探话的那个公公,更是惊讶的嘴巴都张圆了。

“龙凤胎?”御前公公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拍了下手,“恭喜太子殿下,大喜啊!龙凤胎乃是吉兆,降落皇家东宫,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晋江年度评选开始了,《我给前夫当继母》有幸进入古言组年度最受欢迎作品提名,从今天到1月18号都可以投票,10瓶营养液=1个地雷=1票,在《继母》作品下投雷或者投营养液都可以,厚颜求手里有营养液的小仙女支持,谢谢大家!

☆、龙凤

宫里消息传递的向来快, 皇帝派人来没多久,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也到了。

杨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进门时,正好听到皇帝跟前有头有脸的公公激动地大喊:“龙凤胎乃是吉兆, 降落皇家东宫, 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其他人仿佛也被公公这一声喝醒, 纷纷喜气洋洋地向李承璟道喜:“恭喜太子, 天佑我朝!”

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面面相觑,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可置信。太子妃, 竟然生下了龙凤胎?龙凤胎何其难得, 太子妃能一胎得男就已经够幸运了,怎么就这样巧, 竟然还生了对龙凤胎?

这得是什么样的运气啊, 命也太好了吧。

然而此刻满宫殿都是道贺声, 两个嬷嬷站在这里突兀又尴尬,她们只能堆起一脸的褶子, 强颜欢笑着,应和着众人一起给太子道喜。

李承璟心神骤紧骤松, 简直不敢置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 感觉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才十分镇定地,不失太子威仪地让众人平身。

虽然他神情上一派雍容端正,但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今日郡主和郡王诞辰, 今日前来向小郡主和小郡王道喜的,全部有赏。”

众人一听,太子这是要广散财了。只要今日来道贺的都有赏,那就是不限于慈庆宫,后宫所有宫人都有机会了。

大家越发高兴,道喜声、祝福声不绝于耳。杜若看着这一幕也高兴,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擦掉眼角的泪,高兴地说:“太子殿下,两位小主子在里面呢,您要将两位小主子抱出来看吗?”

“抱出来做什么?”李承璟袍角一掀,快步走向产房,“外面还下雪呢,在里面放着,我进来看。”

产房里众人正在清理血迹,收拾各种器具,一转头发现太子推门进来了,全都吓了一跳:“太子殿下,产房不吉,会有血光之灾的!”

“孤身为太子,若连这等无稽之言都顾忌,还如何辅政治天下?”李承璟完全不把产房不吉利这种话放在心上,说,“太子妃现在还在里面,再让孤听到类似的言论,传者必究。”

众人都被吓住了,慌忙跪地应诺:“是。”

李承璟不理会众人,绕过在地上跪成了一片的宫女嬷嬷,大步朝里面走。

“太子妃怎么样了?”

“太子稍等,太子妃还在清理血迹,更换染血的被褥,劳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

李承璟听到这一堆“血”字就头晕,他按捺住着急,问:“她怎么样了?现在还好吗?”

“太子妃和两位小主子母子平安,太子妃并无大碍,只不过累极了,现在精神头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