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救世军的人?不可能啦。”

“如果真的被看见了呢?”

约恩没有回答。

“也许我们该公开这件事了。”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是不是最好等到我们完全确定……”

“你能确定吗,约恩?”

约恩挪开西娅的手,用沮丧的眼神看着她说:“西娅,求求你,你很清楚我爱你胜过一切,重点不是这个。”

“那重点是什么?”

约恩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西娅,你不了解罗伯特。”

她苦笑了一下:“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约恩。”

约恩扭动身体。“对,但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会生多大的气,这是他从爸爸那里遗传的。他可能是个危险人物,西娅。”

西娅靠上墙壁,盯着空气。

“我建议我们先缓一缓,”约恩拧着双手,“这也是为了你哥哥着想。”

“你是说里卡尔?”她惊讶地说。

“对。你是他妹妹,如果你现在宣布我们要订婚,你想他会怎么说?”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因为你们都在竞争行政长的职位?”

“你知道最高议会很重视高阶军官应该和优秀军官结为夫妻这件事。显然从策略上看,我应该跟总司令的手下大将弗兰克·尼尔森的女儿西娅·尼尔森结婚。但是从道德上看,这样做是对的吗?”

西娅咬着下唇:“为什么这个位子对你和里卡尔来说这么重要?”

约恩耸了耸肩:“因为救世军花钱让我们念完军官训练学校,还补助我们花四年时间拿到商学院的经济学学位。我想里卡尔跟我的想法一样,我们有责任向救世军申请任命,寻求认可。”

“搞不好你们都坐不上这个位子,爸爸说从来没有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被任命为行政长。”

“我知道,”约恩叹了口气。“其实如果里卡尔坐上那个位子,我会松一口气。这话你可别说出去。”

“松一口气?”西娅说,“你会松一口气?你负责奥斯陆所有的租赁房产已经超过一年了。”

“没错,但行政长得掌管救世军在全挪威、冰岛和法罗群岛的事务。你知道救世军的房产部门光是在挪威就拥有超过两百五十块土地和三百栋房子吗?”约恩拍拍肚皮,用一贯忧虑的眼神看着天花板,“我今天在橱窗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自己很小。”

西娅似乎没听见这句话。“有人跟里卡尔说,谁当上行政长,谁就是地区总司令的接班人。”

约恩放声大笑:“我一点也不想当地区总司令。”

“别闹了,约恩。”

“我没在闹啊,西娅。我们的事更重要。我的意思是说,我对行政长的位子没兴趣,所以我们就宣布订婚吧。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发展,有很多公司也需要经济学人才。”

“别这样,约恩,”西娅惊讶地说,“你是我们最优秀的人才,必须把才能用在我们最需要的地方。里卡尔虽然是我哥哥,但他没有……你的聪明才智。我们可以等决定之后,再告诉他们订婚的事。”

约恩耸了耸肩。

西娅看了一眼时钟:“你今天得在十二点前离开。昨天埃玛在电梯里说她很担心我,因为她在半夜听见我家大门开关的声音。”

约恩把双脚晃到地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里。”

西娅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约恩一眼:“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彼此照顾。”

“对,”约恩叹了口气,“彼此照顾。晚安。”

西娅扭动着身躯,靠近约恩,一只手滑上他的衬衫。约恩惊讶地发现西娅的手心全都是汗,仿佛她刚才一直握拳或紧紧抓着什么东西。她把身体贴上他,呼吸变得急促。

“西娅,”约恩说,“我们不能……”

她僵在原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约恩感到讶异。到目前为止西娅都没真正对他表现出渴求的欲望,相反,她对身体接触似乎感到焦虑,他也珍视她的端庄持重。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约恩引述了救世军的规章,这似乎让她安心不少。当时约恩说:“救世军认为婚前守贞是理想的基督精神。”尽管很多人认为“理想”和“命令”有所差别,比如对香烟和酒精的规章就属于后者,但约恩认为不该为了这么点差别而违背对上帝的承诺。

他抱了抱西娅,起身走进浴室,锁上门,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过双手,凝视着平滑镜面中映着的那张脸。镜中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快乐的。他得打电话给朗希尔德才行,把事情解决。他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确是快乐的,只是有些时候比较辛苦而已。

他把脸擦干,走回西娅身旁。

奥斯陆主街四十号的急诊室等候区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中,深夜的急诊室里经常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怪人。哈利抵达二十分钟后,一个浑身发抖的吸毒者起身离开,通常这种人都没办法静坐超过十分钟,这点哈利可以理解。哈利口中还有威士忌的味道,这唤醒了他的老朋友,它们正在他肚子里拉扯铁链。他的腿疼痛万分,这趟码头之行却一点收获也没有,正如百分之九十的警察工作一样。他对自己发誓,下次跟贝蒂·戴维斯约好之后,一定要准时赴约。

“哈利·霍勒?”

哈利抬头望向他面前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

“嗯?”

“请跟我来,好吗?”

“谢谢,但应该轮到她才对。”哈利朝对面那排椅子上坐着的少女点了点头,那少女正双手抱头。

男子倾身向前:“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来了,我想她不会有事的。”

哈利跟着身穿白袍的医生一瘸一拐地踏入走廊,走进一间狭小的诊疗室。诊疗室里只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个朴素的书架,没有私人物品。

“我以为警方有自己的医护人员。”医生说。

“要见他们难如登天,而且通常都轮不到我们。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抱歉,我叫马地亚,我经过等候室的时候正好看见你。”

医生露出微笑,伸出了手。哈利看见马地亚有一口整齐的牙齿。倘若马地亚脸上其他部位不是同样对称、干净又端正,你一定会怀疑他戴了假牙。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周围有细小的笑纹,他的手握起来坚定而干燥。哈利心想,这医生简直像是从医学小说里走出来的,有着温暖的双手。

“马地亚·路海森。”马地亚补上一句,双眼盯着哈利。

“我应该认识你吧?”哈利说。

“去年夏天在萝凯家的庭院派对上,我们见过面。”哈利听见萝凯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不由得怔了一下。

“是吗?”

“那个人就是我。”马地亚用低沉的声音含糊地说。

“嗯,”哈利微微点头,“我在流血。”

“了解。”马地亚皱起面孔,露出严肃且同情的表情。

哈利卷起裤管:“这里。”

“啊哈,”马地亚露出有点茫然的微笑。“这是怎么弄的?”

“被狗咬的,你能治好它吗?”

“需要做的治疗不是很多,血已经止住了,我可以帮你清理伤口,擦点药。”马地亚弯下腰去。“从齿痕来看,有三个伤口。你最好打一针破伤风。”

“它已经咬到骨头了。”

“对,通常会有这种感觉。”

“不是,我是说,它的牙齿真的……”

哈利顿了一下,从鼻子呼了口气。这时他才惊觉马地亚认为他喝醉了。难道马地亚这样想不对吗?哈利身上的外套被扯破,腿被狗咬伤,外加酗酒的坏名声,口中还喷出酒气。马地亚会不会去跟萝凯说,她的前男友又喝醉了?

“咬穿了我的腿。”哈利把话说完。

4 出发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Trka!(快点!)”

他在床上惊坐起来,听见自己的叫声在饭店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之间回荡。床边桌上的电话正响个不停,他抓起话筒。

“这是电话闹铃服务……”

“Hvala.(谢谢。)”他说,尽管他知道那只是电话录音。他身在萨格勒布,今天准备前往奥斯陆,去执行最重要的任务,也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闭上眼睛。他又做梦了,不是梦到巴黎,也不是梦到其他任务,他从不会梦见任务。他梦见了武科瓦尔,梦中总是秋天,总是陷入围城战事。

昨晚他梦见自己在奔跑。一如往常,他梦见自己在雨中奔跑。那天晚上,他们在婴儿病房锯断父亲的手臂,尽管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但四小时后父亲就死了。他们说父亲的心脏刚刚停止了跳动。于是他离开母亲,奔入大雨滂沱的黑夜,他来到河边,手里拿着父亲的枪,朝塞尔维亚军的驻地前进。敌方发射照明弹,朝他开枪,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听见子弹射入地面,消失在他脚边,接着他就掉进一个大弹坑。水吞没了他,也吞没了所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他不停地在水中奔跑,却只是原地打转。他感觉四肢僵硬,睡意令他麻木。他看见漆黑之中有某个红色的物体正在移动,犹如鸟儿以慢动作振动翅膀。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裹着羊毛毯子,一颗光秃的灯泡随着塞尔维亚军的炮火攻击而来回晃动,小块泥土和泥灰掉落在他的眼睛和嘴巴上。他吐出泥灰,这时有人弯下腰来,说波波上尉从积水的弹坑中亲自把他救出来,并指了指站在碉堡台阶上的秃头男子。男子身穿军服,脖子上围着红色领巾。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了看放在床边桌上的温度计。虽然柜台服务员说饭店维持暖气供应,但自从十一月以来,客房内的温度就没有高过十六摄氏度。他起身下床。再过半小时,机场巴士就会抵达饭店,他必须动作快点。

他看着脸盆上方的镜子,回想波波的脸,但那张脸就如同北极光,越仔细看,就越是一点一点消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Da, Majka.(是,母亲。)”

他刮完胡子,把脸擦干,匆匆换上衣服,拿出放在保险箱里的两个金属盒中的一个,打开了。盒里装的是拉玛迷你麦斯超小型手枪,可装七发子弹,其中六发在弹匣中,一发在弹膛里。他把手枪拆成四个部件,藏在手提箱经过特殊设计的强化角落。假如海关把他拦下来,检查他的手提箱,强化金属可以把手枪部件藏起来。离开之前,他确认身上带了护照和信封,信封里装有她给他的机票、目标的照片、时间和地点的信息。任务将于明晚七点在公共场所执行。她说这次任务比上次还要危险,但他并不害怕。有时他纳闷。自己感知恐惧的能力是不是在那天晚上和父亲被锯下的手臂一同消失。波波说过,如果你感觉不到害怕,就没办法活很久。

窗外的萨格勒布正在苏醒,城里不见白雪,但是起雾,灰蒙蒙的一片,让整座城市的面容显得阴沉憔悴。他站在饭店大门前,心想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去亚得里亚海,到小镇的小饭店,享受淡季房价和少许阳光,讨论新房子的事宜。

机场巴士应该就快到了。他朝雾中看去,正如那年秋天他蹲伏在波波背后,想看清白烟后面到底是什么,却永远看不清楚。那时他的工作是负责传递他们不敢通过无线电发送的消息,因为塞尔维亚军会监听无线电,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们。他个子小,可以在战壕里全速奔跑,不必特意弯腰。此外,他还对波波说他想去攻击战车。

波波摇了摇头:“孩子,你是个传令兵,负责传达非常重要的信息,战车我会派别人去处理。”

“可是别人会害怕,我不会。”

波波挑起一道眉毛:“但你只是个小孩子。”

“就算我不去壕沟外面,在壕沟里被子弹打到,我一样不会再长大。而且你自己说过,如果我们不阻止战车,他们就会占领整个城市。”

波波打量着他。

“让我考虑一下。”最后波波说。于是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前方雾茫茫的一片,难以分辨哪些是秋雾,哪些是残垣断壁冒出的白烟。过了一会儿,波波清了清喉咙,说:“昨天晚上我派弗拉尼奥和米尔科前往战车出没的堤岸缺口处,他们的任务是躲起来,等战车经过时把炸弹装上去。你知道这项任务要怎么进行吗?”

他点了点头。他在望远镜中见过弗拉尼奥和米尔科的尸体。

“他们的个头再小一点,或许就可以躲在地上的凹洞里。”波波说。

他用手擦去挂在鼻子下的鼻涕:“炸弹要怎么装在战车上?”

第二天清晨,他勉强拖着身子回到队上,被烂泥覆盖的身体因寒冷而发抖。后方的堤岸上有两台被摧毁的塞尔维亚战车,舱门打开,浓烟不断窜出。波波把他拖进壕沟,胜利地喊道:“我们的小救赎者诞生了!”

当天波波就为他取了代号,并口述一则消息,用无线电传送给城里的总部。这个代号从此一直跟着他,直到塞尔维亚军占领并蹂躏他的家乡,杀害波波,屠杀医院里的医生和病人,囚禁并拷打反抗人士。这个代号本身有点矛盾,因为他没能拯救为他取这个代号的波波上尉。他的代号是“Mali Spasitelj”,也就是“小救赎者”的意思。

雾海中驶来一辆红色巴士。

哈利踏进六楼红区的会议室时,室内充满了低沉的交谈声和笑声。他知道自己把抵达时间算得很准,这时要跟同事打成一片、吃蛋糕、说笑话、互相嘲弄已经太晚,当人们必须跟自己欣赏的人道别时,常会通过这种社交方式来表达。他准时送来礼物,人们在这种时候总会说太多浮夸的话——通常他们只敢在大众面前使用这些字眼,私底下却不敢用。

哈利扫视众人,发现三张他可以信赖的友善面孔,包括即将离去的长官毕悠纳·莫勒、哈福森和贝雅特·隆恩。他没跟任何人的视线接触,也没人想跟他四目相接。哈利对自己在犯罪特警队的人气不抱幻想。莫勒曾说,比乖戾的酒鬼更令人讨厌的只有高大又乖戾的酒鬼。哈利是个身高一米九二的乖戾酒鬼,而他是个优秀警探这一项只能稍微为他加分,此外没有更多帮助。大家都知道,哈利要不是一直被莫勒保护在羽翼下,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莫勒即将离开,高层正等着哈利做出不当行为。矛盾的是,现在使哈利得到保护的功绩,同样也让他永远被放逐为局外人,只因他搞垮了一位警察同事,也就是绰号为王子的汤姆·瓦勒,犯罪特警队的警监。过去八年来,汤姆一直是奥斯陆大型军火走私活动背后的主谋之一,最后他死在坎本区学生宿舍地下室的血泊之中。三星期后,在警署餐厅举行的简短仪式上,总警司咬牙切齿地表扬了哈利清除警界害虫,承认了他的贡献,哈利则表示感谢。

“谢谢。”那时哈利说,并扫视在餐厅集合的警察,想看看是否有人在看他。原本他只打算说“谢谢”两个字,但一见众人避开他的视线,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于是他又说:“我猜这下某人会更难把我踢走了吧,否则媒体可能会认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我也会查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