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所以你是在复仇?”

她惊讶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欢你,我想这跟你的理由一样。难道你希望事情更复杂吗?”

哈利咯咯一笑:“没有,这样就好。”

“你为什么杀了他?”

“谁?”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王子啊。”

“这不重要。”

“也许不重要,但我想听你……”她把手放在他双腿之间,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详细说明。”

“还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误会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

“哦,少来了!”她发出气恼的咝咝声,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黑暗中看起来很冷酷。她赶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声音说:“说给我听嘛。”

卧室外的温度持续下降,使毕斯雷区的屋顶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哈利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感觉到她听了之后身体僵直。他移开她的手,轻声说她知道得够多了。

阿斯特丽离开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听,聆听咯吱声和嘀嗒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们从前门冲进卧室时随手乱丢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声的来源,原来是莫勒送的道别礼物,手表的玻璃镜面闪闪发光。

他把表放进床边桌的抽屉,但嘀嗒声一直跟随他进入梦乡。

他用饭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枪组件表面多余的油渍。

窗外车流发出规律的隆隆声响,淹没了角落里那台小电视的声音。那台电视只有三个频道,画质粗糙,正在播放的语言应该是挪威语。饭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说明天早上一定会洗好。他把手枪组件排在报纸上,等全部干了之后才组合起来,拿起手枪对着镜子,扣下扳机。手枪发出顺滑的咔嗒声,钢质组件的振动传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声,这是假的处决。

这是他们对波波做过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武科瓦尔终于投降。塞尔维亚军占领市区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队连同他在内剩下大约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饿的战俘。塞尔维亚军人命令他们在城里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帐篷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两小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离开队伍,去帮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尔维亚少年士兵走出帐篷,当场对那中尉的腹部开了一枪。在这之后,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山脊,并希望那中尉别再哀号。中尉开始哭泣,这时波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哭。”哭声便停止了。

时间已从早晨变为午后。黄昏时分,一辆敞篷吉普车开到这里,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人赶紧跑出来敬礼。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总司令,大家都说总司令是“声音温柔的石头”。一名身穿平民服装的男子低头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吉普车停在部队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听见总司令叫那个平民来看战俘。他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那男子是武科瓦尔人,也是他学校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男子扫视一排排战俘,经过他面前,却没认出他,继续往前走。总司令叹了口气,从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在雨中高声吼叫,声音一点也不温柔:“你们谁的代号是小救赎者?”

战俘中没人移动。

“你害怕站出来吗,小救赎者?你炸毁我们十二辆坦克,让我们的女人没了丈夫,小孩没了父亲。”

他静默等待。

“我猜也是这样。那你们谁是波波?”

依然没人移动。

总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来。”总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几步,走到吉普车和驾驶兵前方。驾驶兵已下车,站在车旁。波波立正敬礼,驾驶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们从无线电通话中得知小救赎者是你的手下,”总司令说,“请把他指出来。”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小救赎者。”波波说。

总司令拔出枪来,挥手就往波波脸上打去。波波的鼻子鲜血长流。

“快说,我都淋湿了,而且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叫波波,我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

总司令朝驾驶兵点了点头,驾驶兵抓住波波的头发,转过他的脸,面对大雨。雨水将波波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冲到红色领巾上。

“白痴!”总司令说,“克罗地亚军早已不存在,只剩下背叛者!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当场被处决,或是为我们节省一点时间,反正我们总会把他找出来。”

“不管怎样你都会处决我们。”波波呻吟道。

“当然。”

“为什么?”

总司令慢悠悠地给手枪上了膛,雨水从枪柄滴落下来。他把枪管抵在波波的太阳穴上:“因为我是塞尔维亚军官,我必须尽忠职守。你准备好受死了吗?”

波波闭上眼睛,雨滴从睫毛落下。

“小救赎者在哪里?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我叫波波……”

“二!”

“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嗒声听起来依然有如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装弹匣。”总司令说。

驾驶兵递上弹匣。总司令将弹匣装入枪柄,再次上膛,举起手枪。

“最后一次机会!一!”

“我……我的……所属部队是……”

“二!”

“第一步兵营的……”

“三!”

又是一声冷冷的咔嗒。吉普车后座的男子啜泣起来。

“我的老天!弹匣是空的,拿个装有闪亮子弹的弹匣来,好吗?”

弹匣退出,装上新的,子弹上膛。

“小救赎者在哪里?一!”

波波咕哝着主祷文:“O?e na?……(天上的父……)”

“二!”

天空打开,豆大的雨滴伴随着轰鸣声落下,仿佛正绝望地试图阻止惨事发生。他无法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波波受折磨。他张开嘴,打算大叫,说他就是小救赎者,他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波波,他们要他的血尽管拿去。但这时,波波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在波波的眼神中看见强烈的祈祷,也看见他摇了摇头。接着,子弹切断了身体与灵魂的联结,波波的身体猛然抽搐。他看见波波的目光熄灭,生命已离开他的身体。

“你,”总司令大喊,指着第一排的一名男子,“轮到你了,过来!”

就在此时,刚才朝那名中尉开枪的塞尔维亚士兵跑了过来。

“医院发生枪战。”他大声喊道。

总司令咒骂一声,朝驾驶兵挥了挥手。引擎发动,发出怒吼,吉普车消失在黑暗之中。离开之前,总司令撂下了话,说塞尔维亚军没什么好担心的,医院的克罗地亚人根本不可能开枪,因为他们连枪都没有。

波波就这样被留在地上,面朝下倒在黑泥中。等天色漆黑,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看不见他们时,他偷偷走上前去,在死去的波波上尉身旁弯下腰,解下并拿走了红色领巾。

8 用餐时间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这一天将成为二十四年来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点,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尔德,签字拿走汤姆·瓦勒家的钥匙,然后离开警署。他立起领子行走,咳嗽时声音似乎消失在棉绒之中,仿佛寒冷让空气变得浓重。

清晨,人们匆匆走在人行道上,只想赶快进入室内,只有哈利缓缓迈步而行,但他的膝盖正随时做好准备,以防马丁靴的橡胶鞋底抓不住冰面。

当他走进汤姆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时,艾克柏山后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汤姆死后,这栋公寓被封锁了数周,但警方并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军火走私犯的任何线索,至少总警司是这么说的。总警司还通知他们,说这件案子已被归为次优先级,因为“还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调查”。

哈利打开客厅的灯,再次发现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静的氛围。黑色皮革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超大等离子电视,电视两侧各有一个一米高的扬声器,它们是这所公寓环绕音响的一部分。墙上挂有很多图片,上面是蓝色立方体的图案,萝凯称这种图案为标尺艺术。

哈利走进卧室,窗外透进灰色光线。卧室十分整齐,桌上摆着电脑显示器,却不见主机,一定是被搬回去寻找证据了,但哈利并未在警署的证物中看见汤姆的电脑,不过话又说回来,上级也没给他调查这件案子的权限。官方说法是他正因杀害汤姆而受到独立警务调查机构SEFO的调查,但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样东西都被翻起来看。

哈利正要离开卧室,却听到一个声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静。

那是个隐约的嘀嗒声,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竖。声音来自衣柜。他犹疑片刻,打开柜门。柜底有个打开的纸箱,哈利立刻认出里头是那天晚上汤姆在学生楼时穿的外套。外套上放着一块手表,表针正在嘀嗒走动。那天晚上汤姆打破电梯窗户,把手伸进电梯内他们所在之处,电梯开始下降,切断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后,这块表依旧这样嘀嗒运转。后来他们坐在电梯里,围着汤姆的断臂。断臂死气沉沉,宛如蜡像,又像是从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只手臂,只不过上面有一块表,怪异莫名。一块嘀嗒作响的表,活生生的,拒绝停止,就像哈利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有个男人死后心脏不肯停止跳动,把杀人者逼疯了。

这是一种独特的嘀嗒声,强烈而有活力,听过之后便会让人记住。这块表就是汤姆的劳力士手表,想必价格不菲。

哈利关上衣柜,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门,发出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他锁门时,钥匙叮叮地响个不停,接着又疯狂地嗡嗡作响,直到他踏上街道,车辆声才淹没了这一切,带来安慰。

下午三点,厄葛林司令大楼四号已被阴影笼罩,救世军总部窗内亮起灯光。下午五点,天黑了,温度计的水银掉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几片雪花飘落在一辆有趣的小车的车顶上,玛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车里等人。

“快点啊,爸爸。”她嘟囔说,焦虑地看了电量表一眼。这辆电动汽车是皇室送给救世军的,但她不确定它在寒冷的天气里表现如何。她记得在锁上办公室的门之前办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网站首页输入即将举行和已取消的军团会议,修改伊格广场的救济巴士和救济站的时间表,检查要寄给首相办公室的信——内容是关于即将在奥斯陆音乐厅举办的年度圣诞表演。

车门打开,寒气窜入车内,一名男子坐上了车。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浓密的白发,他拥有一双玛蒂娜见过的最明亮的蓝色眼眸,反正其他超过六十岁的人都没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费力地将双脚放在座椅和仪表盘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走吧。”男子说,扫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诉大家他是挪威救世军的最高领导人。他语调乐观,带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权威感,显然觉得让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迟到了。”玛蒂娜说。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蓝色眼眸闪闪发光,充满能量和欢喜,“快点出发吧。”

“爸……”

“等一下,”男子摇下车窗,“里卡尔!”

会议厅入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会议厅就在救世军总部旁边,二者位于同一个屋檐下。年轻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到车旁,立正站好,双臂紧贴身侧,却差点滑倒,于是他赶紧挥动手臂,恢复平衡。他靠近车子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是,总司令。”

“里卡尔,跟别人一样叫我戴维就好。”

“是,戴维。”

“但请不要每说一句话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尔的目光从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儿玛蒂娜身上,又跳了回来。里卡尔用两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玛蒂娜经常纳闷,怎么会有人无论处在什么天气或环境下,嘴唇上方都这么容易出汗,特别是当他坐在她身旁时,不管是在教会还是其他地方,他总会轻声说一些本该很有趣的话,可他却总是蹩脚地掩饰紧张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还不断冒汗。有时里卡尔坐得离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静,她就会听见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发出的窸窣声。这是因为他不仅会冒汗,还会长出异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达总部时,脸颊光滑得像婴儿臀部,但到了午餐时间,白色肌肤就已泛起蓝色微光。她经常发现,里卡尔晚上来开会时,已经又刮过一次胡子。

“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啦,里卡尔。”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玛蒂娜知道父亲这些玩笑没有恶意,但有时父亲似乎看不出这种举动是在欺负别人。

“哦,好。”里卡尔挤出笑容,弯下腰来,“嘿,玛蒂娜。”

“嘿,里卡尔。”玛蒂娜说,假装在关心电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总司令说,“路上冰雪太多,我车子的轮胎又是没有防滑钉的普通轮胎,其实应该换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