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出价格。

“抱歉,”他微笑着说,“太贵了。”

他离开饭店,走进火车站,直接进入洗手间,将自己锁在隔间里,坐下来厘清思绪。警方已经掌握了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名字,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不必出示护照也能住宿的地方,而且克里斯托·史丹奇再也不能订机票、船票或火车票了,甚至都没办法穿越国界。他该怎么办?他得打电话回萨格勒布问她才行。

他缓步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令人麻木的寒风扫过这个开放区域。他牙齿打战,望着公共电话。一名男子倚在广场中央的白色热狗贩卖车旁,身穿格纹羽绒外套和裤子,看起来好像航天员。男子是不是在监视公共电话?还是他想太多了?警方会不会追踪到他打的电话,正在等他出现?不会的,不可能。他踌躇不决。如果警方正在监听电话,那么他可能会暴露她的行踪。他做出决定,电话可以晚点再打,现在他需要一个有床有暖气的房间。他要找的那种住处会要求支付现金,而他刚刚已经把剩下的现金全都拿去买汉堡了。

他走进车站大厅,在商店和月台之间找到一台提款机,拿出Visa信用卡,阅读提款机上的英文说明,将磁条对准右侧,正准备把信用卡插进去,却又停下。这张信用卡用的也是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只要他一使用,数据库里就会留下记录,某处的警报就会响起。他把信用卡收回皮夹,缓缓穿过大厅。商店正要打烊。现在他连买件保暖外套的钱都没有了。一名警卫打量了他一眼。他再次蹒跚地踏上铁路广场。热狗车旁的男子不见了,但老虎雕像旁站着一名少年。

“我需要钱来找地方过夜。”

他不需要听懂挪威语,就明白少年在说什么,先前他就是把钱给了这个少年毒虫,而现在他自己却亟须用钱。他摇了摇头,瞥了一眼那些聚在一起发抖的毒虫,当初他还以为那是巴士站。一辆白色巴士缓缓抵达。

哈利感觉到胸腔和肺里的疼痛,这是好的疼痛感。他感觉大腿灼热,这是好的灼热感。

有时案情陷入胶着,他就会来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坐上动感单车。他来运动并不是为了让头脑清楚地思考,而是要让头脑停止思考。

“他们说你在这里。”哈根跨上哈利旁边的单车,他身穿黄色紧身T恤和运动短裤,但这身衣服并未达到遮盖的效果,反而更凸显出他身上的肌肉,哈根身材精壮,像是受过魔鬼训练,“你设定哪个模式?”

“第九。”哈利喘息着说。

哈根站在踏板上,调整椅垫高度,在单车屏幕上输入必要的设定。“你今天历经了一番波折吧。”

哈利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请病假,我可以理解,”哈根说,“毕竟现在不是战争时期。”

“谢谢,但我已经觉得清爽多了,长官。”

“很好,我刚刚才跟托列夫说过话。”

“总警司?”

“我们需要知道案子的进度,署里来了一些电话,救世军是很受欢迎的组织,所以城里有影响力的人士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在圣诞节之前侦破这件案子,好让大家过个平安的圣诞节,诸如此类的。”

“去年圣诞节有六个人因为药物过量而死亡,那些政客不也都过得好好的。”

“霍勒,我只是想知道办案进度。”

汗水刺痛了哈利的乳头。

“今天《每日新闻报》已经发布照片了,但还是没有人提供线索。贝雅特·隆恩说根据照片来判断,我们所面对的不止一个杀手,至少有两个。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出现在约恩·卡尔森住处的男子穿着驼毛大衣、系领巾,这身穿着与命案发生前出现在伊格广场的男子相符。”

“只有穿着符合?”

“那人的脸我没看清楚,约恩·卡尔森也记不太清楚。一名女子坦承,是她让一个英国人进入公寓大门,去约恩·卡尔森的住处门口放圣诞礼物。”

“知道了,”哈根说,“但目前我们先不公布可能有多名杀手这件事。继续说。”

“没什么可以说了。”

“什么都没有?”

哈利看了看计速器,冷静地做出决定,把速度提高到时速三十五公里。

“我们查到一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持有伪造的克罗地亚护照,他原本今天要搭乘飞往萨格勒布的班机,可是却没有出现。我们还发现他曾下榻斯坎迪亚饭店,隆恩去他住过的客房采集了DNA。那家饭店的客人不是太多,所以我们希望前台能从我们的照片里认出克里斯托·史丹奇。”

“结果呢?”

“她认不出来。”

“为什么认为这个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凶手?”

“因为他持有假护照。”哈利偷偷瞥了一眼哈根那台单车的计速器。时速四十公里。

“你们打算怎么找到这个人?”

“现在是信息时代,姓名会留下踪迹。我们已经通报所有的标准联络人,只要一有人用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住酒店、买机票或刷信用卡,我们立刻就会收到通知。根据女前台所说,这个人曾经问她哪里找得到电话亭,她回答说铁路广场上有电话亭。挪威电信会给我们一份过去两天从那部公共电话拨出的通话的清单。”

“所以你们只发现一个克罗地亚人持假护照,而且没上飞机,”哈根说,“案情陷入胶着了,对不对?”

哈利沉默不语。

“试试横向思考。”哈根说。

“好的,长官。”哈利慢吞吞地说。

“总会有别的方向可以前进,”哈根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排的日军士兵遭遇霍乱的故事?”

“我好像还没有这个荣幸,长官。”

“这排士兵在仰光北方的丛林里罹患霍乱,不管吃什么喝什么全都吐出来,每个人都脱水了,但排长拒绝就这样死去,他下令清空注射器里的吗啡,用来注射水壶里的水。”

哈根越骑越快,哈利却听不见他发出一丝喘息。

“这个方法奏效了,但几天之后,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壶水,里面还充满蚊子幼虫。后来副排长提议用注射器从生长在周围的水果中抽取汁液,注射到血管中,理论上果汁含有百分之九十的水分。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可以损失了。就这样,最后整排士兵都获救了,靠的是想象力和勇气。”

“想象力和勇气,”哈利气喘吁吁地说,“谢啦,长官。”

哈利奋力踩踏,听见自己的呼吸出现杂音,犹如炉口噼啪作响的火焰。计速器显示四十二。他瞥了一眼哈根的计速器:四十七。哈根的呼吸却十分均匀。

哈利想起一个抢劫银行的匪徒送过他一本书,这本书已有两千年的历史,名为《孙子兵法》,里面说慎选战场。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从这个战场上撤退,因为他已经输了,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一样是输。

哈利放慢速度。计速器显示三十五。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感到沮丧,只是觉得疲惫无奈。也许他长大了;也许他已不再是放低头上的两个犄角、一看见有人挥舞红旗就胡乱攻击一通的蠢蛋了。哈利往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哈根的两条腿像在做活塞运动似的循环往复,他脸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闪烁微光。

哈利擦去汗水,深呼吸两口气,再次奋力踩踏。美妙的疼痛感立即浮现。

13 嘀嗒声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有时玛蒂娜会觉得普拉塔广场就如同通往地狱的阶梯。最近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言,说到了春天,市政府的福利委员会就不再允许毒品在普拉塔广场上公开交易,为此玛蒂娜感到十分害怕。反对普拉塔广场毒品公开交易的论点是这个地区会吸引年轻人吸毒。但玛蒂娜认为,如果有人觉得普拉塔广场上陨落的生命很有吸引力,那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从没去过那里。

反对人士认为这个紧邻铁路广场、和它一线之隔的地区有损奥斯陆的形象。况且挪威这个世界上最成功、至少是最富裕的社会民主政体,竟然容许毒品和金钱在首都的心脏地带公开交易,这不等于向全世界承认失败吗?

这一点玛蒂娜同意,失败已成事实,构建无毒社会这场战役失败了。另一方面,如果要避免毒品继续攻城略地,最好是让毒品交易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进行,而不要在奥克西瓦河的桥下、罗督斯街的阴暗后院或阿克什胡斯堡垒的南侧地区偷偷进行。玛蒂娜知道,与奥斯陆反毒活动相关的工作者都持有相同看法,例如警察、社工、街头传教士和妓女,他们都认为普拉塔广场比其他选项更好。

只不过广场上的活动不堪入目。

“朗格曼!”玛蒂娜朝巴士外一名站在黑暗中的男子叫道,“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喝点汤?”

朗格曼只是静静地走开,他可能已买到毒品,准备去注射。

玛蒂娜拿着长勺,专心为一个身穿蓝色外套、可能来自地中海地区的人舀汤。这时她听见旁边有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看到一名身穿薄西装外套的男子正在排队。“给你。”她说,并给男子盛了汤。

“嘿,亲爱的。”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文克!”

“过来抱抱,让我这个苦命人暖和一下。”一名老妓女发出真诚的笑声,拥抱玛蒂娜,紧身豹纹洋装裹着她湿润的肌肤和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十分惊人。但玛蒂娜还闻到另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她认得,而且这种气味在文克身上强烈的香水味盖过一切之前就出现了。

她们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虽然去年像潮水一样大量涌进此地区的一些外国妓女也使用毒品,但挪威本地妓女的吸毒情况更为普遍。文克是少数没有沉迷毒品的挪威妓女,而且她说她现在更多地在家里为一个固定的客人服务,所以遇见玛蒂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

“我来找一个女性朋友的儿子,”文克说,“他叫克里斯托弗,听说他在吸毒。”

“克里斯托弗?不认识。”

“哈!”文克不以为意,“算了,看得出来你在忙着想其他事。”

“有吗?”

“别说谎了,我看得出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他?”

文克朝一个身穿救世军制服、手拿《圣经》的男子点了点头,他正好在身穿薄西装外套的男子身旁坐下。

玛蒂娜鼓起双颊:“里卡尔?才不是呢,谢谢。”

“你确定?从我来到这里,他的目光就一直在你身上打转。”

“不管怎样,里卡尔是个好人,”玛蒂娜叹了口气说,“他是自愿来临时值班的,原本应该值班的人死了。”

“你是说罗伯特·卡尔森?”

“你认识他?”

文克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露出开朗的神情:“先把死人放一旁,告诉妈妈你爱上谁了呀?也是时候说了。”

玛蒂娜微微一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恋爱了呢。”

“你少来。”

“才没有,这太扯了,我……”

“玛蒂娜。”另一个声音说。

玛蒂娜抬头望去,看见里卡尔露出恳求的眼神。

“坐在那边的男人说他没有衣服、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我们的旅社有空床位吗?”

“可以打电话去问,”玛蒂娜说,“他们还有一些冬衣。”

“好。”里卡尔没有移动,即使玛蒂娜转头看着文克,他还是站在原地。玛蒂娜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嘴唇上方沁出汗珠。

里卡尔咕哝着说了声“谢谢”,便回到西装男子坐的那桌。

“快跟我说呀。”文克低声催促。

巴士外,呼啸的北风已架起小口径的火炮阵线。

哈利将运动包背在肩头,向前走去,他眯着双眼抵御寒风,因为寒风中夹带着肉眼难见的细小雪花,会如针一般扎入眼睛。他经过布利茨屋,也就是彼斯德拉街上被占屋运动占据的地方时,手机响了,是哈福森打来的。

“前两天铁路广场的公共电话有两通打到萨格勒布的电话,拨的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我打了这个电话,结果是国际饭店的前台接的。他们说无法查出是谁从奥斯陆打的电话,或者电话要找谁,也没听说过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人。”

“嗯。”

“我要继续追踪吗?”

“不用,”哈利叹了口气,“先放着,直到有线索指出这个史丹奇有嫌疑再说。你离开前把灯关了,我们明天再讨论。”

“等一等!”

“我还在。”

“还有一件事,制服警察接到一通电话,是饼干餐厅的服务生打来的,他说今天早上他在洗手间碰到一位客人……”

“他去那里干吗?”

“等一下再说。是这样的,那个客人手上拿着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