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转头望向刚跑到他们身旁的司机。

“给我MP5。”

司机把冲锋枪交给哈利:“它没……”

哈利已冲了出去,他听见哈福森跟在后面,但他脚下的马丁靴有橡胶鞋底,在蓝色冰面上能展现出更好的抓地力。男子远远领先,已转过街角,奔上佛斯街;佛斯街是公园外围的街道。哈利单手握着冲锋枪,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尽量用有效率的方式奔跑。接近转角时,他放慢脚步,把枪端到射击位置,试着不想太多,越过转角探头往右望去。

转角处无人埋伏。

街道上也空无一人。

史丹奇这类职业杀手不可能笨到跑进别人家后院,因为这跟跑进捕鼠笼一样,只是等警察把笼门关上而已。哈利朝公园望去,只见一大片白雪反射着周围屋舍的灯光。那里是不是有动静?就在六七十米外,有个人影正缓缓穿过雪地。蓝色外套。哈利冲过街道,一跃而起,他飞越雪堆,在雪地里落下,立刻陷入深及腰际的新雪之中。

“该死的!”

冲锋枪掉了。前方的人影回过头来,又继续艰难地往前移动。哈利伸手去找冲锋枪,看见史丹奇虽然脚下难以找到着力点,却仍奋力穿过松软的白雪。哈利的手指摸到坚硬物体。找到了。他拉出冲锋枪,从冰雪中爬起来,先抬起一只脚,尽量跨出,再侧过身子,抬起另一只脚跨出去。前进三十米之后,他大腿肌肉中的乳酸已开始产生灼热感,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已逐渐缩短。眼看史丹奇就要离开雪地,走上小径,哈利咬紧牙关,奋力追赶。距离缩短到十五米。够近了。哈利趴上雪地,将冲锋枪摆到射击位置,他吹开阻挡视线的白雪,拉开保险栓,选择单发射击模式,等着史丹奇走到小径的路灯下。

“警察!”哈利喊出这句话之后才觉得十分滑稽,“不许动!”

前方的史丹奇依然奋力前进。哈利扣紧扳机。

“站住,不然开枪了!”

史丹奇再前进五米就能踏上小径。

“我瞄准了你的头,”哈利吼道,“我不会失手。”

史丹奇往前一扑,双手抓住灯柱,把自己拉离雪堆。蓝色外套进入哈利的视线,他屏住呼吸,依照自己受过的训练,否定小脑的冲动,因为小脑的逻辑评估会告诉你不该杀害同类。他专注于射击技巧,避免鲁莽地扣下扳机,接着他感觉弹簧装置发生动作,也听见金属扳机发出咔嗒一声,但肩膀却没感觉到反作用力。难道是故障?哈利再次扣下扳机,依然只听见咔嗒一声。

史丹奇直起身来,冰雪从他身上纷纷掉落,他站到小径上,跺了跺脚,转头望向哈利。哈利没有移动。史丹奇站在原地,双手垂落身侧。哈利心想,这家伙看起来像在梦游。史丹奇举起了手。哈利看见对方手上有枪,知道自己趴在这里毫无防护。史丹奇的手继续往上举,来到额头处,做了一个讽刺的敬礼手势,接着便转过身,沿小径跑去。

哈利闭上双眼,感觉心脏在肋骨之间剧烈跳动。

等到哈利好不容易踏上小径,史丹奇已消失在黑暗中。哈利卸下MP5的弹匣查看,果然不出所料。他怒火中烧,把枪往空中抛去。在广场饭店前方,MP5如同一只丑陋的黑鸟飞上天际,落入他身后的黑色水流,发出轻微的溅水声响。

哈福森赶来时,哈利嘴里叼着根烟,坐在雪地里。

他弯腰抓住膝盖,胸口剧烈起伏。“天哪,你真能跑。”他气喘吁吁地说,“他跑掉了?”

“已经不见了,”哈利说,“我们回去吧。”

“那把MP5呢?”

“你只想问这个?”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决定不再多问。

旅社前方停着两辆警车,蓝色警示灯不住地闪烁。各种长镜头从一群发抖的男子胸前伸出,他们挤在旅社大门门口,显然门已上锁。哈利和哈福森走在汉道斯街上,哈福森刚用手机打完电话。

“为什么每次我见到这种景象,就会想到色情影片里的一句台词?”哈利说。

“是记者,”哈福森说,“他们怎么听到风声的?”

“你问问无线电上那个兔崽子,”哈利说,“我猜是他把猫放出来的。勤务中心怎么说?”

“他们正在调派所有可动用的警车去河边,制服部门会派十几个制服警察步行前往。你觉得行吗?”

“找不到他的,他很厉害。打电话叫贝雅特过来。”

一名记者看见他们,走上前来:“呃,哈利?”

“你来迟了,钱登。”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哦?我看见有人开枪打破警车的风挡玻璃。”

“谁说不是用棍子打破的?”哈利说,记者小跑跟在后面。

“警车里的警察说有人朝他开枪。”

“天哪,我最好找他谈一谈,”哈利说,“借过,各位!”

那群记者不情愿地让开,哈利敲了敲旅社大门。相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镁光灯闪个不停。

“这件事跟伊格广场命案有没有关系?”一名记者喊道,“救世军是不是牵涉在内?”

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司机的脸。他后退一步,让哈利和哈福森推门入内。三人经过柜台,看见那年轻警察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看着空气,眼神空洞,另一名警察蹲在他面前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楼上二十六号房的房门依然开着。

“尽量别用手碰,”哈利对司机说,“贝雅特·隆恩会来采集指纹和DNA。”

他们四处查看,打开柜子,搜寻床底。

“天哪,”哈福森说,“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家伙除了身上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

“他一定有个手提箱之类的,才能带枪入境,”哈利说,“当然,手提箱可能已经扔掉了,或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奥斯陆没有太多可以寄放行李的地方。”

“想想看。”

“好,比如说他住过的饭店的行李间,当然还有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储物柜。”

“跟着这条线索想下去。”

“什么线索?”

“他在外面,行李又寄放在某个地方。”

“所以现在他可能需要用到行李,没错。我通知勤务中心,派人去斯坎迪亚饭店和中央车站……还有一家饭店的名单上有史丹奇的名字,是哪一家来着?”

“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

“谢谢。”

哈利转头望向司机,问他是否想出去抽根烟。两人下楼,走出后门。白雪覆盖着安静的小后院,一位老人站在院子里抽烟,抬头凝望灰黄色的天空,无视他们的到来。

“你同事怎么样?”哈利问道,点燃两根烟。

“他不会有事的。记者的事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用无线电跟我联络,说有人进入这家旅社。这种事我应该对他耳提面命。”

“你更应该关心其他的事。”

司机的目光朝哈利射来,连续眨了两下眼睛:“抱歉,我曾试图警告你,可是你已经跑掉了。”

“好,但为什么?”

司机用力吸了口烟,炽红的火光犹如谴责般亮了起来:“大部分歹徒一看见MP5指着他们,就会投降。”

“我问的不是这个。”

司机的下巴肌肉紧缩又放松:“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嗯,”哈利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过去,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用空弹匣害同事身陷危险。”

“你说得对。”司机丢掉抽到一半的烟,香烟发出咝的一声,隐没在新雪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惹上麻烦的,霍勒,我会确认你的报告是正确的。”

哈利变换站姿,看着手中的香烟。他估计这名司机年约五十,很少有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执行警车巡逻勤务。“陈年往事,会是我喜欢听的那种吗?”

“你一定听过。”

“嗯,跟小孩有关?”

“二十二岁,没有前科。”

“死了?”

“胸部以下瘫痪,我瞄准他的腹部,但子弹直接射穿。”

院子里的老人咳了几声,哈利循声望去,看见老人用两根火柴夹着一根烟。

年轻警察依然坐在柜台椅子上,接受同事的安慰。哈利侧了侧头,请安慰他的同事离去,自己蹲了下来。

“创伤咨询不会有用的,”哈利对面无血色的年轻警察说,“自己振作起来。”

“什么?”

“你害怕是因为你以为自己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其实没有,他根本没有瞄准你,他瞄准的是警车。”

“什么?”那兔崽子用同样平淡的语调说。

“这家伙是行家,他知道对警察开枪是绝对没有希望逃脱的,所以他开那枪只是为了吓唬你。”

“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对我开枪。你只要这样告诉自己,就可以安心入睡,不用去找心理医生,还有人更需要他们。”哈利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啦一声,“还有,级别比你高的警官照理说都比你聪明,所以下次请服从命令,好吗?”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犹如被追捕的猎物一般。一阵风吹来,把吊在细电线上的路灯吹得左摇右晃,他的影子也在人行道上跳起舞来。他希望迈出更大的步子,但冰面光滑,只能尽量踩稳步伐。

一定是在旅社办公室打回萨格勒布的那通电话暴露了他的行踪,而且警察竟来得如此之快!因此他不能再打电话回去了。他听见后方有车子接近,强迫自己不回头,只能仔细聆听。那辆车并未刹车,而是开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卷起细小的雪花,喷在他颈部未被蓝色外套覆盖的地方。警方已看见他身穿这件蓝色外套,这表示他不再是隐形的。他考虑过丢弃这件外套,但只穿一件衬衫不仅可疑,还会被冻死。他看了看表,现在距离这座城市醒来、可供躲避的餐厅和商店开始营业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他必须先找个可以保暖和休息躲避的地方,等待天明。

他经过一栋画满涂鸦的黄色脏屋子,目光被上面画的一个词吸引过去:Vestbredden。这是不是“西岸”的意思?前方街上有个男子在一扇门前弯下腰,远远看去像是把额头抵在门上,再走近就看见,原来男子正在按门铃。

他驻足等待,也许这是得救的机会。

门铃上方的对讲机吱吱作响,传出说话声。男子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对着对讲机愤怒吼叫,因烂醉而发红的肌肤垂挂在脸上,看起来宛如沙皮狗一般。男子的吼叫声停了下来,余音在城市静静的夜里逐渐散去。大门传来电子锁细小的咝咝声,男子费力地移动身躯前进,蹒跚地推门而入。

大门逐渐关上,他的反应是先聆听。门关得太快。他的鞋底在蓝色冰面上不停地打滑,双掌才按上蜇人的冰面,身体就已摔在人行道上。他仓促地爬起,看见那扇门即将关闭,随即冲上前去,伸出一只脚,感觉门的重量压在他的脚踝上。他悄悄进门,驻足聆听。笨重的脚步声传来,停了一会儿之后再度费力地前进,接着是敲门声,门打开了,一个女子大声吼着什么,用的是这个国家声调单一的奇特语言。突然她的声音停止,仿佛有人割断了她的喉咙。几分钟的宁静之后,他听见低低的哀鸣,像是孩子在摆脱伤害时发出的噪声。接着,楼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安静下来。

他让大门在背后关上,看见楼梯下方的垃圾里有几份报纸。在武科瓦尔时,他们会把报纸塞进鞋子,除了可以保暖,还能吸收湿气。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吐出的雾气,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哈利坐在救世军旅社柜台后方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听筒,想象着电话另一头的公寓。他看见贴在电话上方镜子上的友人照片,照片中的人露出笑容,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也许正在国外旅行。大部分是女性友人。他看见的公寓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十分温馨。冰箱门上贴着智慧的话语,浴室里贴着切·格瓦拉的海报。不过现在还会有人贴这些东西吗?

“喂?”一个困倦的声音说。

“还是我。”

“爸爸?”

爸爸?哈利吸了口气,感觉脸颊发热:“我是警察。”

“哦,原来是你。”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又开朗的笑声。

“抱歉把你吵醒,可是我们……”

“没关系。”