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晚不同的是,餐厅内几乎看不到客人,但那个和乔吉一样有金色鬈发、蓝眼珠的服务生,依然倚在用餐区的门边。

“你好,”服务生说,“我没认出你来。”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突然发现这意味着他还是被认了出来。

“但我认得这件大衣,”服务生说,“很有型,是驼毛的吗?”

“是就好了。”他有点结巴,露出微笑。

服务生大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他没在服务生眼中看见一丝恐惧,因此分析对方并未起疑,同时希望警方还没来过这里,也没发现那把枪。

“我不想用餐,”他说,“我只想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服务生那对蓝眼珠扫视着他的双眼,“你只是来上洗手间?真的吗?”

“很快就走。”他吞了一口口水。服务生令他感到不自在。

“很快就走,”服务生说,“原来如此。”

洗手间里空荡无人,空气中有肥皂的气味,但没有自由的气味。

他掀开给皂器的盖子,肥皂的气味更浓了。他卷起袖子,把手伸进冰冷的绿色洗手液中。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给皂器被人换过了。就在此时,他摸到了那把枪。他缓缓地把枪捞出来,一道道绿色的洗手液滴落在白色陶瓷水槽上。这把枪只要冲洗干净,涂上一点油,就能正常使用。弹匣里还有六发子弹。他匆忙地冲洗手枪,正要放进大衣口袋,这时,厕所门被推开。

“嘿。”那服务生笑着说,但一看见那把枪,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把枪放进口袋,咕哝着说了声再见,从服务生前方挤过狭窄的门口。他感觉到对方急促的气息喷上他的脸颊,胯间的隆起碰触到他的大腿。

当他再次走进冰冷的空气,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仿佛被吓坏了。血液在全身流动,让他觉得温暖轻盈。

约恩·卡尔森刚要出门,哈利正好抵达歌德堡街。

“时间这么晚了吗?”约恩看了看表,一脸疑惑地问。

“是我来早了,”哈利说,“我同事待会儿就到。”

“我有时间去买牛奶吗?”约恩身穿薄外套,头发梳理整齐。

“当然有。”

对面街角就有一家小杂货店。约恩在货架上翻找,想换个口味,买一升低脂牛奶,哈利则仔细研究着卫生纸和玉米片之间的豪华圣诞装饰品。结账柜台旁有个报架,报纸上粗体的大写字母“吼叫”着关于伊格广场命案的报道,两人见了都没说什么。《每日新闻报》的头版发布了记者汉斯拍摄的模糊的观众照片,上面一名系红色领巾的男子被红色圆圈圈出,标题写道:警方正在寻找此男子。

两人走出杂货店,约恩在一个留有山羊胡的红发乞丐前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掏了很久,才找到可以丢进褐色纸杯里的东西。

“我家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你,”约恩对哈利说,“还有,老实说,家里的咖啡已经在滤壶里待一阵子了,喝起来可能像沥青。”

“太好了,我就喜欢喝这种咖啡。”

“你也是啊?”约恩淡淡一笑。“噢!”约恩转头朝那乞丐看去。“你在用钱打我吗?”他惊讶地说。

那乞丐恼怒地哼了一声,他胡须飘动,口齿清楚地大声说:“我只收法定货币,谢谢!”

约恩家的格局跟西娅家完全相同,里面整齐干净,但从摆设就看得出这是一套单身公寓。哈利很快做出三个假设:这些保养良好的旧家具和他家的家具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也就是伍立弗路的“电梯”二手家具行;客厅墙上贴着一张艺术展览的宣传海报,但约恩应该没去看过那场展览;约恩常常俯身在电视前的矮桌吃饭,而不是在小厨房吃饭。几乎空无一物的书架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正威严地望向远方。

“这是你父亲?”哈利问道。

“对。”约恩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两个马克杯,用沾有褐色污渍的咖啡壶倒了咖啡。

“你们长得很像。”

“谢谢,”约恩说,“希望如此。”他拿着马克杯走进客厅,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是刚买的鲜奶。哈利想问约恩的父母在得知罗伯特的死讯之后反应如何,但又转了个念头。

“我们从假设开始说起好了,”哈利说,“你弟弟之所以被杀,有可能是因为他对别人做过一些事,比如说欺骗、借钱、侮辱、威胁、伤害等。大家都说你弟弟是好人,但通常我们调查命案时都会听见死者的亲友只说好话,人们都喜欢强调死者好的一面。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不是吗?”

约恩点了点头,哈利无法判断这是否代表同意。

“我们需要知道罗伯特的一些阴暗面。”

约恩看着哈利,一脸茫然。

哈利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以从钱开始说起,罗伯特有金钱方面的问题吗?”

约恩耸了耸肩:“很难说,他的生活不奢华,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跟别人借过大笔金钱,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这个?总的来说,如果他需要钱,应该都会来跟我借。我说的借,意思是……”约恩露出微笑,意思是说“你懂的”。

“他都借多少钱?”

“都不是很大的金额,除了今年秋天之外。”

“那是多少?”

“呃……三万。”

“要用来做什么?”

约恩搔了搔头:“他说他有个计划,但不肯多说,只说需要出国,而且以后我就会知道。的确,我觉得这笔钱很多,但我平常花费不多,又不用养车,所以还好。他很少这么有干劲,我还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计划,可是后来……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哈利记下笔记。“嗯,那罗伯特个人的阴暗面呢?”

哈利静静地等待,双眼看着咖啡桌,让约恩坐着思索,让真空的寂静发酵,这种真空迟早都会勾出一些东西,像是谎言,或让人绝望的题外话,而最好的状况是勾出真相。

“罗伯特年轻的时候,他……”约恩大胆地说,又顿了一顿。

“他缺乏……自制力。”

哈利点了点头,并未抬眼,想鼓励约恩,但又不打破这个真空状态。

“我以前常常担心得要死,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他非常暴力,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冷酷、节制、喜欢研究,总是对……这要怎么说?对别人的反应、感觉或者苦难之类的感到好奇。”

“可以举个例子吗?”哈利问道。

约恩吞了口口水:“有一次我回到家,他说他有样东西要给我看,就在地下室的洗衣间里把我们家的猫放进了一个空的小水族箱,以前爸爸在那个水族箱里养古比鱼。然后,他把院子里的水管插到木盖子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族箱几乎一下子满了,我赶紧打开盖子,把猫救出来。罗伯特说他想看看猫会有什么反应,但有时我会想,说不定他想观察的是我。”

“嗯,既然他是这种人,怎么会没人提到?真奇怪。”

“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罗伯特的这一面。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小时候我就答应爸爸会好好看着罗伯特,以免他惹出大麻烦。我尽力了,就像我说的,罗伯特的行为没有失控。他可以既冷又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所以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面。还有一次他拿青蛙开刀,”约恩微笑着说,“他把青蛙放进氦气球,再把气球放飞到空中,结果被爸爸当场逮到。他说当青蛙好可怜,不能像鸟一样俯瞰大地。我在旁边……”约恩望向远方,哈利见他眼眶泛红,“简直笑得半死。爸爸很生气,可我就是忍不住。罗伯特是能让我这样大笑的人。”

“嗯,他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吗?”

约恩耸了耸肩:“老实说,这几年他的事我并不全都知道,自从爸妈移居泰国之后,我跟他就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为什么?”

“兄弟之间就是这样,不一定有原因。”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等待。走廊上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他跟女孩子也发生过一些事。”约恩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电梯上升发出金属的嗡鸣。约恩叹了口气:“而且是年轻女孩子。”

“多年轻?”

“我不知道,除非罗伯特说谎,否则她们应该非常年轻。”

“他为什么要说谎?”

“我说过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见一名男子沿着小径缓缓穿过苏菲恩堡公园,小径看起来像是儿童在白色画纸上画出的不规则褐色线条。教堂北边有个犹太社区专用的小墓地。心理医生史戴·奥纳曾跟哈利说过,数百年前这整座公园是一片墓地。

“他对这些女孩子使用过暴力吗?”哈利问道。

“没有!”约恩高声说,他的声音在光秃的四壁间回荡。哈利沉默不语。男子已走出公园,穿过亨格森街,朝这栋公寓走来。

“据我所知没有,”约恩说,“就算他这样跟我说,我也不会相信。”

“你认识这些女孩子吗?”

“不认识,他从不会跟她们交往太久。事实上,我知道他只对一个女孩子认真过。”

“哦?”

“西娅·尼尔森。我们年轻的时候,他对她很着迷。”

“就是你的女朋友?”

约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你可能会觉得,我应该避开我弟弟下定决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对不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天知道为什么。”

“后来呢?”

“我只知道西娅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棒的。”电梯的嗡鸣声陡然停止。

“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娅的事吗?”

“他发现我跟她碰过几次面,也起过疑心,可是西娅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

一阵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我同事贝雅特,”哈利说,“我去开门。”

哈利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放在桌上,钢笔跟笔记本平行,然后他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把门往外推了几下,这才发现门是向内开的。门外那张脸和哈利同样惊讶,两人站在原地对视片刻。甜腻的香水味钻入哈利的鼻孔,对方似乎擦了强烈的芳香剂。

“约恩?”那男子试探着说。

“原来你要找他,”哈利说,“抱歉,我们在等别人,请稍等一下。”

哈利回到沙发上:“是找你的。”

他一坐上沙发,就察觉到刚刚这几秒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查看钢笔,依然跟笔记本平行,没被动过,但就是哪里不对劲。他的脑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晚上好?”他听见约恩在他背后说,语气礼貌而客气,他的声调上扬。这种语调通常用来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对方来意之时。又来了,哈利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刚刚他说要找约恩时,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约恩显然不认识他。

“你要转达什么话?”约恩说。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围着个东西。那是个领巾,领巾打的是克罗斐结。哈利双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撑,站了起来,咖啡杯随之跳起,他大声吼道:“把门关上!”

但约恩只是站在原地,望向门外,仿佛被催眠一般,屈身聆听对方要转达的话。

哈利后退一步,跃过沙发,冲向门口。

“不要……”约恩说。

哈利瞄准门板,疾扑而去。突然,一切仿佛静止。这种经验他曾有过,当肾上腺素激增,一个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就好像在水里移动一样。但他知道已经太迟了。他的右肩撞上门板,左肩撞上约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药爆炸产生的震波。一枚子弹飞离枪管。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那是子弹发射的声音。门被撞回门框,锁了起来。约恩猛地撞上柜子和厨具。哈利翻过身来,抬头望去,只见门把被往下压。

“该死的!”哈利低声说,跪了起来。

门把被用力地摇晃两次。

哈利抓住约恩的腰带,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踏着拼花地板,进入卧室。

门外传来摩擦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板中央碎屑纷飞,一个沙发靠枕猛烈抖动,靠枕内的灰黑色羽绒呈圆柱状喷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鲜奶发出咕噜声,一道白色液体喷了出来,画出虚弱无力的弧线,落到了桌上。

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弹可以造成的伤害。他把约恩翻过来,只见约恩的额头流出一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