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马路。

“在大多数命案中,知道凶手是谁是最简单的部分,通常他们是明显的嫌疑人,比如丈夫、好友、有前科的家伙,但绝对不会是管家。问题不在于知道凶手是谁,而在于能不能证明你的大脑和直觉一直在告诉你的答案。”哈利按下“霍尔门”名牌旁的门铃,“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找出遗失的小拼图,把看似无关的信息串联起来,使其成为一连串完美的证据。”

对讲机吱吱作响,传出说话声:“喂?”

“警察,我叫哈利·霍勒,我们可以……”门锁嗡的一声打开。

“问题在于动作要快,”哈利说,“大多数命案要么在二十四小时内破案,要么永远破不了案。”

“谢谢,这我听过。”哈福森说。

比格尔·霍尔门站在楼梯口等着他们。

“请进。”比格尔领着他们走进客厅。一棵未经装饰的圣诞树放在法式阳台的门口,等着挂上吊饰。

“我太太在睡觉。”哈利还没问,比格尔就如此说道。

“我们会小声说话。”哈利说。

比格尔露出哀伤的微笑:“她不会被吵醒的。”

哈福森迅速瞥了哈利一眼。

“嗯,”哈利说,“她吃了镇静剂?”

比格尔点了点头:“丧礼明天举行。”

“原来如此,压力很大。谢谢你们借我这个。”哈利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中的佩尔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站在两旁,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说是包围,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接着是一阵沉默,三人皆一语不发。比格尔隔着衬衫抓挠前臂。哈福森在椅子上往前移,又往后挪。

“你对药物上瘾了解多少,霍尔门先生?”哈利问道,并未抬眼。

比格尔蹙起眉头:“我太太只吃了一颗安眠药,这并不代表……”

“我不是在说你太太,你也许还有机会救她,我说的是你儿子。”

“那要看你说的‘了解’是什么意思了。他对海洛因上瘾,这让他不快乐。”比格尔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看着桌上的照片,“这让我们大家都不快乐。”

“我想也是。但如果你了解毒瘾,就会知道当它发作时,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比格尔颤抖的声音中透着愤怒。“你是说我不了解这个吗,警监?你是说……我太太……他……”他语带哭腔,“他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哈利轻声说,“但毒品排在母亲之前,父亲之前,生命之前,”哈利吸了口气,“还有死亡之前。”

“我累了,警监,你来有什么事?”

“检验报告指出,你儿子死亡的时候,血液里没有毒品,这表示他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当一个对海洛因上瘾的人处于这种状态时,他寻求救赎的渴望会非常强烈,强烈到使他拿枪威胁亲生母亲。但救赎并不是在头上开一枪,而是在手臂、脖子、腹股沟,或任何能清楚找到血管的地方打一针海洛因。你儿子被发现的时候,那包注射海洛因的工具还在他口袋里。霍尔门先生,你儿子不可能开枪自杀,因为就像我刚刚说的,毒品排第一,其他次之,就连……”

“死亡也是一样。”比格尔依然双手抱头,但口齿十分清楚,“所以你认为我儿子是被人杀死的?为什么?”

“我正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比格尔沉默不语。

“是不是因为他威胁了她?”哈利问道,“是不是为了让你太太获得平静?”

比格尔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猜你去普拉塔广场等佩尔出现,他买完毒品后,你就跟上去,带他去集装箱码头,因为你知道他有时无处可去,就会去那里。”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这太离谱了。我……”

“你当然知道。我把这张照片拿给警卫看,他认出了我在打听的人。”

“佩尔?”

“不,是你。今年夏天你去过集装箱码头,询问可不可以在众多集装箱里找你儿子。”

比格尔双眼盯着哈利。哈利继续往下说:“你计划好一切,准备好铁丝钳和空集装箱。空集装箱是吸毒者结束生命的好地方,没有人能听见或看见他自杀,而且你知道,佩尔的母亲可以做证,说那把枪是他的。”

哈福森紧盯着比格尔,做好准备。但他并没有移动的征兆,只是用鼻子大力呼吸,伸手搔抓前臂,双眼看着空中。

“你什么都证明不了。”比格尔用放弃的口吻说,仿佛为此感到遗憾。

哈利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接下来的寂静中,他们听见楼下街上传来洪亮的犬吠声。

“它会不停地发痒,对不对?”哈利说。

比格尔立刻停止抓痒。

“我们可以看看是什么那么痒吗?”

“没什么。”

“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也可以去警署看,你自己选择,霍尔门先生。”

犬吠声越来越大,难道这里、市中心有一台狗拉雪橇?哈福森觉得有什么事即将爆发。

“好吧。”比格尔低声说,解开袖口,拉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有两个结痂的伤口,周围皮肤红肿发炎。

“把你的手臂翻过去。”哈利命令道。比格尔的手臂下方也有一个同样发炎的伤口。

“被狗咬的,很痒,对不对?”哈利说,“尤其在第十天到第十四天,伤口开始愈合的时候。急诊室的一个医生跟我说,我不能再去挠伤口了,你最好也不要再挠了,霍尔门先生。”

比格尔看着伤口,眼神涣散:“是吗?”

“你的手臂上有三处伤口,我们可以证明是集装箱码头的一只狗咬了你,我们有那只狗的齿模。希望你有办法为自己辩护。”

比格尔摇了摇头:“我不想……我只希望让她得到自由。”

街上的犬吠声戛然而止。

“你愿意自首吗?”哈利问道,对哈福森做了个手势。哈福森立刻把手伸进口袋,却连一支笔或一张纸都找不到。哈利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他。

“他说他心情非常低落,”比格尔说,“没办法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真的不想再吸毒了,所以我就替他在救世军旅社找了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每日供应三餐,一个月一千两百克朗。我还给他报名了戒毒课程,要再等几个月。但后来他就音信全无,我打电话问旅社,他们说他没付房钱就跑了,后来……呃,后来他就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拿着枪。”

“那时候你就决定了?”

“他没救了,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把我太太也带走。”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不是在普拉塔广场,而是在艾卡区。我说我可以买他那把枪。他随身带着那把枪,拿出来给我看,立刻让我付钱,但我说我带的钱不够,跟他约好第二天晚上在集装箱码头的后门碰面。你知道吗,其实我很高兴你……我……”

“多少?”哈利插嘴说。

“什么?”

“你要付他多少钱?”

“一千五百克朗。”

“然后呢……”

“然后他来了。原来他根本没有子弹,他说他一直都没有子弹。”

“但你一定隐约猜到这一点了,那把枪是标准口径,所以你买了些子弹?”

“对。”

“你先付他钱了吗?”

“什么?”

“算了。”

“你要知道,受苦的不只是佩妮莱和我,对佩尔来说,每一天都是在延长他的痛苦。我儿子差不多是行尸走肉了,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有人来停止他的心跳。他在等待一个……一个……”

“救赎者。”

“对,没错,救赎者。”

“但这不是你的工作,霍尔门先生。”

“对,这是上帝的工作。”比格尔低下头,嘟囔着什么。

“什么?”哈利问。

比格尔抬起头来,双眼看着空气。“既然上帝不做这个工作,那么总得有人来做。”

街道上,褐色的薄暮笼罩在黄色灯光周围。即使是午夜,雪后的奥斯陆也不会完全陷入黑暗。噪声被包裹在棉花之中,脚下冰雪的嘎吱声听起来像是遥远的烟火。

“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回警署?”哈福森问道。

“他不会跑的,他还有话要对老婆说。过几小时再派一辆车来就好。”

“他很会演戏,对不对?”

“什么?”

“呃,你去通知他儿子的死讯时,他不是哭得半死吗?”

哈利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子,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哈福森恼怒地踢了一脚冰雪:“那你来启发我啊,大智者。”

“杀人是一种极端的行为,很多人都会压抑它所带来的情绪,他们可以做到内心藏着行凶的事实,却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仿佛那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噩梦,这种事我见多了。只有当别人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这件事不只存在于他们的脑中,而且还真实地发生过。”

“原来如此,反正都是些冷血的人。”

“难道你没看见他崩溃吗?也许佩妮莱·霍尔门说得对,她说她丈夫很有爱心。”

“爱心?人都杀了还有爱心?”哈福森怒火中烧,声音发颤。

哈利把手搭在哈福森肩膀上:“你想想看,牺牲你的独生子,这难道不是爱的终极表现吗?”

“可是……”

“哈福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必须习惯这种事,不然这种道德矛盾会把你搞得头昏脑涨。”

哈福森伸手去拉没上锁的车门,但车门冻结得很快,竟纹丝不动。他怒火中烧,用力一拉,橡胶条互相分离,发出撕裂的噪声。

两人坐上车,哈利看着哈福森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引擎发出怒吼,活了过来。

“哈福森……”哈利开口说。

“反正这件案子破了,队长应该会很开心。”哈福森高声说,超车到一辆卡车前方,同时按响喇叭,对后视镜比出中指。“我们应该露出微笑,稍微庆祝一下。”他把手放下,继续按着额头。

“哈福森……”

“干吗?”他吼道。

“把车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