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纤细的手触摸他的脖子,朝乐队转过头去。

“天哪,别再弹了!”

乐手一个接一个地停止演奏。

“这个人死了,快找医生来!”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侧,依然摸不到脉搏。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有时对方可能安然无恙,但通常并非如此。她满腹疑惑。不可能是药物过量,他是救世军,不会吸毒的,不是吗?天空开始飘雪,雪花飘落在男子的脸颊、闭上的眼睛和半开的嘴巴上,逐渐融化。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她看着他放松的脸庞,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在睡觉。接着她发现一条红色液体从他头上的小黑洞越过额头,延伸到太阳穴,进入耳朵。

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来,另一人上前弯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脸和那个小黑洞最后一眼,突然一阵心痛,因为她想到同样的命运正在等待她的儿子。

他快步行走,脚步不算太快,因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着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觉有人匆匆走在他后面。没有人阻挡他,当然没有,通常人们听见枪声会退却,看见枪支会逃跑,而现在的状况是,大部分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听见乐队依然在演奏。

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这会让人们垂下视线以保护眼睛。

他在前方几百米的街道上看见黄色的车站建筑。有时他心中会浮现出一种感觉:塞尔维亚T-5S战车不过是缓缓移动、又盲又哑的钢铁怪物,当他回去时,家乡依然矗立在原地。

有人站在他计划丢弃手枪的地方。

除了蓝色运动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又新又时尚,但面容却憔悴沧桑,宛如铁匠的脸。那个男人,或者那个男孩,无论年纪多大,看起来一时之间都不会离开,因为他把整只右臂都伸进了绿色垃圾桶中。

他看了看表,没有放慢脚步。这时距离他开枪已过了两分钟,距离列车出发还有十一分钟,而手枪还在他身上。他经过垃圾桶,继续往餐厅的方向走。

一名男子迎面走来,眼睛盯着他看,但他们擦肩之后,男子并未转头。

他朝餐厅门口走去,推开门。

寄物处有个母亲在她儿子面前弯腰拉动外套拉链,两人都没转头看他。褐色驼毛大衣依然挂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进男厕,再次走进其中一个隔间,把门锁上,脱下雨衣,把帽子放进口袋,穿上驼毛大衣。厕所虽然没有窗户,但他仍听见外面传来警笛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环顾四周。手枪必须处理掉才行。眼前没有太多选择。他站上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墙壁的白色排风口,试着把枪推进去,但那里有一层网格。

他后退一步,呼吸变得急促,衬衫底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列车再过八分钟就要离站。当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距离开枪已过五分钟,而他还没把枪丢掉。她总说,无论什么事超过四分钟,都是不可接受的风险。

当然他可以把枪留在地上,但他们定的原则是在确保他安全之前枪支不能被找到。

他走出隔间,来到水槽前冲洗双手,同时仔细观察着洗手间。Upomoc(帮帮我)!他的脚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给皂器前。

约恩和西娅勾着手臂,离开市场街的餐厅。

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面,脚底一滑,两人同时大叫,约恩也差点被拉倒,但他在最后一秒稳住身体。她发出嘹亮的笑声,穿透他的耳膜。

“你说愿意!”约恩对着天空大喊,感觉雪花在脸上融化,“你说愿意!”

黑夜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从卡尔约翰街的方向传来。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约恩牵起她的手问道。

“不要,约恩。”西娅蹙眉说。

“好啦,走嘛!”

西娅把脚戳进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紧抓的物体:“不要,约恩。”

约恩只是大笑,拉着她往前走,仿佛她是雪橇一般。

“我说不要!”

约恩听见她的口气,立刻把手放开,惊讶地看着她。

西娅叹了口气:“我不想去看火灾,只想跟你回去睡觉。”

约恩看着她的脸庞:“西娅,我好开心,你让我好开心。”

他没听见她回答,她的脸已埋在他的外套中。

第二部 救赎者

她从未如此不快乐过,却又从未像现在一样想尽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点。

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以及即将来临的是什么。

9 雪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现场勘察组的泛光灯打在伊格广场上,把天上飘落的雪花染成了黄色。

哈利和哈福森站在三兄弟酒吧外,看着围观群众和媒体记者挤在封锁线周围。哈利拿出口中的香烟,咳了几声,咳嗽声嘶哑湿润。“好多记者。”他说。

“记者一下子就赶来了,”哈福森说,“他们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这可是大新闻,挪威最著名的街道在忙碌的圣诞节期间发生命案,被害人就站在救世军的圣诞锅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枪杀,旁边还有个著名乐队正在表演。炒作新闻需要的元素都到齐了,那些记者应该别无所求了吧?”

“还少了著名警探哈利·霍勒的专访?”

“我们先在这里站一会儿,”哈利说,“命案是几点发生的?”

“七点出头。”

哈利看了看表:“将近一小时前,为什么没人早点打电话给我?”

“不知道,我是快七点半的时候接到队长的电话,我以为会在这里碰到你……”

“所以是你主动打给我的?”

“呃,毕竟你……是警监啊。”

“也是……”哈利嘟囔着把香烟弹到地上。香烟烧穿被强光照亮的冰雪表面,消失无踪。

“很快所有证据都会被埋在一米深的雪堆中,”哈福森说,“真是太典型了。”

“不会有任何证据的。”哈利说。

贝雅特朝他们走来,金发上沾着雪花,手指间夹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个空弹壳。

“看来你说错了。”哈福森对哈利露出胜利的微笑。

“九毫米,”贝雅特苦笑着说,“最常见的子弹,我们只找到了这个。”

“先忘记找到的和没找到的,”哈利说,“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不要思考,直接说出来。”

贝雅特微微一笑,现在她很了解哈利。直觉摆在第一位,接下来才是事实,只因直觉也会提供事实;犯罪现场可以提供所有信息,只是大脑一时无法全部明白而已。

“可以说的不是很多。伊格广场是奥斯陆最繁忙的广场,因此现场受到高度污染,即便死者遇害二十分钟后我们就赶到了,也还是一样。不过这看起来像是行家的手法。法医正在做尸检,看来被害人是被一发子弹击中,正中额头。行家,对,直觉告诉我这是行家干的。”

“我们是在凭直觉办案吗,警监?”

三人循声转头,朝后方望去,看见说话之人是甘纳·哈根,他身穿绿色军装外套,头戴黑色羊毛帽,只有嘴角挂着微笑。

“有用的方法我们都会尝试,长官,”哈利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是案发现场吗?”

“算是。”

“我猜毕悠纳·莫勒喜欢待在办公室,至于我,我认为领导者应该实地参与。凶手开了不止一枪吗,哈福森?”

哈福森吓了一跳:“根据我们的证人所说,凶手只开了一枪。”

哈根在手套里伸展手指:“凶手的描述呢?”

“凶手是一名男子,”哈福森的目光在队长和哈利脸上游移,“目前只知道这些,因为大家都在欣赏乐队表演,整件事情又发生得非常快。”

哈根吸了吸鼻涕:“这么多人,一定有人能清楚地看见开枪的人。”

“大家都这么想,”哈福森说,“但我们不确定凶手站在哪里。”

“原来如此。”哈根浅浅一笑。

“凶手站在被害人前方,”哈利说,“最多两米的距离。”

“哦?”其他三人都转头看向哈利。

“凶手清楚地知道用小口径手枪杀人,一定要瞄准头部才行。”哈利说,“他只打出一枚子弹,这表示他知道结果,因此他一定站得距离被害人很近,并看见被害人头上出现小孔,才知道自己没有失手。检查死者的衣服应该就能发现微量的枪弹残留,证明我所言不虚。他们两人距离最多两米。”

“接近一米五,”贝雅特说,“大多数手枪会把弹壳弹射到右方,而且不会弹得太远。这个弹壳是在距离尸体一百四十六厘米的地方发现的,已经被人踩进雪里,而且死者的外套袖子上有烧焦的羊毛线头。”

哈利仔细观察贝雅特。他之所以欣赏贝雅特,并不主要因为她与生俱来的面孔辨识能力,而是因为她的聪慧和热忱,以及他们都有一种很傻的想法,那就是这份工作很重要。

哈根在雪地里跺了跺脚:“干得好,贝雅特。但究竟是什么人会射杀救世军军官?”

“他不是军官,”哈福森说,“只是一般士兵。军官是终生职,士兵是义工或雇用人员。”他翻看笔记本。“罗伯特·卡尔森,二十九岁,单身,没有小孩。”

“但显然有敌人,”哈根说,“你说呢,隆恩?”

贝雅特回答时并没看向哈根,而是看着哈利:“也许凶手不是针对个人来的。”

“哦?”哈根微微一笑,“那是针对什么?”

“可能是救世军。”

“你怎么会这样想?”

贝雅特耸了耸肩。

“理念冲突,”哈福森说,“像是同性恋、女牧师、堕胎,说不定是某个狂热分子或……”

“你们的猜测我知道了,”哈根说,“带我去看尸体。”

贝雅特和哈福森都以询问的眼光朝哈利看去,哈利对贝雅特点了点头。

“天哪,”他们离开后哈福森说,“这个队长是打算接管调查工作吗?”

哈利看着封锁线外的摄影记者,他们正用闪光灯照亮冬夜。他揉揉下巴,陷入沉思。“行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